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战

“什么人?”

在一阵敲门声之后,门里面一个苍老的声音问着,随后“啪”的一小声,里边的那人把大门外电灯开亮,照得郭中、文雄和五个士兵,细微毕现。

“坏了,”文雄焦急道,“这电灯开得真够伤脑筋!”

郭中已向门内轻轻喊着:“快开门!我们是司令部的,有紧急公事。”

“什么紧急公事呀?”里面苍老的声音还在问,同时听到还有一条狗的狺狺的声音。

两个士兵走上前,猛然用足把门一踢,那门的确坚牢,休想踢动一寸一分。“你敢不开门我们就开枪!”

郭中再轻轻喊着:“你不用害怕,我们有紧急公事,通知你们任小姐。”

寂静片刻之后,“造反了!”里面轻轻咕噜这一句,随即听见拨闩开门的声音,文雄用强烈电筒向猛犬一照,猛犬眼光一眩之间,早有一士兵用卡宾枪枪柄重击一下,狗应声倒地。郭中已乘机一步跨入大门内,伸手把大门外电灯关灭。七人一拥闯进,把大门关上。

“监视着,”郭中指挥士兵道,“任何人打门,放进来,关在门房间里!”

“是!任何人打门,放进来关在门房间里!”士兵复述一遍,表示完全听见吩咐。

郭中、文雄向有电灯光的法国式洋房处来,一个女郎正推开一扇法国式长窗走出,在廊上向外瞭望,面上显着提心吊胆的不安神色。

郭中迅速走上前,敬礼:“任璞清小姐吗?司令部请任小姐立刻去一趟,有紧急的事情。”

“今天我不能去,因为……”

“请原谅!”文雄严厉地说,“一定要去,请立刻就走,非常紧急!”

她带着哭声道:“平常你们纪律很好,今天这样欺负人!我父亲死了,我不能去!”

文雄把郭中一推:“用麻绳把她捆了带走!军长正在急不容缓!”

她哭起来:“不要动手,我跟你们去吧!真是倒运!什么紧急公事?”她转身道:“让我换衣服。”

“不必!”郭中上前拦住,“时间太紧急了!就这样走,我们有马轿。”

文雄上前,作一种伸手要揪拿的姿势。

她惊呼道:“不要动手动脚,我跟你们去就是。”

郭中在前,她在中,文雄在后催着:“走快点。”三人半走半奔,经过门房,郭中指挥士兵:“留三个人在这里,继续监视,你两个跟我们回去,快!”

两三道强烈电筒光,照着引路,郭中、文雄和她,两名士兵,五人呼呼急走着,走过告岭,树林中马和马轿都在。

“你们到底是司令部的不是?土匪冒充的吗?”她在临上马轿之前,惊骇地喘着问,但终于在没有答复之中,被胁迫着登上马轿。

到司令部了,路上走了二十分钟。

沈万鹏和夏华正在办公室门外,焦急地等着。她从马轿上下来,沈万鹏忙走近去:“任女士,我是沈万鹏军长,特别来向任女士再三道歉,实在对不起得很,因为危机迫切,我们争取一分一秒的时间,不得不采取非常手段,用没有礼貌的方式请任女士来谈话,请任女士特别原谅!”他忙伸手:“请里面坐!”

她一声不响,倔强恼怒地迅速走进去。

在室内电灯光下,看见她低头坐着,圆圆的面庞儿白白的,乌乌的发丝儿亮亮的,细细的眉毛弯弯的,俏俏的眼珠儿奕奕的,小小方方的唇吻红红润润的,苗苗条条的身段袅袅婷婷的,流线其形而曲线其美。憔悴笼罩了她的面上,悲伤沉压了她的心头。阴丹士林布衣,黑帆布橡胶底鞋。

沈万鹏以他的生花妙舌,替夏华向她宣传地介绍了一番,末后说:“现在就是因为尊翁任老博士不幸遇刺,我们在表示无限的同情和无限的惊骇之下,夏先生一眼看透这里实实在在有着一个很可怕的阴谋。女士你自己也在阴谋的笼罩之下,你自己并没有察觉。现在夏先生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定要替任老博士伸冤雪恨,替女士解除危机。只因为现在我们已经开始对着这阴谋展开猛烈的争斗,所以必须争取时间,先占一步,一分一秒都是宝贵的,不得不用非常方式请女士来。现在,请夏先生同女士谈话吧。”

军长用许多刺激性的形容词,是为了描述局势的严重,引起她的注意。本来他心中并不如他所说的那样紧张,可是万想不到,后来的事实演变证实军长所说,并不夸张。

夏华又用温语再向她安慰一番,窥看她的面色,不像刚来时那样恼怒,惶恐怀疑布满在她的面上。

她先开口问:“到底有什么阴谋?我自己有什么危险?请夏先生解释。”

“这个问题,我一定仔细答复你。现在我先告诉你一个题目:就是有人勾结马盗要把你绑了去,不是要你的钱,是要你的人。我何以会知道?等一等再详细告诉你。现在,我请你先把尊翁平常的情形讲给我听,使我可以根据实际情形预先布置防备的办法。请你从头说起,越详尽越好。”

她完全谅解了,面上显着诚恳的信仰神色:“夏先生,我早已晓得夏先生的大名。因为我有一个同学叫赵开泉,他原来是大同大学的,后来转到中大来读书。他说他一家人被惨杀,是夏先生破的案,就是前年冬天那一篇雁翎刀的故事,所以我早就晓得夏先生了。关于我家里的情形,先父是一个有名的化学家,大家都晓得的。过去,我们一向在南京。自从去年先慈弃养之后,先父很是悲伤,先慈是莫干山的人,去年葬在莫干山。先父到东天目山、西天目山旅行一次,欢喜告岭这地方僻静,又因为在南京朋友交际太多,常常妨碍他的研究工作,就决定在告岭建房子、住家、研究。夏先生,我家庭里人口少得可怜,没有亲故。先父也是苦学出身,混到现在的地位,到三十五岁才结婚,就生下我一个,我没有兄弟姐妹,先慈去世,只剩下先父同我两个人。现在,四海茫茫,只有我一个人了。”她说着,眼泪滴下。

夏华又安慰她一番。郭中、文雄已脱去军服,仍穿上原来的维也纳中山服,和路英风一道走进来。沈军长忙着替她介绍,要借此打断了她的悲伤。郭中、文雄再三向她道歉。

于是她又继续说下去。

“我家里还有一个姓卞的,叫卞文琪,江苏扬州人,英国剑桥大学肄业,也是学化学的,一向跟着先父学习深造,顺便做先父的秘书,他家里很有钱。在以前,一向他的品行学问都很好。先父五十八岁,他才二十九岁,他同先父好像父子的情感一样。我们在告岭的房子、装备机都是他办的。我们到告岭来,他也跟着来,在此地大家本来都过得很好。自从去年冬天,先父到广西去了一次,不幸的命运就开始降临到我家。先父不知道是受什么人的怂恿,说是广西云南一带苗人有不少的神秘事件,比如种蛊、毒箭等。如果能用化学法研究出来,很可以替中国化学史上开辟一个新篇章;又说是那些几千年没有人到过的原始森林,有许多人类从未见到过的有毒汁的花草,发为瘴气,等等。许多神话传奇打动了先父的心,先父在去年十月出门去,先到南京办一切必要的手续,乘飞机到重庆,转往桂林,由桂林单独出发,深入广西西部苗区,那些从来不被人注意的县份:凤山、田西、西林,随时都有信来,报告一路平安,叫我放心。”

“在告岭离我家不远,有一个孔家庄院,主人孔锡侯恐怕夏先生现在已经晓得这人了。他是一个大商人、大地主,他为人极其灵活聪明有才干,对人更诚恳有礼貌,我们两家渐渐相熟,时常来往,先父也很喜欢他这人,大家都处得很好。去年十月,先父乘飞机到重庆,忽然在重庆遇到孔锡侯。因为重庆也有他的商号,他是时常去看着的。后来更凑巧,先父要到桂林,孔锡侯也要到广西开阔他的商业的新领土。到桂林之后,他坚决劝先父不可深入苗区,必有危险。先父那时已到广西,怎肯半途而废,一定要去。孔锡侯这人真是忠义心肠,他劝先父无效,就坚决地陪先父一同去。他说:他深深担忧这一位世界闻名的学者在苗区遭到意外,他应该努力陪送保护着这一位世界闻名的人,这在他自认为是一件光荣的事,同时他自己也可以增加见识。夏先生,这一趟幸亏有他同去,否则,先父险些不能够生还呀!”

夏华乘机插入问句:“这些情节,都是尊翁来信里讲的吗?”

“是的!”她接着继续报告,“夏先生,我们晓得苗族是个总名称,细细分辨,还有那些什么瑶、侗、黎、彝各族,有许多归化了,就是熟苗;有许多还停留在半原始状态,是些生苗。去年十一月里,有些生苗看见先父到处考察,引起他们的怀疑,忽然暴动起来,把先父打伤掳去,一铁棍打中后脑,受伤很重。孔锡侯同去,膀上也受了一刀,究竟他年轻力壮,逃出来了。他逃出来后,打一封很长的电报告诉我经过情形,叫我不要忧急,他一定要把先父设法救出来回家。那时候我真急得要死,同卞文琪商量,姓卞的又有什么办法呢?好在随时都和孔锡侯有电报联络。电报来,都在报福镇,姓卞的每天到报福镇去一次,专去看有没有电报,有就带回来,一直延迟到今年二月,孔锡侯的电报来,才说是把先父救出来了,花了不少的钱赎回来的。在桂林,在长沙、汉口,都经请医生看过,医生都说:生命是没有危险,只是神经受了重大损害,必须在家长期休养,三个月、半年可以复原。到二月中,孔锡侯陪送先父回到告岭家里来了。我一看到,哭都哭不出来,那样子真正不成样子,我简直不能认识,简直狼狈得像换了另外一个人似的。身上衣服自然一塌糊涂,带去那些行李仪器统统丢光,满面胡须,憔悴狼狈,说不出那一副难过的样子。话也不能说,口齿不灵活,声音也发岔音,行动要人扶,怕光线,一到家就上床睡觉。孔锡侯一直是安慰着我,叫我不要难过。他说先父只要休养些时候,自然会恢复原状的。我心里真是感激这孔锡侯,他又把在苗区遇险的经过仔细讲给我听,真是怕人。从此以后,先父是不分昼夜都睡在**,房里的光线要很暗,孔锡侯帮我布置,窗子都用黑绸布帘挂起来,挡着阳光,连吃饭都不下床,只在床头坐起来吃。有的时候,我和先父谈家常琐事,先父的脑筋真受伤了,过去的事有时忽然想起,有时就茫茫全不记忆,只要用脑筋一想,人就要昏过去,我也不敢常去烦他老人家。这是回来以后的情形。”

她说到此地,略微休息一下。室内凝神静听的各人木木地互相交换一次眼光。夏华向她建议道:“请任小姐再谈一谈卞文琪。”

“是的。”她继续道,“现在就要讲到卞文琪了。这卞文琪,本来呢,凭良心说,实在是很标准的一个青年。自从这一次先父受伤回来之后,他也许是因为这事受了刺激,忽然渐渐神经失常起来。他以前本是住在我家里,先父出门去,家里没有人,他要避嫌疑,搬出去住在一个乡下人家里,每天早上来做研究工作,下午回去。这次先父受了伤回来之后,他先是忧急,不久就发生性情上的变化,脾气忽然暴躁。以前他虽有一种刚强的个性,但是至少外表上修养得很温和,现在修养全没有,暴躁得常常和别人起无谓的冲突,越来越厉害,甚至动武打架,更有时会动刀拼命。这种行为,在他以前是根本不可能想象的。我只好同孔锡侯商量,写信到他扬州家里去,叫他家里派人出来,把他接回去,但是始终没有回音。后来,姓卞的又起变化了,不但脾气暴躁,行为又极端不规矩起来,有时向我无礼举动,胡调纠缠;有时向乡下女子随意调戏。

“幸亏我们那一带大半是孔家的佃户,孔锡侯早已关照过:叫大家见了姓卞的要多多避让,说姓卞的有神经病,实在不错,卞文琪实在有神经病了。前几天,他神经病发,拖一条门闩打到一个农夫家里去,打得一塌糊涂,又是孔锡侯出面拿出钱来替卞文琪赔偿人家损失。这件事刚发生不到两三天,卞文琪又拖了门闩一路打到孔家庄院去,孔锡侯再也不同他客气了,把他捉住,锁闭在一间屋子里,一面再去信叫扬州他家里快些派人来。当然,人家还会再同他客气吗?”

“现在就要说到今天的不幸事件。最近这几天以来,先父身体休养一个多月,渐渐好些,能够出来走走。昨天他听说卞文琪打到孔家,被孔家捉住关起来,很不放心,今天中午,忽然有个佃户把孔锡侯喊去有事。他要是不为这件事走开,先父也许不会遇到危险的。他一离开,我们还没有注意,卞文琪虽然是一个疯子,先父同他隔着窗子讲话,总不会有什么危险,不想我们还没走近,卞文琪这不要脸的东西,竟光着身体不穿衣服从窗子里跳出来,我吓死了,只顾得掩面逃走,他口中不晓得骂些什么,一举手掷过来一把尖刀,就打在先父头上,从太阳穴刺进去……”她说到此,不能再讲下去,竭力忍耐着悲伤,低下头,用手帕揩泪。

室中寂静片刻,夏华首先站起,伸一伸腰:“任小姐所说的真是详尽至极了,我们非常感谢。军长,这不是一幕很危险的阴谋吗?”

“是的!夏先生所预测的一一都符合逻辑了。”

“我自己有危险吗?”任璞清含着眼泪,不安地问。

“等一等我告诉你。”夏华说着,走到桌前,取起笔纸,俯身在桌上写:“宁国县政府钧鉴:马盗首领尤大力顷已在此地格毙,请即派员前来验明正身,并请先行电示其越狱详情为何,全衔启。”

他把这稿子递给沈万鹏:“这电报请军长马上发出去。”

沈万鹏看了看:“哦,这电报上午已经发出去了。”

夏华把稿子团成一团,丢在纸篓里去。转回身向任璞清道:“小姐请问你一句,孔锡侯和尤大力有什么纠葛吗?”

“尤大力?尤大力是什么人?过去没有听过这名字,孔锡侯从来也没有提到过这个名字。”

“自从令先尊回来之后,孔锡侯一向在家,没有出门吗?”

“时常出门,到附近的地方去:杭州,金华。”

“今天中午发生不幸事件,下午他出去没有?”

“出去的,到报福镇买棺材。”

“什么时候回来的?”

“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大概就要回来了。”

夏华严肃地警告她道:“任小姐,你现在的确很危险!孔锡侯在用阴谋破坏你的家庭。他的阴谋分三方面:一、用药物使卞文琪迷失本性,使他变态疯癫,这是孔锡侯除去他的情敌;二、他借刀杀人,除去一个主婚人;三、他努力做作,使你对他发生好感。你明白吗?否则,卞文琪关在一间屋子里,怎么会忽然破窗跳出?尤其是:怎么会有一柄尖刀?这不明明白白暗中布置的吗?”夏华回头问沈万鹏:“你有军医吗?”

路英风在旁代答道:“有的,有很好的军医,是留美的医学博士。”

夏华紧张地问:“现在可以让任小姐回去了,但必须请军长派三五个士兵去保卫,我和正方、士杰也到任公馆去保护。另外,请英风兄用突击的方式把卞文琪救出来,请军医治疗。但是,”他深思着,在室内踱步,“最困难的是,这些都不能成为具体的罪证,来逮捕孔锡侯。”

她已款款盈盈地站起来。

夏华止住她道:“且慢!军长,也许是我的神经过敏吧?我感觉到,现在的局势一切很平静,这是不是暴风雨前暗中酝酿?我深深感觉到:目前事情已经非常危险,阴谋的最后一幕,马上要爆发了!”

沈万鹏挺直他精短健壮的身体,目光炯炯地说:“怕什么?文有文对,武有武对,文有你,武有我,怕什么?”

“刚才我说,请军长派三五个弟兄,太少了,派两排人到一连人?”

“照办!”

夏华招呼郭中、文雄:“走吧,不要让任小姐在此地多耽搁了。”

郭中、文雄都站起来,郭中道:“我们两个短枪,怕不中用,向军长借三支卡宾枪。”

“好的,”军长刚毅地答道,“路同志领二位去挑选。”

夏华又吩咐路英风:“把卞文琪救出来,要突击地冲进去抢人,要紧要紧!”他又向沈万鹏:“请派一排步兵,两排骑兵,感谢之至。”

军长不答,咬着口唇大步走出。

于是,三刻钟后,任家宅法国洋房内热闹起来:夏华,郭中,文雄,任璞清,男仆,女厨子。一只猛犬已恢复了活力,另外关起来。任家宅外,已经由夏华指挥布置好,两排骑兵,分驻在东西两个山口,连人带马都掩藏乱石丛树之中,有任何动静不得出击,只看任家庄院里发出红色的信号枪弹,按照信号枪弹指示的方向追去。另外一排步兵,全体掩藏在任家高围墙内,用云梯搭在高围墙头,架重机关枪、探照灯,只派极少数的人在大门后门外附近二十步内站岗放哨,喊口令。一切人等必须绝对肃静,不得发出任何声响。

外面布置好以后,夏华在宅内,把各地方风水看一看,最触目惊心的就是这一代学者任子宣老博士的尸体,停在一个临时的灵**,上面盖着一层白被单。一个临时由本宅内小农场里探得的春末时节的花,编成一只花圈,放在前面,花圈上面并没有题款。当任璞清在另外房间招待郭中、文雄用晚餐时,夏华见室内无人,轻轻把白被单揭开,瞻仰瞻仰这位权威泰斗的遗容。这位老博士是矮矮胖胖的身体,面色黝黑,一脸胡须,穿着旧西装。头上左太阳穴一个刀伤口,大而且深,干血凝住,一片惨怖模糊。夏华看了半晌,伸手把死者的手拉起来看看,又把袖口卷起来看看,把手再放下,走到死者头前,两手把死者的头捧起,看看脑后,果然有一细长条的旧伤痕。最后把死者头放下,被单盖好,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便走到客厅里来,郭中、文雄、任璞清都在,晚饭已吃过。

任璞清面容仍然憔悴,一切事都明显的是勉强打起精神来做的。她此时已对夏华绝对信任了,对孔锡侯果真深深怀疑。她心中不时感觉到忐忑不安,惴惴疑惧,见夏华走进,忙问着:“今天夜里真有危险吗?是怎样的危险?”

夏华冷静地说:“说不定!没有危险最好,倘使万一有什么动静,任小姐要马上藏起来!苦在这一所房子里一点秘密地方都没有,在楼上是很危险的,在楼下也是危险的,我想来想去,只有后面花园里玻璃房中最好,因为那是人们一时注意不到的地方。”他转面向郭中道:“正方,我倒是很希望今天夜里爆发一下,一爆发,问题就解决了。今天不爆发,那又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文雄插口道:“夏先生的意思,我完全明白的。夏先生以为尤大力在海天一峰望孔家庄园,孔锡侯与马盗一定有关系。今夜怕他们把马盗调来,把任女士俘虏去,是吗?”

“我想是这样。”

“那他又何必呢?他用三五个佃户就可以把任女士拖走,何必调动马盗?而且他根本不需要把她绑去啊!”

夏华道:“下午在山上有人喊你的名字,我相信不是孔锡侯,就是孔锡侯的同党。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几个人的面貌,安分守己的人认识的少,犯罪的人认识我们的多。他看破了我们在此地,他马上就明白我们会来干涉,会揭破他的阴谋,因此他不得不采取非常的手段。因为他必然也预料到我们会派人把守任家宅的,所以不得不调动马盗。”

郭中道:“这样说来,花钱买放尤大力的人就是孔锡侯了?”

“当然当然!他放尤大力出来,以取得尤大力的部下为交换条件,尤大力的部下被孔锡侯率领去,所以他越狱出来就无家可归,不得不在海天一峰窥看孔家庄院的动静,想由此找出他的马盗所在地。我们这样贯穿起来,一切情节不是都很自然的符合吗?”

这时忽然听大门外,放哨的兵厉声喊着口令。

室内各人立刻变色,“来了,来了!”郭中轻轻呼着,一手提起卡宾枪,文雄便跳到电灯开关前,伸手要灭灯,任璞清迅速奔到夏华面前。

但是外面又静止下来,并无动静。少顷,听见大门开关的声音,接着是一路很熟悉的脚步声向客厅里走来,大家惊愕地望着,路英风背着卡宾枪大步来到。

“怎么样?”路英风精神焕发地敬了礼,笑着大声道,“我也来参加,看看阴谋怎样爆发!”

“那又要连累路先生受惊了!”任璞清似乎胆壮些,很安慰地问着。

路英风向夏华露出强悍的笑容:“冒险是最有味的生活!”

“卞文琪怎样?”夏华关切地问。

“唉,可怜!”路英风把卡宾枪取下,倚在墙上,回转身犹豫地说:“性命是没有危险,就是在孔家庄院禁闭两三天,受到相当虐待,遍体鳞伤,人已昏迷,温度很高。我领着一班人硬冲进孔家庄院。”

夏华插口道:“很妙!”

“把卞文琪救出来,用担架抬走,回到司令部,马上找军医官,现在在病房里,有两个看护照顾着。我安排好就到此地来了。”

夏华看看手表,惊讶道:“八点三刻,不早了,大家快准备吧。任小姐,叫你的女仆把你的床铺被褥移到花房里去,我们派兵在外面保护。等到九点一刻,我们要把总电门关闭,你在花房里绝对不要露出火光。再叫男女仆人都躲起来,一过明天上午三时,就没有事了。”夏华转身道:“我们四个人,爬到屋顶上去过夜。”

这样开始忙碌,一刻钟过去,已把她安置好,路英风告知领兵来的连长,叫派人守护花房,连长立刻派两人,一架轻机枪,驻在花房旁。

电灯总门关闭,一片黑暗。士兵们开始紧张,严密戒备。

夏华、郭中、文雄、路英风四人四支卡宾枪,从黑暗中摸索上楼,从二楼窗间分头爬出,集中在屋中间一个顶角上,默默地坐着。

四周寂静,万籁无声,满头寒星灿灿,不时远远传来,一阵阵天目溪的水流的清音,各人的手表滴滴答答地微响,也可听见。由屋顶向下看,四周围墙,无言地默默耸立着,围墙外乱山丛树,一片昏黑,什么都看不清。围墙里无数长短的黑影,不辨是人是树,后面花房玻璃顶上,映着群星的反光,隐约看出两个士兵,扛着轻机枪,英勇地屹立着。又有时看见两眼闪绿光的猛犬,从被关闭的房中出来,徜徉走过。

四人默默地在高处屋顶上静坐着,不交一言,似乎经过三四小时,其实也许不到三四小时,只是紧张的神经,感觉到时间是那么长久,看看手表,十一点半了。

忽然听见天空中隐隐一片细碎杂乱的声音,四人顿时紧张起来,抬头向静夜的天空分辨声音的方向。片刻之间,声音愈来愈近,可以听出来是很多很多的鸟雀,啁啾呢喃杂成一片,由东向西从此地上空飞过,照声音估计,总有好几百只鸟雀飞着。

夏华首先惊呼,划破沉默寂静的空气:“马盗来了,在东面树林里,下马扣缰,惊起鸟雀!”

他迅速在屋顶上站起身,向下面发出雄勇的怒吼:“众位弟兄们,快准备,敌人有兵来了,在东面三百公尺树林里下马,大家快准备,散兵线,勇敢!沉着!”

立刻下面起了一阵骚乱,无数黑影迅速移动,但毫无声息,不到一分钟又静起来,空气更显得严重的紧张。

不到五分钟,无数的脚步纷纭杂沓的声潮,由东面远处一条山隘中奔出,在屋顶上很清楚地看见很多的火把明亮,火光中足有八九十人挟着长枪短枪,潮涌地向任家宅奔来。

“开!”墙头上有人洪亮地高喊。忽然刷的一声,一道雪白耀眼的光炬,由探照灯中照出,跟着砰砰砰砰砰!乒乒乒!达达达达达!一片震裂耳鼓的声音,无数小火光闪闪,探照灯忽灭,两方正式开火,外面喊声震动山谷,一分钟不到,有一股土匪拼死奋勇地已冲到任家宅大门前,巨石打到大门上,发出雷声的震撼,两三下,大门裂开向内扑倒,土匪的火把奋勇冲入大门,火光中看见有二十人上下,蹲在地上向前疾进,手中完全是冲锋枪、轻机枪,枪声紧密成一切,大门内的士兵完全被土匪的炽盛火力压倒,在地上滚向两旁躲避,但也有少数冲进来的土匪纷纷丢枪扑倒地上,土匪中有六七个人,直冲进法国小洋房门内。

夏华迅疾招呼郭中、文雄、路英风,退步卧倒在屋脊后,把卡宾枪架在屋脊,对着冲入大门的土匪开始猛烈射击。大门内有一排人,火力迅疾集中,冲进大门的二十多土匪终至全部消灭,少数土匪窜入室中,由室中凭窗向外打,还有四个在室内走上二楼,从窗间摸出,恰当文雄身旁,文雄一手握卡宾枪,一手拔出身上左轮,向窗内砰砰砰砰四枪,都打倒在室内。

围墙外土匪显然已不能支持,枪声渐疏,火把都灭,围墙内枪声已停止,忽然“砰”的一声,一个红色信号弹,由宅内射出,直射向东方天空。跟着听见下面那连长口音,发出“搜索”的命令。一会,电灯忽闪,通宅明亮,只有一两间房屋因电线被流弹打断,电灯不亮。这一场恶战,前后总不到十分钟,夏华四人缓缓下来,到后花房去慰问任璞清,她幸未中流弹,不久受的惊也渐渐安定下来,仍在花房中睡觉。

围墙外,土匪死伤十一人,大门内,土匪死伤二十六人。五零八军阵亡四名,受伤四十一人。

这时,一阵万马奔腾之声,由围墙外向东驰去,同时东面一里外,密集枪声又起,想是那两排骑兵,看到信号弹,开始堵击围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