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I

五月初的一个早晨,我站在卧室里的钢制保险柜前面,试着戴上了那顶黄金宝石王冠。我转向镜子,看到那一颗颗钻石映射着火光。精心打造的金冠如同我头顶上一只燃烧的光环。我记得卡米拉痛苦的尖叫,还有回**在卡尔克萨昏暗街道上那些恐怖的辞句。它们是第一章的结尾。我不敢去想后面的内容。即使是在春日的阳光中,在我自己的房间里,被熟悉的物品所包围,窗外传来让人安心的街头噪音,仆人们的声音也不时出现在外面的走廊中,我还是不敢。那些有毒的一字一句缓缓滴落进我的脑海,就如同死亡的甜蜜汁液滴落在床单上,立刻被吸收干净。我颤抖着,从头上取下王冠,抹了抹前额。但我还是不住地想着哈斯塔和我应有的野心。我回忆起自己上一次离开怀尔德先生时他的样子。他的面孔全都破烂了,被那个邪恶的怪物抓得鲜血淋漓。他所说的——啊,他说的那些话!保险柜中的警铃开始发出刺耳的尖鸣。我知道时间到了。但我不会在意这种事。我将闪闪发光的冠冕戴在头上,挑衅地转向镜子。我在镜子前面站立了很长时间,用我自己的眼睛观察我面孔的变化。这面镜子映照出一张很像是我的脸,但更加苍白,而且是那样消瘦,让我几乎认不出来他是谁。与此同时,我一直紧咬牙关重复着:“日子到了!日子到了!”保险柜中的警铃还在吵个不停。钻石闪闪发光,火焰在我的眉毛以上燃烧。我听到一扇门被打开,但并没有留意去看。直到我发现两张脸出现在镜子里——另一张脸来到我的肩膀后面,另外两只眼睛盯住了我的眼睛。我像闪电一样转过身,抓起梳妆台上的一把长匕首。我的堂亲面色苍白地向后跳去,高声喊道:“希尔德雷德!上帝啊!”随着我的手落下,他又说道,“是我,路易斯,难道你不认识我了?”我一言不发地站立着。仿佛我一辈子都没有说过话。他走上来,从我手中拿走了匕首。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温和地问道,“你生病了吗?”

“没有,”我回答道。但我怀疑他是否会认真听我的话。

“来吧,来吧,老伙计,”他喊道,“摘下这顶黄铜王冠,到书房去待一会儿。你要参加化装舞会吗?这些戏台上的玻璃珠又是怎么回事?”

一方面,我很高兴他以为这顶王冠是用黄铜和玻璃制造的。但我还是不喜欢他这样想。我让他从我的手中将王冠拿走,知道现在迎合一下他才是最好的办法。他将华美的王冠抛向半空,再用手接住,然后微笑着转向我。

“它至少值五十美分,”他说道,“它是做什么用的?”

我没有回答,只是从他的手中拿过王冠,放进保险柜,关紧厚重的钢制门……地狱般的警铃声立刻停止了。他好奇地看着我,却似乎没有注意到突然中止的警铃。而且他似乎认为那个保险柜只是饼干盒子。我害怕他会检查保险柜的密码组合,便领着他走进我的书房。路易斯倒在沙发上,用他从不离手的马鞭挥赶着苍蝇。他还穿着那套军人制服——穗带装饰的上衣和华丽的帽子。只不过现在这身衣服显得有些凌乱,我注意到他的马靴上全都是红色的泥点子。

“你去哪里了?”我问他。

“去新泽西的小溪里跳泥巴来着。”他说道,“我还没有时间换衣服。不过我更着急来见你。难道你这里就没有一杯喝的?我快渴死了。我在马鞍上坐了二十四个小时。”

我从药箱里拿了些白兰地给他。他喝了一口,面露苦涩。

“这东西真该被诅咒。”他说道,“我给你一个地址,那里能买到真正的白兰地。”

“这已经可以满足我的需要了。”我冷漠地说,“我会用它按摩胸口。”他愣了一下,又挥起鞭子赶走了一只苍蝇。

“听着,老伙计,”他改换了话题,“我有些话想对你说。你把自己像猫头鹰一样关在这里已经有四年时间了。现在你不去任何地方,不参加任何有益健康的活动,除了把头埋进壁炉台上的那些书本里,你该死的什么事情都不做。”

他朝壁炉台上的一排书架瞥了一眼。“拿破仑、拿破仑、拿破仑!”他一本本地念着书脊上的标题,“老天在上,难道你这里除了拿破仑以外什么都没有了?”

“我希望它们都是用金线装订的,”我说道,“不过等等,是的,这里还有另一本书,《黄衣之王》。”我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的眼睛。

随后我又问道:“你读过吗?”

“我?没有,感谢上帝!我可不想变成疯子。”

我看到他话刚一出口,就为自己的失言而感到后悔。这世界上只有一个词让我比“神经病”更加痛恨,那就是疯子。但我控制住了自己,并询问他为什么认为《黄衣之王》是危险的。

“哦,我不知道。”他急忙说道,“我只记得它曾经在公众中造成异常的兴奋,并且被神职人员和新闻杂志严厉批驳。我记得这本书的作者在搞出这个怪物以后吞枪自杀了。对不对?”

“我知道他仍然活着。”我回答道。

“可能吧,”路易斯嘟囔了一句,“子弹也杀不死这样的魔鬼。”

“这是一本关于伟大事实的书。”我说道。

“是的,”他没有退让,“正是那些‘事实’让人们发了疯,毁掉了自己的生活。我不在乎这东西是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是至高无上的艺术精华。写下它就是一种犯罪。我绝不会翻开它的任何一页。”

“这就是你要来告诉我的?”我问道。

“不,”他说,“我来是要告诉你,我打算结婚了。”

我相信自己的心脏在这一刻停止了跳动。但我还是紧盯住了他的脸。

“是的,”他继续说着,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和地球上最甜美的女孩结婚。”

“康丝坦斯·霍伯克。”我机械地说道。

“你怎么知道的?”他惊讶地喊了一声,“我还是直到四月份的最后一个晚上才明白的。就是我们那次晚餐前在路堤上的散步。”

“什么时候?”我问道。

“本来预定在九月份。不过一个小时以前,我们团收到一份调令,要去圣弗朗西斯科的普雷西迪奥。我们明天中午出发。明天!”他将这个时间重复了一遍,“想想看,希尔德雷德,明天我就会成为这个有趣的世界中能够呼吸的生命里最快乐的一个。康丝坦斯会和我一起走。”

我向他伸出手,以示祝贺。他用力握住我的手,完全像是他伪装成的那种好心肠的傻瓜。

“而且我要晋升成队长了,这会是我们的结婚礼物。”他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路易斯·卡斯泰涅队长以及其夫人。如何,希尔德雷德?”

然后他告诉了我婚礼会在哪里进行,都有谁参加,还要我承诺会去,并且一定要保持最好的仪态。我咬牙听着他孩子气的唠叨,没有显露出我的心情。但我实际上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当他跳起身,把马刺撞得叮当作响,说他必须走了的时候,我没有挽留他。

“有一件事我想请你答应。”我平静地说道。

“说吧,我会答应的。”他笑着说。

“我想要你在今晚和我见一面,聊上一刻钟。”

“当然,如果你愿意,”他不无困惑地说道,“在哪里?”

“就在公园里吧。”

“什么时候,希尔德雷德?”

“午夜。”

“这是怎么回事?以上帝……”他话说到一半就住了口,然后赞同地向我笑了笑。我看着他走下楼梯,快步离开。他的佩剑随着迈开的大步左右摇摆。他拐弯走进了布利克街。我知道他是要去见康丝坦斯。我给了他十分钟。等他的身影消失之后,我便跟到了他后面。这一次我戴上了宝石王冠和绣有黄色印记的丝绸长袍。没过多久,我也拐进了布利克街,没过多久便走进了那道熟悉的门户。门上还挂着那面招牌:

怀尔德先生

名誉修复者

第3道铃

我看到老霍伯克在他的店铺中忙活,觉得自己听到康丝坦斯的声音从他们的客厅中传出来。但我避开他们两个,快步走上摇摇晃晃的楼梯,来到怀尔德先生的公寓。敲门之后,我没有等待里面的人应声就走了进去。怀尔德先生正躺在地上呻吟着。他的脸上全都是血,衣服被撕成了碎片。地毯上到处洒落着血滴。明显是刚刚发生不久的打斗把这块地毯也撕破了几处。

“那只被诅咒的猫。”他停止了呻吟,将几乎无色的眼睛转向我,“我睡觉的时候,它攻击了我。我相信它是要把我杀死。”

这太过分了。我走进厨房,从储藏柜中拿出一把短柄斧,开始寻找那只来自地狱的怪兽,准备一劳永逸地把它解决掉。我的搜寻毫无成果。过了一会儿,我放弃了寻找,回到房间里,发现怀尔德先生正蹲踞在桌边他的高脚椅上。他已经洗过了脸,又换了衣服,用火棉胶敷上了猫爪子在他的脸上留下的深深伤口,又用一块布捂住了喉咙上的伤口。我告诉他,如果我遇到那只猫,就会杀了它。但怀尔德先生只是摇摇头,又专心地去看面前那本账簿了。他读出一个接一个的名字。这些人都是为了自己的名誉来找他的。他所做出的成绩真是令人吃惊。

“我会不时把这些螺丝钉拧上。”他解释说。

“总有一天,他们之中会有人能够帮到你。”我坚持说。

“你这样认为?”他一边说,一边揉搓着残缺的耳朵。

和他争论是没有用的。于是我拿起了那份标题是“美利坚王朝”的手稿。上一次我就应该在怀尔德先生的书房里把它抄录下来。我仔细阅读它,因为喜悦而战栗不已。等我读完之后,怀尔德先生接过手稿,转身走进了从他的书房通向卧室的黑暗过道,同时高声喊道:“万斯。”这时我才第一次注意到一个人正蜷伏在那里的阴影中。我在找猫的时候怎么会没有注意到他?这一点我完全无法想象。

“万斯,进来。”怀尔德先生喊道。

那个人站起身,蹑手蹑脚地向我们走过来。当他向我抬起头,面孔被自窗口透进来的光线照亮的时候,我就再也无法忘记这张脸了。

“万斯,这位是卡斯泰涅先生。”怀尔德先生说道。不等他把话说完,这个人就扑倒在桌子前面的地上,喘息着哭喊道:“哦,上帝啊!哦,我的上帝啊!救救我!原谅我……哦,卡斯泰涅先生,让那个人离开。你不可能,你不可能是这个意思!你不一样……救救我!我已经崩溃了……我曾经在精神病院里,而现在……当一切即将恢复正常……当我已经忘记了那位君王……黄衣之王……但我又要疯了……我要疯了……”

他的声音随着一阵窒息的咯咯声结束了。因为怀尔德先生跳向他,用自己的右臂环绕住了那个人的喉咙。当万斯瘫倒在地板上的时候,怀尔德先生又灵巧地登上了自己的椅子,用拇指揉搓自己变形的耳朵,然后转向我,要我把账簿拿给他。我从书架上取下账簿交给他。他将它打开,在优美的字迹中搜寻片刻,满意地咳嗽一声,指住了“万斯”这个名字。

“万斯,”他高声念道,“奥斯古德·奥斯沃德·万斯。”随着他的声音,地上的那个人抬起头,将抽搐的面孔转向怀尔德先生。他的眼睛因为充血而变得通红。他的嘴唇肿胀起来。“4月28日来访,”怀尔德先生继续念道,“职业,锡福斯国家银行出纳,曾因犯伪造罪在兴格监狱服刑,后又从那里被转送至精神病罪犯收容所。在1918年1月19日被纽约州长赦免,从精神病收容所被释放。名誉在羊头湾受损。有传闻说他的收入远远无法维持他的生活方式。名誉立刻得到修复。预付费用1500美元。

“注意:从1919年3月20日至今,贪污款项已经高达三万美元。有着杰出的家人。因为叔叔的影响才得以获得现在的职位。父亲是锡福斯银行的董事长。”

我看着地上的这个人。

“起来,万斯,”怀尔德先生温和地说道。万斯仿佛被催眠一样站起身,“他现在会完全按照我们的话行事。”怀尔德先生打开手稿,读过整部美利坚王朝的历史,然后用充满抚慰感的温和声音向万斯逐一讲述重点。万斯则只是呆愣地站在原地。他的眼神茫然空洞。我觉得他已经失去了智力。我将这个想法告诉怀尔德先生。他说这没有关系。我们非常耐心地向万斯指出在这件事中他要担当什么样的角色。过了一段时间,他似乎是理解了。怀尔德先生仔细讲解了手稿,利用大量纹章学的知识支持他的研究成果。他提到了卡尔克萨王朝的建立,能够连接到哈斯塔的湖泊,毕宿五和毕宿星团之谜。他提起卡西露达和卡米拉,玳瑁状云雾缭绕的深渊,还有哈利湖。“黄衣之王的一条条褴褛袍服中一定永远隐藏着耶提尔。”他喃喃地说道。但我不相信万斯听到了他的声音。然后,他又在一定程度上引领万斯了解了这个王朝家族的分支,直到乌欧特和塔勒,从瑙塔巴和真相幻影到奥登尼斯。然后他将手稿和注解都扔到一旁,开始讲述关于最后君王的神奇故事。我在迷醉和战栗中看着他。他扬起头,伸出一双长长的手臂,尽显高傲和力量。他的双眼深陷在眼窝里,如同两枚光芒璀璨的翡翠。万斯愚钝地倾听着。但我的感受则全然不同。当怀尔德先生终于讲述完毕,向我一指,高声说道:“王的亲属!”我的头立刻兴奋地摇晃起来。

我用超人的力量控制住自己,向万斯解释为什么只有我有资格戴上这顶王冠,为什么我的亲戚必须被流放或者死亡。我让他明白了,我的堂亲绝对不能结婚,哪怕他宣布放弃自己的一切权利。而他最不应该做的就是娶阿文郡侯爵的女儿,让英格兰卷入这一问题。我向他展示了一张有成千上万个名字的名单。这是由怀尔德先生拟就的。上面的每一个人都接受了黄色印记——这是任何活人都不敢轻视的印记。这座城市,这个州,这一整片大陆都已准备好在苍白面具之前起身颤抖。

时刻到了。人们应该知道哈斯塔之子。整个世界都要向高悬在卡尔克萨天空中的黑色星辰拜倒。

万斯靠在桌边,将头埋进双手。怀尔德先生用一只铅笔头在昨天的先驱日报边缘画了一张草图。那是霍伯克家的房间布局。然后他写下命令,盖上印章。我颤抖得像中风的病人一样,在我的第一份处决令上签下我的名字——希尔德雷德·雷克斯。

怀尔德先生爬到地上,打开橱柜上的锁,从第一层架子上拿出一个长方形的盒子,放到桌上打开。一把崭新的匕首就躺在盒子中的棉纸上,我将它拿起,递给万斯,还有我的命令和霍伯克家的布局草图。然后怀尔德先生告诉万斯可以走了。万斯蹒跚着走出房间,就像是贫民窟中的一个流浪汉。

我又坐了一段时间,看着太阳一点点隐没在耶德逊纪念教堂的方形塔楼后面。终于,我收拾起手稿和注释,又拿起我的帽子,向门口走去。

? M. Grant Kellermeyer

怀尔德先生静静地看着我。我踏进走廊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怀尔德先生的小眼睛还在紧盯着我。在他身后,阴影正随着消褪的阳光而变得愈发浓重。我关上门,一直走到昏暗的街道上。

自从早饭之后我就什么都没有吃。但我并不感觉到饿。一个可怜的,看上去已经快饿死的家伙正站在死亡屋的街对面,看着那幢白色建筑。他注意到了我,便向我走来,告诉了我一个悲惨的故事。我给了他一些钱。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没有感谢我就走开了。一个小时以后,另一名流浪汉走过来,开始哭诉他的故事。我的衣兜里有一张白纸,上面画着黄色印记。我将那张纸递给他。他愚蠢地对着那张纸看了一会儿,然后有些不太确定地瞥了我一眼。以在我看来是过分夸张的小心态度将那张纸叠好,放进胸前的口袋里。

街上的电灯亮了起来。新月闪耀在死亡屋上方的天空中。在广场上等待实在令人感到疲惫。我从大理石拱门溜达到炮兵马厩,又回到莲花喷泉前。这里的花草散发出的馥郁芳香让我感到有些不舒服。喷泉的水流在月光中摇曳。水滴落下时响起的旋律让我回忆起霍伯克店铺里锁链甲的叮当声,但落水声远没有那样迷人。月光照在水面上形成的昏暗涟漪也不像霍伯克膝头的胸甲钢片在太阳下闪耀时给我带来的那种精致的愉悦感。我看到蝙蝠在喷泉池的水生植物上面飞舞穿梭。它们急骤的飞行让我感到神经紧张。我再一次向远处走去,漫无目的地穿行在树木之间。

炮兵马厩一片黑暗。不过骑兵营房中军官宿舍的窗户还是灯火通明。营房大门口全都是穿着工作制服的士兵。他们扛着稻草和马具,还有装满餐具的篮子。

营房门口的骑马哨兵已经换了两批。我还在柏油路上来回踱步。我看看自己的表。时间快到了。营房里的灯光正逐一熄灭。栅栏营门也关闭了。每过一两分钟,都会有一名军官从侧门走过,在黑夜中留下一阵装备和马刺磕碰的嘈杂声音。广场上变得格外安静。最后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已经被穿灰衣的公园警察赶走。沿着伍斯特街的车道上空****的。只有骑马哨兵的坐骑踢踏蹄子和佩剑撞在马鞍上的声音偶尔会打破这里的宁静。在军营里,军官宿舍还亮着灯。窗口处能看到他们的仆人来回走动的影子。圣方济各·沙勿略大学的新尖塔上传来十二点的钟声。随着那韵调哀伤的钟鸣结束了最后一响,一个人影走过军营侧旁的小门,同哨兵迎面而过,随后就穿过街道,进入广场,朝本尼迪克公寓楼走去。

“路易斯。”我喊道。

那个人转动带马刺的鞋跟,径直朝我走来。

“是你吗,希尔德雷德?”

“是的,你很准时。”

我握了握他伸过来的手。然后我们两个朝死亡屋缓步走去。

他还在不停地念叨着他的婚礼和康丝坦斯有多么可爱。他们会有怎样美好的未来。他还让我看他的队长肩带,他袖子上和高帽子上的三道金色花饰。和他这种孩子气的喋喋不休相比,我倒是更喜欢他的马刺和佩剑发出来的叮叮声。终于,我们站到了第四大街角落里,死亡屋正对面的榆树下。他笑着问我找他有什么事。我示意他坐到电灯下的长椅上,自己也坐到了他身边。他好奇地看着我。那种探寻的眼神就和那些医生们一样,让我既恨又怕。我感觉到了他的目光的冒犯,但他却对此一无所知。我只好小心地隐瞒下自己的心情。

“嗯,老伙计,”他问道,“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我从衣袋里拿出“美利坚王朝”的手稿和注释,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我会告诉你的。但你先要以自己的军人身份起誓,答应我会从头到尾读完这份手稿,不要问我任何问题。答应我以同样的方式读完这些注释。答应我随后认真听我必须对你说的话。”

“我答应,如果你想要这样。”他愉快地说道,“把那些纸给我吧,希尔德雷德。”

他开始阅读。因为困惑而挑起眉弓,让他的表情显得异常古怪——这也让我不得不为了压抑住怒火而全身颤抖。随着他一条条读下去。他的眉毛紧锁在一起,嘴唇一开一合,看样子仿佛是在说:“垃圾。”

然后他变得有些无聊,显然是为了我才不得不继续读下去。他也想对手稿中的内容产生兴趣,最终却变成无效的努力。他在密集的文字中看到自己的名字时愣了一下。看到我的名字时,他放下了手稿,用犀利的目光审视了我一会儿。但他没有食言,继续阅读了下去。我任由他的疑问卡在他的双唇之间,没有给他任何回答。最后,他看过了怀尔德先生的签名,便将手稿仔细叠好,交还给我。我又把注释递给他。他坐进长椅里,将军帽从前额推上去。我清楚地记得他这个孩子气的动作——他在学校的时候就是这样。当他阅读的时候,我看着他的脸。他一读完,我就收回了注释,将它和手稿一同放进衣袋里。然后我打开一张有黄色印记的卷轴。他看到了黄色印记,却仿佛没有认出来。我用有些严厉的语气让他仔细看着这个印章。

“嗯,”他说道,“我看到了。这是什么?”

“这是黄色印记。”我恼怒地说。

“哦,正是,可不是么。”路易斯用那种奉承的语调说道。阿切尔医生就是这样对我说话的。如果我不把他处理好,他也许还会这样对我说话。

我压抑住怒火,用尽可能稳定的声音回答道:“听着,你要履行你的诺言吗?”

“我正在听,老伙计。”他带着安慰的口吻对我说。

我开始非常镇定地说了下去。

“阿切尔医生通过某种手段,得到了关于王朝继承人的秘密。他企图剥夺我的权利。他宣称之所以要这样做,全都是因为四年前我从马背上摔落下来,导致精神出现缺陷。他图谋将我囚禁在他的房子里,希望以这种手段将我逼疯,或者是毒杀我。我没有忘记这件事。昨天晚上,我拜访了他,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路易斯的面色变得非常苍白。但他没有动。我继续以胜利者的姿态说道:“现在还有三个人需要处理。因为他们也关系到了怀尔德先生和我的利益。他们就是我的堂亲路易斯、霍伯克先生、还有他的女儿康丝坦斯。”

路易斯跳起身。我也站了起来,同时将带有黄色印记的纸扔在地上。

“哦,我不需要用这个来告诉你我必须说的事情。”我带着胜利的笑声嚷道,“你必须放弃王冠,将它让给我。听到了吗,让给我!”

路易斯带着一种惊诧的情绪紧盯住我。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温和地对我说:“当然,我放弃……我必须放弃什么?”

“那顶王冠。”我怒不可遏地说。

“当然,”他回应道,“我放弃它。好了,老伙计,我们走走,我陪你回你的房间去。”

“不要用那种医生的伎俩来对付我。”我在怒火中颤抖着,高声喊道,“不要以为我是个疯子。”

“那真是胡说,”他说道,“来吧,现在已经很晚了,希尔德雷德。”

“不,”我喊道,“你必须听我的。你不能结婚。我禁止你这么做。你听到了吗?我禁止。你要放弃王冠。作为回报。我允许你流亡,但你拒绝的话,就只能死掉。”

他竭力想要让我冷静,但我终于爆发了。我抽出长匕首,挡住了他的去路。

然后我告诉了他,阿切尔医生就在一间地下室里,喉咙已经被割开了。我想到万斯和他的匕首,还有我签署的命令,不由得冲着他的脸大笑起来。

“啊,你现在是王,”我喊道,“但我将成为王。你是什么人?竟然想要让我远离帝国,远离那宜居的土地。我出生时是一位王的堂亲,但我将会成为王!”

路易斯面色苍白,身体僵直。突然间,一个人沿着第四大街跑过来,冲进了死亡圣殿的黄金围栏,全速向那道青铜门跑去,发疯地喊叫着进入了那致命的房间。我大笑着,抹去眼睛上的泪水。我认出了那是万斯,知道霍伯克和他的女儿已经不再是我的障碍了。

“去吧,”我向路易斯喊道,“你已经不再对我构成威胁了。你永远也不可能和康丝坦斯结婚了。如果你在流亡中娶了另一个人,我会去拜访你,就像我昨晚对我的医生那样。怀尔德先生明天会照管你。”然后我转过身,冲进南第五大道。路易斯发出一声恐惧的叫喊,丢下他的腰带和佩剑,像风一样追上了我。在布利克街的拐角处,我听到他逐渐逼近我的背后。我冲过霍伯克招牌下面的门洞。他喊道:“停下,否则我开枪了!”但是当他看到我没有进入霍伯克的店铺,而是径直上了楼梯,便没有再管我。我听到他用力的敲门声和叫喊声,仿佛那样就能将死人唤醒。

怀尔德先生的屋门敞开着。我冲进去喊道:“完成了,完成了!让诸国起来,仰望他们的王!”但我找不到怀尔德先生。于是我先跑到橱柜那里,拿出那顶辉煌灿烂的王冠。我又穿上那件绣有黄色印记的白色丝绸长袍,将王冠戴在头顶。我终于是王了,以我对哈斯塔的权利而成为了王。因为我对毕宿星团的知识而成为了王。我的意识已经触及到了哈利湖的深渊。我是王!第一缕黎明时的灰线将掀起一场震撼两个半球的暴风雨。就在此时,我的每一根神经都达到了最紧张的状态。我因为喜悦而感到晕眩,我的思想中充满了光辉。但在黑暗的过道里突然传来了呻吟声。

我抓起牛油蜡烛,朝门口跳过去。那只猫像恶魔一样从我身边经过。牛油蜡烛熄灭了。但我的长匕首要比它的速度更快。我听到它发出一声尖叫,知道我的匕首击中了它。片刻间,我听到它在黑暗中跌倒翻滚的声音。很快,它的狂乱挣扎停止了。我点亮一盏灯,举过头顶。怀尔德先生躺在地板上,喉咙被割开了。一开始,我以为他死了。但就在我的注视下,一点绿色的光亮出现在他深陷的双眼中。他残疾的手在颤抖着。他的嘴随着一阵**,一直咧开到耳根处。片刻之间,我的恐惧和绝望变成了希望,但是当我俯下身,只看到他的眼珠向上翻起。他死了。我站起身,心脏被愤怒和绝望刺穿。我看到我的王冠、我的帝国、所有希望和一切野心、我的整个人生都和这个死去的主人一起僵卧在那里。他们来了,从后面抓住我,把我紧紧捆缚起来,直到我的血管像绳子一样从皮肤下凸起。我说不出话,只是突兀地发出一阵阵狂暴的嚎叫。但在他们的围攻之中,我仍然满心怒火。虽然流着血,我却进行着猛烈的反击。不止一个警察感受到了我锋利的牙齿。当我无法再动弹的时候,他们才再次靠近我。我看到老霍伯克,他的身后是我满面惊恐的堂亲路易斯。更远处的角落里有一个女人,是康丝坦斯在轻声哭泣。

“啊!我明白了!”我尖叫着,“你们夺取了王位和帝国。你会受苦!尽管你戴上了黄衣之王的王冠,但你注定会承受灾难!”

(原始编辑注:卡斯泰涅先生昨日死在了精神病罪犯收容所。)

(1) 原文为法语。

(2) 本书原版于1895年出版,书中提到的1920年代等情节,为作者虚构的未来。

(3) 纽约港中的一座小岛。

(4) 现在仍然是纽约的著名雕像之一,位于华盛顿广场。

(5) 1647年至1664年担任新阿姆斯特丹(纽约前身)的主管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