十一

“九河下梢”的海河,是天津的母亲河。这条穿越时光流淌不息的大河,在平津冀地区汇了几股流,拐了几道弯,留下一条美丽的弧线,便匆匆忙忙流向浩瀚的大海。

此时的海河水像一匹柔软的蓝缎子,静静地流淌着,阵阵风儿吹起的波浪涌向堤岸,溅起一个个白玫瑰般的花朵,又像千万只明亮的眼睛,凝视着即将改变的天色。河水陶醉于声色犬马之中,根本不晓得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即将来临。

这条用它那弯曲的光线把天津一分为二,一半流着黄金一半流着血泪的大河侧畔,有一座风格别致的欧式建筑,门口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六个大字:天津市工务局。

工务局有一个工程师叫郭经文,时年二十五岁,方形脸盘,轮廓分明,浓眉大眼,戴一副近视眼镜。他是城防第一区工程处的工程师,其上级是他原来大学的老师王福圆,由于他聪明能干,深得老师的喜爱,因此他在工务局能左右逢源,得其所哉。

学生时代,郭经文不仅学业优异,精通外语,而且追求进步与光明。在北平读书时,受中共地下党委托,他翻译过斯诺《西行漫记》中的部分内容。

郭经文以优异成绩从大学毕业后,经王福圆主任介绍到工务局第一区工程处任工程员。由于他手脚麻利,做事认真,深得王主任信任,经常带他去检查正在施工的城防工事现场。

郭经文以自身过硬的专业素质,在同期进入工务局的同学中很快脱颖而出,作为工程行政领导的王福圆对自己的这个学子也颇为看好,所以没过多久,就被任命为城防工事工程第八段监工,后又提拔为工程师。

在被刘希民发展为中共党员后,郭经文便以工务局工程师为掩护名义从事秘密工作,开始搜集天津的军政情报。

作为一名中共地下党员,却要用自己的一技之长为国民党守军修筑工事,干不利于党、不利于人民的事,为此郭经文不能理解,心情非常郁闷。他想通过种种努力,离开这个职位,到更有利于做党的工作部门去,或者干脆去硝烟弥漫的战场,真枪实弹地与敌人战斗。

有一天,郭经文与刘希民会面,他汇报了自己的思想:“我就是想不通,我现在做的修筑城防的活,是防止解放军进攻天津的,阻挡解放军不让他们打进来。我在那里工作心情很压抑,这个工作不能再干了,不能帮国民党干坏事。我想换一个工作,争取为党的事业发挥更大作用。”

刘希民摇摇头,声音里带着郭经文难以理解的责备。

“经文同志,你错了!”刘希民认真地说,“为了党的事业,我们这些做地下工作的党员必须和魔鬼打交道。你这个工作不但要干下去,而且还要好好地干。”

“还要好好地干?”郭经文不能理解,“为嘛?”

“你所从事的这个职业太重要了,我们想打进去还不容易呢!”刘希民语重心长地说,“我党的地下工作方针是‘精干隐蔽、长期埋伏、积蓄力量、等待时机’。你千万不能离开这个重要地方,你要利用这个职位为党多搜集一些有关天津城防方面的情报。解放军攻打天津离不开城防图,你手里掌握的那些图纸正是解放军所需要的重要情报。”

“哦,我明白了。”郭经文被刘希民高瞻远瞩的一席话折服,认识到自己已经无心插柳地置身于重要位置了。

“一定要和工程处王主任搞好关系,争取他的信任,尽可能地钻深爬高,积极创造工作条件,以便搜集更多更重要的情报。”

“是,我会做好的……”

经刘希民一点拨,郭经文茅塞顿开,明白了他所在工作岗位的重要性,从此再也不提调离的事了。在城防施工过程中,他处处留意,发现新情况都及时向刘希民汇报。刘希民根据他报告的情况,再有针对性地指导他去工作,提出具体搜集要求。

英租界大法国街,霓虹闪烁,人流如织。

在利顺德大饭店二楼,有一个较大的咖啡厅。到这里消费的,不仅有本店的房客,还有来自全市的掮客与富商。喜欢在浑浊人潮中消磨时光的人,也在这里约会、聚谈和互相传播琐事轶闻,纵论天下大事。

这天晚上,郭经文按约定来到这家咖啡馆与刘希民会面。他们打扮成两个正宗的、高贵的、喝咖啡不加糖的白领,在一个雅间里边喝咖啡边谈工作。

刘希民简明扼要地说:“解放军已经进关,很快就会把天津包围起来。他们准备解放天津了,你那个单位不是掌管天津城防图吗?你发挥重要作用的时候到了,下一步就看你的啦!”

“解放天津!”听到这个消息后,郭经文心情无比激动。虽然他为党工作的时间不长,为了能看到天津解放这一天,那可是等了不知多少年了,或者说从他的祖辈父辈都在盼望着这一天。这一天终于看到曙光了,经济上受剥削、政治上受压迫的父亲母亲要是听到这个消息,不知道该有多高兴呢!但是,这是党的机密,不能随便外露。

刘希民讲了城防图对解放天津的重要性,还说在打辽沈战役时,城防图就发挥过重要作用。然后他和郭经文一起研究了如何搜集天津城防工事资料,如何将图纸复制出来以及对图纸的具体要求。

“我只负责第八工段城防工事的工程,这一段好办,我手头就有现成资料,其他几段的工程图很难搞到。” 郭经文实事求是地说,“不过,我和那里的人都认识,平时相处得不错,他们拿我也不当外人,我想办法让他们帮忙。”

当时天津的城防工程分为十个工段,工务局只负责六个工段,另外四个工段归建设局和地政局管。图纸都掌握在别人手里,郭经文要搞全这些图纸并非易事。

“十个工段的图纸必须想办法全部搞到,一个也不能少,这关系到解放天津的重要性。”刘希民强调说。

对党忠心耿耿的郭经文,想到这是为解放天津做准备的,这些图就是再难搞也得想方设法搞到。于是他坚定地说:“老刘,请你放心,其它工段的图纸我也会想办法去搞的。”

“那太好了!”听到郭经文的表态,刘希民心里踏实多了。

“我明天就开始行动,争取尽快把这十个工段的图纸搜集齐全。”郭经文喝了一口咖啡,他的心情更兴奋了。

“一是要争取完成任务,二是要保证自身安全。”刘希民提醒道,“城防图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东西,因此在搜集过程中一定不能蛮干。天津快要解放了,越是在这种时候,我们越要慎之又慎。”

而此时,对于郭经文来说,完成这项任务最关键的是时间。尽管郭经文并不知道攻打天津的战役何时开始,但从各方传来的信息看,这一天可能已经迫在眉睫。

因此,郭经文必须尽快获取图纸,并且及时送到解放军手中。

军工霸业,雷打不停。

城防工程也讲进度,王福圆主任三五天就要坐车去工地检查一圈。每次郭经文都积极要求参加,没有一次落下的。他到了各个工段,不是看工程进度,而是专心看图纸。

由于郭经文和工务局其他五个工段的工程师都是一个单位的,他和那些人又熟,加上郭经文为人圆滑,很有人缘,比较容易接近他们。因此,他不管到了哪个工段,都会受到他们的欢迎。

这一天,第六工段工程师耿道彬看到郭经文进了他的办公室,忙拉住郭经文的手,笑着说:“郭工啊,稀客!哪阵风把你吹来了,有嘛贵干?”

“没嘛事就不能来了。好久不见,想弟兄们啦!”

“欢迎欢迎,里面请,里面请!”

郭经文看到办公桌上散放着很多图纸,有大张的,也有小张的;有城防交通图,也有城防工事图,只是摆放得横七竖八,凌乱不堪。

“我们的人一个比一个懒,尤其是那些年轻人,你怎么说也白费,图纸绘完了就放在那儿,不知道收拾,你看乱的。”

“都一样,都一样!这就是年轻人的习性。”

“抽一支。”耿道彬递给郭经文一支烟。

“谢谢!”郭经文点燃了香烟,“你们这儿事多,看起来比我那儿忙一些。”

“别提了,这段时间天天加固工事,完工后要求都得绘图。”耿道彬抽了一口烟接着说,“郭工,你在这坐一会儿,我到隔壁看看那张图绘好了没有,回头再来陪你聊。”

“耿工,你去忙你的,不能耽误你的正事。”

待耿道彬走出办公室,郭经文随手拿起一张图纸,只见那是一张与军事有密切关系的图纸,上面不光有河流有道路,还标有碉堡和城墙的高度和厚度。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郭经文迅速将图纸卷起来。可就在这时,耿道彬回来了。郭经文卷好的图纸放下也不是,拿着也不是,捏在手里就像捏着一杆冷兵器。

看到耿道彬向他一步步走近,遇事不慌的郭经文显示出一副虚怀若谷的涵养和儒雅神态。他像关公耍大刀那样把卷好的图纸在手上晃了晃:“耿工,你们的图画得好,重点突出,详略得当,一目了然。我想借用一下,让我们那些年轻人也参考参考,学习学习!”

“客气!你也是绘图高手啊,我们应该向你学习!”性情豪放的耿道彬笑着说。

“请放心,过两天我就把图还回来,完璧归赵。”

“拿走吧,都是一个单位的,哪来的那么多客气话!”

就这样,郭经文顺利地获取了本单位负责的所有六段工程施工图纸。但剩下的四段工程图是由建设局和地政局负责,人都不认识,又该怎么办呢?

时间像海河里的水无情地流逝着,眼看一天天过去,急不可耐的郭经文决定走一步险棋。他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要通了建设局的电话:“喂,是建设局工程处吗?”

“是的。”建设局工程处的一个人问,“你是哪位?”

“我姓郭,是工务局工程处的。”郭经文大声说,“我们王主任要我去看看你们的工程进度,请你们派辆车来接我好吗?”

“郭工您好!”对方热情地问,“您准备什么时候过来?”

“下午吧……”

就这样,郭经文一是利用工程处王主任的信任,经常打着他的名义到其它工段去检查,顺便搜集一些图纸;二是到各个工程段去串游,见办公室里没人,便顺手牵羊拿起图纸就走。有的工程段人都在办公室,他不便下手,牵不了羊,就说借用一下图纸看看。

经过多少次的明取暗窃,郭经文终于搞齐了十个工程段的全部施工图纸。

郭经文办公室有一套德式绘图工具,刚买进来不久。有了它,绘图效率能提高很多。这是他的心爱之物,这回派上了用场。

考虑到平时不断有人进出他的办公室,他只能利用午休时间在办公室复制图纸,以免被别人发现引起麻烦。再说,午休的时候整个办公楼都没有人,比较安静,也非常有利于工作。

工务局看门的师傅叫雷志福,是个五十多岁的大老粗。他的脾气就像他姓的“雷”一样,非常暴躁。他每天中午要关上大门睡一觉,不管别人有事没事,也不管是领导还是员工,哪怕是天上掉炸弹也不管,总之不能耽误他午睡。

郭经文知道雷志福有睡午觉的习惯,就简单吃点东西赶快回去,否则就进不去办公楼了。

雷志福看到刚刚下班的郭经文又匆匆忙忙地向工务局走来,感到有点奇怪。于是在郭经文刚进工务局大门时就问:“郭工,怎么又回来了?”

“局里要材料,急得很,我得加加班。”

“要不是人家都说当官的动动嘴,当差的跑断腿呢!”雷志福笑着说。

“没办法,官大一品压死人。”郭经文递给雷志福一包烟,“雷师傅,这是小刀牌香烟,朋友送给我一条,这一包送给您尝尝。”

“谢谢郭工!”雷志福笑容满面地说,“郭工是个好人,有嘛好事总想着我。谢谢尼了,谢谢……”

郭经文三脚两步走进办公室,水不喝,烟不抽,立即行动起来。他把图纸在桌子上展开,然后拿一张半透明的硫酸纸放在上面,便用铅笔照着下面的图描了起来。

描图的时候,必须一个尺寸一个尺寸进行严格比对,包括每一个碉堡的高度、厚度,护城河的宽度、深度和坡度。

炮楼有大中小三种,哪个是大的,哪个是中的,哪个是小的,炮楼的形状和高矮,上面有多少浮土,还有枪眼的位置,郭经文都在图上标出来了。

在图上还标出了城防线,及其前面挖的一条河,挖出来的土捯到后面垫了一个三点五米高的堤埝,是为了阻挡解放军的,堤埝后面还铺了一条路,这条路是供国民党军走汽车用的。

由此可见,要想顺利攻打天津,保护好天津的工厂、学校和老百姓的住房,解放军必须获取最新的天津城防工事情报。

此时,自诩给天津穿上盔甲的守敌司令陈长捷和天津市长杜建时,做梦也不会想到,自从他们的所谓钢铁防线工程刚刚建成,打入天津市政府内部的中共地下党员就已经锁定了这个目标。

中共地下党搜集到的一张张天津城防图,就像一个个填满足量烈性炸药的重磅炸弹,只待时机一到,手指轻轻一拨,便会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