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狮

何朴斋

七月二十五日的那天,《沪江日报》上登着一段谋杀案的新闻:

今天早上五点钟,平江路八十七号宅内,出一件谋杀惨案,死的就是该宅主人蔡宝田,凶器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宝田睡在**,被凶手刺断喉管,死状很惨,他的夫人撷芬同睡一室,却一点没有觉得,直到天亮后才叫喊起来,现在警长海奇士已往勘验,这案听得有警署侦探狄敏承办,狄敏是一个很干练的侦探,想破案在指顾间呢。

私家大侦探卫灵看这段新闻登在特刊里面,晓得今天早上得着访员的报告,才添印上去的,他自语道:“照报上看起来,撷芬最有嫌疑。”又微笑道:“狄敏在侦探界中也可以算得庸中佼佼,不过性子太急,少些涵养功夫,这是他的短处。”说到这里,看了一看手表道:“现在刚八点钟,或者警长还在勘验,我虽然在旁观的地位,可是闲着没事,何不也去侦索一番呢?”一壁就立起身来带了些应用的东西,拿了草帽才走出门口,恰巧遇着他的助手康克。

康克道:“卫灵先生一清早到哪里去?”

卫灵一手拉了康克道:“我们一同去吧,包管你长些见识呢。”就换了一辆马车,直向平江路驶去。

不多时,马车已停在平江路八十七号门前。我们下车后付了车费,看见门前的人已挤满了。卫灵分开众人,我跟在后面走上阶石,那守门警察是认识卫灵的,登时立正行了个敬礼,就让我们进去,我留心看那房屋,是两楼两底,不过式子旧些,估量这所屋子还在五年以前造的呢!

我们刚踏进客室就听得警长海奇士欢然喊道:“卫灵先生也来了,很好!可能借助一臂,使这案子早日结束吗?”

卫灵笑答道:“我不过给旁观的地位,并且案子的内容,一点没有知道,恐怕无能为力吧,你可有新发现么?”

奇士道:“验尸官童世葆已来验过,他说死者的血已发紫色,显见得已多时了,据他推测,约摸在一点钟以前,十一点钟以后死的,不过撷芬和丈夫一同睡的,丈夫被杀,伊岂有不听得的道理,为甚缄口不言,直到六点钟才叫喊呢?卫灵先生,这个疑点你能够解释吗?”

卫灵并不回答,但道:“请你领我们检看一下。”

奇士就领我们登楼。我们经过后楼才踏进前楼,就看见侦探狄敏手里正拿着一把匕首,仔细地检验。他抬头看见我们,就带笑说道:“卫灵先生这回可落在我后了,因为案情已经明白,不必再烦先生。”说时把匕首递给卫灵道:“这是凶器,就是死者自己的东西,我在死者身旁发现的。”

卫灵接了匕首,一壁检看,一壁淡淡地说道:“足见先生办案敏捷,佩服得很。”把匕首略看了一看,仍旧递还狄敏,就和我走到床前。

我看时打了个寒噤,因为死者的头里,一片血糊,喉管被匕首所刺,成了个窟窿,而眼上视,两手蜷伏胸前,那一种可怕的情形,任你怎样的笔墨,也不能描摹万一。

这时卫灵正拿死者的双拳扳开了,不知发见了些什么,看他面有得色。后来卫灵又回身过去,忽而蹲身地下,忽而伏身窗口,最后他在一只半开的箱橱抽屉上,拿显微镜很留心地照了一回。

狄敏笑道:“卫灵先生,你真不惮烦琐,我料你所侦查的,同案子一些没有关系,还是问问宝田的母亲吧,我刚才已经问过伊,你何不再问伊一遍呢?”

这时就有一个老年妇女,从厢楼里走了出来,我看伊年纪,约摸有六十开外了,伊发出枯涩的声音,说道:“我儿死得好苦,总要请先生们早日缉获凶手,不但老身感激不尽,就是我儿在地下,也得瞑目呢。”

卫灵道:“凶手多早晚逃不出法网的,你现在且把昨晚的情形告诉我吧。”

伊才含泪说道:“我的儿子原在大发香烟公司里做事的,他们夫妻俩也很和睦,可是他喜欢养狗,前月里伽利(狗的名字)死了,又向友人讨了一只白狗叫做雪狮……”

我正听得出神,忽地觉得手上有什么东西触我,我吓了一跳,大声喊道:“不好!”

大家都回过头来一看,原来有一只狗正在舔我的手呢,我急忙避开了,那老年妇女道:“这就是雪狮,先生勿惊,他性子很驯,从不噬人的。”

卫灵笑道:“康克,你真胆小如鼠了。”一面走过来,在他背上用手抚摸了一回。他原有驯狗的奇术,那雪狮果然向他摇头摆尾起来,我觉得没趣,只不做声,这时伊又说道:“昨晚,我儿宝田赴友人的宴会,回来时,已经九点钟了,因为他微有醉意,所以叫撷芬扶他去睡觉的,不料今天一清早,就听得撷芬带哭带喊地闹起来,我急忙走过去一看呀,已经……”伊不能再说下去,就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

卫灵沉吟了一回,问道:“那么他们夫妇俩睡觉以后,你可曾听得什么声息?”

伊答道:“似乎在半夜里……”又转语道:“到底是什么时候,我不晓得了,听得有开门的声音,接连雪狮吠了几声,我只当间壁开门呢,所以没有留意。还有一件事,昨天上午,他们夫妻俩为不知什么事,吵闹了大半天。”又道:“这些事我已对那位先生说过了。”说时看着狄敏。

狄敏毅然道:“不错,我能够决定,也是你这几句话呢。”他回过头来喊道:“警长,现在可以行使你的职权,把杀夫的夫人拘了。”

这句话刚说完,厢楼里转出个少妇来,姿态很柔美,带泪哀求道:“丈夫被杀,我心痛如割,真凶没有拘获,怎么疑我起来了?天呀……”

这时警长已唤下两名警察,不由分说拖了就走。狄敏傲然有得色,同我们点了点头,大踏步跟着下楼去了。

卫灵笑了一笑,接着又在房里侦查了一回,后来卫灵忽然在台上书里抽出一本日记册子,他很注意地看了一看,微微点头,就装好了,才同我下楼来,刚要出门,雪狮跑来咬住卫灵的衣角,卫灵摆脱了,轻轻拍它的头道:“畜生,你安静些吧。”

二点钟以后,我和卫灵到拘留所里,看见撷芬泪痕满面,憔悴得不像个人了。卫灵拿卡片给伊看了,很庄重地对伊说道:“我特来助你,洗刷你的冤枉,但是你要老实告诉我一件事情。”

撷芬喜极而泣,凄然道:“卫灵先生既然肯助我,万不敢有一丝隐瞒。”

卫灵道:“昨晚你到什么地方去的,几时出去,几时回来,也得告诉我。”

我在旁听了不禁诧异,暗想卫灵用什么方法,料到伊昨晚出去的呢?

这时撷芬也很诚恳地答道:“不瞒先生说,我喜欢打牌,但是打牌是一桩可耻的事情,我常背地里出去的,丈夫只当我往间壁王秀娟家去闲谈,绝不问我。近几天因为输掉了一百几十块钱,要弥缝这笔亏空,所以昨天问他要钱,他不肯给我,所以同他口角。昨晚他醉后回来,我扶他睡好了,这时他的母亲也上床了,我就轻轻开了门出去,仍就到间壁王家去打牌,直到四点钟光景,我才回来,恐怕惊动他,所以轻轻地在他旁边和衣而睡。当时也没有留意,其实他已被杀死了。看来我出去后因为门没有关好,所以凶手趁这个机会进来的。”

卫灵忽然问道:“雪狮吠的声音,你听得吗?”

伊答道:“我回来时,他就向我吠了两声,似乎报告我凶信呢,可是我没有理会得。”

卫灵一壁听一壁在日记簿上记了下来道:“我都明白了,明天是审判的日子,我替你辩护便了。”

当时我同卫灵就退了出来,我忍不住问道:“卫灵先生,你怎么晓得伊昨晚出去过呢?”

卫灵笑道:“昨晚十点钟以后,曾经下雨,我在**看见一双女皮鞋底上已沾湿了,且有污泥,所以晓得撷芬在昨晚十点钟以后曾经出去过的。现在凶手我已经晓得,不过要求你帮助。”就附耳对我说了几句,我跳起来道:“凶手就是他吗?你别弄错了!”

卫灵呵呵大笑道:“千真万确,你照我的话去做就是了,我还要到王秀娟家里去走一趟呢。”

第二天审判杀夫案的事情传遍了春申江上,下午二点钟,审判庭旁听席里早已坐满了,审判官叫竺立三,素来也很精明的。不一时人证到齐,就开审了。

审判官宣布道:“蔡宝田被杀案,已有警署侦探狄敏先生探出,现在请狄敏先生宣告证据。”

这时狄敏在证人席上,开口道:“这是杀夫案,我已得着两种证据:第一种他们夫妇俩在前天口角,伊对丈夫说:‘你这般待我,看你的结果就是了。’可知伊早已存了个谋杀丈夫的心;第二种呢,据昨天宝田的母亲说,宝田被杀的那天,半夜里听得有开门的声音,同狗吠的声音,显见得他的妻子,开了门接情人进来,狗看见了生人,自然吠起来了,他们就立刻动手拿宝田自己的匕首,结果了宝田的性命,等到天亮后,伊才喊起来,假做惊惶的样子呢,那谋杀丈夫的蔡陆撷芬已经捉到,奸夫是谁,等撷芬供出,这案子就可以结束了。”狄敏说罢,退了下来。

这时听审人的眼光,统注在那犯人位置里的少妇,大家交头接耳,说看伊这样娇怯的样子,不料伊的心地,那么狠毒呢。可怜撷芬低下了头,面孔红一阵白一阵,恨不得有个地洞,登时钻了进去。

审判官正要问撷芬的口供,蓦地,有一个人站起来,慢慢地走到证人席里,那听审人的眼光,又立刻移到那人身上。

大家一看,原来是著名侦探卫灵,这时卫灵整了整衣服,从容说道:“据我的调查,撷芬同这案子一些没有关系的。”

大家听了顿时静悄悄地,要聆听他的高论。他继续说道:“据验尸官的报告,宝田在一点钟以前十一点钟以后被杀的,那么他的夫人在丈夫被杀时候,恰巧不在家里,这就可以证明不是撷芬所杀的了。”

狄敏立起来,冷冷地问道:“你说什么证据可以证明撷芬那时不在家里呢?”

卫灵喊道:“秀娟女士,请你证明吧。”

这时就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从席上走到证人位置里说道:“前晚十点钟时候,撷芬到我家来打牌,直到四点钟才回去的。”说罢退下,还有一同打牌的两个女子,也站起来同样的说了一遍。

这时旁听席里的人又纷纷议论起来道:“这样一个娇弱的女子,原也不像杀人的凶手呢。”

当时审判官止住了众人的声音,问道:“卫灵先生,你既然证明撷芬不是凶手,那么真凶究竟是谁?”

卫灵不慌不忙,朗声喊道:“康克,带凶手上来!”

这句话不打紧,引得大家都伸长了脖子,用足十二分的精神,要看凶手是怎样的人。

只见康克牵了一只白狗上来,大家正在诧异,卫灵大声道:“这狗的名字叫做雪狮,就是杀人的凶犯。”听审的人,一阵哗噪,都说这真是一出滑稽剧了。

卫灵道:“各位少安毋躁,我把雪狮杀主人的情形说给各位听吧。”

大家又顿时寂静起来。

卫灵慢慢地说道:“蔡宝田喜欢养狗,这雪狮是个友人在一月前送给他的,他每天在公司里回来,总要跟雪狮玩一回的,常常叫雪狮衔东西,衔着了便把饼干或蛋饼给他吃,新近他教了雪狮一种绝技,他拿一把很锋利的匕首,抛在空中,雪狮能够用口仰上接着。前天午后宝田就出去了,到晚上又去赴友人的宴会,所以雪狮没有吃到东西,挨饿了半天。九点钟过后,宝田回来了,偏又喝醉,胡乱睡觉。这时撷芬看见丈夫睡着了,伊原来癖嗜打牌,常背地里出去的,可是机会来了,就轻轻开了门出去。这时雪狮挨饿已久,断续的吠个不了,所以宝田的母亲听得开门声、狗吠声了。撷芬出去后,雪狮走来走去,忽然嗅得箱橱抽屉里有蛋饼的气味,它就用爪扒开了,因为我侦得抽屉半开,并且抽屉上有狗爪的伤痕,所以断定的。不过蛋饼不多,它没有吃饱,恰巧看见那把匕首也在抽屉里,它就衔了,爬上床去,送给主人,它想照寻常的规例要吃一饱咧。我看匕首柄上同**,都有了饼屑,所以很容易推测得那时宝田睡得正着,总不理会。雪狮看见主人不给他东西吃,他益发爬个不了,可巧匕首尖头刺在喉咙里,把喉管立刻刺破,宝田痛极而醒,但是嘴里已喊不出来,只用两手乱抓,却抓着了雪狮,这是我看雪狮头上,有几点血迹,并且在宝田手里发见雪狮身上的白毛,所以晓得的,这不是雪狮杀他主人的证据吗?”说完,就拿少许饼屑,同一握狗毛呈上去。

歇了一回,又说道:“撷芬在四点钟回来,恐怕惊醒丈夫,所以轻轻的和衣而睡,没有觉得,等到天亮了,她才看见的。”

卫灵述完,旁听的人个个点头,赞道:“不愧是个有名的大侦探家呢!”弄得个狄敏羞愧无地。

这时审判官就问道:“你说来头头是道,暗中情节纤悉不遗,佩服得很,但是宝田养狗,撷芬打牌,你怎样侦得的呢?”

卫灵道:“打牌是撷芬告诉我的,讲到养狗的事情,本来我也不晓得,前天侦查的时候,我在宝田的台上找着一本日记册子,里面有几天是专记雪狮的事情,我已经把它圈了出来。我看了日记上记载的,又参以理想,所以决定这案子的凶手。”说着在袋里拿出日记册子递上去。

审判官接了,翻出来拣圈过的念道:“六月二十日,友人赵君送我一只白狗,因为这只狗色白如雪,毛长如狮,所以我替它题了个名字,叫做雪狮。”

“七月三日,雪狮来我家后,毛色更加丰美了,我每天五点钟回来后,总同它玩一回,我拿皮球竭力抛出去,它很快地就衔了回来,它的技艺也进步了,它衔一次,我就给饼干它吃,也是褒奖它呢。”

“七月十九日,今天教雪狮学会了一种新技艺,我拿一把锋利的匕首,抛在空中,它能够用口接着,不落到地,这个玩意儿,倒很有些尚武精神。”

审判官念完,知道卫灵所说雪狮误杀主人确有充分的证据,立刻开释了撷芬,又宣告道:“雪狮既然是凶手,当然也要受法律的裁判,它是误杀,应监禁五年。”就唤二名巡警立刻执行。

雪狮临去的时候还回过头来对卫灵吠了两声,卫灵笑道:“你自己犯的罪,不要怨我啊!”

原载《星期》,1922年10月第三十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