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 珀 [1]

出签的那天,楚格高兴极了,先前笼罩在她心头的阴郁和压抑顷刻间一扫而空。

在过去三周等待签证的时间里,她的心一直悬着,怕自己 递交的材料不合格。而每当她流露出这样的担忧,苏迟便会不 厌其烦地再次告诉她“你不用过分焦虑,意大利的旅游签证发 放很宽松,我很多朋友每年都去玩,还没听说过有谁被拒签的情况”。

“你安心收拾行李,有空的话就看看别人的旅行攻略,有 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记下来,告诉我,我可以再调整路线。”

苏迟讲得云淡风轻,像是在描述他生活中一桩再普通不过的事

情,轻易,渺小,没有任何难度。

楚格知道,这趟旅行既是苏迟一直想兑现的承诺,也是他竭尽所能想出来宽慰她,缓解她焦虑的办法,是他想送给她的礼物。毕竟从她这整个春天的表现来看,离崩溃发疯也只有一步之遥。

她心里暗暗叹气:可是他不知道这趟出行对于我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我接受这个提议要付出什么。

她和苏迟的关系似乎过早地进入了倦怠期,情感衰竭的速度快得令人难以置信。面对这样的现实,她不能不感到难过,苏迟在最初的慎重和深思熟虑都显得多余了 ——如果结局注定是分崩离析的,早一天开始和晚一天开始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她发现,她的生活越艰辛拮据,她就越难对苏迟诚实,这两者之间是因与果的关系。她不愿意被她爱的人担忧或是看轻,哪怕她知道对方未必会用世俗的标准来衡量她,但她却不能不用世俗的标准来衡量自己。

深夜失眠,辗转反侧,被挫败感鞭挞之时,她不知道究竟是对现实失望多一点儿,还是对自己失望多一点儿。

或许别人会问,既然代价这么高,怨念又这么深,你为什么非要跟他去呢?旅行又不是什么不做就会死的事情,但你花了这笔钱,到生活无以为继时,才真的会死。

没人知道楚格心中有一息仿佛通灵般的感应,叫她在这件 事上保持执着,就好像命运在无声地启示:这样的契机以后不会再有了。

不久前楚格如愿考取了驾照,所有科目都一次通过,虽然 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事迹,但还是让她感到了一点儿久违的振 奋。毕竟这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仅仅依靠自己就取得的成绩。

在那之前,她还去晓茨那儿待了几天。

她给晓茨带去了一个小兔子造型的烛台和一支白檀香的蜡 烛,郑重地用纸盒装着,附了一张自己手写的卡片,像一份礼物该有的样子。

晓茨对她梦游一样的突然到访毫无怨言, 一个问题也没 问,只是安静地敞开亲人般温柔的怀抱,用她简陋的住所裹住了楚格所有的颓唐、失意和强烈的自我怀疑。

在晓茨上班的时候,楚格会戴着耳机,一边听着老歌一边 在社区里闲逛,逛菜市场也逛棋牌室,没人认识她,没人跟她 讲话。她不仅不感到孤独,反而在这样的情境中好像彻底换了一个身份,变成了和俞楚格无关的另一个人。

还在上学的时候,她很喜欢一部黏土动画电影,无论看几 遍都会哭,其中有句台词是“当我年轻的时候,我想变成任何一个人,除了我自己”,她现在看这部电影已经不再流泪,却

真实地体会到眼泪抵达不了的悲哀。

她还用冰箱里有限的食材做过几次饭。

她厨艺平平,只会做些简单的家常菜,丝瓜汤,青椒炒鸡蛋,肉末炒蘑菇,蒜香茄子之类,再煮一大锅白米饭。晓茨收工回来,看到现成的饭菜表现得分外惊喜。就着那支散发着清淡白檀香味的蜡烛,她们也算吃过两次朴素的烛光晚餐。

如果不是因为楚格的状态实在太糟糕,她不会发现不了晓茨比她们上次见面的时候又瘦了一些,脸色呈现出一种透明的苍白,眉目间蕴含着浓稠的忧郁。显然晓茨的境况也很差,可她还是竭力展现出了人在逆境中的韧劲和弹性,不仅吞咽下自己那份沉重,还匀出气力来接纳楚格,为她仓皇的灵魂提供了一个暂时的庇护所。

晓茨善良得像是在冬夜里只有三根火柴的人,自己取暖都不够,却还是慷慨地分了一根给她 ——这一点有多珍贵,楚格是后来才领会到的。

晓茨家的老空调又坏了,一晚上要重启七八遍,每次重启之后能正常运行的时间不会超过一个钟头。她们俩轮流摁着遥控器,到凌晨三点时,谁都没耐心再多摁一次开关。

晓茨让楚格睡床的外侧,这样离风扇更近,她自己则贴着墙。

两人各自有烦心事,金钱的压力是她们现在共同的难题, 但谁也不愿意吐露,既是不忍心加重对方的心理负担,也是知 道倾诉无用,不如不说。于是楚格便话锋一转,说起那次她去 找桑田,结果桑田新交的男朋友也在,自己无意间目睹了他们亲密的举动,真是噩梦般的尴尬。

在讲述的过程中,楚格一点儿也想不起那个男生的模样,连他的名字也忘了,只依稀记得他姓宋。

晓茨捧场一般地追问:“是什么样的男生? ”她的声音里透出一种冰冻三尺的疲倦,只是机械地进行着对话。

“我也只是匆忙见过那一次,印象不深, 要是和他单独在路上碰见,我大概认不出来。”

关于桑田的恋情,她们只聊了一小会儿就终止了。话题没 有延展性,因为缺乏具体的细节,加上她们也不是真的对此感兴趣。晓茨很快就睡着了。

楚格轻轻地侧过身,被一种灭顶的寂静淹没。她们躺在同一张**,像是置身于同一条战壕里。

她曾经以为,一个人就算失败,那也是生命中的史诗,很 诗意,很悲怆,会发出玉碎般惊天动地的声响,直到她亲尝了 失败的滋味才猛然发觉自己过去关于“失败”的理解是多么幼稚可笑。

失败是现实而不是感受, 是斩钉截铁的结果而不是想象。

是你极力想要回避,只想埋头躲在黑夜里,却无力阻止每个黎明的到来。

虽然依旧只是短暂几天的相处,却也足够楚格彻底确定她和晓茨之间是真切的友谊,没有一丝一毫的虚伪,绝不是桑田以为的那样,她把晓茨当作负面情绪的托底。

楚格对桑田的不满已经被时间稀释了,她心里不怪桑田了。当时那股气愤也好,伤心也好,都已烟消云散。她想,桑田大概只是出于一种幼稚的嫉妒才会说出那些蠢话,毕竟这么多年来,所有认识我们的人都知道,我们是对方最好的朋友。

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深刻到某种程度的友情和爱情是有相通之处的,比如占有欲和排他性。

楚格尽力说服了自己,却也不能够完全回避这个事实:她和桑田之间有些东西在悄然中发生了变化。

相比起生存的危机,情绪的问题微不足道。好在那些隐藏在她自尊底下的求援不至于全都石沉大海,有几个关系还算过得去的熟人回复她说,适当的时候会推荐亲戚朋友联系她。她也知道或许人家只是说些客气话,但渺茫的希望也是希望,人在虚弱的时候需要的就是这种自欺欺人的东西。

从晓茨那儿回来后,楚格像被冰水泼醒,她看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经不起继续蹉跎。回想起离职时的轻率、自以为是和鼠

目寸光,当时竟然傻傻地以为那是志气。现在她清楚地了解自己的斤两,只想尽全力将生活拉回正轨。

她开始一面投简历,一面把驾照考试剩下的流程走完,在这之后,她终于主动联系了知真,约定时间过去拍照。

新装的房子虽然一直开着窗通风,但仍然有股明显的气 味。楚格和知真都戴着口罩,没怎么交谈,这让楚格松了口 气。她穿梭在各个房间,快速地拍完了需要的照片。从房子里 出来,知真拉住急急忙忙想走的楚格,说她们也有好长时间没 见了,不如找个安静的地方坐坐,聊聊天。知真的表情很诚恳,语气里却有着不容推辞的坚决。

“你放心,就只是 一起喝点儿东西,你不舒服随时可以走。”知真说。

楚格紧咬嘴唇,犹豫着,终于还是同意了。

知真将车开到她以前很爱去的一家小酒馆,下午这个时间 没有别的客人,灯光昏暗,她们坐在吧台,楚格要了一大杯鲜榨啤酒和洋葱圈,知真只点了一瓶气泡水。

很长时间过去,她们都没有说话,这情形有点儿像她们第 一次见面的时候。那天她们注视着窗外的树,今天则都静静地 看着啤酒杯里那些洁白绵密的泡沫, 等待着那个开口的时机。 楚格想,毕竟前些日子自己不回消息,不接电话的行为是很不礼貌的,于情于理都该向知真道个歉。

大口喝下几口啤酒之后,楚格微红着脸,对知真说:“真是对不起,我前阵子心情很差,真的很差,没法见人,所以…… ”

她话没说完,便被知真打断了:“不说那些,你现在好了吗?最近在做什么呢?”

交流一旦开始,楚格便察觉其实和别人说话也没有她以为的那么难。她结结巴巴,笼统地讲了几件自己最近在做的事 —— 去看了一个好朋友,考了驾照,现在重新开始找工作了。她只讲事情,对自己的心理状态只字不提。

知真先是粲然一笑:“原来这段时间你过得这么充实,给自己安排了这么多事情,那就好呀,我一直很担心你……”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声音低了许多,“苏迟当然比我更担心,我们还商量过是不是该想点儿什么办法帮助你,但他说也许你只是想一个人待着,讨厌别人打扰。他还说,你的难题如果你自己解决不了,那我们也解决不了。所以我们最后只好什么也不做,耐心地等着你愿意出来的时候再说。”

楚格一动不动地听着,貌似无动于衷。

她最激**、最暴戾的时段已经过去了,生活依旧在原地踏步,没有任何好的改变,但最起码她现在可以以一张平静的面孔坐在知真身边,躲在她惯常的沉默中,藏起茫然与软弱。

到傍晚她们分开的时候,酒馆门口的小灯亮起,城市露出

了另一张面目。

知真握着楚格的右手,真诚地对她说:“下个月我就搬回 去了,到时候欢迎你随时来玩,要是你高兴,住一段时间也没问题。”

楚格望着知真充满关怀的面孔,张了张嘴,无声地说了句谢谢。

“和苏迟见个面吧,楚格,他很挂念你。上周末我们一起 吃饭,他还说起再过一个多月就是你的生日,他想把时间排出来陪你去旅行,也不知道你肯不肯去。”

楚格抬起左手捂住了自己的双眼,她用了极大的力气才遏 制住溃败的情绪。她感到自己的心像一颗沉甸甸的饱满的果实,被一股力量捏爆,汁水飞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