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将下个季度的房租转给房东之后,楚格看着账户里已经不宽裕的余额,心下一惊,突然间像是从一个粉紫色的泡影中醒来。最新的一笔进账来自知真转来的尾款,她家的工事已经全部结束,家具电器皆已进场,只等再晾晾气味,她就要搬回去住了。

就在前几天,楚格还在盘算着和知真约时间去房子里拍照片作为以后提供给其他客户看的案例, 可就从这一分钟开始,那种闲适缓慢的心情**然无存。她不得不正视问题的严重性 —— 当初出于一时意气,不管不顾地裸辞,以为凭着自己的专业和勤力,至少能维持基本开销,但现在看来显然她太低估社会现实了。

事实证明,你把生活想得太简单,生活就会狠狠地教训你。

她做梦也想不到,大半年的时间里她竟然只做了知真那一 单完整的项目,并且就连这一单还是苏迟极力促成的。她不是 没有尝试过厚着脸皮向过去的客户打探“您的亲戚朋友中有人 需要私宅设计吗”,也特意对关系还算亲近的朋友们透露出这样的信息:有合适的活儿可以推荐我。

她讲得很客套,叫人一点儿也看不出紧迫感和急切,没有 释放出真正的信号,反而显示出一种故作姿态的味道,所以收 到的回复也都只是浮于表面的应付。这大大地降低了“求助” 的意味,让所有对话都成了毫无意义的社交,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远没有自己表现出的那么轻松。

她现在的情况很像那个黑色幽默的笑话:当从飞机上一跃而下之后才发现自己背的不是降落伞。

整个春天楚格都是在浑浑噩噩中度过的:持续性的失眠又 回来了,她一直瞪着眼睛到天亮才略微有些困意,但睡不了 太久,也睡不安稳。她状态奇差 ——可偏偏人在这种状态中感 官却变得前所未有的敏锐, 外边一丁点儿的风吹草动就会惊醒她。

焦虑令人坐立难安,她无法保持长时间的安静,书是完全 看不进去了,连两小时的电影都无法专注地看完。当她躺着刷手机的时候,就觉得自己这副鬼样子实在太堕落,应该起来做

点儿正经事。可当她翻身从**爬起来,又会因为没有具体的目的而陷入茫然,她实在不知道该做什么。

有那么一阵子 ——大概半个月的时间,她会在清早去最近的公园走一圈,那个时间段的公园里连老人都很少。走完这一大圈,就在回家的路上随便买点儿什么吃的当早餐,伪装得好像自己还过着某种规律的生活,还没有彻底自我放弃。但很快她就对此失去了兴趣,也装不动了。

她是城市的游民,一个在自己的住所都得不到归属感的异类,过着一种似是而非的生活。

昼夜颠倒已然成了常态,她如同困兽,有意把自己和外界隔绝开来,孤立无援。以前忙得累得没觉睡时她只想要多一点儿休息时间,多一点儿自由,可当她真正失去了生活的尺度才明白,没有边际的自由就相当于从人类社会中被流放了。

苏迟也好,桑田和叶知真也好,这些亲密的人,紧密的关系对楚格来说似乎一下子都失去了意义。他们发来很多消息,叫她出来见面,聊天,吃饭,她只是爱搭不理地回一下,找各种理由推辞拒绝。这种冷淡一定让他们感到自讨没趣,于是他们渐渐地也就不那么热切了。

楚格也并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他们没有任何得罪和冒犯她的地方,却都在不知不觉中被她刻意推远。就因为那顽固而虚张声势的自尊心,她既没法向他们诚实地说出自己的困境,

也没有多余的力气逼迫自己装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

在某个春雷滚滚的早晨,又是一夜无眠的楚格第一次直面 了蛰伏许久的真相: 如果一个人连维持基本生活的能力都欠 缺,那她大概也无法长久地保有那些她认为美好的事物,更不用痴心妄想地去追寻什么自我价值和人生意义。

而这个认识除了加重她的沮丧,没有一点儿别的用处。

转折发生在一天晚上,楚格洗完澡之后。

她用毛巾把镜子上的水蒸气擦掉,没有第一时间穿上衣 服,而是先端详了一会儿自己的面孔,不知道为什么这张脸看 上去有些模糊,像是在相当长一段不规律的生活中失去了某些 锐利的东西。她转过身,看到背上和后腰有几片零散的小面积 的绯红,有点儿痒,抠了一下,没想到越抠越痒,这明显跟那瓶已经见底的沐浴露无关。

她第一时间没觉得害怕,但心底里有种比害怕更消极的情 绪。前两年工作压力大的时候她身上也出现过这种小疹子,那 次是在胸口。她吓得半死,特意请了半天假去医院挂皮肤科, 大夫看了看症状,又问了几句关于作息和日常饮食的问题,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只开了两支低价的外用药膏。

“药膏只是辅助,重要的是饮食清淡,放松心情,保持充足的睡眠。身体好心情才会好,心情好身体才会健康。”

这几句简单的话她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可也仅仅是记得

而已,她没有做到。

楚格从乱七八糟放着各种药物的医药箱里翻出那两支药膏,一支未开封的已经过期,另一支用过的还剩一大半,也不知道是否还有药效。但她只迟疑了一秒钟便拧开了小小的盖子,挤了一些药膏在手指上,摸到后腰的位置涂了上去。

在那种极清极浅的凉意里,不知怎的,她脑海中忽然浮现起一个画面,是去年冬天有一次和知真见面的时候:她穿着珍珠白的长款开司米大衣,大衣下面是一件紫罗兰色的丝绸衬衣,头发松松散散地夹着,恰到好处地落下几缕,没有戴任何配饰。她双手握着方向盘,目视着前方,脸上是她惯有的那种优雅的、气定神闲的表情。

楚格当时坐在副驾驶座,静静地看着知真的侧脸。知真其实长得非常美,但她自己总是假装不知道这一点,或许是因为在她看来人生到了现在这个阶段,美已经不是一项最显著的优势了。

而那个时刻,楚格不是被知真的美丽震动,而是她的手,看上去那么有力量,能完成所有想做的事情,能带自己去任何地方。

也许我也应该趁这个空档期去把驾照考了,等再挣到钱,说不定我也可以给自己买辆便宜的小车,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的瞬间就被她牢牢地抓住了,楚格甚

至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怎么会迟钝到现在才想起这件事。

高考完的那年夏天桑田叫她一起去驾校报名,但她没有 去,桑田便和其他朋友一起去了。多年以后她回想起来,已经 不能确切地记起当时自己为什么没有和她们一起去,也许是怕 热怕晒,懒得出门,也许是她当时认为这件事并非迫在眉睫, 非做不可,以后还会有许多的时间和机会,而她在那个时刻只想要一个散漫闲适的暑假。

到了夏天的末尾,桑田顺利地拿到了驾照,晒黑了几个度 的她告诉楚格,她每天都涂好几遍防晒霜,可根本抵挡不了 七八月的太阳。桑田说这话的时候有种毫不在乎的潇洒,不管怎么样,她坚持下来了。

而楚格做了什么 ——她依稀能够想起的是,整个暑假自己 都窝在家里,先是贪婪地把《哈利·波特》的七本原著翻来 覆去看了好几遍,再一口气把八部电影看了一遍,之后又找了 许多相关的资料,例如作家访问、电影花絮、幕后故事等来解 馋。就像她在高考前计划的那样,她大方豪迈地给了自己一个 完全沉浸在魔法世界的暑假,没被任何人任何事干扰。在她的心里,这才是那件迫在眉睫、不得不做的事。

隔着时间的长河回头审视,楚格很轻易地就看清了自己的 愚蠢,或者换个稍微好听一点儿的词叫“晚熟” ——考驾照和看《哈利·波特》根本就不冲突,只要合理安排时间,两件事

完全可以同步进行,可她下意识地就舍弃了其中一个。

在后来的岁月里,她反复印证着这一点:很多时候,面对不同的选项,她总是不知道应该选择那个更实用的、对自己更有利的。

或许是因为高考后的那个夏天没能跟上桑田的节奏,错了一拍的楚格索性就按照自己的调子一路奏了下去。她们上大学时恰逢移动互联网蓬勃发展,时代的洪流冲垮了原先的生活架构,各种应用功能从线上社交一路延伸至线下的衣食住行,渗透了人类活动的方方面面。无论身在何处,点点手机屏幕就能叫到各种价位的车,驾照似乎也不再是个人出行的必需品。楚格想,就像桑田,虽然那么早就拿了驾照,但实际上也没开过几次车。

后来她又认识了尼克,每次出去玩尼克都会开他那辆二手的小越野,直到现在,来往最多的人不是知真就是苏迟,他们都不需要她开车,俞楚格似乎永远都可以安然地坐在副驾驶上。他们所有人的体贴和慷慨都在某种程度上纵容了她,也麻痹了她,在这些关照中,她从来没觉察到开车是一项个人的必备技能,自然而然地将考驾照的计划推迟一点儿,再一点儿。

如果有哪个时刻最应该要完成这个计划,无疑应该是十八岁的夏天,其次便是现在了。

打定了主意,接下来的步骤其实也很简单。

楚格花了一两天时间做了些功课,对比了几家驾校的口碑 和评价之后,选定了其中一家。在她住处附近就有报名点,经 过短暂的咨询,又结合目前的经济状况,她报了价位最适合自己的那档。

驾校在距离较远的郊区,每天有三趟免费班车接送,早晨 出发的时间分别是五点半、六点半和七点半。楚格很清楚,要 是连七点半的那趟都没赶上就意味着这一天废了,不用去了, 她不可能花额外的钱打车过去。后来事实证明她多虑了,从练 车的第一天开始她乘坐的就是五点半那趟,一直到取得驾照,她没有错过一次班车。

或许是因为有了具体的目标,楚格的精神状态改善了许 多,顺应着振作起来。她迅速地通过了科目一的考试,然后在春天的尾声进入了练车的流程。

她报的那班是三人同车,每个学员真正能摸到方向盘的时 间很有限,加上车辆排队,大多数时候她们都只是坐在闷热的 车上苦等。她从闲聊中得知, VIP 班是一人一车,有专门的休 息室,还有午餐供应,但最让人羡慕的是可以预约指定教练,不过这一切优待都包含在那个让她望而生畏的价格里。

楚格她们的教练是个嗓门很大的中年男人,每天心情都不太好,跟她们讲话也总是透着不耐烦,态度和语气都硬邦邦

的。同车的另外两个学员都比楚格年纪小,学生模样,脸上时刻流露出忐忑和紧张的神情,压力很大 ——不像是来自学车,更像来自教练。

相比之下,楚格显得镇定许多,倒也不是说她心理素质更好, 纯粹是因为她又切回到了以前应对客户的那套处事风格。

鉴于自己前几个月的经历,坐在车上刷课时总比躺在**刷手机更有价值不是吗?内心深处她甚至有点儿同情教练,这份工作的枯燥、乏味和无聊对人的耐性是极大的考验。新学员一批一批来,而教学内容始终是一样的,重复着相同的指令,应付着不同的笨蛋 ——没有哪份工是容易的,设身处地地想想,楚格便原谅了教练的坏脾气。

科目二的考试很快到来,同批的三个学员都顺利通过,这让教练那天的脸色看上去和善了许多,这时楚格才突然醒悟,学员的通过率直接和他的业绩挂钩。想到科目三要过阵子才考,楚格决定利用这段空闲时间去看看晓茨。

然而,再给她一万次机会她也想不到,这次和晓茨见面竟然会是永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