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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这趟旅行比苏迟之前描述得还要更好些。

经过长时间的飞行,落地后他们都疲惫不堪,从机场出来

乘出租车直接去了苏迟预订的酒店。办理完入住,礼宾员推着 两只行李箱带他们到房间,两人分别快速地洗了澡, 一前一后倒在松软的大**昏睡过去。

楚格先醒来,神志不清,还花了一点点时间思考自己这是在哪里。

她不知道这一觉睡了多久,轻手轻脚地走到窗前,从窗帘 的缝隙中向外看,阳光强烈得叫人睁不开眼。她在二十四小时 之内度过了两个白天。时差造成的眩晕和新鲜感同时袭来,那些一直缠绕着她的苦恼顿时都变得轻如毛絮,向着远方飞去。

没过多久,苏迟也醒来。简单的洗漱之后他们都感到胃里空 得泛酸,立刻决定出去吃饭。楚格动作麻利地从行李箱中抽出一 条米白色的亚麻裙子,直接套上身,皱皱巴巴的裙子配着她一贯爱穿的白球鞋,与时尚毫无关系,却有种青草般的清新。

“这样可以吗?”她有点儿羞怯。

“很好啊,把墨镜戴上吧,我们走路过去。”

他们从酒店出来,绕过一个很大的广场,广场中心有巨大 的群像雕塑和喷泉水池。沿着铺满面包石的街道又走了一小会儿,下了长坡,便到了一条全是餐厅的街道。

苏迟指着不远处的一爿店说:“就是这家,我每次来罗马都过来吃,你应该也会喜欢。”

他们坐在店外的餐台,苏迟点了海鲜意面,楚格要了招牌

牛尾意面和提拉米苏,两样都非常美味。她还在菜单上看到了知真喜欢的那道沙拉,顷刻之间像看到了老熟人一样开心。

吃饱之后,苏迟带着楚格,轻车熟路地朝斗兽场的方向散步过去,当他们到达时,正好赶上日落。夕阳穿过那些古老的拱门,形成一道道金色的光束,周围的游客仿佛都被这光线镀了金身,每个形象、每张面孔都显现出戏剧感的神性。楚格失神地凝望着眼前的一切,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样壮阔的瑰丽,这样的惊心动魄,遥远的历史在这一刻有了不可思议的真实感。

苏迟轻轻揽住楚格的肩膀,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到这里,也不是第一次目睹此番景象,但他的感受与楚格无异:世界上那些被称为“奇迹”的事物,不需要后来的人类赋予各种意义,它们本身即是永恒。

苏迟问楚格:“你要不要拍几张照片做纪念?”

她使劲儿摇了摇头,抵挡住影像的**。此时此刻,她对身边这个人的爱达到了顶峰,不需要留存任何物理性的证据。

他们在罗马度过了愉快的两天, 去参观了梵蒂冈博物馆、古罗马遗址和博尔盖塞美术馆,还找到了几个楚格喜欢的电影的取景地。她像所有巡礼的影迷一样,学着剧照里的角度拍了一些照片,晚上回到酒店,从第一张欣赏到最后一张,再反过来欣赏回第一张,哪张都很珍贵,哪张都不舍得删除。

第三天早晨,苏迟先吃完早餐,嘱咐楚格吃完回房间收好 东西,他独自去租车行取车。当楚格推着行李箱到酒店大堂 时,苏迟已经办理好了退房,将自己的行李箱寄存在酒店,只拎了一只随身旅行袋。

楚格问:“为什么?”

苏迟指了指外面,说:“车子放不下,带你的箱子就行了,反正我们回来还是住这里。”

那是一辆柠檬黄的菲亚特 500 ,在意大利的街道随处可见。 造型复古,车身迷你小巧,非常适合在狭窄的老城区行驶。从 前楚格只在电影中见过它的身影,这次亲眼所见,只觉得这车比影片中更可爱有趣。

“我能开开吗?我也有驾照了! ”她几乎是用央求的口吻对苏迟说。

“不行,你的驾照没有做认证,万一在路上发生什么问题,会很麻烦。”苏迟毫不留情地否决了她的想法。

楚格翻了个白眼,没再多说什么,拉开车门老老实实地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路线是苏迟规划的,他像个尽职的导游,在出发之前将电 子版的行程发给了楚格。楚格接收文件后打开粗略地看过一 遍,那是一份相当详尽的计划,除了基本的住宿信息以外,每一站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必须去看的, 一定要买的,都罗

列了出来。

黄色的小车离开罗马后, 一路向那不勒斯驶去。

途中楚格短暂地睡了一会儿,她睡得很轻,异域的风从车窗的缝隙里不断吹在她的脸上。即使是在睡梦中,她也希望这辆小车能够一直行驶下去,永远不要停下来。

被誉为地中海上最美丽的海岸之一的阿马尔菲海岸,沿途不仅有壮丽的自然景观,陡峭的悬崖,山脉,湛蓝的海水,还有坐落在海边,星罗棋布的五颜六色的小房子。见惯了城市的高堂广厦,钢铁森林里直耸入云的写字楼,猛然间看到这宛如卡通片里的景象,楚格控制不住,连连发出赞美的惊叹。

见她这么兴奋,苏迟索性将车停在观景平台,让她慢慢欣赏。

“这里太美了,”楚格在潮湿的海风里喃喃自语,“美得像一场幻觉。”

他们在波西塔诺住了两天,虽然只是当地居民经营的小旅馆,却也干净整洁。房间不算很宽敞,却有一个几乎不成比例的大阳台,正对着海。

白天睡到自然醒,洗漱后就步行去找地方吃饭,楚格尤其喜欢半山腰那家餐厅的海鲜饭,她一个人就能吃光一整盘。下午在阳台上看会儿风景,瞌睡来了就回房间再睡一会儿,等到阳光不那么强烈了,他们就出门,顺着长长的石阶一路下去到

海边,等着看太阳是怎样一点点落到海平线后面。

在海边,她对苏迟说:“几十年后我还会记得今天。”

美妙的幻觉没能支撑到整个旅程结束。

他们抵达佛罗伦萨时,距离回程已经只剩三天。来到文艺 复兴的发源地,亲眼看到几个世纪以前的伟大的建筑、画作 和雕塑,对于楚格是连想都没有想过的事。在这样的环境中, 即使是对古典艺术一窍不通的人,也不能不屏气凝神,默默赞颂。

在圣母百花大教堂里,楚格的手机振了两下,她没有太当回事,想着反正也没什么要紧事,待会儿出去了再看也不迟。

一个多小时之后,他们才从教堂里出来,楚格意犹未尽, 想要再拍一些教堂外观的照片。苏迟留她在广场拍照,自己去附近的冰淇淋店买 gelato(冰淇淋)。

楚格这时才想起查看手机上的消息,她以为是桑田或者别 的熟人朋友想跟她聊几句旅行的事,毕竟她昨晚在朋友圈里发 了几张锡耶纳古城的照片。但打开微信的那一瞬间,她只觉得眼前一黑,双腿发软,握着手机的手不能控制地颤抖起来。

那两条消息不来自她任何一个朋友,来自她的房东。

“小俞,你上个星期就该交房租了。”

“看到消息回我一下哈。”

这些天来她的所见、所感、所得,在瞬息之间通通幻灭。

无论是眼前这座碧玉般的大教堂, 还是托斯卡纳的翠绿的丘陵,波西塔诺的海风和柠檬树,罗马斗兽场外的金色夕阳,全都是泡影。房东阿姨在千里之外用指尖轻轻一戳,魔法消失了,她又回到了那间屋子里。

那间屋子里的一切才是真实的,那间屋子才是她在这个世界最准确的坐标。

她不知道该回复什么,无意识地在对话框里打了很长一串话,但这些理由根本站不住脚,看起来只是苍白的借口、厚脸皮的托词。她定了定神,把那一长串句子删掉,打开网上银行又查了一遍余额,那个数字令她胆战心惊。

交完这一季房租,她的状况便恶劣到了穷途末路,即将面临真正的生死存亡。楚格揪住自己的领口,觉得透不过气来,在欧洲的夏日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人生中从来没有哪一刻像此刻,她理解了金钱对于一个人究竟意味着什么:它可以很抽象,是自尊,是底气,关乎人格与做人的姿态,是不想说谎的时候不必说谎。它也可以很具象,是栖身之所,是食物,是不出门时的房租、水、电、燃气、网络各项费用,而一旦迈出家门只会产生更多花费……这些事情,晓茨早就懂了,而她却要被现实逼到绝境才懂。

即便是在最灰暗的日子里,她心底里也始终存着一丝侥幸,认为命运之神终究会眷顾自己,她还有时间更正、修复,

然后情况就会好起来,她能摆脱滞重,重建生活,回到正确的 道路上。事实证明,正是这样不切实际的想法拖慢了她的行动 力,混淆了她的智识,令她做出了一个又一个错误的选择,而她现在要承受的,正是一切错误的总和。

她不能不想起晓茨 —— 晓茨从来没有跟命运玩过心眼和花 招,没想过蒙混过关,她的意志力源于她对现实生活的清醒认知,她才是那个能立足在暴雨中的人。

苏迟过了很久才看出楚格的情绪不对,他误解为是对旅行 即将结束的不舍和失落,于是带她去了一家在当地口碑非常好 的川菜馆吃晚饭。尽管楚格吃了很多,但整个晚上她的神情始终没有松懈下来。

在市政广场散步时,苏迟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楚格只是摇头:“没有,我只是想起以前读过毛姆的《情 迷佛罗伦萨》,一部蛮精炼的中篇小说, 另一个译名像是为了 和《托斯卡纳艳阳下》对照似的,翻作《佛罗伦萨月光下》,你看过吗?”

轮到苏迟摇头了:“毛姆的书我看得不多,只看过最有名的那几本,《刀锋》和《人性的枷锁》这些。”

楚格笑了笑,她知道为什么自己此刻会谈论和心里所想的 事情完全无关的东西,像是一种独属于文学的手法,在进入正题之前,总会有几处闲笔。

“我现在终于明白,物质生活是一切的基础, 一旦这个基础出现错漏,你的审美、爱好、闲情逸致,都不过是空中楼阁。和你在一起,我手里就永远有一根稻草,我甚至还能以爱情的名义说服自己这很正常,也很自然。

“苏迟,有件事,其实我已经想了很久。”

苏迟静静地看着她,月光将她的面容照得雪白。

在她说出那句话之前,他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心里暗暗苦笑,昨日重现了,只是情况刚好相反:当他一无所有的时候,喻子总说没有安全感,如今他确信自己有足够的能力担负另一个人,这份心意却被拒绝。

他也有点儿搞不明白 ——对自己,也对命运,他总被个性独特、性格鲜明的女孩吸引,被她们单薄的样子打动,却又始终无法掌控和她们的故事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