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楚格醒来。房间里静悄悄的,她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一看 屏幕上的时间,已经是上午十一点 ——不上班之后,生物钟全乱了。

她叫了两声晓茨,没有回应。

有条消息是晓茨的留言:临时有些工作的事,我先去公司 了。我早上做了煎蛋和白粥,碗柜里有白砂糖。你凑合吃点儿,或者自己叫个外卖,我忙完了就联系你。

楚格伸了个懒腰,这才清醒过来。

她们昨晚聊天聊到深夜,楚格讲了苏迟的事,也讲了自己对 他那种模糊不定的感觉,这个过程对于她来说也起到了梳理的作用。果然,人一旦脱离那个环境看待事情就会客观一点儿。

在桑田面前,楚格没有承认的想法,在晓茨面前她坦白了。

“那个人是我喜欢的样子,我是对他很有好感,这也没什么不能讲的,”楚格抠着指甲,脑海中浮现起那个下午,眼神

柔和了一点儿,“我跟桑田描述他的时候,她觉得很费解。你知道她喜欢什么类型的男生吗,就是性转的她自己,漂亮、聪明、开朗,同时还有漂亮的肌肉线条,荷尔蒙旺盛 … … ”

“那你喜欢什么类型?”晓茨问。

“其实我说不上来,但是和苏迟在一起的时候,我不会拘谨,也不需要装作很成熟稳重,是很舒服的状态,甚至时间流逝的速度都刚刚好。”

不过一想到这些都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错觉,楚格便泄了气。就当成平淡生活里的一个意外插曲,当灰尘一样从脑子里抹掉就好了。

晓茨没有恋爱经验,给不了任何建议或评价,但她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在楚格欲言又止时,她只是在旁边眨着自己那双像小狗一样纯良的眼睛。

“我想你还不至于很伤心,确切地说,你只是有点儿不服输。”晓茨总结说。

楚格洗漱完毕,从电饭煲里舀了一碗粥,还是温的,又往煎蛋上淋了一点儿生抽酱油,独自吃完了中饭。

把碗碟洗干净之后,她去阳台上摸了摸昨晚洗的衣服,还有一点儿轻微的潮意。

手机依然安静得像死过去了一样,想必晓茨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楚格犹豫片刻之后订了一张当天下午的返程车票。

她决定提前一天回去,不要留在这里给晓茨添麻烦了。

时间还比较宽裕,她从衣柜里随便扯出一件自己昨天带来 的衣服换上,步行去了离晓茨家最近的一家超市。半小时后,她提着水果、鸡蛋和一盒牛肉回来了。

晓茨昨晚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哭,楚格也没有继续问下去。

可是我现在也过得一团糟,即便晓茨告诉我真实的原因, 我又能帮助她多少呢?这么一想,心里的挫败感又加深了 一些,现阶段的自己也只能为晓茨做这点儿小事了。

她把牛肉放进了冷冻室,昨晚晓茨蹲在这里凿冰的情形就 在眼前。按照楚格的性格,她今天会找回收旧家电的师傅来把 这个破冰箱拖走,但她不能向晓茨提出这样的建议,这也太何不食肉糜了。

鸡蛋买了两打,楚格特意看过防震包装上的日期,挑了最新鲜的。晓茨很喜欢吃鸡蛋,她曾不止一次地赞美过鸡蛋。

“鸡蛋真的很了不起,你还能想到什么食物像鸡蛋一样不 管怎么做都很好吃?咸的好吃,甜的也好吃。水蒸蛋好吃,切 两个辣椒随便炒炒也好吃,和红烧肉一起焖入味好吃,做成蛋 糕更好吃,就算完全不会做菜的人,烧一锅水煮两个白煮蛋也能填饱肚子。

“鸡蛋就是食物界雅俗共赏的艺术家。”

楚格把买来的鸡蛋一个个放进冰箱的鸡蛋格,其间她想起晓茨那番关于鸡蛋的溢美之词,很孩子气也很质朴。不晓得是

不是生理期将近,雌激素分泌过多导致她特别容易伤感,此刻她的双眼情不自禁地湿润了。

平心而论,桑田是和楚格更合拍的那个朋友。她们成长路径相似,都是出生于小康之家的独生女,父母关系融洽,除了正常的考试压力,没有什么难以治愈的童年阴影。

一路走来,她们彼此影响,从不吝啬将自己喜欢的东西推荐给对方,因此她们的精神世界一直是互通的,有许多共同喜欢的音乐、电影剧集和文学作品。

学生时代的假期,她们经常在桑田家通宵达旦地看老电影,怕吵醒桑田的父母,声音开得很小。看完之后两个人都觉得心里和肚子里都空****的,天亮后赶紧跑去吃了一顿肯德基。

后来她们又不约而同地迷上伍迪·艾伦镜头下的欧洲:温暖明亮的色彩,美轮美奂的老建筑,浪漫的邂逅和突然发疯,不受控制的爱情,于是便幻想着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去《午夜巴塞罗那》和《午夜巴黎》的拍摄地旅行。

桑田喜欢吉本芭娜娜和伍尔夫,也喜欢海明威,楚格喜欢菲茨杰拉德、耶茨和福楼拜,但张爱玲才是她们共同的最爱。

她们都在第一次读完耶茨的《复活节游行》之后难受了很久,跟对方说,这就是那种“会捅你一刀的书”。

毕业后她们留在同一个城市,想见面时只要给对方一个电话或一条微信,什么都没有改变,彼此都是对方的人生中最坚

实稳固的存在。

尤其难得的是,在好朋友之间最微妙的禁区,关于金钱的那个部分,她们也维持得非常好,从来没在这方面搞出过错漏。

而晓茨,她更像一个让人心疼的妹妹。单亲家庭长大的女 孩子,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病逝了,母亲做两份工养家,没有再结婚。

有一年桑田过生日,在酒店包了个套间,叫了很多朋友 来,大家唱完歌玩游戏,玩完游戏又拍照, 礼物摆了一大堆, 每个人都很开心。晚上切完蛋糕后,楚格注意到晓茨坐在角落的沙发上,神情有些黯然。

过了几天,楚格小心翼翼地询问,晓茨才悄悄告诉她:“我 从来不敢奢望像桑田这样过生日,每年我生日都只是回家和妈 妈一起吃顿家常饭,做两道平时不舍得做的菜。我多花一块钱都带着负罪感,看到桑田的生日会那么热闹,我很羡慕。”

往常楚格她们讨论未来的人生规划时,晓茨总在一旁默不 吭声。这种话题对于她太不切实际了,她的未来是条一眼就能 看穿的单行道,哪份工作薪资高就做哪份,哪有什么依着自己兴趣来的选项。

“单身母亲独自养大孩子,是非常、非常艰难的。”晓茨说。

那是难得的一次,晓茨对人敞开心扉,以前不说倒也不是因为她为贫穷感到羞耻,而是因为她从小就明白,这些事,

这些心情,说出来没有意义,苦难是不会通过倾诉减轻或转移的。

过去那些年,她和妈妈一直住在舅舅家的老房子里,虽然不用交租金,但心理上始终难以摆脱寄人篱下之感。晓茨的人生词典里没有“梦想”这个词,如果非要找一个含义相近的,那就是“目标”。

她的目标从一开始就很明确,她要靠自己的努力挣钱买套房子。夏天有空调,冬天打开水龙头就能流出热水。有带烘干功能的洗衣机,她们再也不用在梅雨季节穿湿溻溻、潮乎乎的衣服。阳台上最好能放下一个小花架,上面摆满多肉植物,她希望产权证上写妈妈的名字。

楚格的家境也并不算多优渥,但她的成长过程中没太受过苦,所以晓茨的话在她心中引起了强烈的震动。或许是因为那些描述都太过具体,每一个细节都饱含辛酸,楚格听得出来,那个目标一定在晓茨脑中经过了千锤百炼,每一次的敲击都让它更加坚硬。

为了消解压抑,也为了鼓励晓茨,楚格便主动说:“那等你以后买了房子,我给你做设计吧。”

“收钱吗?”

“当然要收钱啦,你还想让我白干呢,但我会给你一个最低折扣!”

她们嘻嘻哈哈推搡了一会儿,用玩笑的方式遮掩了凝重。

那次对话距今已经过了好几年,楚格不知道晓茨距离目标 还有多远,但她可以想象到其中的艰难,生活的重担是如何沉重地压在晓茨那副瘦弱的身体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想起昨晚,她的手拍在晓茨肩上,好像再多用 一分力 气,晓茨整个人就会散架。她充满了羞愧,和晓茨的处境相 比,她那点儿烦恼、郁闷显得多么矫情,多么无病呻吟啊。楚 格生平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看不起自己,竟然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男人就跑来找晓茨诉苦。

看了一下时间,她必须出发了。

她加快速度收拾好行李包,拔掉了电饭煲的电源,确定没有任何遗漏之后就锁上了门,把备用钥匙放回到昨天的老地方。

坐车去车站的路上,她给晓茨发了一条的消息:我先回去了,下次再来看你。

直到高铁发车,晓茨都没有回复。

楚格坐在靠窗的位置,列车驶过连绵不绝的农田和高矮错 落的乡村小屋子,风景在她眼前迅疾地倒退着,交错的高压电 线像是画在空中的乐谱。两天往返的行程让她疲劳,与此同时,久违的安心又回到了身体里。

楚格想,这种踏实的感觉大概是源自和晓茨共同度过的那 个夜晚,晓茨不仅是她的好友,也是她的历史,有时候人之所以有勇气向前迈步,是因为她知道自己背后有什么。

车程过半,手机振了一下。

她理所当然地以为是晓茨,就没有立刻看消息。不然还会是谁呢,我现在是无业游民,是社会的边缘人,谁会在周末的下午想起俞楚格?

手机又振了一下。仿佛福至心灵,她觉得,应该不是晓茨。

第一条是:“很不好意思,这段时间我被一些事情绊住了抽不开身,到今天总算是结束了。”第二条是:“希望你没有生气,有空的话我们晚上一起吃个饭吧。”

果然是苏迟。

楚格发现,苏迟发消息是带标点符号的,那么正式庄重的语气和行文更显得他像桑田口中说的“年纪大的男人”。可是,怎么说呢……这种老派的做法在楚格眼里却是加分项,她没察觉到自己眉间的阴霾随着这两条信息的到来已经消散殆尽:我确实就是会喜欢这种过时的风格。

“大忙人哦,被什么事绊住了?”楚格故意讥诮地问。

“见面再详细跟你说吧,你在哪儿?”

“我在高铁上,还有二十分钟到站,你找好吃饭的地方,我直接过去。”她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欢快地跳跃着,每个字都像一个音符。

苏迟没有啰里吧唆地问楚格想吃什么,几分钟后,对话框里发来一个定位,是家有名的粤菜馆。

粤菜啊, 楚格看着手机,莞尔 一笑。非常机灵周到的选 择,即便平日里爱吃重油重辣的人,也不会抵触偶尔吃一顿鲜嫩爽口的粤菜。如果对方口味清淡,这个安排更是恰到好处。

楚格直接打车去了饭店。

这家店大堂宽敞洁净,装修得富丽堂皇又不失典雅。西装 革履的服务生彬彬有礼,一看便知是经过严格培训。楚格的目 光扫视一圈,看见了苏迟坐在靠里边的一张四人台旁,她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楚格坐定之后,苏迟面带微笑地解释:“包间要提前预约,我打电话来时……”他话说到一半,便被楚格打断了。

“我们不需要那么私密的环境啦,你点完菜了吗?”

苏迟点了点头,静静地看着楚格把一只大行李包放在旁边的空椅子上,像快要渴死了似的一口气喝光了一满杯柠檬水。

楚格喉咙发涩,但喝水这个动作表面意义大过实际意义。 当她放下水杯时,确实感到全身不再紧绷了。她长舒一口气, 挤出一个略微浮夸的笑容,显得和苏迟很有距离感,接着她看向了桌边的点餐小票。

“我随便点的,你可以再看看菜单,加点儿你喜欢的。”

“不用了,这些就够了。”楚格收回目光,正视苏迟的双眼,客套寒暄的部分这就结束了。

苏迟比他们上次见面时憔悴了些,下巴冒出一片浅浅的灰青,眼窝微微凹陷下去,眼睛里有种没休息好的疲倦。但相比起楚格的端正坐姿,他的身体姿态是舒展的。

在楚格细细端详他时,他也毫无避忌地正面打量着她: 一点儿妆也没化,鼻翼两侧有零星的浅褐色斑点,乱糟糟的头发用大夹子夹着。卡其色的绒面衬衫,从头到脚都带着几分风尘仆仆,像是赶了很久的路才终于坐在他的面前。

在眼神交会中,他们无声地完成了一场交流。

服务员来上菜,牛坑腩,清蒸鲈鱼,脆虾球,白灼菜心,两屉小蒸笼装的点心, 一壶碧螺春,甜品是鲜果拿破仑,还单独给楚格点了陈皮红豆沙,满满当当摆得桌面没有一点儿空当。

楚格先喝了红豆沙,陈皮的清香萦绕在鼻尖,温热的豆沙缓缓滑进喉咙一路流到空空的胃里,她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确实有点儿惊喜。

“这家菜做得很正宗的,你觉得怎 么样? ”苏迟试探着问,一副想得到肯定的样子,尽管他已经从她的表情中知道答案了。

“我又不懂粤菜,都蛮好吃的,你很擅长请人吃饭。”楚格想,我现在是不是可以问他那个如鲠在喉的问题了?

她还没想好怎么问,苏迟却抢先了:“你这是去哪里玩了? ”

“不是玩,我去看一个好朋友,本来想和她好好待两天, 但她工作太忙了,我们连顿像样的饭都没吃我就回来了 … … ” 楚格眼前浮现起晓茨坐在简易餐桌前,往嘴里大口大口塞凉面的样子,她突然迁怒苏迟,“像你这种人不会明白的。”

苏迟一怔,接收到了她话里的攻击性,但这股莫名其妙的敌意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像他这种人又是什么意思?

他没有为自己分辩什么,只是稍微静了一会儿,直到硝烟的味道彻底消散在空气里。

“那你呢,这阵子被什么事情绊住了?女朋友?太太?还 是小孩? ”楚格用满不在乎的神情和语气问出了她其实相当在 意的问题。她隐约觉察到自己着急了,将满腹心思和盘托出,不留一点儿转圜的余地。

苏迟把筷子放下,面前的这个女孩清澈见底,他一时间竟也不知道怎么做才是恰当的。

他咳了两声,说:“是豆包 —— 我的猫,它病了, 一开始 在家附近的宠物医院被当成肠胃炎治,打了两天点滴也没有好 转,我又带它转去了一家猫专科医院,这才查出病因。因为是 传染性疾病,那家不接受住院,所以我得每天送它过去,小猫 打吊瓶的速度非常慢,比人?比人慢得多, 一瓶药水打四五个小时,我要陪着它打完再带它回家。

“直到这两天,它精神状态好了很多,食欲恢复了,排便也正常,我这才赶紧约你。”苏迟缓慢地说清了来龙去脉。

楚格低头将鱼刺吐在碟子上,苏迟的话令她羞愧难当,她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那自己先前生的那些闷气,一下就显得十分小心眼了。可是,楚格转念一想,谁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有个声音在她脑子里 ——好像是桑田 ——在说“男人最会说谎,尤其是老男人”。

“那,小猫现在怎么样了?”楚格干巴巴地挤出一句话。

“还在观察期,医生给它开了些护理和增强免疫力的药,今天也是等它吃完药我才出来的。”

楚格没有养过宠物,她从来没有建立过那种唯一且确定的情感联结, 因此不太能够确切地理解苏迟这些天经受的一切,他的忧虑和担心,他的寝食难安。她想说几句宽慰的、听着不那么假惺惺的话,可是她想不出来。

苏迟主动转移了话题:“你呢,找新工作了吗?”

而这恰好是楚格近期一直在逃避的另一件事。

她还没有想清楚,到底是换个地方继续上班,还是做独立私宅设计师,两者各有利弊。入职去一家新公司,无非就是重复前几年的工作模式,不会有任何新气象,但好处也显而易见,那就是稳当。而后者,风险高,不确定性也多,却是她长久以来的梦想。

“与其说是梦想,倒不如说是执念更准确。可能别人 ——比如说你的朋友,我的前 Boss ,肯定会说我不知天高地厚,自

讨苦吃,但我总觉得这是迟早要做的事,是我真正想要探寻的道路。”

楚格忽然有点儿被自己的话感动了,向苏迟敞开了心门: “你有没有同感,每个人的一生中都有那么一两件事, 哪怕你明知道很大可能会搞砸,会失败,但你还是会去做。”

苏迟点了点头:“是这样没错,很多赌 鬼也是这样看问题的。”

楚格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缓缓**开了一个笑容,苏迟的冷幽默确实能戳中她奇怪的笑点。

筷子伸向了蒸笼里最后一个虾饺,楚格太饿了,好像直到 坐在这张桌前,压抑了两天的饥饿感才苏醒。事实上今晚大部分的食物都是她一个人吃掉的。

玩笑话说完了,苏迟回过神来,意识到这是楚格一次真正 的表达,不是心血**,信口开河,个中意义不像她轻描淡写 得那么无关紧要,他的态度也随之慎重起来:“既然你还没下 定决心,不妨先做一两单试试看,一面积攒经验一面总结不足 和缺陷。很多犹疑不决的事情都是在执行过程中慢慢明晰的。”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我上哪儿去找客户呢?这一两单 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楚格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就凭她那 点儿社交能力和推销口才?在过去的合作中,她向来是能少说一句话就不多说一个字,这样一想,她又有点儿泄气了,可能

还是上班更适合自己吧?

“要不你做我的客户吧,我把你家装了,只收你友情价,不宰你。”她又换上那副什么也不在乎的、伪装出来的面孔。

苏迟没有回应她的调侃,也没有答允什么,他只是在脑中检索着朋友里是否有谁刚好有这方面的需求。

这顿饭慢慢悠悠吃了一个多小时,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都在聊天。苏迟结完账,看到时间已经很晚,便提出送楚格回家。

楚格没有推辞,前一晚和晓茨说话说到很晚,本来就没睡好,现在已经累得没有精力讲客气话。她背上包,和苏迟一起乘直梯去停车场。

与上次在公园中散步相比,他们现在更熟悉了,自然也亲近了不少。从亮堂的餐厅转换到电梯间,再到空间更小的车内,彼此距离越来越近。楚格身体僵硬,但大脑里不断分泌着某种轻盈而愉悦的东西。她看向车窗,玻璃上映出她的脸,眼里光彩盈盈,嘴角弯得似笑非笑,这是她从来没有过的体验。

为什么仅仅是和这个人待在一起,就已经有了一种确凿的情感?

楚格把地址说给苏迟,导航显示一路通畅,只需二十七分钟,她不免有点儿失落。车子驶出停车场,沿着霓虹灯闪烁的城市街道去往楚格的家。

车内的音响里播放着一张楚格没听过的英文歌专辑,旋律 很复古,歌者的嗓音是一把沙哑的男声。楚格动作幅度很小地 观察了一番车内,企图发现一点儿蛛丝马迹,但车内没有任何 装饰物,只有副驾驶座前的出风口夹着一只胡桃木色的车载香氛。

楚格凑近闻了闻,是偏秋冬季节的厚重的木香。

除此之外,便只有一枚小小的白底金色绣线的御守,正面绣着“出入平安”,背面是寺庙的名字。

车的气质和苏迟的气质一脉相承,单调、内敛,乍一看似乎缺少鲜明的个性,但看久了又有种令人欣赏的沉稳。

楚格把车窗降下一点儿,凉爽的晚风和城市噪声一齐从那 道缝里灌进来,吹落了她右边的几缕碎发,吹得半边脸的肌肤冰冰凉。

她深呼吸了好几下,悄悄对自己说,你得争气一点儿。

事情明显起了变化。

楚格既不笨也不迟钝,她能够很坦率地面对自己喜欢苏迟 这件事,也能从种种迹象判断出对方也喜欢她。如果说上次一 起散步只是城市里常见的偶遇,那么这次吃饭几乎已经是目的明确的约会了。

但再往后的走向,她就推测不出了。

谁先开口坦白自己的感觉?接下来是循序渐进,顺其自

然,还是开门见山,把一切都摊开讲清楚?你是想要一段稳定的关系,还是只想停留在暧昧的阶段?

这一连串的问句把楚格给难住了。

苏迟不是她上学时认识的男同学,也不是公司里那些脱离了性别属性的男同事。他老练,精明,胸有成竹,今晚的他与在公园那天的他气息完全不同,楚格不知道,究竟哪张面孔更接近真实的他。

突然间,脑中的一息理智叫醒了她:把你那爱浪漫爱幻想的坏毛病收一收吧,你了解他多少?发热的头脑顿时降了温,若有似无的笑意从她脸上慢慢褪得一干二净。

“苏迟,你一直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楚格的语气冷冰冰的。

苏迟没有反应过来:“什么问题?是我为什么拖了这么久才约你吗?我以为我已经解释清楚了。”

楚格没有给他提示,自尊心不允许她再问一遍。

车子驶过一个路口,又一个路口,那张专辑循环播放了两遍。苏迟有点儿狼狈,气氛在他们的沉默中逐渐诡异了起来。

不知道是第几个红灯,苏迟终于揪住了那一点儿线索,他恍然大悟,接着便不能自抑地笑出声来。

“我没有女朋友啊,没有太太,也没有孩子。”他说。

“噢,那就好。”楚格像是不经意地,再次把脸转过去面对车窗。

楚格居住的大厦附近交通状况非常糟糕,明明道路两旁有 市政部门划线的停车位,但很多人为了不交停车费会特意避开 那些白色方框,加上停放的各种颜色的单车和电动车,行人几乎没有多少行走的空间。

苏迟开着车绕着大厦兜了好几圈,见缝插针地找到一个能 临时停车的空位。楚格伸手从后座上拿起背包,准备开车门时,她忽然侧头问苏迟:“你要不要上去坐坐?”

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突然冲出这股勇气,或者说是傻气。

苏迟眼里闪烁着错愕,像是要经过慎重的思考才能答复。 看见他这副神情,楚格立刻后悔了,她知道他大概是误会了,但她细细回想,好像也不能全怪他。

“豆包今晚还得再吃一次药,我不在家的话,不方便观察。”苏迟很真诚地对楚格解释说。

尽管是在夜里,楚格还是觉得自己脸上的红晕恐怕太明显了,她真想揍他。

“你胡说八道什么啊,谁让你整夜别回家了,你想得很美哦。”

一安静下来,他们之间的张力就重现了。随之而来的,是 某种说不清楚形状和质地的东西在他们之间缓慢地流淌着。楚 格感到强烈的拍击感,来自她身体的深处,远比上次在公园和他分别时更明朗,更激越。

她好像进入了一个未曾涉足的秘境,那里的雾气让她的双

眼都湿润了。

苏迟并非迟钝得毫无察觉,他只是不想开始得太迅速、太草率。

他不是很年轻了,惊心动魄的喜欢和无法承受的纠缠他都有过,过往的感情经验让他知道一时兴起很可能引发不可控的后果,所以他考虑了很久才约她。小猫生病的确是真的,但不是唯一的原因。当他今晚在餐厅里见到她,看到她的面孔,他便知道她为这一次再见面已经期待了很久。

她的热切令他不忍,可是他又不知道该怎样提醒她,人在失意的时候很容易丧失判断力,混淆一些东西 —— 比如他知道虽然自己条件还算过得去,但绝对没有魅力非凡到令一个比他小了近十岁的年轻女孩这么快就爱上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