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午间,是太阳光线最强烈的时候,也是一天之中最暖和的时候。虽然没有绿树和红花点缀,显得有点破败,但明媚的阳光还是给整个城市抹上一层淡淡的金辉,给人们的心情带来一点亮色。

透过工务局办公楼的窗户,可以看到楼下有几个老人在向阳处聚成一团,默默地晒着太阳,获取些微温暖。他们身上的衣裳都皱皱巴巴的,一如他们脸上的皱纹。他们抽着烟袋,不笑而笑,不语自语。

这是一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靠窗口的地方摆着一张办公桌和一把椅子,桌子上有办公用品和制图工具,还有一摞图纸和一个茶杯。在椅子后面靠墙的地方有一个书柜,里面装满了排列整齐的图书资料。

在办公室的另一面墙上贴着一张天津市地图,由于时间较长,图纸有点泛黄。门后堆放一些器材,那是外出测量用的。

流光似水,时间过得真快,整个上午在人们的忙忙碌碌中过去了。

工务局的人都回家午休了,办公楼里空无一人,显得十分安静,只有墙上的挂钟嘀嗒嘀嗒的响着和笔尖与硫酸纸摩擦的嗤嗤声,好像在与时间赛跑。

硫酸纸是一种绘图用的纸张,具有纸质纯净、密度高、透明好、不变形、耐高温、抗老化等特点。

郭经文右手捏着一支削得尖尖的铅笔,两眼盯着图纸。绘图这种技艺要求耐心和细致,来不得半点敷衍和草率。他手眼不停地忙着,顾不上喝口水、吸支烟、喘口气,恨不得一下子把图描出来,好让它快一点发挥作用。

虽说办公室有一套德产绘图工具,描图省了不少事,可这毕竟是一幅图案复杂的地形图,不是三笔两画就能描出来的。郭经文的手疼了、腰酸了、眼花了,但仍在坚持描,不停不歇地描。

两个小时过去了,硫酸纸上出现一片弯弯曲曲的线条和大大小小的圆点,这是郭经文的劳动成果。

从窗外探头探脑钻进来的阳光有一点窥视意味,给室内带来一些亮色和温暖。时钟在不知疲倦地一分一秒走着,就像山间的泉水在无休无止地默默流淌。

被阳光照射得暖洋洋的郭经文注意力都在纸上了,不知不觉到了上班时间。同事们都走进办公楼了,他竟浑然不知,还在一个劲地描图。

就在郭经文专心致志描图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突然进来一个人。那人不敲门,不打招呼,不出任何声响,直奔郭经文而来,显得既神秘又鬼祟。

进来的这个人叫吴洪金,是四川人,一口麻酥酥、辣乎乎的口音。他现在是郭经文的同事,年龄比郭经文大几岁,职务比郭经文低,是工务局的一个工程员。但他是一个见过世面、通达世情又藐视世事的人。

吴洪金从事水利工程专业比较早,抗战时期一度在国统区。日本投降后,他从国民党的“陪都”重庆坐飞机回到天津,由他的老上级也是从重庆飞来的接收大员、现在的工务局局长刘如松介绍进入了第一区工程处。

当聚精会神描图的郭经文抬起头来时,吴洪金像一个幽灵已经出现在跟前。郭经文在惊讶之中有几分慌乱,心也猛的一下子抽紧了。

就在郭经文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时,吴洪金带着洞察一切的神情一本正经地说:“你在做啥子呀?莫非在学张松献图?”

张松献图是《三国演义》中的一段故事,说的是益州官员张松对当局不满,便暗中画了一幅西川地图,将蜀中的山川地要、府库钱粮全部标注其上,献给刘备,引刘备入蜀,乃至牺牲自己和家人也在所不惜。

俗话说,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如今,吴洪金用“张松献图”的典故影射自己,难道说描图的动机被吴洪金识破了?郭经文被吴洪金的话惊出一身冷汗,以为岌岌可危,大祸临头了。

然而,作为一名地下党员,在异常险恶的环境中必须稳住阵脚,灵活机动,冷静应对。于是,郭经文的脑子像风车一样飞速地转动起来,设计了一个又一个得以补救和替代的行动方案,以应付眼前的危机,确保任务的完成。

“嘛张松献图?你别跟我开玩笑了!”郭经文笑着说,“咱们无冤无仇,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不就是涮坛子(开玩笑)吗?看把你吓成郎个样!”吴洪金也笑了起来,“说你胆小,你胆大的敢上山打虎;说你胆大,你又胆小的像只兔子。”

“现在是嘛时候呀?你还敢开这样的玩笑。”郭经文转换了话题,“还没上班呢,你来这么早干嘛?”

“没上班?你看都几点了!”吴洪金指了指墙上的挂钟。

“哦,时间过得真快,已到上班时间啦!”

“你在忙啥子哟?都不晓得清早晌午了!”

“局里要一张图,搞得我也休息不好。”

吴洪金伸手从桌上拿起一张图,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又从远到近看了一遍,感觉这就是他们平时画的图,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他把图纸放回原处说:“这不就是咱们前段时间画的图吗?”

“没错,就是那些图。”郭经文问吴洪金,“喂,护城河岸边的路修得时间不短了,现在怎样了?”

“已经整完了。”吴洪金答道,“这两天在验收下水道。”

“你还挺忙的!” 郭经文看着吴洪金说,“有功夫要关心一下自己。”

“关心自己?”吴洪金不明其意,“老子朗个了?”

“我是说你不能这么跟孤雁儿似的老当王老五,该考虑考虑成家的事了。男人身边没个女人,那生活就完全走了调。” 郭经文关切地问,“有对象了吗?如果没有,我给你介绍一个?”

“嘿,你给我介绍对象?扯靶子,你这是指山卖磨使大劲在忽悠我呀!”吴洪金大笑起来,“你不也没对象吗?还是自己留着吧,谢谢你的好意!”

“你这个人呀,真是的!”郭经文苦笑一声,“有个大妈让我给她女儿找对象,我看你挺合适。你要是不愿意,那就算了。”

吴洪金一听不是开玩笑,是动真格的,就双手抱拳道:“那就劳慰郭工了,如果能成,我请你哈酒!”

“不成,就不请我喝酒了?”

“哪能呢!请,请,您哪天来我家,我请您吃九斗碗格好?喝直沽烧。”

说到喝酒,郭经文知道吴洪金是一个嗜酒如命的家伙。这也难怪,男人一生难免起起伏伏,跌跌宕宕,当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之时,酒能及时消融男人心潮的冷月黑波。

“好,我一定去!等忙过这两天,我去找那个大妈问问看,如果行,就通知你。成与不成就看你们的缘分了。”

“那您忙着吧,郭工!我就不打扰您了……”吴洪金哼着小曲,美滋滋地离开了郭经文的办公室,好像一个美丽鲜活的大姑娘很快就会投入他的怀抱。

此时,未吃午饭的郭经文突然有了饥饿感。空空的腹腔在空****的办公室里,肠鸣声显得格外响亮,就像唱小曲儿一样,顿时产生一种心慌和疲惫。

在嗤嗤作响的笔下,郭经文以不同形状的符号,于图上标出敌军的碉堡、暗堡、护城河、护城墙的准确位置、大小形状以及雷区的分布情况等等。

郭经文要把敌人的整套城防工事暴露在解放军视野之中,为解放军的大炮安上眼睛,让他们的炮弹避开繁华市区、企业、民宅和重要公共建筑,让天津的工厂、学校、医院、商场、码头、桥梁完好无损,最大限度地减少国家和人民生命财产的损失。

每天中午,郭经文都不回家,在办公室随便吃点东西就开始赶制图纸。为了尽快把图纸绘制出来,他顾不得喝水,有时忙得连午饭也不吃了。

郭经文累得胳膊抬不起来了,眼睛看模糊了,但还是不愿休息一会儿,仍坚持干下去。

看来,时间像个猴皮筋,是可以伸长和压短的。同样是一天,如果你做了很多事,或者去了很多地方,就会感到这一天长似几日。而倘若闲着无事干,也可能几天的时间一出溜就过去了。

郭经文经过几天如一日的不懈努力,一张新的天津地形图终于绘制出来了。

图虽然描出来了,但没有天津市区街道的名字作为参照,这张城防工事图能够发挥的军事作用就十分有限。除了参与工程设计施工的工程师以外,其他人拿到这张图也很难看明白图纸上标示的位置具体在哪里。

郭经文点燃一支烟,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脑子里思索着如何解决这一问题。他狠狠吸了一口烟,再把烟雾吐出来,形成一串烟圈。看到一个烟圈向前方飘去,撞到贴在墙壁的天津地图上,他不由得一怔:“有了,找到解决的办法啦!”

郭经文掐灭烟头,马上把墙上那张公开出版的天津市地图揭下来,将它和新绘出的地形图贴在一块,然后再用计算尺按比例把天津市地图上的地名写在新图上。

这样,一份完整的城防图就复制好了。所以,复制图纸的过程并不亚于搜集图纸的过程,也是非常艰难的。

郭经文把他在硫酸纸上绘好的城防图卷起来,外面用报纸裹着,交给了刘希民。

听说郭经文是用几个午休时间在办公室里把图描出来的,刘希民非常感动。他紧紧握住郭经文的手说:“你为解放天津作出了贡献,我代表组织谢谢你。”

“谢什么呀,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情,也是应尽的义务。”

“战争是残酷的,炮弹是不长眼睛的。但有了这张图,我们解放军的大炮打天津时目标就更准了。”

“其实,搜集城防图,既是为了党,也是为了天津人民,为了我们自己。”

“你说得对,有了城防图,我们解放军的大炮就等于长了眼睛,专打敌人的碉堡工事,避免误炸公共设施和民房。”

郭经文绘制的这张图,不仅有完整的城防线、碉堡的坐标,还有以不同符号标明碉堡是方的、圆的等形状和大、中、小不同类型。图上附有城墙的横断面,标明护城河的上口、下底、深度、两帮坡度及堤埝的高度、顶宽以及混凝土的配比、钢筋的配置等等。

刘希民看着郭经文提供的图纸,感觉到这张图不再是平面的,而是立体的,仿佛一个个碉堡工事就在自己眼前。他像获得了一件宝贝,脸上立刻呈现最满意的笑容。

他虽然内心高兴,却没有再继续表扬郭经文。因为他知道,过多的表扬,对年轻人的成长未必有好处。

百业百品,百行百道,地下党的工作也有自己一套独特的业务流程,刘希民拿到图纸以后,就进入下一个环节。

郭经文完成了一项重要任务,顿感轻松和愉快。然而,祸患常积于忽微,虽然化险为夷了,但他对吴洪金仍放心不下,也很嘀咕了一段时间。

从吴洪金的历史看,不能排除他向刘如松局长举报的可能性。即便不向局长举报,他那张没系裤腰带的嘴巴一旦露出风来也不得了。

刘如松局长兼任天津城防构筑委员会副主任,如果他知道了这个情况,问题就大了,郭经文随时随地都会发生一触即发的巨大危险。因此郭经文不能放松对吴洪金的警惕,必须想方设法化解这个隐患。

人的一生总是和欲望纠缠,甚至为欲望而生,为欲望而死。然而,郭经文考虑到吴洪金的现实情况,尽管吴洪金是一个有“来头”的人,一个有梦想的人,也作了力所能及的努力,但他心强命不强,命运就是不照顾他,始终没有被国民党所重用,一直耽于黄粱美梦的云雾中,越活越没个人样了。

吴洪金日复一日地过着单调生活,没有色彩,没有乐趣,犹如灰色的影子在荒原上飘来飘去。不难看出他有一种“年光过尽、功名未立”的落魄感,自卑地不敢和郭经文攀比。

吴洪金有十多年干工程的实践经验,只因没有学历,一直当个监工的工程员,收入是很低的。他已三十多岁,脑袋都秃了,还没娶上老婆。

另外,从职称上来说,郭经文大学毕业头一年是工程员,第二年就升为工程师。也正是因为郭经文被提为工程师,腾出一个工程员的空缺,吴洪金才顶上这个位子,有了工程员的职称。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吴洪金还得感谢郭经文呢!

其实,吴洪金清高的性格已被无情的岁月磨砺得平和了不少,从容了不少,也大气了不少。再说,吴洪金对政治从来不关心,在工作和生活方面心直口快,有啥说啥,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他虽然口无遮拦惯了,却也深知祸从口出的厉害。

吴洪金知道郭经文与局领导的关系非同一般,不敢得罪郭经文,有时还奉承郭经文几句呢!因此,郭经文估计,吴洪金出卖自己的可能性不是很大。

虽然郭经文既没有损害吴洪金的自爱,也没有挫伤吴洪金的自尊,他对吴洪金的安抚也已产生了作用,但他仍不敢掉以轻心,还得进一步加强和巩固这一效果,以防可能产生的后遗症。

为了稳住吴洪金,不让他乱说乱咬,郭经文还得想方设法进一步拉拢吴洪金,稳住吴洪金。为吴洪金找对象是个幌子,当然也没有介绍成,主要是想借机到吴洪金宿舍摆龙门阵,和他处好关系,以免吴洪金揭发自己的事情。

吴洪金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人,无论在重庆还是在天津,他对国民党都没有好感。

尤其是最近几年,吴洪金看到蒋介石集团为了打内战,年年加大田赋税征,募捐摊派,人们早已不堪重负。他们根本不顾老百姓的死活,挖空心思搞贪污腐败,敲诈勒索,中饱私囊。吴洪金私下里曾骂他们是雁过拔毛,在鸡脚杆上刮油的狗官。

吴洪金虽然还没站在共产党这边,但他痛恨国民党,认为国民党的贪婪和狠毒使老百姓的生活雪上加霜,苦不堪言,使整个社会乌烟瘴气,这必然要失去民心,导致民众走上反抗的道路,最终也导致他们走进坟墓。

人心向背,民意所指,这些因素看起来无足轻重,但在历史的重大转折关头,就显示出了无比的重要和关键。吴洪金对这一点看得很清楚,认为“改朝换代”的时候快要到了。

这个危机就这样被郭经文用勇敢和机智给化解了。但郭经文对吴洪金的不放心并非杞人忧天,据后来所知,吴洪金当时确实怀疑郭经文在给共产党干事,感觉郭经文的言谈举止与众不同。只因郭经文的为人不错,加之又是他的领导,他不能违背天良祸害好人。

如果郭经文这一关没有闯过去,那可就是杀头之罪了。尽管命悬一线,可郭经文并未感到怎么可怕。胆大心细,遇事不慌,是谍报人员必备的心理素质,入党多年的郭经文已具备了这种心理素质。

至于郭经文的胆量,那是来自于理想和信念,来自于对党的忠诚。他有知识有文化,看到历史发展的趋势,从而有了革命的理想,有了伟大的抱负,于是便自动承担起历史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