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的惨剧

“咦!他还有一件什么未了的心事?”凶盗临死的一句话,在夏华脑海中画了一个问号。这问号,和游山水的兴致,在天平上竟会比较沉重起来了。什么未了的心事呢?无疑的,他是在用千里镜,要看什么事情。夏华走到千里镜前,看这千里镜已经调整好了度数,他是要看到十五里的远处。夏华回头看路英风,路英风正在和郭中、文雄向小石屋内搜查。夏华不去管他们,独自在千里镜前,用一只眼从千里镜里望出去,所望到的是远处人家一所庄院。

“英风,”夏华喊着,“快来,来看看千里镜,有一所庄院,是什么地方什么人家?”

路英风高声应着走出来,代替夏华站立的地方,由千里镜里望去,望了片刻,又伸手把千里镜略略向左右移动,口中答道:“哦!看护来了,那是在冰坑以东十五里,地名叫做告岭。那庄院一定是孔家庄院,因为告岭只有那一家庄院。”

夏华站在旁边,问路英风道:“尤大力和姓孔的,过去有什么纠葛吗?”

“不知道!”路英风离开千里镜答道,“要是夏先生需要知道,我等一会叫司令部里派人去查访查访。”

“暂时不要查访,最好你派几个士兵,守在此地,轮流着望这千里镜,如果望见有什么变化,赶快通知我。”

“孔家庄院会有什么变化吗?”

“自然会有变化,否则尤大力守在此地看什么?”

“可以的,我马上叫司令部派人来。过去我们都以为只到落星岗为止,现在发现此地叫做海天一峰,却是个天然的良好碉堡。我们准备在这里布置探照灯、重机枪和小炮的阵地。不过,夏先生,”路英风笑着说,“我只拜托夏先生寻找马连和,现在马连和的事件已经查明,就算完事,要是再从千里镜里望出来孔家庄院什么文章,打破夏先生旅行的兴趣,恕我不负责任。”

“就算是了。你虽然不再负责,但是帮忙的义务,你还不能照你的话‘袖手旁观,拂袖而去’哦!义务是不只限于任务喽!”

“我明白,我明白,夏先生放心,只要在天目山一带,任何帮忙,我都可以照办。现在我马上关照勤务兵回司令部叫人。”路英风呼呼下虎头崖去。

郭中文雄已从石屋中走出,夏华把千里镜的情形说一说,征求意见道:“你两人意思怎样?孔家庄院的事,管不管?”

郭中很不愉快地说:“不要失去我们原来的宗旨,我们是为调剂疏散而来的,管什么闲事?”

文雄向郭中道:“我折中一下,正方以为怎样?我们以两天为限,两天之内,孔家庄院有变化,我们侦察一下,两天之外,任何变化我们就不管了。照预定的日程,到莫干山去。”

“正方怎样?”夏华笑着问郭中,语意之间,明明表示已同意文雄的办法。

“好吧,既然夏先生同意,我也不坚持的。”

路英风已吩咐过留在落星岗的勤务兵,回到海天一峰,大家在峰顶上,欣赏大自然的风景,夏华仍不时望着千里镜。直到半小时后,司令部派了一排战士,登上海天一峰,千里镜中还看不出来什么动静,只看见孔家庄院有一两个农夫出入。

夏华四人离开海天一峰,由石级下来,到虎头崖,再由山石裂隙走下,裂隙下端,已架好一座云梯,同上海救火会的云梯一样,四人由云梯下到落星岗,落星岗也添了四名哨兵。四人上马,仍带着原来的勤务兵,离开落星岗,向冰坑而去。

从司令部大门外经过,一个短小健壮的军人,目光炯炯,笔挺的黄呢军服,长筒马靴,精神焕发,迎面立正。夏华在前,一看这军人佩有中将阶级的领章,忙勒住马跳下来。

“夏先生吗?”那中将以宁波口音问,面上显着敬仰的笑容。

“是的,我是夏华。”

“轰!”一声响,马靴后跟一碰,中将敬礼,随着欢笑地高喊着:“夏先生,久仰久仰!兄弟沈万鹏……”

后面路英风、郭中、文雄,连那勤务兵,都一齐下马。路英风早奔过来介绍:“这是我们的沈军长。”他又介绍郭中、文雄。

沈万鹏以诚挚的友谊,坚决地延请大家到司令部里坐下,路英风在旁帮助着挽留,三位贵宾,终于走入司令部,暂当座上客。

沈军长有一副精悍热烈的精神,有健谈的口才,以洪亮的声音滔滔不绝地畅谈,首先向夏华、郭中、文雄致谢解决马连和失踪的事件,其次谈到他过去听路英风所说关于夏华在上海破案的事迹:“简直是奇迹,简直是神话,夏先生真是天下的英雄豪杰!我没有见夏先生之前,常常想象夏先生是怎样一个神奇的人物,至少夏先生的脑壳要比一般人大一倍,装着两个人的脑子。现在看到夏先生,也和平常人一样,更使我惊奇了!”他由探案谈到科学,谈到社会,谈到三民主义,谈到哲学,又谈到包龙图、赵子龙、张飞,历史地理,希特勒、斯大林,越谈精神越足,整个时间都被他一人所说的话所占领。最后还是路英风打断了他的话潮。

“军长也该让客人谈谈,现在变成军长一人演讲了!”

沈万鹏哈哈大笑,向夏华三人鞠躬道歉,马上站起来喊副官,叫摆酒!

其实这时不过上午十点钟,离吃午饭时间还早,军长坚决留客。夏华无可奈何,只得留下。他开始问沈万鹏和路英风:“现在我希望对于孔家庄院,多知道些资料。”

“这个我就不大晓得了,”军长说,他指路英风道,“路同志大概很清楚的。”

路英风道:“我把告岭那边两个人家都讲一讲,好不好?因为告岭也只有这两家。”

“那好极了,哪两家呢?”夏华问,他把身体仰坐着。

“军长你办公去吧。”路英风要把沈万鹏打发开。

“没有什么重要公事,我也要听听你讲。”

路英风向室内各人扫视一周,开始报告:“告岭这个地方,原来是个荒山,在抗战时期,仅仅有一座抗日阵亡将士墓。胜利之后的第二年,就是民国三十六年(1947年)春天,其实还没有到春天,刚过旧历年,来了一个吴兴人,叫孔锡侯,三十五六岁的人,据说是个大商人,在上海、汉口、重庆沿长江各大码头,都有他的商业。他来到告岭后,找到保长,拿出大量的现款,在告岭买下七八百亩山田,又雇得不少的人,起了一所很大的庄院,里面有一二百间房子、仓库。他又招雇佃户一百多人,把七八百亩山田都佃给他们耕种,一切种子、肥料、农具、耕牛,他都购置齐备,实在花下去不少的金钱。他对佃户,精明而又宽厚,一般佃户都很乐意和他合作。从这孔锡侯一来之后,荒僻无人的告岭,就变得热闹哄哄,蓬勃有生气。那时候,此地还没有驻军,土匪很多,孔家庄院也备下不少枪械,操练那些佃户,土匪曾经来过一次,吃到孔家庄院的滋味,以后就没有再来了。到现在,有一年下来,听说去年他们收成非常之好,孔锡侯本人,经常在庄院里,有时也出外,到外码头去看看他的商业。他只一个人住在此地,他家眷都在汉口他的商号里。

“告岭自从有孔锡侯来开发,虽然渐渐繁荣起来,还不算怎样有声价,在去年秋天,差不多在孔锡侯来到的半年之后,又来了一个人家,这个人家一到告岭来,在我们知识阶级的眼光里,才认为告岭的身价抬高了,但是在一般乡下人眼光里,就不很注意。这第二个人家是谁?我想夏先生也会知道这个人的,这人在中国的学术界里,占着第一流权威泰斗的地位,就是世界闻名的老化学家,任子宣博士!”

“啊!”夏华惊呼一声。

路英风继续道:“去年夏天,他先派一个私人秘书,是扬州人,英国剑桥大学肄业的,名字叫卞文琪。到此地来,只买了二十亩地,造围墙,自己起个名字叫任家宅。任家宅的围墙里,造成一座法国式的小洋房,里面化学实验室,占据小洋房的十分之八九,小洋房外其余的地方,做一个小规模的农场。房子造好后,在天目溪的急流水中,装置一座大的水力发电机,除去供生活用电之外,化学实验,是常需要大量电力的。孔家庄院,我们司令部,冰坑镇上,之所以都有电灯,除了设备是自己花钱装置,电流都是任家宅免费供用的。任家宅一切布置好了,任老先生才搬进来住,他的化学仪器机械,分装了五十六头骡子,运了两次。任家的人,极其简单,只有任老先生,他的令嫒千金任璞清小姐和秘书卞文琪,再就是一个男仆一个女厨子,是夫妻一对,一共五口人。这任璞清小姐,是中央大学农艺系毕业,生得面貌着实不差,任家宅里的农场,就是为她而设的,听说里面除去化学突变的花草外,养着不少有名种的动物,什么安哥拉兔子、意大利鸡之类。这两家情形,大概是这样了。”

“孔家和任家熟识吗?”

“不是的,他两家本是互不相识,因为同在告岭,告岭又只有这两家,以后就渐渐彼此相熟了。”

“这卞文琪是怎样一个人?”

“我已经说过了,卞文琪是英国留学生,也是学化学的。他虽然是剑桥大学肄业,我们知道,剑桥和牛津两大学,中国人去读书,是很不容易给你毕业的。卞文琪这人,品行性格都很好,三十岁上下,照我的看法,恐怕是任老先生未来的驸马爷。”

“最要紧的问题,”夏华注意地问,“你还没有告诉我,孔锡侯和越狱马盗尤大力有什么纠葛?”

“这一层我却不知道。按说孔锡侯在此创业置产,平常很安分守己,从来不曾有过什么越轨的行动,应该同马盗不会有关系的。”

“去年来的土匪——被孔锡侯打退的,是不是这匹马盗?”

“不是的。去年来的那一批,是东天目山过去的日伪军残部,四个月以前被我们五八零军全部消灭。”

“现在再请你把马盗的情形说一说。”

“对了,我再把马盗的情形讲一下,这一批马盗,原来是抗战时期一批冒充忠义救国军的游击队,大部分是东北人。胜利后,他们不肯接受政府缩编,就变成十十足足的流寇,那时他们有六七百人六七百匹马,军械都相当好,听说原在江浙交界处,后来到安徽,到河南,又到安徽,到江西,到湖南,在湖南吃了一次大败仗,损失一大半,只剩下一百多人,又由湖南到江西,到浙江,最近听说在福建,又有从福建再回到浙江的趋势。他们行动极其飘忽,情报耳目极灵敏,组织极其严密,官军对他们可以说是毫无办法,地方团队对他们又没有抵抗的余地。万想不到,在两个月以前,马盗首领尤大力,忽然在安徽宁国县被捕,这纯粹是意料之外的一种偶然。这事原来是尤大力自己,带着匪徒四人,一共五个人,到宁国县去查看地盘,那时他们的匪股还在江西南部,尤大力五个人,化装商人,来到宁国县,住在旅馆里。晚上军警人员查旅馆,他们五个人一切证明文件都齐备,并没有被查出来,不想尤大力的命运也是合该倒霉,他在街上走,碰到一个湖南人,这商人曾在湖南家中被尤大力抢劫过,是一个受害人,他自然认识尤大力,而尤大力却一点不认识他。这湖南人当下再三审视不错,立刻到县政府警察局报告,警察局得到消息,动员了全部警察,在第二天黎明,包围旅馆,两方面当时开火,这几个马盗真是异常凶猛,开火开到天亮,警察方面死伤倒有七八十人,可以说是马盗弹无虚发,结果一个都没有捉到,全部漏网。这时尤大力已经受伤,最后在出城门时被截获,马盗的子弹已用完,没有抵抗,尤大力就此被捕,手下四个人都逃走了。

“尤大力被捕后,在监狱里,手镣脚铐,本是逃不出来。不知怎样,在一个大雨的深夜,他锯断镣铐和铁窗,终于逃出。事后检查,他是用一个极小但极锋利的钢锯锯断的。他这钢锯从何而来?事后严厉地审讯看守牢狱的法警,方知曾经有人行贿,行贿的人曾经进来过两次。这个人是个中年人,江浙口音,衣服很考究,进来过两次,和尤大力密谈,当然也是马盗一党的人。尤大力越狱后,这个人从此就不再见,因此无法捕捉。他越狱是二十几天以前的事。因为宁国县也是我们五零八军的警戒线范围内,会审尤大力的时候,我代表司令部去参加过一次,因此我认识尤大力的面貌。最奇怪的是:他越狱出来,为什么不回到他的马盗群里去,却一个人跑到海天一峰,用千里镜望孔家庄院?这我就莫名其妙了。”

“告岭附近,还有其他什么重要人物吗?”夏华问。

“没有了。告岭原本是一片荒山。”

谈到此地,副官进来报告:“酒宴已经摆好,请军长让大家入席。”

沈万鹏沉默半晌,这时兴奋地站起来,请夏华、郭中、文雄入席,路英风作陪,冰坑小学校长也被请来作陪。

一餐酒席吃了一个小时,方才尽欢而散。

沈万鹏说:“夏先生三人要旅行游玩,放路英风一天假,叫他做夏先生的向导。”

“下午夏先生准备到哪里去游玩?翻羊角岭吗?”路英风问。

“今天尤大力的一句话,”夏华深思着答,“把我的心压得牢牢的,不翻羊角岭了,我想到告岭去跑跑,看看风景,顺便看看孔家、任家的外表情形。”

“当然!”

夏华、郭中、文雄,向军长致谢告辞,路英风带着一个勤务兵,跟着一同走出,仍旧是五人五马,离开司令部出发,经过冰坑,往告岭放马驰去。

告岭是一片乱山,没有平地,孔家庄院四面围墙,都是用土筑成,范围相当广大,依山峦的高低,起伏蜿蜒,土墙内在每个相当距离就有个碉楼,碉楼上并没有人,大概是因为近来没有土匪、地方平安的缘故,任家宅在孔家庄院以东一里一块不大的平地上,四周全是两丈高的巨石墙,有前后两门,门是坚木钉铁皮的,高大而牢固,比孔家庄院有气魄,在这两家之间,一条较宽的山路,现在已成为街道,两旁新开了好几家店铺。单就墙外的巡视,看不出两家的内容,和路英风所报告的一样。两家都很安谧,看不出有什么将要发生变化的先兆。夏华取出照相机,拍了照。

五人五马,在告岭附近跑了一会,才下午一点钟,郭中提议到羊角岭上去,看看这著名的极高峰。这提议被迅速通过,大家放马向原路驰回,经过冰坑,由冰坑后面爬上去,山路极其险峻,五人所骑的虽然是惯走山路的川马,还不得不小心谨慎。到两点半,到达羊角岭了,那海天一峰远在二十里外,这时却显得低了。由羊角岭向南望,另一最高峰是西天目山的太师岗,太师岗再过去,几十里外的一带青山,就是东天目山。

如果不是路英风催着,郭中还不肯走,路英风算着时间不够了,大家才匆匆下山,下山才到半路,天色渐渐黄昏,天上渐渐张开苍冥的夜幕。五人按马缓行,顺原路回司令部。正走之间,忽然听见路旁乱山杂石上丛树密林之中,有人在高喊一声:“文雄!”

大家一齐惊愕地勒马停止。“夏先生,”文雄惊讶地说,“谁喊我的名字?”

“我听得最清楚,”郭中跳下马来,“的确有人喊士杰,最清楚没有,是江浙一带口音。”

“搜!”夏华只说这一个字,迅速下马,拔出手枪,向喊文雄的声音的地方走去,郭中、文雄、路英风紧跟着,都拔出手枪。

但山石崎岖,林木杂乱,天色又黄昏,视线不明。四人高一脚低一脚,在附近搜索半晌,毫无踪影,满地都是去年秋天的腐化了的败叶,更显不出脚印,四人搜索了半小时,天色黑下来,只得退出,上马向回走,一路上大家枪都握在手中,子弹登膛,保险打开,十分警戒着下山回到司令部,幸而没有发生任何意外事件。

一路上,大家都很缄默,一进司令部大门,夏华四面看一看,首先问文雄道:“的确是喊你的名字吗?”

“毫无疑问,我听得绝对清楚。”

“口音熟吗?”

“口音好像很熟,刚才我想了半天,简直想不出来是什么人。”

“你在此地附近,没有熟人吗?”

“浙西一带一个熟人没有。真怪事,口音很熟,就是想不出来是谁。”

“喊的时候的口音,听不出来是善意或是恶意。”夏华思索着说,已走进司令部办公室。

郭中跟在后面说:“连我都听得口音很熟。”

军长沈万鹏,已经欢迎出来,大声道:“夏先生料事如神,一点不差,千里镜有情报来了,孔家庄院发生惨剧!”

“咦!”夏华脱下呢帽,笑着答,“可惜尤大力早死几小时,没有看到。是怎么一个惨剧呢?”

“大概是任老先生任子宣博士被杀!”

大家一齐惊骇起来。“什么时候发生的?”夏华很急切地问。

“大家请坐!”沈万鹏向大家招呼一下,转身对夏华道:“那两个回来报告的弟兄吃饭去了,等一等叫他们来报告。”他叫士兵:“看他们吃完了没有?吃完了叫他们就来。”最后他才答复夏华的问句:“是中午十二点钟发生的。”

“这就怪了!”路英风插口道,“这在我们由司令部出发没有到告岭之前。我们在告岭上向下看,看见孔家、任家都很平静,绝不像已经发生惨剧的样子。”

“报告!”

“进来!”

两个士兵进来,鞠躬后。“把你中午在千里镜所看到的,报告这位夏先生。”沈万鹏命令着。

两个士兵又向夏华鞠躬,其中一人报告他所见。

“报告夏先生,本班班长派我们五个人,轮流着看千里镜,每人看一刻钟,在这十五分里,不准看别处。我是第一个看的,我在十二点缺五分看起,刚看了一会儿,看见孔家庄院,有三个人,一个是矮矮胖胖的老人,穿灰色西装,秃头顶,戴眼镜;一个是中年男人,穿蓝布长袍,身体很不高;还有一个是女的,我认识她,她是告岭任家宅的任小姐。千里镜里虽然看不清面貌,我从她的身段、衣服、走路的样子看来,一定是任小姐。这三个人,在庄院里一面走一面谈。不久,那穿蓝布袍子的中年男人走开了。之后,忽然从左边一带瓦房的窗子里跳出来一个人,身上什么衣服都没有穿,光着身子、赤着脚,向这老人同任小姐奔过来。任小姐当时就拿膀子掩着面,转回头飞快地逃走。剩下那个老人,还正对着惊呆了,一步不动。那个不穿衣服的人——看头发是一个男的,把手一举,手里一道闪光,老人就向后仰着倒地。这时候又奔出来七八个壮丁农夫,把不穿衣服的男人捉住,横过来拖进去,拖到屋子里头去。又不到半分钟,先前那蓝布长袍的中年人同任小姐都跑回来,任小姐跪倒伏在老人身上,像是在哭。老人头上流下不少的血,地下一摊鲜血。那蓝布长袍的人把任小姐扶起来,任小姐还跳脚大哭。另外两个农夫拿一个棕绷子,把老人抬走。老人已经不能动,看地上那么些血,他恐怕活不成了。跟着又来几个乡下人出来,把地上流的血用铲子铲去,填上土。这庄院里就又平静了,一直到天黑,没有再发生别的事。报告完毕!”

夏华集中精神,听他报告完毕,温和地说:“好,谢谢你。这一位弟兄还有补充吗?”夏华指那第二个士兵。

“报告夏先生,我是接他的班,在千里镜里看见路先生、夏先生,还有这两位先生,从孔家庄院外走过,我都看见了。刚才他所看到的杀人事情,前后总算起来,有二十分钟。夏先生走过的时候,是在事情发生以后的十分钟。报告完毕!”

“谢谢你二位,没有事了。”

两士兵敬礼退出。

“夏先生,你以为这是怎么一回事?”沈万鹏问。

“军长何以知道死者是任子宣呢?”

路英风代回答道:“那是不错的。附近几十里之内,只有任老博士是唯一的穿西装老者,戴眼镜、秃顶,一点不错。”

夏华低头严肃地说:“阴谋!”

“任老先生怎么会成为阴谋的对象?”路英风困惑地问,“我想不出什么道理来,他怎会成为阴谋的对象?”

“是的,”文雄道,“看这一幕的动作,明明是一个大阴谋中间的一幕,一切都是布置好了的。”

郭中道:“绝不是仇杀。倘若什么人和任子宣有仇,很容易用别的方法暗杀他,绝不会这样。”

夏华问路英风:“那穿蓝布长袍人,会不会是孔锡侯?”

“很难讲!乡下人穿蓝布长袍人很多,孔家的佃户穿蓝布长袍人也不少,可能是的,可能不是。”

“那大概是他,”夏华深思着道,“一定是孔锡侯。你想,除去孔锡侯外,别人有没有这地位或身份把任璞清扶过去?”

“那只有卞文琪。”路英风怀疑地说,“不过卞文琪是经常穿西装的,也戴眼镜,没有看过他穿中国衣服。刚才报告又没有提到穿蓝布长袍人戴眼镜,恐怕是孔锡侯不错的。”

夏华道:“惨剧发生在孔家庄院里,如果我们假定孔锡侯是阴谋的主持者,那么这件事难以着手了。因为孔家佃户很多,我们稍有动作,马上会被对方知道。今天在乱山里,有人认识士杰,喊了一声,我们没有找到人。如果喊的人是善意的话,他又何必逃走?这喊的人虽然不一定和这阴谋有关,但我们不可不防。因此,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再假定我们三个人在此地已有人认识,我们的身份暴露,更加不好工作。所以,我以为:我们不想侦查则已,如果要侦查的话,那只有明明白白地进行了。怎样明明白白进行呢?就是请军长派几个士兵,去把任璞清找来,到司令部来谈话。她如果不肯来,就要强制执行地叫她来,甚至用绑票的方式也在所不惜。”夏华紧张地站起身:“这必须争取时间,愈快愈好。我们现在面对着一套阴谋,阴谋家也面对着我们,两方面斗争,谁胜谁败,全在时间的争取。我们早五分钟,他们迟五分钟,我们的胜局就定了。现在,为了任老博士,请军长马上立刻派人去!”

沈万鹏立刻叫副官挑选了五个士兵。

文雄兴奋地站起来:“夏先生,我同正方两个人一同去,我们化装,穿士兵的衣服。”

“那更好,要快!英风,请你快找两套军装。”

路英风领郭中、文雄去了。

沈万鹏问夏华:“这么紧张吗?”

夏华踱着步,沉思着,缓缓答道:“也许是我神经过敏。不过,争取时间总是必要的。”

“还有那姓卞的——卞文琪呢?不要他来?”

“第一,女子常常是阴谋的最脆弱的一环,我们要避实乘虚;第二,阴谋的主持者究竟是谁,还不知道,所以暂时不要惊动卞文琪。”

“这件惨案是什么原因?”

“我想,百分之九十是……是……不,百分之六十是桃色。”

“夏先生以为是孔锡侯和卞文琪争夺任小姐任璞清吗?”

“根据刚才的情报,桃色的可能性很大。”

“何以呢?我为什么看不出来?”

夏华止步,站在室中央,笑着说:“你看不出凶案,就同我不会上火线指挥作战一样。”

沈万鹏点头:“是的!人各有专长。”他把身体仰靠些:“请夏先生解剖一下,好不好?”

夏华向沈万鹏旁边坐下:“这件凶案,发生在孔家家中,被杀的是任老先生。那么,孔任两家,是阴谋的主角了,对不对?”

“对的!”

“既然孔任两家和凶案阴谋有关系,那么这两家的人,够得上的人只有四个:任子宣、任璞清、卞文琪、孔锡侯,任家的两个男女仆人,孔家的许多佃户,都不在旋涡之内,是不是?”

“不错!”

“被害的既是任家的任老先生,阴谋者自然不是孔锡侯就是卞文琪。”

“这也不错。”

“但是,孔锡侯和卞文琪两个人之中,究竟谁是阴谋者?孔锡侯的可能性大些,卞文琪的可能性小些,是不是?”

沈万鹏考虑答道:“不一定吧?卞文琪以英国留学生的资格和身份,情愿来当别人的秘书,何以这样委屈?自然是有所企图,企图不成功,也许就动杀机,不是也很可能吗?”

夏华摇头道:“不然!任子宣的地位,在世界闻名。外国的著名大学请他去讲学,他都不肯去,可见他地位的崇高。卞文琪做他的秘书,与其说是委屈,还不如说是光荣。但究竟他对任家有没有什么企图,我也不敢确定。我从另外一方面看,尤大力在海天一峰顶上,用千里镜看孔家而不看任家,这也可以反映孔锡侯是阴谋的主持者。”

军长恍然大悟,点头道:“对对对!”

夏华继续解释道:“既然我们假定孔锡侯是阴谋的主持者,试问:孔家和任家有仇吗?自然没有。孔家羡慕任家的财产吗?也不会!孔家比任家还有钱。既非仇,又非图财,为什么呢?总是为了桃色了!任璞清没有结婚,卞文琪没有娶,孔锡侯在此地也是个单身汉。所以,桃色比较可能些。如果真是桃色的话,那么由窗子里跳出来的**人,就可能是卞文琪。孔锡侯用什么方法,使卞文琪失去了本性,**跳窗,杀死任老先生,一方面除去一个主婚人,一方面陷害一个情敌,所以我说是一幕阴谋。”

沈万鹏困惑地说:“究竟不免迷离恍惚,还要等事实证明。等一会儿把任小姐找来,一番谈话,大概可以明白了。”

夏华自信地说:“我刚才所讲,看来似乎我的罗织,其实不是罗织,是逻辑。逻辑虽然构成,一切根据还不稳固。任璞清来谈话,恐怕她并不知道,因为阴谋家不会使她知道的。我们局外人倒可以用客观眼光看得清楚。”

军长道:“这话也对。至于夏先生的逻辑,虽然还不敢确定,但是我们要构成别的逻辑,更觉远了。说来说去,还只有桃色比较近似些。”

“所以我说只有百分之六十。”

“还有百分之四十呢?”

夏华深思着道:“还有百分之四十,是不合于桃色的。因为任璞清和卞文琪是很自然的一对夫妻,孔锡侯的资历一定比不上卞文琪,他自己难道不想一想,癞蛤蟆吃天鹅肉,即使成功,也并不美满吗?孔锡侯要早先想到这一点,而今天仍然实现他的阴谋,那这阴谋就绝不是桃色了。现在问题的关键只有两点:一、看任璞清自己对孔锡侯的印象好不好;二、**跳窗的人是不是卞文琪。”

“这是很对的!好吧,我们先吃完饭吧,不等他们了。他们去告岭,一来一回一小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