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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装部分结束时,叶知真去房子里看了一次。

整个屋子的格局基本没有变动,楚格之前拿着原户型图跟 她逐一解释过,这堵墙不能敲,那堵墙也不能敲,唯一能变动的是门的位置。

客厅和餐厅铺了象牙白的哑光地砖,卫生间则用水磨石地 砖拼接微水泥墙面,和效果图上看起来没什么区别。除了主卧 墙面贴的是烟粉色日式墙纸,其他房间统一用了浅紫藤色,这 种墙纸的纸面上有纤维状的不规则纹理,手指摸上去有轻微的沙沙声。

虽然屋子里已经没有半分从前的样子,可闭上眼睛,她依然 能清晰地记起每一件旧家具的位置,每一个角落里曾经摆放着的 东西。记得北面阳台上悬挂着的那只玻璃风铃,只要窗户开着,即便是最轻微的风掠过,也能听到它清脆又温柔的声音。

她记得自己在这个空间里度过的点点滴滴。

客厅中间那张巧克力色的大沙发宽得能当单人床,夏天的周末,她会躺在上面看会儿书或者用 iPad 看个电影,看到睡意来袭便盖上孔雀绿的小毯子睡一会儿。

现在堆放着乱七八糟的装修垃圾的南阳台,以前有很多绿植和花草,其中最大的一盆是一株半人高的佛手。知真养植物没有太多心得和偏好,经常忘记浇水,从不修剪、松土、施肥,但或许就是这样的疏忽大意反而顺应了植物们天生天养的自然属性,两年的时间里,竟然没有一盆植物死掉。

这个家里,唯一死掉的是她的婚姻。

她后来无数次思索,在她心目中那段原本是最坚固稳定的关系,究竟是在哪个时间点上彻底地摧枯拉朽一般坍塌了。她像侦探一样在脑海中努力搜寻蛛丝马迹,倒推着失败的各种可能性。

明明双方的工作都很忙,可他总显得是更忙的那一个,所以知真不得不承担起几乎全部的家务和整理工作。家里有最新款的吸尘器,也有能够合理规划路径的智能扫拖机器人,很大程度上减轻了地面清洁的工作,但工具毕竟需要人来操作。一次两次不明显,时间长了知真便隐隐觉得不公平 ——难道这些东西都是我专用的?

厨房那头也是,虽然入住前就装了最大容量的洗碗机,好像

把这个家里的人都从洗碗这项最枯燥乏味,又毫无成就感的劳作 中彻底解脱出来,但实际上把餐具碗盘放进机器之前还有一个必 不可少的步骤,就是要先手动处理食物残渣,而这也是知真一个 人的事情。她恨恨地想,他从来都只把用过的碗筷杯碟随便地扔在水槽里就不管了,好像它们会自动变干净。

他换下来的衣服永远都是随便丢进脏衣篓,等篓子满了, 知真看不下去了自然会洗。他也从来都没想过,垃圾袋、牙 膏、卫生纸、洗手液和洗衣液这些东西是消耗品,用完是要人 去买的。物业管家将物业费、停车费和管理费的缴费通知单贴 在门上,他能做到视若无睹,等知真交完费用之后,他再轻飘飘地把钱转给她,以此来显示他的“家庭责任感”。

知真偶尔说起这些令自己身心俱疲的琐碎,他却只认为是 小题大做,自寻烦恼,他竟然很真诚地问知真:“你为什么不 请家政呢,又不是请不起,非要自己做。”语气轻慢得好像这原本就是她的分内事,他根本忘了她不喜欢家里有陌生人。

是从何时开始,除了不得不商量的正事之外,他们都很少 主动开口找对方聊天了。起初知真没觉察出这有什么问题,等她意识到了,反而松了口气,这样更舒服自在。

有时候他们会在客厅里稍微坐一会儿,共处一室的情况 下,也只有电视里传来永不疲倦的空洞的声音。他们坐在沙发的两侧,中间隔得很宽,各自刷着手机。

知真曾试图打破这种沉闷,带着迁就的意味,找一些她认为能引起他兴趣的话题,可效果并不理想。他要么是干巴巴地笑两声,不发表任何看法;要么就是心不在焉地把她说的话重复一遍,连敷衍都是假惺惺的。

失落的次数多了,知真也不再做些徒劳的努力。她打从心底庆幸家里地方够大,双方都有属于自己的私密空间,能关起门来互不干扰。

他们都逐渐发觉,言语起不到交流的作用了。听说争吵也算得上是一种沟通方式,即便吵得失去理智、口不择言,至少能够发泄掉一些不满和愤怒。可他们在一起太久了,加上各自的教养约束着,早已经磨合出了一套稳定的相处模式,他们连架都吵不起来。

回想起那时的生活,知真只感觉一片沉沉的灰色,没有具体的、翻天覆地的事件,所以连痛苦都很抽象,无人可以诉说,只是每日每夜都隐隐作痛。她竟然喜欢上加班,事情做完了也要故意磨磨蹭蹭拖到很晚才走,给所有人一种勤力、进取的印象,很多个晚上她宁愿开着车到处游**也不想回家,像城市里的一只孤魂野鬼。她有点儿抗拒周末的到来,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排,特别期盼周一,从这时起她便预感到或许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

她厌倦了像西西弗斯推石头那样毫无变化的重复,厌倦了冰冷和窒息,也厌倦了内心越来越狰狞的自己。

她只能对自己说,这只是婚姻的阵痛,绝大多数人都要经 历的,或早或晚。等有了孩子就不一样了,到时候整个家庭的 注意力都会集中在孩子身上,糟糕的状况就会得到改善,这是 她心底一息尚存的幻想。可随着他们默契地分房而眠,这个念想也渐渐成为一种虚妄, 一种自我欺骗。

她眼睁睁地看着婚姻生活渐渐化为一潭死水,以前的相知 相爱都沉在水底日渐腐烂,也许他们曾经真实地有过一些美好的时光,但后来也不过是人生的淤泥。

直到这个时候,她仍然没有勇气主动做决断,也缺乏契 机,只能一头扎进沙子里劝解自己,很多家庭很多夫妻都是这 样将就着、持续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忍耐着,我们不是这个世界的孤例。

重新站在面目全非的屋子里,知真发觉自己曾经乌云密布的心仿佛也被清扫干净,现在只有一片云淡风轻。

楚格不解地问:“都到了那么难以忍受的程度了,为什么还不分开?”

“因为人有局限性,我当时有种盲目的自大,认为至少这 个人的底色我是了解的,即使换一个伴侣也未必就比他更好。”

知真垂着眼,叫人看不清楚她的表情。过了一会儿,她又

抬起头,默默走到了阳台上,望向小区经年不变的景观。青色的草地,苍翠的树木环绕着欧式喷泉,石板路铺成的步行道上有人在遛狗,这些景象和她从这里搬出去的时候一模一样,似乎印证着一个事实:人只能过一种生活 ——不是这样的生活,就是那样的生活 ——你没法跟生活讨价还价。

她的眼神变得深远,像是注视着永恒的空虚。

那时我以为人的情感关系都很狭隘,非此即彼,你只能在“这个人”或“那个人”之间做出选择,那时我不懂得人其实有能力从某种定式的生活中跳脱出来,可我后来想明白了,人这一生最终是和自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