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三个月的时间在无知无觉之中飞驰而过, 对于楚格来说, 这是近些年来她最开心的一个季节。困扰她许久的失眠减轻了 很多,也不再大量囤积保质期很短的食物污染冰箱,她去楼下 那家收费很便宜的理发店把头发剪短了一点儿,穿上毛茸茸的 外套和球鞋就能轻而易举地走出家门。她将生活调整到了一种 轻松舒适的节奏,达成了某一部分的自我和解,也不再那么抵触外部世界的人和事。

独自在家的夜晚,她会在和晓茨的对话框里打出很长的句子,讲述一些没头没尾的片段,讲那些只对她自己有意义的鸡

零狗碎,哪怕她知道晓茨其实没时间看,更没有多余的精力来回复,可是她心里饱胀的热情没有别的抒发途径。

晓茨总是那么安静、善良、温暖,让你愿意卸下防备,不介意向她**自己的幼稚和愚笨 ——楚格极力想要遏制住这句话的后半段 ——她和桑田不一样。

楚格想象得到,那些喃喃自语似的消息,如果是发给桑田,大概率又要被她用讽刺的语气开些小小的玩笑。桑田那不拘小节的个性大部分时候都让周围的人感到如沐清风,但偶尔,偶尔也会给一些神经敏感的人造成钝痛。

晓茨说:“我感觉你好像比以前柔软了。”

次日,楚格醒来看到这句来自深夜的回复,心里轻轻一颤。她知道这种变化从何而来,回想起从前那些寡淡得若有似无的感情,她以为自己平生第一次触及了爱情的真义:爱是一种权利,她只想对苏迟行使。

知真家的工事进展顺利,这几乎是楚格从业以来做得最愉快的一单,不仅是因为知真完全甩手,充分尊重她,从不提些天马行空、无法落地的意见,也不出尔反尔,给予了她最大程度上的信任,还因为在这个工事的过程里,她和苏迟的关系有了实质性的进展。

即便是坐在**着水泥的地板上,灰尘扑面,此起彼伏的电钻声环绕着她,她脑子也会不受控地闪现出那天下午的情

节,生怕遗漏掉一块碎片 ——但凡少一块,那一天都是不完整的。

伴随着室外的暴雨声,他们精疲力竭,枕着同一个枕头沉沉地睡了一会儿。

到了晚上,苏迟先醒,见楚格还睡着,便蹑手蹑脚地去主 卧的淋浴间洗了澡,换上干爽的家居服。不想吹风机的噪声吵 醒楚格,索性就没吹头发,顶着满头的水珠,他拉开主卫的 门,却事与愿违地看见楚格已经坐起来,背对着他,蜷缩在皱成一团的被子里。

这是他们最难面对的时刻,既不能装作无事发生,也不能 马上就对他们的关系展开认真而深刻的讨论。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思忖着接下来该怎么办,该说些什么。

墙上的电子时钟显示着时间,已经是八点十分。大雨还在 一意孤行地下着,房间安静得像座孤岛,只能听见外边的风雨声。

“别开大灯,”楚格喉咙发紧,“我该回去了。”

她边说着,边趴在床边艰难地在地上翻找着自己的衣服。 苏迟立刻意识到她口是心非,这有赖于以前被喻子折磨的教训,练就了他分辨真话假话的本领。

他试图安抚她的仓皇和错乱,走到窗边坐下,拉着她一只手,轻声讲:“还在下雨呢,晚点儿看看情况再说好吗?”

楚格停下了动作,手里抓着的是苏迟的衬衣,她想了想,把衬衣套在身上,至少这样比一直躲在被子里要自然些。

苏迟又说:“你饿不饿?我家里没什么吃的,这个天外卖也不好叫。这栋楼里有家私房菜,我和老板很熟,我们可以上去吃。你要是懒得动,我就去打包回来。”

苏迟的妥帖周到,很大程度上缓解了楚格的窘迫,她转过来点点头,立刻又想到屋里太暗了,他未必看得见自己,便补了一句:“你买自己想吃的,我蹭着吃两口。”

苏迟出去之后,楚格隔着门模模糊糊听见他和豆包说了几句话,猜想大概是因为家里来了陌生人,小猫害怕,压力陡增,需要抚慰。 一想到自己打扰了小猫,顿时有些羞愧。

她反手撑着床沿,借着床头一点昏亮的灯光,将睡房仔仔细细环视一番。这间房明显只供人睡觉用, 一张床,一条床尾凳,角落里一个衣帽架,多余的物品一件也没有。再看一眼淋浴间的洗面台,上面摆着一把黑色的电动牙刷和一只茶色玻璃口杯,所有的东西看上去都是冷的。卧室外边连着一个小小的阳台,她怀着一点儿好奇走过去,目光落在窗边的铁质花架上,笑意从眼里流出来。

是那盆久违的鹿角蕨,厚实的叶片依旧翠绿坚挺。

她轻声问:“你还好吗?在这里待得满意吗?”

就在这时,另一扇玻璃门后传来一阵响动,吓得她浑身一

凛。回头一看才知道,原来这个阳台连通着客厅和卧室,那声异响显然是受惊的豆包发出的。

楚格拢了拢头发,隔着玻璃小小声地道歉:“豆包,打扰 你了,真的不好意思。”话音未落,只见窗帘的一角微微抖动,毛茸茸的尾巴尖还露在外面。

她连忙噤声,踮着脚尖顺着原路返回了卧室。

苏迟将打包带回来的食物放在餐桌上,敲了敲卧室门,叫她出去吃饭。

她去过那么多朋友家、客户家,从来没有哪一次像今晚这 样局促,右手大拇指的指甲快被啃秃,不敢看苏迟也不敢说话,只想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你不用这么拘谨,豆包没那么脆弱。我这儿平时不来人, 它习惯了这个空间里只有它和我,以后你来得多了,它慢慢熟 悉了你的声音和气味就好了。”苏迟看到楚格把他的衬衣穿得像睡衣,袖子长出一截,“这颜色倒是蛮衬你。”

“那我待会儿就穿走了哦。”她故意说。

苏迟没有立刻接话,他从餐台下面的柜子里拿出两个玻璃 杯,从制冰机里接了满满的冰块,倒上气泡水给她,然后才说:“楚格,在我面前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开不开心都不必掩饰。”

这话听上去没头没脑,真是需要一点儿灵犀才能体悟,楚格咬着下嘴唇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她听懂了。

他们安静地吃完东西,一起把餐台收拾干净,苏迟把垃圾拿出去扔掉。楚格看了看外面,雨已经小了很多,如果要走,现在就是时候了。

她待在原地迟疑着,却见苏迟从玄关柜的抽屉里取出一样东西。他走过来,把那个小玩意儿放到楚格手中,是一张门禁卡,硬币大小,深红色。

“入户密码是 741852 ,顺着键盘从左至右竖着摁两行就是了,以后你想来就来。”

苏迟的语气平缓,单手撑在餐台上的姿态也很随意,好像把自己的家交出来是那么稀松平常的事,全然不懂得这个行为对楚格象征着什么。

从那晚起,这张门禁就挂在了楚格的钥匙扣上,每天都在她的眼前晃。

她不是没有幻想过事情会按照自己所期待的方向发展,可实际却比幻想的要更迅速,也更顺利。

那个雨夜,楚格最终还是选择了回家,也没有穿走苏迟的衬衣。适可而止是最美妙的,她搞不清楚那是因为羞涩矜持,还是亲密过后的伤感,只是出于本能的直觉: 一定要回到独处中,才能看清自己的心。

在大厦黑暗的楼道里,楚格沿台阶一级一级往上爬,一步比一步更确定,她胸腔里盈满的东西就是爱情。

在一起的时候满足,不在一起的时候想念,挥之不去,如影随形。如果这不是爱,什么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