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与咒

位育

班长失踪

浙江西天目山,延绵数百里,万峰叠抱,高耸入天,冈峦环合,气魄雄沉,和东天目山遥遥相对。浙西的孝丰县,是胡宗南将军的家乡,就在西天目山的北麓下面。这一块地势是西边丘陵嵯峨,好似连营列戟,中间一片盆地,孝丰县城即在此盆地中。从孝丰县向南,一条平坦的公路,引导旅客们奔向西天目山。当你在这平坦公路上前进,抬头向前面一望,将要使你怀疑:前面望下去不到四五里路,就是一座高山,迎面拦阻,公路似乎到山前为止,你将要怀疑不能再走下去了。可是你尽管放心向前走,前面拦阻的高山,竟会自动地让开一边,公路又被放长下去,还可以继续进行。继续进行又不久,你又要看见前面一座高山,挡住去路,你仍不去管它,还向前走,快到山前,山又让开你了。于是这样走下去,走三十华里,到报福镇。这报福镇是浙西第一个大镇,真个人烟稠密,商店栉比,比于潜县还要热闹。你过了报福镇之后,西天目山就再不同你客气了,公路开始它的向上坡度,脚下渐走渐高,路面也渐走渐窄。从报福镇走下五里路,就正式地来到西天目山山脚下,公路缩成三四尺阔的山路,坡度也更增加它的陡峻程度。由此从山脚下曲折盘旋、迂回兜转而上,不消六七里,你就已经深入万山之中。

这山路,是人工修筑成的,平均在三四尺的阔度,沿着山腰曲折而上,左首是万丈深谷,谷中天目溪的溪水,急流湍泻,澎湃奔腾,有如郁雷急潮之声,昼夜永无休止,溪水中到处是巨型黑石,星罗棋布,好似一群一群巨象,俯首在溪中饮水。沿溪水两岸的陡斜坡上,你时常可以看到一间一间的草屋或瓦房,房里发出有节奏的“咯咯”之声,那都是山上的居民,利用急流溪水,推动磨石,碾碎晒干了的松片竹片,碾成粉末后,就成为制造供佛烧香的香原料。这些单独散布的草屋、瓦房,就是这种磨坊,屋内并不住人。这些草屋、瓦房的房顶,还都在山路之下。山路的左首,是万丈深谷的急流,右首却是万丈摩天的高岭,满山遍岭完全都是巨竹乔松,一望之下,何止亿万株!这些松竹,松树细瘦而高,充分表现乔木类的典型,巨竹并不文雅有诗意,都表现着原始的粗悍姿态。千万松竹,构成西天目山的一片青葱苍翠的景色。

由报福镇六里,到西天目山山脚下,由山脚下曲折上山,三十里,到半山中一个唯一的小村,名叫冰坑,由冰坑再向上,曲折三十里,才到西天目山的最高顶点——羊角岭。这羊角岭就是孝丰县和于潜县的分界处。翻过羊角岭,开始下山了,又六十里,到南面山脚下平地。在抗战时期,浙东沦陷,许多人由江苏来,要往金华,当取道浙西,翻过西天目山羊角岭,到于潜分水桐庐尖的兰郗,抵达金华。

这是一个春末的时期,万山晴碧,风光旖旎。在早晨天还没有亮,东方刚刚现出鱼白色的黎明时候,有三个外乡陌生人,从报福镇一家中等旅馆出发,向着西天目山,以轻快的步伐前进。这三个外乡陌生人,身段都差不多高,看来都很魁梧健壮,戴灰色呢帽,穿维也纳的中山装,熟胶底黑皮鞋,身上皮带斜挂着望远镜和照相机,每人手中提着一只小型旅行袋。一个人是方方的面孔,两道剑眉,一双虎目,鼻直口方,看来有三十五六岁,在正直严肃之中,兼带着活泼蓬勃的气象。又一个是椭圆形面庞,眉长而细,两眼特别显得活泼而有精神,常常露着笑容,显着口中两排整齐白洁的细牙,看来只有二十八九岁的年龄,他会给人一种愉快可亲的印象。第三个人也是正方面,粗眉黑眼、面色赭红带黑,凛凛有杀气,全身肌肉都显着紧张遒劲,这人看来也只不过二十七八岁。这三个外乡陌生人,是昨天晚上投宿在报福镇的,今天在黎明时候,都已起身,洗漱完毕,算清房钱,开始步行出发。大概他们希望用今天一天的时间,走完一百二十里,翻过羊角岭到西天目山山南脚下,所以起身特别提早。从他三人面上表情看来,都显得十分轻松愉快,一路有说有笑地前进,无疑的并不会负有任何使命或任务,好像是特为旅行游玩而来的。这一点,经后面他三人和别人谈话中证实了:他们的确是来旅行游玩的。

那么这三个人是谁呢?

昨晚在报福镇,旅馆登记簿上,登记着姓名,是夏华、郭中、文雄。原来还是我们所熟识的三位宝货!

这三位宝货在黎明时出发,由向上的公路,走了一小时,走上陡峻的山路中,又一小时,天色平明,在半山麓中,已经可以远远望见冰坑镇。看见虽然似乎并不多远,可是人们常说:“望山跑死马”,何况山路又是回环曲折的。所以看来很近,实际上离冰坑镇还有十多里路呢。三人正走之间,迎面的清寒山峰,送过来遥远的军队吹号的声音。循声音望去,看见远远半山中的冰坑镇,一片松竹密林,林梢上面,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的中华民国国旗,庄严灿烂地缓缓上升,随风招展,飘扬在林上青空之中,那边的驻军,正在吹号升旗。这三人马上一并排站开,立正脱帽,向国旗致敬。少顷,升旗完毕,三人正要复帽,郭中忽然喊着:“夏先生看!(他用手指着冰坑后面一座巍峨独峙的高峰顶上,那最高的山峰峰顶上,有一个发光的小星星)看见没有?那是什么东西?”

那一座巍峨独峙的高峰,恰在冰坑的背后。峰顶突破附近一片岭峦的纪录直上接到天空。在峰顶上和天空之间,有一点极细微的闪光体,发出闪闪的黄色金光。因为距离太远,人的目力不能达到,看不十分清楚,也许是在峰顶上,也许是在天空中,好似未曾褪尽的落伍的一颗星星。夏华、文雄循着郭中手指处,寻找片刻,找到了,仔细辨认,辨认不出,由身边取下望远镜,放在眼前瞭望,峰下山腰中白云磅礴,迤逦横展,遮断了视线。三人放下望远镜挂在肩头,戴上呢帽,仍旧谈笑着继续前行。

半晌,到冰坑镇了,这冰坑镇背山面溪,在一条忽宽忽窄的崎岖碎砖路的一旁,三五家店铺,已经开门了。向前一个小学校,还有一片驻军的木质营房。大门外一根高高的旗杆,大门前四名警卫岗兵。从木牌上的扁形宋体字读出来,知道是五零八军的军司令部。

三人找到一家小吃馆,走进去……

虽然是山僻小村的饭馆,居然也有两三间还不太小的瓦房,内中摆着五张方八仙桌,居然也有八九个人坐在里面吃早点。这八九个人,大半是乡下赶山路的人,但其中也有两三个人像是知识分子。夏华三人走进去,在一张临街的方桌坐下。夏华坐在里面,面朝外,可以看见山溪的风景,郭中、文雄侧坐在左右。堂倌肩头上搭着一条抹布,在三人面前放下三双筷子,躬身和笑地问要吃什么。三人各就店中所有,而且是店中自认为最好最上等的面点,叫了三份。不久,热腾腾地端上来,三人开始吸收的工作。

正在吃着,夏华忽然发现:文雄面色渐渐变异,很紧张地不断向店里面窥看。“什么事?”夏华诧异地问他。

文雄低声道:“夏先生,你不要回头向后看,我来告诉你。在你身后第二张方桌旁,有一个人目不转睛地向你注意。”

夏华并不回头,仍继续吃着点心,低声问道:“怎样一个人?”

文雄偷眼瞥着,低声道:“是一个穿黄呢中山服的人,像是个知识分子,面孔好像很熟。他身段中常,但稍高一点,很健壮有力,三十岁上下的年龄,相貌很猛,两眼可怕。”

夏华进门时,并不曾把店中八九个食客都一一扫看过,因此都无从想象这是什么人。郭中听文雄说着,他偷眼向内看,低声道:“士杰,我看这人是五零八军里的军人。你看,他皮鞋后面有马刺。”他又向夏华道:“我们当侦探的,每破一案,就添了个仇人。破了一百个案子,就有一百个仇人,真是个伤脑筋的问题。”

文雄仍在暗中注意,继续着报告:“那人还在十分注意地看夏先生……他仰面看什么呢?他又看夏先生……不好!他看到我了,我暂时要避开眼光。”停了片刻,文雄再偷看,又报告:“那人招手,不知道在喊什么人……哦!他喊堂倌,堂倌去了……他和堂倌讲话,他用手指夏先生呢……堂倌点点头,面上的表情,似乎已经懂得那人的意思了……堂倌向我们这里走过来了,那人用手支着腮旁,斜着面孔看夏先生呢……那人……”

堂倌果然走来,站在夏华旁边,笑容可掬地问:“先生你贵姓?”

夏华放下手中的筷子,身体向后仰着,反问他道:“是哪一个叫你来问的?”

堂倌很不自然起来,支吾着说:“没有什么人叫我来问的,我自己来请教请教,你先生贵姓?”

夏华板起面孔,严厉地斥他:“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什么人叫你来打听我的?你要是不肯说,我把你带到司令部去!”

堂倌经不起这一恫吓,一恫吓就慌忙把真话说出来:“原来你先生也是司令部的。要问先生尊姓的人,就是那一位路先生。”堂倌用手向后面指一指。

夏华借着他这一指的机会,回身转面,向后面那位路先生一看,大笑着站起身:“啊!路英风兄吗?想不到在此相会!”夏华忙走过去。

那黄呢中山服的路英风,也惊喜着站起来,和夏华热烈地握手:“果然是夏先生!我越看越像,真想不到,什么风吹到此地来?”

夏华拖着路英风,走回自己桌旁,招呼郭中、文雄,给他们互相介绍:“这位路英风兄,就是前年夏天,我们所办的‘奇异歌声’案,案中的主角。”

三人都热烈地握手。郭中道:“是的,前年夏先生破‘奇异歌声’一案,那时我不在上海,所以不认识路先生。”

文雄道:“路先生送给夏先生的照片,到现在还挂在夏先生的卧室里,我常常看到,所以我今天看到路先生,很觉得面熟。”

“无论如何,”路英风以他的陕西口音答道,“一回生,两回熟,其实我同郭先生、文先生可以算得很密切的神交,夏先生不是吗?”

夏华关切地问:“嫂夫人好吗?”

“托福,谢谢!去年已经养了一个小壮丁了。他也时时感念到夏先生。来来来,大家坐下来!”路英风坐在郭中一并排:“夏先生到此地来,是来探案的吗?”

夏华笑着说:“秀才放鸽子——非也!我们自己放了自己两星期的假,到此地来旅行游玩一番,调剂调剂,疏散疏散,没有任何工作。”

路英风向前俯着,胸口贴在桌边,目光炯炯地望着夏华,狡猾地笑道:“夏先生简直和凶案结了不解之缘。夏先生到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发生凶案。”他说着,忽又改口道:“不,不是这么说,这么一说,倒把夏先生说成了一个江洋大盗了,那实在太抱歉!我们反过来说吧,什么地方发生凶案,夏先生就会到什么地方来,夏先生说对不对?”

夏华连忙摆着双手:“我的好路英风,不要再往下说吧!要再往下说,就要说出麻烦事情来。你这句话里,明明表示此地又发生什么凶案。谢谢你,我们三个是为了旅行游玩而来,决计不希望什么枝节意外破坏我们的兴致,请不必再讲下去。”

“行,我绝不再提凶案两个字。凶案两个字,真是足以破坏游山玩水的兴趣的,这还不行吗?”路英风笑着顿一顿,继续道:“我们改用‘奇案’两个字好不好?”

“不必,多谢多谢,任何案,不敢领教!”

“也行,我们就不说案,现在讲给夏先生听一件怪事,‘怪事’这两个字,总可以了吧?”

夏华望着郭中、文雄苦笑:“路先生努力同我研究修辞,妙透!”

“就算是修辞,”路英风强调着,“修辞修得好,反而可以增加兴趣,要是夏先生认为‘怪事’两个字还可以马马虎虎过得去,那我就要开始讲这件怪事的经过了?”

文雄道:“路先生讲是不妨讲一下的,要是想照顾夏先生的生意,那还在夏先生接受不接受呢!”他把眼光移转到夏华面上。

郭中笑着说:“士杰第一个动摇了!”

路英风道:“还是文先生痛快!夏先生,我开始报告,好吗?”

夏华苦笑着,点点头。

路英风开始报告他的“怪事”,他把身体坐直,向三人扫视一周:“怪事是这样的:我们军队里,有一个班长,名字叫马连和,是一个极其忠实勇敢的同志,连军长对他都有很深刻的印象。在十天前,他被排在虎头崖下面,落星岗上站守岗哨,到下午四点钟,有一排士兵去换班,这马连和不在岗位,当时这一排士兵都大声喊唤,喊唤很久,没有应声。忽然发现马连和身上所带的装防毒面具的圆筒,弄在一条山缝里,筒里防毒面具没有了。司令部得到报告,马上派出去一连人,到处寻找,始终不见。第二天又找不到,这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吗?说他开小差,私逃了,那是绝对不会的,司令部里任何人,连我在内,都肯为他担保这一点。说他被虎豹叼去,他失踪又在白天里,本山上最近并没有虎豹。而且他身上还有卡宾枪,很可以抵抗任何侵害。为什么一个人会凭空就这样失踪,连个尸首都没有?岂不是一件大怪事?”

“他不是你的直属部下?”夏华问。

“不是的。我只是在司令部里担任上校工程师,并不是军官。这件班长失踪的事,本来与我没有关系。不过像这样的一个优秀的军人,实在是国家民族的光荣。我怎能看他失踪不闻不问,那我不是太冷血了吗?又何况有同袍之谊!”

郭中笑着向夏华道:“夏先生,听见没有?如果我们不帮忙,就要落上一个冷血的考语了,路先生真厉害!”

“哪里哪里!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路英风摇着头,拖长着诗人的韵味道,“这样优秀的一个同志呀,不可不找出一个下落;这样伟大的一位侦探么,不可失之交臂,当面错过喽!伟大的夏先生啊,中华民国在上,兄弟路英风在下,不看僧面看佛面,夏先生就会以袖手旁观为始,以拂袖而去为终吗?”

夏华仰靠在椅背上,哈哈笑起来:“同你一别两年,不想你这样进步,善于辞令,成一位外交人才了。这件事,我接受不接受,还没有决定,你不妨再把这马连和班长身体状貌说一说。”

路英风见夏华的口风好转了,兴奋起来:“他是山东人,二十六岁,身体不高,很灵活健壮,面部椭圆形,麻皮,紫黑色,两眉特别粗浓,这人很容易认得。他失踪的时候,在十天前下午两点到四点;他身上所带的东西,有钢盔、卡宾枪、子弹、黄铜千里镜、防毒面具、水壶、干粮袋、背包,他的岗位地点在司令部后面、虎头崖下落星岗地方。这落星岗,是虎头崖下面一块绝地——一亩地大小的一块平地,三面都被虎头崖的绝壁抱拢。那绝壁是笔直的,连猿猴都无法攀援,只有飞鸟可以上去。绝壁下面平地就是落星岗,落星岗只有一条小路通到此地冰坑,其实不是小路,只是山腰中间一带走廊有两里路。等一会儿夏先生亲自去看一看就明白了。现在我说完了之后,就要问夏先生:是接受下来鼎力相助呢,还是袖手旁观拂袖而去呢?”

夏华默默地点头道:“我相信我也有和你一样的热忱,我接受了。我或者可以牺牲两三小时的时间,替你们找到马连和。”

路英风几乎要跳起来,他呆呆望着夏华,终于站起身和夏华热烈地握手,最后坐下问道:“两三小时吗?我们已经找了十天工夫了。”

“或许可以在两三小时之内解决。”

“想必夏先生来的时候,看过这个人吧?”

“那完全没有。现在我们早点吃完,请你回司令部去,弄几匹四川的川马来,大家骑了马到一个地方去看看,因为川马走山路是最好的。”

路英风兴高采烈地站起来,向柜台上付了早点账,回身向大家招招手,大步走去,口中哼着歌曲。

郭中急急地问夏华:“夏先生真要接受这件失踪案子吗?”

“我想这是轻而易举的事,牺牲两三个小时的工夫,替他解决一个困难,不是很好吗?”

“那么,”文雄也抢着问,“夏先生好像很有把握了?”

“等一等再看,我只有六分到七分的把握。”

“究竟夏先生怎么会晓得的?”

夏华站起身:“等一等你们也会知道了。”他两手插袋内,走出店外。

三人在店外欣赏风景,互相闲谈着,等候路英风。大约有一刻钟的时间,路英风来了,带来五匹矮型川马和一个勤务兵。

大家一齐上马,夏华三人的三只旅行袋,都交给勤务兵。五人五马,用小跑的动作前进。夏华在最前面引路,路英风在第二,郭中、文雄第三第四,勤务兵跟在后面。向着夏华的来路,又走向下岗去,很快地跑下十里路,夏华勒马停止,跳下马来,后面各人也都停马跳下。

夏华一手拉着马缰,一手取望远镜,转回身向远远的冰坑镇上面瞭望,说道:“英风,取你的望远镜,我指给你看。”

路英风向勤务兵取得望远镜,走到夏华身旁:“望什么?”

“你看,那边不是冰坑镇吗?”夏华放下马鞭,用手指着。

“是的!”

“那边有国旗的地方,不是司令部吗?”

“是的!”

“司令部后面,不是有一座极高的山峰吗?是不是虎头崖?”

“是的,那就是虎头崖。”

“你仔细看,看虎头崖的峰顶上。”

“看见峰顶了,峰顶上有什么?”

“你仔细看:那高峰顶上,有一个极细微的发光体,好像天上的一颗星,看见没有?”

“哦!是的,我看见了,发着金黄亮亮的光,那是什么?”

“那就是马连和的黄铜千里镜,对不对?”

“哦哦!是了,真是一个黄铜东西反映的光,恐怕是千里镜。对了,千里镜在那峰顶上,人的踪迹也可以有眉目了!”路英风放下望远镜,紧张地向夏华道:“我们就去看看?”

“当然!”

五人五马,又掉转头向回走,二十只马蹄,带起一阵滚滚的尘土,直向虎头崖驰去。少顷,再过冰坑,绕到司令部营房背后,山路忽断,马立刻慢走,顺着狭隘的陡峭山腰走廊,“嘚嘚”向上,弯曲地走了两里路,前面一片平地,约有一亩大小,三面都是几十丈悬崖峭壁环抱着,好似三面屏风,走廊小道,到此也终止断绝了。

大家都下马,把马交给勤务兵,四人走向平地中间来。迎面的峭壁上,刻着三个桌面大小的篆体字:“落星岗”。近峭壁处的平地上,六株千年老柏,高度差不多要赶上峭壁的绝顶,四面枝柯嵯岈,中间体干苍拗,撼着天风,汹汹地发出海涛的声音。夏华首先走到峭壁前,仰面向上望着,喊路英风道:“英风,这些绝壁果然笔直朝天,不能爬上去。除去这落星岗,还有别的地方吗?可以兜着圈子从别处绕上去吗?”

“没有,上面那虎头崖,四面都是一样的绝壁,只有这里落星岗,绝壁还比较短一些。要是此地不能上去,别处更没有希望了。”

郭中道:“黄铜千里镜既然能上去,我们焉有不能上去之理?”

“当然能上去!”夏华退两步指道:“你们看,那不是一条路吗?”

其实那并不是一条路,乃是峭壁中间一道山石的裂隙。在平地向上看,大概勉强可容纳一个人行走。这山石缝隙是斜的,从右面离地两丈多高开始,向左面斜陡向上,直到虎头崖顶上的左端。如果能攀上裂隙的右面最低的一端,顺着向上走去,就可以登上虎头崖的左顶上了。最巧的是裂隙右端,虽然离地还有两丈高,却有一只老柏树很粗的横枝,正抵在裂隙的右端将尽处,好似一只巨大的臂膊。但这一株老柏,本干挺直,无法爬上,附近第二株老柏,本干却是斜侧掩卧的,这两株老柏,很不乏有交叉互搭的巨枝。因此,可以由第二株老柏爬上去,由交枝上渡到第一株老柏,再由第一株老柏的向壁横枝,就可以踏到山石裂隙上了。

“黄铜千里镜,一定从这条路上去的。”文雄指着说。

“我们不妨试一试!”郭中兴奋地说,他马上走到那第二株老柏前。

文雄大概是要在路英风面前显示他的武功,他已迅速抢在郭中之前,奋勇跃身一跳,两手随即攀住一个粗枝,身体悬空,跟着一卷身,很轻巧熟练地就在树枝上站起来,招呼道:“大家跟我来!”路英风、郭中谁甘落后?一个个都像人猿泰山似的,左奔右蹿,又像四只巨型猩猩,一串地奔上了山石斜裂隙里。这山石裂隙,在平地上仰看,以为只能勉强容纳一人爬走,等到跑上来一看,原来倒不怎么太窄,可容两个人并排行走,这在土木工程上的术语,就是被称为“露天隧道”的。四人文雄当先,夏华殿后,以迅疾轻灵的步子,顺着“露天隧道”向上急奔,极快地由上端奔出来,果然已到了虎头崖山顶。

然而这还不是山顶,也只是半亩大小的一块平地,因为如果掉两句腐酸的古文词句来说,就是:山顶之上,又有山顶!上面还有一个笔直的高峰,这块半亩地大小的平地,正在这最高山峰之下,可是大家立刻发现:又一道陡峭的人工做的石级,围绕着这最高峰,想来定是通往最高峰的顶巅了。

在这块半亩大小的平地上,也生着不少的松柏野树,靠里一块五尺高的碑碣,碑碣上刻着三个斗大的篆体字:“虎头崖”。和落星岗三个字,一望而知是出于一个人的手笔。三个大字旁,还附着一行较小的隶体字:“大清咸丰二年仲秋,蓝精道人题”。

四人本不是为欣赏风景或考证古物而来,自然是只投过去一瞥眼光。又一连串急向石级奔上去。石级是人工做成的,只有二尺阔,都非常险峻,如果再用工程上的术语来表示,就是差不多有百分之二百的坡度(前进一丈即升高二丈),好在石级是环山峰作螺旋上去,一面是山峰,一面丛生着杂树野花,发生栏杆的作用,倒不致使人目眩神摇。倘使没有这些杂树野花,你向下一看,笔直离地几百丈高,看不见底,吓也把你吓跌下去。

石级一层一层兜绕着山峰而上,快到尽处,便转入一狭巷中,狭巷两旁,都是嵯岈石角石尖,人在狭巷内向上走,稍一大意,头就会碰在石角上,叫你痛得喊妈。这时文雄一马当先,走进狭巷,脚步下不得不放慢一些,小心地走。再向上走不到二三十层石级,出口就是最高峰顶了。文雄突然看见高处,一个狰狞的怪人,在上拦住去路。

这人是一个黑凛凛大汉,站在石级最上层出口处,两眼发出闪闪的凶光,满头乱发蓬胡,衣服褴褛龌龊不堪,手中正挟着一只崭新的卡宾枪,对着上山来的四人瞄准。四人齐齐发一声喊,迅疾躲避在石尖石角下面。“砰砰砰砰砰!”黑大汉开放卡宾枪,火光迸发,子弹横飞,打到山石上,碎石粉块纷纷落下。这里四人也都把手枪拔出,乘卡宾枪略略停顿的一刹那时间,郭中奋不顾身勇猛跳出来,“砰!砰!”一连两枪,黑大汉狂吼一声,丢了卡宾枪,倒在石级上端,骨碌碌一路顺石级滚下来,早被文雄跑出一手拉住。他已完全失去抵抗,文雄把他扶起,看见他左腕右足各中一弹,伤本不很重,可是滚下来的时候,头碰在石尖石角上多次,血流满头,人已昏厥。

这一场简短的开火,前后总算还不到一分钟,就已解决。路英风收了卡宾枪,夏华执枪当前,郭中第二,文雄背着黑大汉打第三,路英风殿后。四人恐有余党,戒备着一步一步向上走。路英风早看到黑大汉,惊诧地喊起来:“这黑大汉,是著名的马盗首领尤大力啊!最近刚才安徽宁国县越狱逃出来,还不到一个月呢!怎会跑到此地来?”

四人戒备着走上去,没有几步,已到最高峰顶,并无别人。文雄把黑大汉放到地上,文雄的维也纳中山服上沾染着不少血迹。

这是山峰的最高顶点,只有三四丈大小一面坡斜地,四面凌空,坡斜地的四周,有大小不规则的乱石,垒成栏杆式的三尺短墙,靠北一间小石屋。石屋旁一块仰卧在乱草中的碑碣,有四尺长短,碑碣上端也是同笔迹的四个篆体,横写着:“海天一峰”,下面八个隶体字:“有谁能到,唯我独尊”。旁边署着:“大清咸丰二年仲秋,蓝精道人题”。

在小石屋内,发现失踪班长马连和的东西:军服、背包(已打开摊在地上)、子弹、防毒面具、水壶、干粮袋等,一件不缺。那黄铜千里镜,却用绑腿布仅仅缠缚在外面石墙墙头,似乎要向远处看什么,还迎着日光发出黄闪闪的金亮。在这高峰顶上,四望一片海天空阔无边,大地山河,万峰攒耸,都在脚下,天风猎猎,云片****,赤日当空,普照万方。

夏华四人都围绕着那越狱的马盗首领尤大力,他已血流成泊,气息奄奄。夏华走近身旁蹲下,喊着问:“喂,你是尤大力吗?”

盗魁睁开疲乏的眼睛,望着夏华,微弱而痛苦地应着:“是的,我就是尤大力。”

“那站岗的兵呢?东西被你抢过来了,人呢?”

他微弱地说:“没有了。”

“一个人,怎么会没有了呢?”夏华再问。路英风咬牙切齿地恨着。

“我趴在山上,”尤大力勉强挣扎着说,“丢下一块大石头,把他打昏过去,扛他到此地,我没有饭吃,吃人肉,把他吃了,啃不动的骨头,在小石屋里。”

大家立刻被引起强烈的反感,路英风推开夏华,手枪指着逃犯:“你这个残忍的凶……”他怒吼未完,夏华忙把他拦住,仍问尤大力:“你要千里镜做什么用?”

尤大力忽露出狰狞凶恶的笑容,勉强侧转头,要看千里镜,恰巧被路英风身体隔着视线,尤大力的眼光正落在路英风面上。路英风怒火更发,吼一声:“我替马连和的妻子儿女报仇!”砰!就是一枪,子弹从尤大力面部打进。

这凶悍的盗魁,受了这最后一枪,忽然猛奔跳起身来,直向千里镜奔去,狂喊着:“我还有一件心事没有了啊!”说完,仰面倒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