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

我爬上三段残破的楼梯。在这里,我爬上爬下已经有许多次了。然后我敲了敲走廊尽头的那道小门。怀尔德先生打开门,我走了进去。

他将门上的两把锁闩好,又推过一只沉重的箱子将门顶住,然后才坐到我身边,用他那一双浅色的小眼睛看着我的脸。他的鼻子和面颊上出现了五六道新的伤痕,支撑起他的人工耳朵的银丝也错了位。我觉得他的样子从没有这样迷人,又这样令人毛骨悚然。他没有耳朵,那双套在细银线上的人工耳朵突出在他的头侧,是他的弱点之一。它们是用蜡做成的,被涂成略带浅黄的粉红色。但他的整张脸是黄色的。他也许可以因为自己左手上的那几根人工手指而感到得意。其实那只手根本就没有手指,但看样子这丝毫没有造成他的任何不便。而且他对自己的蜡质耳朵似乎也很满意。他的个子很矮小,几乎比十岁的孩子高不了多少,但他的手臂肌肉相当发达,大腿更是像运动员一样粗壮。而怀尔德先生最令人感到奇异的还是他的头——一个拥有惊人智力和学识的人竟然会有这样一颗头颅。他的前额扁平,头顶尖小,就像是许多因为弱智而被关在精神病院里的不幸的人们一样。有许多人说他是疯子,但我知道,他就像我一样心智健全。

我并不否认他有些古怪。他固执地留下了那只母猫,还有些狂热地不断逗弄它,直到它像魔鬼一样扑到他的脸上。这一点肯定相当怪异。我从来都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豢养那只猫,也不知道他将自己和这只脾气又坏又凶的食肉兽一起关在房间里有何乐趣可言。我曾记得有一次,我正在牛油蜡烛的光亮下研读一份手稿,当时我抬头瞥了一眼,看见怀尔德先生正一动不动地蹲在他的高脚椅上,眼睛里闪耀着兴奋的光芒。那只猫从火炉前站起来,匍匐着向他爬过去。她的肚子贴在地上,蜷缩起来,身体微微颤抖。不等我有所动作,她猛地向怀尔德先生的脸上蹿过去。一人一猫嚎叫着、吐着白沫在地上翻滚,抓挠踢打,直到那只猫尖叫一声,逃到了橱柜下面。怀尔德先生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四肢紧缩在身体旁边,就像是濒死蜘蛛的腿。他可真是奇怪。

怀尔德先生这时又爬上了他的高脚椅,将我的脸仔细审视了一番,拿起一本页角卷起的账簿,将它打开。

“亨利·B.马修斯,”他念道,“怀索特簿记员,怀索特公司,教堂装饰品商人。于四月三日来访。名誉在赛马场受损。被别人知道是一名逃债者。名誉将于八月一日得到修复。预付费用五美元。”他翻过一页,用人造指节划过密密麻麻的字迹。

“P.格林尼·杜森博里,新泽西州菲尔比奇的福音牧师。名誉在博维利受损。要求尽快修复。预付费用一百美元。”

他咳嗽了一下,又念道:“于四月六日来访。”

“看样子你不会缺钱了,怀尔德先生。”我带着探询的口气说道。

“听着。”他又咳嗽了一声。

“C.汉密尔顿·切斯特太太,纽约市切斯特公园。四月七日来访。名誉在法国迪耶普受损,将于十月一日得到修复。预付费用五百美元。

“注意:C.汉密尔顿·切斯特,美国‘雪崩号’船长,预定十月一日从南海中队返家。”

“看样子,”我说道,“名誉修复者的收入还真不错。”

他的浅色眼睛盯住了我。“我只是想向你证明,我是对的。你说当一位名誉修复者不可能成功。即使我完成了特定的案例,我所付出的也会超过获得的。到现在为止,我已经雇佣了五百人。他们的薪水很低,但他们的工作热情都很高——这份热情有可能来自于他们的恐惧。这些人会进入每一片阴影,每一个社会阶层。其中一些甚至是最高级的社会神殿的支柱;另一些则是金融世界的支撑和骄傲;还有一些人在梦幻与才华的世界中拥有毋庸置疑的影响力。从回应我的广告的人们之中,我可以从容不迫地把他们挑选出来。这很容易,他们全都是懦夫。如果我愿意,我能够在二十天之内将我的雇员数量扩充三倍。所以你看,那些人保住了自己良好公民的声誉,我则获得了我的报酬。”

“他们也许会与你为敌。”我做出合理的推测。

怀尔德先生用拇指揉搓了一下变形的耳朵,调整了这件蜡制品的形状,若有所思地喃喃说道:“我觉得不会。我很少会使用鞭子,而且也只会用一下。更何况,他们喜欢他们的报酬。”

“你是怎样使用鞭子的?”我问道。

片刻间,他的脸色看起来很糟糕,一双眼睛仿佛缩小成了两点绿色的火花。

“我邀请他们过来,和我聊聊天。”他轻声说道。

一阵敲门声响起。怀尔德先生立刻恢复了那种和蔼可亲的表情。

“是谁?”他问道。

“思泰莱特先生。”门外的人应道。

“明天再来。”怀尔德先生说。

“不可能。”门外的另一个人开了口。但怀尔德先生的一声厉喝让他立刻恢复了沉默。

“明天再来。”怀尔德先生重复道。

我们听到有人从门前走开,转过了楼梯拐角。

“那是谁?”我问道。

“阿诺德·思泰莱特,伟大的《纽约日报》的所有者兼主编。”

他用没有手指的手轻轻敲了一下手中的账簿,又说道:“我给他的薪水非常低,但他认为这是一笔好交易。”

“阿诺德·思泰莱特!”我惊愕地重复了一遍。

“是的。”怀尔德先生得意地咳嗽了一声。

在他说话的时候,那只猫又走了过来,抬起头看着他,发出一声咆哮。怀尔德先生从高脚椅上爬下来,蹲在地上,将那只怪物抱在臂弯里,轻轻爱抚它。猫停止了咆哮,转而发出响亮的“呜呜”声。随着怀尔德先生的抚摸,这种声音也越来越大。

“那些记录在哪里?”我问道。他朝桌上一指。我第一百次拿起了那一捆手稿,看到上面的标题:

美利坚王朝

我一页一页地阅读着这些磨损严重的手稿。它们的磨损全部来自于我。虽然从一开始,我就已经对这些手稿中的内容了然于心,从“来自于毕宿星团的卡尔克萨,哈斯塔,以及毕宿五”到“路易斯·德·卡瓦多斯·卡斯泰涅,出生于1877年12月19日”,我无不熟知。但我还是会如饥似渴、全神贯注地阅读它,偶尔会将它的某一部分朗读出来。尤其让我凝神细读的是“希尔德雷德·德·卡瓦多斯,第一继承人”,等等。

我读完之后,怀尔德先生点点头,又咳嗽起来。

“说到你合法的野心,”他问我,“康丝坦斯和路易斯如何了?”

“康丝坦斯爱他。”我只回答了这样一句。

怀尔德先生膝头的那只猫忽然转身来抓他的眼睛。他将猫扔掉,爬上我对面的椅子。

“还有阿切尔医生!不过这件事你随时都可以处理掉。”他又说道。

“是的,”我说,“阿切尔医生的事情可以等一等。我现在要注意的是我的堂亲路易斯。”

“是时候了。”他从桌上拿过另一本账簿,迅速翻看里面的内容。

“我们现在和一万人有联系,”他嘟囔着,“在第一个二十八小时里,我们能够依靠的有十万人,到了四十八小时,这个州会被完全调动起来。随后是这个国家。但这一部分不行,我说的是加利福尼亚和西北部。那里也许再也不应该有居民了。我不会给他们黄色印记的。”

血涌上了我的头顶。但我只是说道:“一把新笤帚可以把房间打扫干净。”

“恺撒和拿破仑的野心也无法与他相比。除非控制了所有人的意识,甚至是他们还没有出现的想法,否则它绝不会善罢甘休。”怀尔德先生说。

“你是在说黄衣之王。”我颤抖着呻吟了一声。

“他是一位以皇帝为奴仆的君王。”

“侍奉他将令我满足。”我回应道。

怀尔德先生用自己残疾的手揉搓着耳朵,忽然猜测道:“也许康丝坦斯并不爱他。”

我想要说话,但下方的街道上突然奏响的军乐淹没了我的声音。是第二十龙骑兵团。他们原先驻扎在圣文森特山,现在他们从韦斯特切斯特县换防回来,要前往东华盛顿广场的新军营。这是我的堂亲所在的团。他们团里都是一些好小伙子,头戴威武的毛皮高帽,穿着浅蓝色的紧身上装和有黄色双条纹的马裤。这让他们的四肢显得更加强壮有力。团里的每支骑兵队都装备着骑枪,金属枪尖上飘扬着黄色和白色的燕尾旗。军乐队走过街道,演奏着团队行军曲。随后是上校和参谋。他们的坐骑排成密集队形,马蹄有节律地踩踏着地面。他们动作一致地点着头,燕尾旗在他们的枪尖上飞舞。骑兵们坐在漂亮的英国马鞍上,因为在韦斯特切斯特的农田中进行的那些不流血的战役,现在他们的面孔看上去就像浆果一样紫红而健康。他们的佩剑撞击马镫,形成一种整齐的奏鸣。马刺和卡宾枪的轻微撞击声混杂在其中,让我感到异常愉悦。我看到路易斯和他的中队走在一起。他是我见过的最英俊的军官。怀尔德先生骑坐在窗前的一把椅子上,也在一言不发地看着路易斯。路易斯在队伍中转过头,直盯着霍伯克的店铺。我能够看到他被太阳晒黑的面庞上泛起了红晕。我相信康丝坦斯一定也在透过窗户看着他。一排排士兵从我们面前经过。终于,最后一面燕尾旗也消失在南第五大道中了。怀尔德先生从椅子上爬起来,将顶门的箱子拽开。

“好了,”他说道,“你应该去看看你的堂亲路易斯了。”

他打开门锁。我拿起帽子和手杖,进入走廊。楼梯一片漆黑。我摸索着,一脚踏在一团柔软的东西上。那东西嚎叫一声,朝我吐口水。我朝那只猫发出充满杀意的一击。但我的手杖抖动了一下,在楼梯扶手上撞碎了。那只怪物跑回到了怀尔德先生的房间里。

再次走过霍伯克的房间门口,我看见他还在敲打盔甲。但我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径直来到布利克街上,又一直走到伍斯特街,从死亡屋旁边穿过华盛顿花园,回到我在本尼迪克的家里,舒服地吃了一顿午餐,看了《先驱日报》和《流星日报》。最后我来到卧室的钢制保险柜前,设置好时间组合。这三又四分之三分钟是必须等待的。当时间锁打开的时候,那将是我的黄金时刻。从我设置好时间的那一刻,直到我抓住把手,将牢固的钢制门板拉开的时候,我都处在一种狂喜的期待中。在天堂中度过的时刻一定就是这样的。在这段时间结束时,我知道自己会找到什么。我知道这个巨大的保险箱里为我收藏着什么——只为我一个人。当保险柜门打开时,这种来自于等待的强烈喜悦不可思议地进一步得到了加强。这时我会从天鹅绒软垫上捧起一顶纯金铸造的王冠,上面镶嵌的钻石让它更加光辉灿烂。我每天都会这样做,而这种等待和终于触碰到王冠的喜悦每天都在增强。这是万王之王的冠冕,它只属于皇帝的皇帝。黄衣之王也许对它不屑一顾,但他忠实的仆人终将戴上这顶王冠。

我将王冠抱在怀中,直到保险箱上的闹钟发出刺耳的铃音。随后我只能温柔而骄傲地将它放回到保险箱里,关上钢制箱门,再缓步走回到我的书房中,俯身在窗台上,眺望对面的华盛顿广场。下午的阳光透过窗户倾泻在房间里。一阵微风拨动了公园中的榆树和枫树的树枝。现在那些树枝上还都是幼芽和嫩叶。一群鸽子在耶德逊纪念教堂的塔楼周围盘旋,有时落在紫色屋瓦上;有时一直转着圈飞到大理石拱门前的莲花喷泉旁边。园丁们正在喷泉周围的花**忙碌着。刚刚被翻过的土壤散发出有些刺激性的甜美气味。一部除草机被一匹肥壮的白马牵拽着,叮叮当当地驶过翠绿的草坪。洒水车将细雨般的清水洒落在沥青道路上。那个应该是代表朱塞佩·加里波第的怪异雕像(4),已经在1897年被彼得·史蒂文森(5)的雕像所取代。现在许多孩子正在那座雕像旁的春日阳光中玩耍。一些照顾婴儿的年轻女孩子推着精致的婴儿车,却丝毫不在意车中那些面色苍白的小婴儿。她们的注意力也许都在那六个懒洋洋地坐在长椅上的龙骑兵身上。透过树梢,我还能看见华盛顿纪念馆在阳光中像白银一样闪闪发亮。更远处,位于广场的东部边缘就是用灰色石料建成的龙骑兵军营。旁边的白色花岗岩炮兵马厩里显得非常热闹。各种色彩正在那里不停地往来穿梭。

我看着广场对面角落里的死亡屋。有一些满怀好奇的人还在镀金的铁栏杆外面流连。不过通向白色小屋的道路上空无一人。我看着水光粼粼的喷泉。麻雀们已经找到了这个新的浴池。现在喷泉的池子里挤满了那种铁锈色羽毛的小东西。两三只孔雀正走过草坪。一只色彩单调的鸽子一动不动地站在一位命运女神雕像的手臂上,看上去就像是那座石雕的一部分。

就在我不经意地转过头的时候,死亡屋围栏门口那些好奇的看客中间发生了一点骚乱。我的注意力也立刻被吸引了过去。一位年轻人走进了镀金的铁栏杆,正沿着通向死亡屋青铜门户的碎石小路前进。我能看出他的步伐很紧张。在命运女神的雕像前,他停了一下,抬起头看向那三副神秘的面孔。那只鸽子从雕像的手臂上飞起来,转了几圈,向东方飞去了。年轻人用双手捂住面孔,犹豫着跳上了大理石台阶。没过多久,青铜门就在他的身后关闭了。半个小时以后,那些在外面观望的人全都没精打采地走开了。只有那只受到惊扰的鸽子回到命运女神的手臂上。

在晚餐前,我戴上帽子,去公园稍作散步。当我走过广场中央的大道时,一队军官从我身边经过。他们之中的一个人喊道:“你好,希尔德雷德。”然后他走回来和我握手——是我的堂亲路易斯。他微笑着,用他的马鞭轻敲着带马刺的鞋跟。

“我们刚刚从韦斯特切斯特回来,”他说道,“过了一阵田园生活,你知道的,许多牛奶和酸奶油,戴着太阳帽的挤奶姑娘。你对她们说她们很漂亮,她们就会说‘是吗?我可不这么觉得。’我在吃一大块肉眼牛排的时候差点儿被撑死。有什么新闻吗?”

“什么都没有,”我愉快地回答,“今天上午我看到你的团回来了。”

“是吗?我没有看见你。你在哪里看到的?”

“在温德尔先生家的窗口。”

“哦,天哪!”路易斯变得有些急躁起来,“那个人根本就是个疯子!我不明白你为什么……”

他看出了自己的失言让我感到气恼,便急忙请求我的原谅。

“真的,老伙计,”他说道,“我不是要诽谤一个你喜欢的人,但根据我的人生经验,我完全看不出你和怀尔德先生有什么共同之处。就算是说得再好听,他也不是一个教养良好的人。他畸形得可怕,只有犯罪的疯子才会有他那样的头。你自己也知道,他曾经在精神病院待过……”

“我也在那里待过。”我平静地打断了他。

片刻之间,路易斯显得既惊讶又困惑。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过来,在我的肩头重重地拍了一下。

“你被完全治愈了……”他的话刚说到一半,又被我打断了。

“我想,你的意思应该是医生也承认,我从来没有发过疯。”

“当然,这……这就是我的意思。”他笑着说。

我不喜欢他的笑声,因为我知道他是在强迫自己笑出来。不过我还是和蔼地点点头,问起他要去哪里。路易斯抬头看看他的兄弟们。现在那些军官已经快要走到百老汇了。

“我们想要去尝尝布鲁斯维克鸡尾酒。不过和你说实话,我很想找个理由去看看霍伯克。来吧,你来当我的理由好了。”

我们发现霍伯克正穿着一身整洁的春装,站在他的店铺门口嗅着空气。

“我刚决定在晚饭前带康丝坦斯去散散步。”他如此回答了路易斯一连串的问题,“我们想要在北河边上的公园台地走一走。”

就在这时,康丝坦斯出现了。当路易斯俯身亲吻她戴着手套的纤细手指时,她的脸色忽而变白,忽而又变成幸福的蔷薇色。我想要找个借口离开,宣称我在上城区还有一个约会。但路易斯和康丝坦斯完全不听我说些什么。我意识到,他们想要我留下来,吸引霍伯克的注意。不过这样我也能盯住路易斯。于是,当他们叫住了一辆马车要去春日街的时候,我便跟他们上了车,坐到盔甲匠的旁边。

公园的景色相当漂亮,尤其是能够俯瞰北河码头的花岗岩台地。它从1910年开始修建,到1917年秋季才告竣工。现在这里已经成为了这座大都市中最受欢迎的休闲散步场所之一。它从炮台一直延伸到109号大街。从这里不单能够欣赏河岸的景色,还能一直眺望到新泽西岸边的风光,甚至于对面的高地。这里的树林中零星分布着不少咖啡馆和饭店。每周两次,驻防在这里的军乐队会在工事矮墙上的凉亭中演奏乐曲。

我们坐在谢里丹将军骑马的雕像脚下的长椅上晒太阳。康丝坦斯让遮阳伞倾斜过来,遮住眼睛,和路易斯轻声絮语。别人根本不可能听到他们在说些什么。老霍伯克倚在自己的象牙头手杖上,点燃了一支上等雪茄。他也递给我一支雪茄,被我礼貌地拒绝了。我的脸上挂着空洞的微笑,看着太阳渐渐低垂到史坦顿岛的林地上方。整片港湾被染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水面上的船帆映射着阳光,变成一个个温暖的亮点。

双桅船,纵帆船、游艇、笨重的渡船。所有这些船的甲板上都站满了人。铁路驳船上面承载着一串串褐色、蓝色和白色的货运车厢。豪华庄重的游轮、外观简陋的货轮、近海小火轮、挖泥船、平底船,还有港湾中无所不在、肆意横行的小拖船不停地喷着白烟,拉响汽笛。目力所及之处,波光粼粼的水面不断被这些船只搅动着。只有一支白色舰队默默地停泊在水面上,一动不动,和这些匆匆忙忙的帆船、轮船形成了有趣的对比。

康丝坦斯快活的笑声将我从白日梦中惊醒过来。

“你在看什么?”她问我。

“没有……在看舰队。”我微笑着说。

路易斯开始向我们讲解那些舰船。他以总督岛上的红堡为基点,依照舰船的远近位置逐一进行解说。

“那艘像雪茄一样的小家伙是鱼雷艇。”他说道,“这里一共有四艘这样的鱼雷艇,分别是‘大海鲢’、‘猎鹰’、‘海狐’,和这艘‘章鱼’号。前面的炮艇是‘普林斯顿’号、‘查普兰’号、‘静水’号和‘伊利’号。旁边是巡洋舰‘法拉格特’号和‘洛杉矶’号。前面是战列舰‘加利福尼亚’号和‘达科他’号。‘华盛顿’号是旗舰。停在威廉姆城堡旁边的那两艘体型短粗的是双炮塔浅水重炮舰‘可怖’号和‘壮丽’号。后面是撞击舰‘奥西奥拉’号。”

康丝坦斯看着他,一双美目中闪耀着深深的赞许。“一个军人竟然要懂得这么多东西。”她说道。我们全都笑了起来。

路易斯站起身,向我们点了一下头,随后就向康丝坦斯伸出一只手臂。他们沿着河边的矮墙漫步向远处走去。霍伯克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向我转过头。

“怀尔德先生是对的。”他说道,“我找到了‘王子纹章之甲’丢失的腿甲和左侧护腿,就在佩尔街一个堆满旧垃圾的破烂阁楼里。”

“998号?”我微笑着问。

“是的。”

“怀尔德先生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我说道。

“对于这个极为重要的发现,我要向他致以感谢。”霍伯克说道,“我还打算请他享受这件事为他带来的名誉。”

“他不会为此而感谢你的。”我严厉地说道,“请不要对此多费唇舌。”

“你知道它的价值有多大吗?”霍伯克问。

“不知道,也许五十美元吧。”

“它价值五百美元。而如果有人能够让‘王子纹章之甲’恢复完整,它的拥有者愿意付给那个人两千美元。这份奖金也应该属于怀尔德先生。”

“他不想要!他拒绝接受!”我恼怒地说道,“你对于怀尔德先生有什么了解?他不需要这笔钱。他很富有——或者如果他愿意,他会比除了我以外的任何活人都更加富有。我们为什么要在乎钱……我们所在乎的,他和我,只要等到,等到……”

“等到什么?”霍伯克惊疑地问道。

“你会看到的。”我又恢复了警惕。

他眯起眼睛看着我,很像是阿切尔医生的样子。我知道他认为我的精神有些问题。不过他没有说出“神经病”这个词。这也许是他的运气。

“不,”我回答了他没有说出口的问题,“我并非是精神有缺陷。我的意识就像怀尔德先生一样健康。我只是不屑于细说还没有到手的东西。这项投资的回报可不仅仅是黄金、白银和珍贵的宝石。它将确保一个大陆,半个地球的快乐与繁荣!”

“哦。”霍伯克说道。

“而且最终,”我压低声音继续说道,“它将确保整个世界的快乐。”

“顺便也能成就你自己和怀尔德先生的快乐与繁荣?”

“没错。”我微笑着说道。但这名盔甲匠的腔调真让我想要掐死他。

他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以非常温和的口吻说:“卡斯泰涅先生,为什么你不放弃你的书本和研究,去山里或者其他地方做一次远足?你曾经很喜欢钓鱼。你可以在兰利奇钓几条鳟鱼啊。”

“我已经不再喜欢钓鱼了。”我的声音中已经没有了任何火气。

“你曾经对许多事情都感兴趣,”他继续说道,“运动、游艇、射击、骑马……”

“自从那次落马以后,我就再也不对骑马有兴趣了。”我平静地说。

“啊,是啊,那次落马。”他重复着我的话,将目光从我身上转开。

我感觉这些胡说已经够多了,便将话题转回怀尔德先生。但霍伯克再一次审视我的脸,而且他的态度显得非常无礼。

“怀尔德先生。”他说道,“你知道他今天下午干了什么?他来到楼下,在前厅大门上钉了一块招牌。就在我的招牌旁边。那上面写着:

怀尔德先生

名誉修复者

第3道铃

你知道名誉修复者能做些什么吗?”

“我知道。”我压抑住内心的怒火回答道。

“哦。”他又这么说了一声。

路易斯和康丝坦斯不紧不慢地走了回来,问我们是否愿意和他们一起走走。霍伯克看了看自己的表。与此同时,一股青烟从威廉姆城堡的窗口喷射出来。落日炮的轰鸣在水面上翻滚而过,又得到了对面高地的回应。旗帜从旗杆顶上落下。战舰的白色甲板上响起了喇叭声。新泽西岸边亮起了第一批电灯。

当我与霍伯克返回城里的时候,我听到康丝坦斯低声对路易斯说了些什么。具体内容我完全没有听清。不过路易斯悄声说了一句“亲爱的”作为回应。通过广场的时候,我再一次与霍伯克走在前面。我听到身后又传来喃喃的“甜心”和“我的康丝坦斯”。我知道,是时候和我的堂亲路易斯说些重要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