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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出发去机场,苏迟开了自己的 车,并把它停在了航站楼到达层的停车场。楚格不明白这是为 什么,他们的行程总共十天,车要在停车场停十天,这是一笔轻而易举就能算出来的花费。

苏迟解释说:“我们回程落地的时候差不多是早高峰的尾

声,虽然打车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但考虑到或许还要排队,或许叫的车放不下两个大行李箱之类的原因,我认为还是直接去停车场取车回家最省事。”

他说话不急不缓,神情怡然自得,这份从容自信正是他当初吸引楚格的地方,至今也依然令她心折。她凝视着苏迟,心里多了些许轻微的苦涩。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同时自责于竟然迟钝到此时才想起来:“我们出去这么久,豆包怎么办?”

楚格没有养宠经验,长期独居,日常生活之中没有任何羁绊。从前在公司时,她很多次听有孩子的同事说起节假日的安排,要带小孩去这里去那里,偶尔有出差的工作她们也是能推就推。楚格知道“母职焦虑”这个词,但那究竟是怎样一回事,人处在那种身份和角色中,体内激素会发生怎样的变化,这些变化又会如何影响人的行为,她并不确切地了解。

豆包虽然不是她的小猫,但相处下来也着实培养出了真感情,想到它要孤零零在家里待十天,楚格不自禁地皱起眉头,心微微一颤。

“它有自动喂食器和自动猫砂盆,饮水机和水碗也都准备好了。我设置了监控,也找了人每两天上门看它一次,这个频率已经是它能接受的极限了,一天一次它会生气……总之我都安排妥当了,你放心吧,豆包很成熟的,区区十天难不倒它。”

停顿了片刻,他又说:“上门的人也会给鹿角蕨浇水。”

楚格早就发现,苏迟的行事做派与她截然相反,她永远走 一步看一步,今天不忧虑明天的烦恼,就是这个原因她才会时 常将自己置于尴尬的境地。而苏迟善于计划并严格实施,会最 大程度地避免意外和失控。他像天生的棋手,有种冰冷的执行力。

这是楚格人生中第一次远途旅行,从换完登机牌那一刻开 始,全是她尚未探索过的新奇事物。她紧紧攥着护照,跟在苏 迟身后随着人流排队过安检,过海关,被免税店里琳琅满目、 种类繁多的商品震慑,人的物欲在这样的场景中很难不达到高峰,她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

她手机的备忘录里有一串桑田列的清单,大多数是护肤品,小部分是彩妆单品,其中有两支到处都断货的口红。

楚格先去口红品牌的专柜询问,得到了她意想之中的回答:这个色号没货哦。

就在她打算继续沿着清单一路问过去的时候,苏迟制止了她。

“你何必这么着急帮朋友买东西,就算现在都买齐了也不 能一直拎着,要等到回来的时候才取,不如回程时在那边的机场买吧。”

楚格歪着头想了想,她得承认苏迟讲的不是没有一点儿道

理。她的旅行还没正式开始,就急着完成一项最不重要的任务,确实显得本末倒置。

他们在离自己登机口最近的星巴克找了个位置坐下,这边足够偏僻,店内空**宽敞。在苏迟去买咖啡的间隙,楚格将目光投射在停机坪那些等待起飞的飞机上,虽然空气动力学的原理她明白,但感性上却始终很难相信如此庞然大物竟然能够挣脱地心引力,翱翔于天际,将成吨的货物与人从此地运送至数千公里之外。

她入神地看着白色机群,脑子里还在想着刚刚在免税店的那一幕,何必这么着急?是不是在她的潜意识里,迫切地想要为桑田做点儿什么来回应桑田为她做的。

半个月前的一天,楚格收到一份快递。

那天早上她开门去扔垃圾,没留意踢到门口的纸箱。 一开始她以为是快递员看错了门牌号,但她弯下腰去看快递单,收件人的确是她的名字。

她怔住,有点儿吃惊。

为了和苏迟一起去意大利,她近期已经克扣自己到近乎节衣缩食的地步,还出掉了一些闲置用品变现,购物欲降至有生以来的最低点。在拆开纸箱前,她实在想不出它来自哪里,来自谁。

纸箱里面的东西有点儿分量,她粗鲁地扯掉了防震的泡泡 膜,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套护肤品礼盒,正是她以前常用的牌 子。快递单上没有寄件人信息,盒子里也没有祝福卡片,但她只思索了几秒钟就得出了结论, 一定是桑田。

她们已经冷战很久了。

过去那么多年里,她们从来没有一次冲突像这一次这样惨 烈。她们没试过这么久不见面,难过的时候不向对方倾诉,不 互相陪伴,就连在朋友圈里刷到对方,也假装没看见似的轻轻滑过去,像粤语歌里唱的那样“严重似情侣讲分手”。

说到底,我们之间并不存在天大的分歧和矛盾啊,一切问 题的根源都在于我自身,只是因为我憎恨如今这苟且的生活罢 了……楚格在失眠的夜里想起桑田,只觉得胸膛里填满了不可名状的痛苦,而这痛苦又令她更想要和桑田保持距离。

好不容易趁着她快要生日,桑田想出了这个办法来打破 僵局,楚格也觉得是时候修复这段生命中最重要的友情了。 她拍下礼物的照片发给桑田,简短地说了一句:“我收到了,谢谢。”

桑田回复的速度快得就像一直握着手机在等待:“你最近好吗?还在生气吗?”

楚格看着这两个问句,忍不住伤感。遗憾之情在脑中一闪 而过 —— “我们还是生分了”。在这个瞬间她像是回到了十七八岁的年纪,那个楚格的心没有这么硬,不会和最好的朋友因为

一点儿小小的矛盾就搞得要绝交。

她给桑田打了个电话。通话刚开始彼此都有点儿放不开,都不出声,等着对方先说,听筒里只有呼吸声,但随着楚格讲起她在等签证,如果能顺利下签,她和苏迟要一起去意大利,横亘在她们之间的坚冰便悄无声息地融化了。

桑田在电话里追着问了很多问题,楚格一下子不知道应该回答哪个,但桑田一如既往的热切迅速感染了她。

“干脆见面再说吧,我现在太穷了,你请我吃火锅怎么样?”楚格的声音里透露出自己都感到久违的兴奋。

“没问题,中午去吧,中午吃火锅的人少,不用排队,”桑田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背景声,大概是在翻出门要穿的衣服,“我稍微收拾下就可以出门了,十一点半碰面怎么样?”

她们几乎同时到达火锅店,两人在门口相视一笑。

桑田穿了一条马卡龙绿的宽大的裙子和白色拖鞋,紧实匀称的手臂线条是长期运动的成果,十个脚趾都涂了芥末色的指甲油,显得活泼灵动。她过来拉住楚格,一只手轻松又自然地搭在楚格的肩头,又侧着头将她打量一番,心疼的表情不是装出来的。

“你也太憔悴了,这段时间不好过是不是? ”桑田说着话,轻轻掐了楚格一下,“进去吧,想吃什么随便点。”

她们要了全辣的红油锅,桑田拿着铅笔在菜单上不停地打

钩,楚格在旁边不断说着够了够了,吃不了这么多,但她说什么都没用,桑田还是一意孤行地点了一大堆。

锅里的红汤沸腾着,她们 一 直在吃东西同时也 一 直在说话。

桑田兴高采烈,笑声脆亮,得知楚格悄悄把驾照考了之 后,她们不约而同地回忆起了高考完的那个暑假。说起年少往 事,楚格感到她身体里紧绷了很久的东西随着这顿火锅的进程 渐渐松动了,重新变回了柔软的形态。她丝毫不想将朋友们分 出亲疏远近,却又不能不联想起那次和知真吃日料时的情形, 并暗暗做出比较:那么高雅华丽的环境,妥帖周到的服务,精 致的食物和昂贵的收费叠加在一起,不仅没让她沉浸于享受美食,反而形成了一种用力过猛的压迫感。

但在桑田身边,我从没有过那种感觉。楚格静静地想。

这就是桑田区别于其他人的意义,楚格在雾气氤氲中再一 次确定了这一点。并非桑田本人具有多么稀缺的特质,而是她们之间的联结始于人生那么早的阶段,因此牢不可破。

楚格说:“我还去看了晓茨。”

桑田脸上飞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尴尬,但下一秒钟她便调整 好了心态和表情,决定实话实说:“我知道。她告诉我了,你在她家住了几天。”

“她告诉你的?”楚格非常吃惊。

“是啊,她说你精神状态很差,整个人失魂落魄。说我只知道谈恋爱,根本不关心你什么的。刚开始我听她说这些,心里挺不服气的,但冷静下来之后我得承认她说得很对。我们离得这么近,打车半个多小时就能见面,但你却选择了去找她,可想而知我有多让你失望。”

楚格神情麻木地盯着桑田,像被封印住一般,无法做出任何反应。桑田说的话里没有任何难懂的词语,可她怎么完全听不明白呢。

空白了很久,楚格放下筷子,扶住额头,声音微微颤抖地说:“真的太意外了, 我完全想象不出晓茨会和你说这些。也想不到你们平时会联系。”

“不然呢,楚格,你并不是唯一关心她的人。”桑田难得地严肃起来,“你和晓茨的性格中有相似的东西,神经敏感,单纯又脆弱,这是你们与生俱来的特征,你们能理解彼此,我想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你挫败感最深的时候更愿意和她待在一起。”

楚格摆摆手,示意桑田不要继续说下去。她头晕目眩,误以为桑田要说回上次那件事。

但是桑田没有理会,自顾自地说着原本要说的话:“坦白说我的工作和生活也并不是桩桩件件都顺心如意,很多时候也会遇到棘手的情况、让我感到厌恶的人。在这个时代生存,谁敢说自己的心是绝对健康的、完整的。

“每当你处于情绪低潮,我都告诫自己,对你要有同理心,

但不能离这个旋涡太近,太近就会卷入其中。要分清你、我、 我们这三者的区别。你的困惑和纠结,必然有相应的解决途 径,我不能代你承担。如果我回避这一点,选择陪你一起在痛 苦的泥潭里打滚,并没有任何意义,我不认为好朋友应该这样做。楚格,我说这些会不会让你觉得我太世故、太冷酷了?”

楚格一语不发地听完桑田这番长篇大论,她的胸口也充满了绵延不绝的话语,却无法像桑田这样顺畅地讲出来。

有点儿奇怪,她最真实的感受竟然是感动,感动于桑田的磊落与坦诚,她们有多久不曾这样推心置腹地说话了。

她全然懂得了桑田在人际关系中的价值观:一个人首先要稳定自己的身心,才有余力照拂旁人。

在过去这几年里,确实也有过一些时刻,她意识到桑田变 了, 但她会用一个比较好听的词去概括 —— 比如成熟或是圆 融。在那样的时刻,她心中更多的是对自己的否定,羞愧于自己在成长道路上缓慢的节奏。

然而在今天的这一幕里,她又看到了最熟悉的桑田 ——是 那个和她一起读小说, 一起熬夜看老电影, 一起泡图书馆也 泡咖啡店,知道彼此的手机密码和银行卡密码,有着相同的喜恶,讲着同一套语言的桑田。

时间也许会令一些事物变得浑浊,但无法改变事物的本质,她在心中默默对自己说。

楚格的回想被端来咖啡的苏迟打断了。

他们在星巴克坐了二十多分钟,刚好够楚格不慌不忙地喝完咖啡,吃完芝士蛋糕。登机口的广播开始通知乘客有序登机。

本次航班是大飞机,经济舱乘客的队伍几乎快要排成 S 形,楚格在苏迟前面。随着队伍缓慢前进,在越来越接近登机口的时候,她回过头对苏迟飞快地笑了一下,是那种对即将见识到的新事物的期望所凝结成的笑。

苏迟被这个短暂的笑容打动,他感到自己终于摸到了这段感情的脉搏,终于做对了一件让她高兴的事。当他想到这里,似乎就连接下来十多个小时的经济舱都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楚格在转回面孔的那一瞬间表情就迅速切换成惶惶,她的目光游离着,飘浮着,始终找不到落定之处。在不知不觉中,生活似乎变成了一个她无法理解的复杂又庞大的系统,心中的火苗奄奄一息,这趟远行是最后一剂猛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