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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迟很晚才到家,豆包已经蜷在沙发上睡着了,仿佛对他今晚回不回来并不在意。他去看了一下豆包的碗,猫粮少了一些,水碗也差不多见底了,表面上漂浮着几根猫毛。

他把剩下的水倒了,碗也冲洗了一遍,再倒满干净的矿泉水放回原位。

听到动静,豆包只是稍微抬了一下眼皮,换了个姿势又继续睡了。

苏迟关掉了刺眼的大灯,只留了光线柔和的壁灯。他知道 自己应该去洗澡,或者直接去睡觉,可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

他后来还是去楚格家坐了一会儿,差不多一小时,帮忙似 的喝了两杯她冰箱里那盒还有一天就过期的番茄汁。跟他预想 的不一样,楚格作为职业设计师,她的住处并没有繁复的装 饰,也没有让人眼前一亮的各种巧妙改造,那房子……只是个最基本的生活空间。

当他提出疑问时,楚格被逗笑了:“疯了吗,这又不是我自己的房子!”

她笑得很欢畅,比在外面、在餐厅里都更放松自然。

苏迟想,大概是因为她现在在自己的家里,这是她的安全区域,她的主场。

在那一小时的时间里,他们几乎一直在聊天,对话很密 集,很少停顿。楚格坐在地毯上,身体往前倾地提着各种问题,像是要从苏迟的口中挖出更多自己想获知的信息。

“你的小猫多大了?怎么来的?”楚格问。

“大概是七岁,或者八岁,捡到它的时候带去体检,大夫从牙齿推断大概两岁左右。”苏迟的朋友都知道豆包的来历,他很久没有跟别人说起过这段故事,因此有些生疏了。

“它一直生活在我住的小区……那时我一个朋友外派出国,房子要空几年。我刚好打算换房,不想自己一边住着,一边每天接待房产中介带客户来看房,干脆就搬去了他那边。小区里有好几只猫,豆包是它们当中最聪明机警的……绿化带里藏着喂食器和水碗,离我住的那栋楼很近。听夜班保安说,它只有深更半夜才会去吃饭。

“那阵子我有些事情,总在公司待到很晚,有时候懒得开车我就走回去,连着好些天我都会碰到它……它喜欢跟着我走一段,直到我刷了门禁,它才掉头离开。冬天的时候,我还在地下车库见到过它,它的确像邻居们说的那样聪明,很快就记住了我的车,有时会在引擎盖上留下脚印。”

楚格静静听着苏迟用很平淡的语气说着这些,她没有插嘴,默默地吃着一块黄油蛋糕。其实她晚饭吃得很撑,但这块蛋糕是和番茄汁一起买的,马上也要过期了,她不想浪费钱。

“你后来为什么会想到收养它呢?”

苏迟只在心里犹疑了几秒钟就决定只说一半实话。

“我一开始并没有这个计划。小区的氛围还不错,密度低,绿化好,安保严格,住户不是很多,大部分人对动物都很友

好,不管是出于真正的善意还是出于中产们虚伪的体面,总之 你会觉得,小动物们在这里生活没什么问题……直到有天我看 到它拖着一条受伤的腿,走路都很艰难,我叫了一句‘小猫’, 它就瘸着腿朝我走过来,那份信任让人实在无法辜负。带它去 医院的过程比我预想的要顺利很多,它好像什么都明白,很领 情,检查和治疗的过程都非常配合,它出院之后,我就顺理成章地把它带回家了, 一直到现在。

“很多重要的决定,往往都是人在一时冲动中做出的,但你当时并不能准确地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苏迟边说着话,边在脑海中回忆起和豆包共同度过的这几年,各种细枝末节浮现在眼前。

它机敏,独立,爱干净,很快就适应了家养, 一天中大多 数时间都在睡觉,除了生病之外几乎不给他添任何麻烦。中间 搬过一次家,他们一起换到了苏迟自己名下的房子里,即使到 了全新的环境,豆包也毫无应激,它玻璃弹珠一般光溜的双眼里有种见过世面的通达。

苏迟觉得,与其说是宠物,倒不如说豆包更像一个不会说话的室友。

“你一个人住,想过养个小动物吗?”苏迟问楚格。

“没有哦,以前工作很忙很累,我自己都过得乱七八糟的,当然现在也没好太多。以后等我状态好些了,收入稳定了,也

许会考虑的……”楚格自嘲地笑了一下。

“这样是对的,”苏迟赞同地点点头,“慎重是负责的体现。”

楚格直起了身体,靠住椅背,蛋糕已经全部塞进了胃里,她现在撑得要命,可她还是舍不得起来活动一下,仿佛任何轻微的言语和动作都会惊扰到此时此刻的安宁与静谧。她在心里暗暗祈求着,这个涌动着魔法的时刻能再延长一点儿。

从命运交会的开始,我就没有怀疑过自己将会爱上你,你也很清楚我们之间必有纠葛缠绕, 我们心照不宣却又缄默不言。我们唯一不能够确定的是,究竟哪一分哪一秒,哪一个眼神才是故事的第一笔,因此在这之前的每一寸时光,都是完美的序章。

苏迟站起来道别,这已经是第三次了,真的该走了。

楚格没有再做挽留,她觉得今晚就到这里已经足够好,以后的事情留到以后再发生,最起码今晚她不贪图更多了。

她拿起钥匙和手机,送苏迟下去。

电梯到了,门打开,只见里面有三四个吵闹的年轻人,楚格犹豫了片刻还是跟着苏迟一起进了电梯。惨白的灯光照着四周饱和度极高的广告,电子屏上循环播放着恶俗刺耳的产品宣传广告,那几个人身上散发出熏人的烟臭味,他们用一种欢快的语气旁若无人地高声讨论着去哪里吃夜宵,吃完要不要再去

唱歌,午夜场最划算。

楚格只觉得眼耳口鼻无一不受到污染,全部感官都陷入地狱一般,无处逃遁。

她脸色乌青,紧闭双唇,屏住了呼吸,羞耻感翻涌着,像 火焰燎烤着她的头皮。她竭力克制住自己不要开口,不要主动招惹事端。

她在心里咒骂着:这是封闭空间,吵死了!没有公德心的家伙们!

可她脑子里同时还有一个理性的声音在分析着:你之所以 这么生气、愤怒,原因并不在于那些臭味和噪声,而是这个电 梯间的狭隘、污秽和浑浊,清楚地揭示了你的窘境,粉碎了你那点儿原本就单薄得可怜的虚荣心。

现实的手指轻轻一戳,今夜的浪漫幻境刹那间塌陷,碎成 泡影。铺设在漏洞百出的生活上的种种粉饰扑簌着抖落,暴露了她的无力和失败感。

苏迟一言不发,神情从容,可谁都看得出他跟这个环境有 多么格格不入。而这份违和感是楚格自己造成的,是她非要邀请苏迟去家里坐坐的。

像是想挣回一点儿尊严似的,楚格坚持为苏迟付了停车 费,四块钱一小时,她抢在他前面扫了付款码。苏迟看穿了她的倔强,没有多说什么。

开车前,苏迟降下车窗来对她说:“我回头问问几个朋友,要是其中有需要你帮忙的,就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楚格点点头,没有说话,她的笑容在晚风里支离破碎。她还没从刚才那阵情绪里解脱出来。

她站在黑夜中,身后的便利店亮着灯,头发被风吹得很凌乱,她轻轻地挥了挥手告别。

这一幕里的楚格看起来分外单薄脆弱,好像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苏迟只觉得心里涌出一种异样的感觉,他应该说点儿什么,酝酿了一小会儿,他说:“上次散步时,你说你一直没机会去旅行,以后要是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找个想去的地方一起去转转。”

“你不用安慰我,也不用许诺我什么,”楚格不知道自己在跟什么斗气,言语脱离了她的掌控,“我过得不好,又不是你造成的。”

苏迟怔了怔,换成更温和的语气说:“怎么是安慰呢,这又不是什么不能实现的难题,你说对吗?”

楚格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她连再见都没说就转头跑了,她预感到自己再多看苏迟一分钟可能就会哭出来。

晚上刷牙的时候,楚格定定地看着镜子里的脸,这张脸上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那是一种对某些事物有所期许而萌生的

光泽。她的眼里不再冷漠暗淡,并且确定了某种前所未有的东西,她感到它在自己血液中奔腾。

虽然到这一刻为止,她的状况没有任何实质上的改善,却 凭空生出了些许希望和光亮来。有股纤弱但确定的力量将分崩 离析的碎片逐一黏合。这股力量指引着她,叫她不要自怜,不要丧气,叫她振作,重建生活。

她给桑田发了一条信息:我好像真的爱上了一个人,跟他 分开的时候我的心就像被抽空了,我感到恐惧,但是爱不应该让人恐惧吧?

桑田先是发来一个问号,然后言简意赅,直截了当地问:你们睡过了?

“没有,你扯到哪里去了。”

“那就还不算真的爱上。”

在同一个夜晚,苏迟把微信里的名单粗略地翻查了一遍。

他有几千个微信好友,很多都是在一些避无可避的社交场 中加的。事实上,其中的绝大多数人除了在加好友当天打过一 个招呼,之后就没再说过话,如果当时偷懒没有设置备注,越往后就越想不起对方是谁了。

他索性退出了微信,切换到手机联络人,很快找到了一个 名字,毫无迟疑地打了过去。响了几声“嘟”之后,接通了,对方的语气里充满了惊讶。

“苏迟?这么晚突然打给我,出了什么事吗? ”那是一把温柔低沉的女声。

“不是急事,只是刚好想起来你有次说想把房子重新弄一下,好像也挺久了,弄完了吗?”

“没呢,我不是搬回我妈家住了吗,那边一直空着。本来想说挂出去出租吧,可思前想后觉得我自己在里边都没住多久呢,就这么租给别人,莫名有点儿委屈。”她轻笑了两声,又问,“你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事?”

苏迟短促地咳了一声作为掩饰, 尽量装得漫不经心地说:“我最近认识了一个做室内设计的朋友,之前在老陈那儿,现在自己出来单干了,年轻人没什么客源……我想着,你那房子要是还没弄,就介绍你们认识一下,算是互相帮助吧。”

短短几句话他却说不流利, 一下子就被对方听出了端倪。

“女孩子呀?难怪你这么热心,大晚上还特意给我打个电话。”电话那头的语气里充满了调侃的味道。

“哪儿跟哪儿啊……”被老朋友犀利地点破了心思,苏迟自己也笑了,“不和你瞎扯啊,没问题的话我就把你名片推给她,她叫俞楚格,你可以叫她小俞。”

电话那边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苏迟啊,你可真是老了,你自己听听这样称呼合适吗?像人家的长辈。”

“啊?是吗? ”苏迟略微错愕,“那回头你们自己聊吧。对了,知真,我们也很久没碰面了,等你有空出来吃顿饭吧。”

“嗯 —— ”

他正要挂掉电话,手机已经离开耳边,却猝不及防地听见 叶知真提起了一个他曾经无比熟悉的名字,她说:“喻子年初结婚了,我想了下,觉得还是告诉你一下好。”

这个名字像是一个启动程式的密码,长久以来压在他心里 的那块石头缓缓松动了,紧接着是一阵透不过气来的巨大空 白,就连他自己也觉得夸张。他和喻子……都已经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怎么还会有这么剧烈的反应。

“她也没通知我,是我无意间在网上看到了她的婚纱照, 你知道我这人呢也藏不住什么事儿,就主动问了她,我们简单 聊了几句。她说只邀请了双方的家人观礼,相当于办了个规模 很小的私人聚会,没有叫其他人。苏迟,要是你不想知道这件事,或者说让你不舒服了,你就当我多嘴吧。”

“没有不想知道,也没有想知道, 她早就是和我无关的人了,我们不用这么郑重其事地谈论她。”

苏迟不动声色地挂掉了电话。

他找到了和楚格的对话框,简单地说明了情况之后便把叶 知真的名片推了过去,这样主动权就在楚格手里,到底要不要加好友,由她自己决定。

冷静了一会儿,他又给知真发了条消息:有照片吗,发来看看。

这句话里没有主语,对他来说,好像仅仅是打出喻子的名

字都是某种障碍。

苏迟长时间地盯着照片上的人,说不上是什么心情 —— 比悲伤要轻淡,比遗憾要沉重,复杂极了却叫人词穷。手机屏幕一次次暗下去,又一次次被重新点亮。

知真很贴心地挑了一张喻子的单人照。

照片上的喻子穿着款式简洁的白色缎面礼服裙,发型简洁端庄,拿着一小束白绿色系的手捧花,正对着镜头笑得既明媚又含蓄。那张面孔苏迟再熟悉不过了,可神态却是陌生的。

在他们关系还很亲密的时候,喻子从来不这样笑,她的情绪总是很极致,难过就哭,高兴就大笑,从来没有这样恰到好处的分寸感,苏迟爱的就是她身上那种未经雕饰的率真。但他们之间那些温柔的、清新的东西,都被后来的争执、冷战、互相指责、小心翼翼的试探、短暂的和好之后又爆发更大的战争尽数摧毁。

这些年里他很少主动想起喻子,也很少有固定的情感关系。像是患上了某种应激障碍似的, 一旦他和另一个人稍微亲近点儿,眼看着就要进入到下一个阶段,脑海中就会立刻浮现喻子失望的眼神和模糊的脸,然后他就会习惯性地退缩,这样周而复始过几次之后他便彻底厌倦了。

某种意义上,喻子是他的痼疾。他们曾经在一起那么久,共同生活过那么久,彼此的人生有一部分是和对方纠缠着生长

的,水淹不灭,火烧不尽,可照片中的新娘是谁?苏迟觉得那是自己不认识的人。

所有鲜活的经历都被时间磨损至面目全非,尘归尘,土归土。

喻子离开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的生活只余下触目惊心的空旷,和豆包。

苏迟忽然恶作剧般地凑到豆包身边,戳了戳它,把手机屏幕冲向睡眼惺忪一脸懵懂的豆包。

“豆包,你看这是谁?”他轻声问,“你还记得吗,那次你的腿受伤,是我们一起把你送去医院,后来又一起接你回家的。”

睡意正浓的豆包被他吵醒,黑葡萄般的大眼珠里全是懵 懂。它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灵巧地转过身在沙发上伸了个懒腰,然后轻盈地一跃而起,躲回了它的帐篷猫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