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里红

何朴斋

上海劳敦路警察分署署长史兴在办公室里,对大侦探卫灵道:“照这样的案子,已经是第二次了,不过这回夏敖钦既然被杀,他的兄弟夏海钦又同时失踪,更加觉得棘手些哩。”

卫灵道:“出事的地点在哪儿?”

史兴道:“两次都在迈尔路鬼谷别墅的门前,因为那里很荒僻,没有站岗警察,并且鬼谷别墅的主人金宗鉴已避暑去了,这屋子里没有人,所以凶手可以任所欲为了。”

卫灵道:“那么发现夏敖钦尸体的是谁?”

史兴道:“是一个乡人叫王青山的,他今天一清早挑了菜,要到小菜场去,经过迈尔路,就看见那个尸体,他当时吓昏了,把菜担也抛在那里,一径赶到这里来报告。我立刻同验尸官吉亨去检验。据吉亨推测夏敖钦是在昨晚十二点钟以前死的,尸旁并没有什么凶器,最可怕的,死者的头已破开,脑子也没有了。”

卫灵听到这里,似乎很注意了一回,才说道:“上回出事,那鬼谷别墅的主人已经出门吗?”

史兴道:“大约已经出门一礼拜了。”

卫灵道:“现在你把上回出事的情形,大略告诉我吧。”

史兴在袋里摸出一本日记册子来,翻了一回,就念道:“六月二十五日早上,有退职巡警马隆生来署报告,迈尔路鬼谷别墅门前,有人被杀,头顶裂开,脑子失去。我同吉亨去勘验,果然同报告的一样,后来有尸亲包洛生认领,才知道死的叫包咸伦,就是洛生的儿子,这案子到现在还没有……”

史兴读到这里,卫灵道:“我已明白,不必再读下去了,照你记的算起来,上回出事是六月二十五,昨天夏敖钦被杀,是七月二日,第一次同第二次恰巧相隔一礼拜了。”

史兴道:“不差。”

卫灵道:“现在夏敖钦的尸体,想已在陈尸所里,请你领我去检验一下。”

“康克!你对于这案的意见怎样?”

这句话是卫灵对他的助手康克说的。

康克笑道:“卫灵先生!你又来考试我了。”

卫灵道:“不是这样说,在我们没有下手之前,不妨研究一下。”

康克道:“我的意思这并不是谋杀案。”

卫灵诧异道:“不是谋杀是什么?”

康克道:“或者有什么野兽,把他咬死,吃了他的脑子。”

卫灵笑道:“非洲确有食人兽,讲到上海地方,虽然迈尔路极荒僻,断没有奇异动物发现的。”

康克道:“虽没有食人兽,那獐狐狼兔也许有的,要是被人谋杀,为甚没有致命的地方,并且脑子失去,又怎么解释呢?”

卫灵道:“我刚才仔细验过,头顶裂开的地方很光滑,似乎用刀划开的,绝不像被兽类所咬。还有一层也得研究,为什么两案都在鬼谷别墅的门前?”

康克道:“那么,你疑心鬼谷别墅的主人吗?”

卫灵道:“我并不疑心金宗鉴,或者是别墅里的佣人等辈也未可知。金宗鉴在莫干山避暑,我已经打电报给他了。”

说时,有人推门进来,卫灵一看是佣人臧桂,递进一个电报来,卫灵道:“这定是金宗鉴的回电了,你把他译出来吧。”

康克照电报新编译了出来,大家看道:“卫灵先生!我全家在此,别墅中空无一人,谨复。”

康克道:“照复电看起来,这案并不是别墅里人做的,你的推测错误了。”

卫灵作不悦状道:“我的思想不见得错误,无论怎样,这案和别墅多少有关系的。”

康克晓得卫灵性子刚愎,自己总不会认错的,然而他思想灵敏,谈言微中,康克又很佩服他,所以不敢同他分辩。歇了一会,卫灵拿了帽子,匆匆出门去了。

康克正在办事室中料理一件案子,忽然卫灵满面笑容的进来,放了帽子,坐下来叫道:“康克!我今天出去探听,那谋杀案又进一步了。”

康克道:“你不必吞吞吐吐,怪闷人的,一股脑儿说给我听吧。”

卫灵点上一支卷烟,才慢慢说道:“我刚才去找死者的父亲夏子山,才晓得当时他们兄弟俩是到母舅家去吃寿酒的,并且那天夏敖钦还带一只很珍贵的宝石戒指,叫做雪里红。”

康克笑道:“为什么要叫雪里红呢?”

卫灵道:“那块宝石四周白色如雪,中间却有猩红一点,所以有这个好名字。但是子山说那天验尸的时候,已不在手指上了,他想同案子没有关系,所以不曾对史兴说过。我们现在既然晓得了,只要一心去找那‘雪里红’宝石戒指,就可循迹进行。”

康克道:“但是这只戒指到哪里去找呢?”

卫灵道:“就为这个,所以要同你商议一个办法……”

说到这里,沉吟了一回,笑道:“我料凶手得了宝石以后,有两种主意。”

康克道:“怎样两种呢?”

卫灵道:“第一种是他恐怕泄露风声,不肯出卖;第二种他却立刻售脱,以便携款远逃。”

康克道:“凶手既然要这只宝石戒指,一定是个穷汉,万万等不到一年半载的,或者近于第二种吧。”

卫灵道:“我也这般想,现在别的法子委实没有,只得慢慢地到珍宝肆中去探听了。”

当时大家议定,分头出去,探听“雪里红”宝石的下落。

康克先到聚珍珠宝肆中去打听,不但没有,还受了他们一场奚落,他们说偌大的上海城,珠宝肆不下几百家,倘然你这种打听,差不多是海底捞针,总没有成功的希望。康克也不理会,又到嗜古轩艺斋去调查,也没有一点征兆,这时已上灯时候了,康克无奈就闷闷回寓,不一会,卫灵也回来了,他并不和康克说话,康克看卫灵面色很沉着,就知他也一样的失败了,但是卫灵有一种脾气,任你怎样失败,从不肯轻易放手,他回来后仍旧坐在藤椅上,一壁吸烟,一壁呆呆地用他的脑力。

有话即长,无话便短,他们每天出去探听,总没有消息。到了第六天的下午,康克回来时,看见卫灵已先在,他的面色却和往日大不相同,面上神采焕发,就知他已得手了。康克正要问他,卫灵先开口道:“康克!到底不出我所料,竟被我查着了。”

康克问道:“在哪一家铺子里?”

卫灵道:“我今天到西京路的今古轩里,仔细瞧了一回,就发现那只‘雪里红’戒指,我就搭讪着问店里的人要卖价多少。”

当时店主出来道:“至少要一万二千块钱。”

我说不贵,但是这粒宝石,你们几时收进的?店主说,还是昨天呢,最奇怪的,那卖主似乎不是上等人。康克道:“他穿着什么衣服,你问过他么?”

卫灵道:“据店主说,他穿着一身拷香云纱短衫裤,也没有穿长衫,后来议定价值后,因为给他的统是现洋,他一起拿不了,还剩五百块钱在那里。”

康克道:“那么等他来拿钱的时候,我们去拘捕他便了。”

卫灵道:“且慢,我还没有说完,当时我就问他‘约定几时来拿’,店主道‘约定今天二点钟来’。正说到这里,那店主用手一指道:‘咦!他不是来了吗?’我急忙回头一看,果然看见那人穿着一身拷香云纱短衫裤,戴一顶拍拉草帽,着一双白皮鞋。我就迎上去说道:‘老兄!你做的事情发觉了,随我到警署里去吧。’那人怔了一怔,猛然伸出拳头,劈面打来,幸亏我眼快,忙把头一低才避开了,那人趁这个机会,飞身跑去了。”

康克跌足道:“当面错过,可惜,可惜!”

卫灵笑道:“不!我当时也不敢怠慢,立刻跳出店门,紧紧追赶,一面拿出警笛狂命地吹起来,这时前面刚巧有一个站岗巡警看见了,才上前把他拘住送到警署里去。”

康克拍手道:“照你说来,这案子将近结束了,那么今古轩里的那只‘雪里红’戒指怎样呢?”

卫灵道:“那戒指我已拿到了署长史兴那里,不过今古轩里违法收赃,所以他们所付的钱只好损失了。我明天同你到警署里去,听听那人的口供怎样。”

卫灵和康克到了劳敦路分署,史兴便道:“刚才拘获的毛必发已解送总署去了。”

两人别了史兴又到天钟路总署里来,投了名片,那署长海奇士立刻出来接见,卫灵先问道:“难道凶手不是他吗?”

奇士道:“他承认偷宝石戒指,却不承认杀人。现在已拘禁第一监狱,请先生直接去问他吧。”

卫灵点点头就同康克退出,一直向第一监狱走来,途中康克问道:“卫灵先生!我想毛必发的供辞未免是狡诈呢,他既说戒指是他偷的,那么戒指就在死者的指上,岂有不是他杀的道理?”

卫灵只是蹙着双眉,并不回答。这时已到了监狱门前,卫灵拿侦探据给守门警察看了,那警察登时立正致敬。

康克问了毛必发监房的号数,他就跟着卫灵一同进去,到第十三号监房,开门一看,毛必发正坐在凳子上打盹。

卫灵大声道:“朋友!我来问你一句话。”

他被这大声惊醒,揉了一揉眼睛,看见就是拘他的人,恨恨地道:“你还要问我什么?我到这里来,乃是受你的赐,我一辈子也忘不掉你呢。”

卫灵微笑道:“你现在只要老实告诉我,一些儿也不隐讳,我自有权开脱你的。”

毛必发听了这句话,忽然定神地瞧着卫灵。似乎还不大信任,半晌才说道:“我可自誓,我实在没有杀他。”

卫灵道:“那么你把那天所做的事情告诉我吧。”一壁在身边拿出一本日记册子来,一手拿了铅笔,似乎专等毛必发开口,康克也摒心静气地听着。

毛必发慢慢说道:“在上一个星期日。”

卫灵道:“不错,就是七月二日。”

必发接着说:“我在晚上约摸十二点钟的时候,从赌场里回来,将要到迈尔路,蓦地听得有呼救的声音,我紧上几步,将到鬼谷别墅的门前,远远地看见一个人向东飞跑,我心里大疑,也很快的追上去,不料没有防备脚底下被东西一绊,跌了一跤。”

卫灵道:“你被夏敖钦的尸体绊倒了?”

毛必发道:“不差,当时我吓了一大跳,仔细瞧那尸身时,但见满面血糊,也看不出眉目了,我那时虽然害怕,却动了贪心,在他袋里一摸,没有东西,再看他的手指上,亮光一闪,原来是一只宝石戒指,我就顺手拿了。”

卫灵道:“那么你为什么隔了四天才出卖呢?”

毛必发道:“我起初不敢出卖,后来我看报纸上只说夏敖钦死后失了脑子,并没有提及宝石,我才敢拿宝石到今古轩里去。”

卫灵记完了,装了日记册子,就对毛必发道:“朋友!你放心吧!你不过犯了窃案的罪名,拘留几天罢了,等我捉到凶手,还要请你作证呢。”

说罢,就退了出来,向他助手说道:“康克!现在案子将要结束了……”

康克不等卫灵说完,截住他道:“你前回当毛必发是凶手,所以说这案子将要结束,现在真凶还不晓得是什么人,怎么说案子又可以结束呢?”

卫灵道:“我起初还不大透彻,现在听了毛必发的一席话,案里的疑点可以迎刃而解,现在我还要去做一件事情,大约至迟八点钟可以回来,回来后就要同你出发的,你把应用的东西预备好了。”

康克听了,虽然疑惑,也不便问,就彼此分别。

做侦探的在夜间出去拘捕强徒,所应用的东西,到底是哪几件呢?其实也很简单,就是手枪、电筒、百合轮、止血药等几件东西罢了。当时康克将东西预备好了,恰巧卫灵回来,这时已经八点钟,臧桂搬上晚饭,二人胡乱吃了。康克忍不住问道:“今天到什么地方去捉凶手呢?”

卫灵淡淡地答道:“自然到凶手住的地方去捉了。”

康克又问道:“凶手住的地方在哪里?”

卫灵道:“停一回你就可以晓得的。”

接着又问康克道:“那只小电机带了没有?”

康克说:“没有。”

卫灵道:“那么那东西就在抽屉里,不能不带它去,防防万一的危险。”

康克去取了小电机,两个人就一同走出门来。

康克跟了卫灵,走过南津路,四道街哈夫花园小菜场,折而向西经过蝉庐坟路,地方渐渐觉得荒僻了,电灯也稀少了,最后走到一条路,康克在电灯光底下一看,不禁毛发直竖,原来这就是连死两人的迈尔路了。再走了几步,远远的矗着一所高大洋房,康克估量定是鬼谷别墅,这里电灯很少,并且别墅门前的电灯也正熄着,在这冷僻幽暗的地方,康克不由得想起包咸伦和夏敖钦惨死的情形,似乎立刻有个满面血糊的狞鬼在他面前,他几乎要喊出来。

这时有人在康克肩上拍了一下,康克定睛一看,原来是卫灵,才放了心。卫灵向康克附耳说了几句,康克点了点头,当时卫灵就伏在一棵树的后面。康克依了卫灵的话就慢慢地从西边走到东边,约摸走了一百多步,再从东面回到西面,走了两次不见动静。康克便闷闷地自忖道:“不晓得卫灵捣什么鬼,看来又要失败的了。”

于是就轻轻走到卫灵身边低声问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卫灵拿夜光手表一看,也低声答道:“十一点钟了,现在你可以伏在这里,我们更番吧。”

康克借此休息一回,就伏在树后,这时卫灵便靴声橐橐地走到东边去,不多时又走回来,将要到别墅的门口,忽地“呀”的一声,门里陡然跳出一个恶魔来,手里还拿着一件东西,向卫灵直扑过来。

康克吃惊不小,急忙跳出去,拿出手枪,对准他砰然一声,那人却很便捷,把身一蹭,调转身体,向东就跑,那时卫灵也开了两枪,一壁就紧紧追赶,康克奋力跟着。这时那人在前,卫灵在中,康克在后,彼此距离约摸有五十多码。卫灵连连开枪,那人左右躲避总没有打着。康克拼命狂奔,恐怕误伤卫灵,也不敢开枪,看看将要到一所高大房屋的前面,迎面来了一辆汽车,那汽车横冲直撞,开足速率。卫灵单注意前面的那个人,没有防备汽车,只听得“啊呀”一声,康克赶到一看,不好了!卫灵被汽车撞倒了。康克要想喊住汽车,但那时司机似乎晓得肇祸,更加开得快,像风驰电掣般的驶去。再看前面冷悄悄地,那逃人早已不知去向。康克思想或者那恶徒就在汽车上逃去的,但那里离开电灯很远,看不明白,他就拿出电筒,俯身下去一照,但见卫灵面色惨白,呼吸仅续,再看他的左手,却被汽车轮碾过,已受了大创,因思这时凶手逃去,卫灵受创,前途希望正是越发黑暗了。

“卫灵先生!卫灵先生!”康克喊了两声,只见卫灵微微张开眼来,应道:“康克!不妨事的,我不过左臂脱了臼,现在你可扶我到前面那所医院里去?”

康克心里想:这里有什么医院?难道他神经错乱吗?但一壁想一壁已扶卫灵起来。

卫灵的右手搭在康克肩上,一步一跌地到了那医院门前,看见门前有一盏半明不灭的电灯。康克留心看那匾额,却写着挺大的四个字,就是“济民医院”,门上还挂着一块“戈济民医生”的牌子,方才恍然明白,原来著名的治贫血症的戈济民医生就住在这里,倒替卫灵庆幸。这时康克按一按门铃,不一会,有个仆人出来开门。卫灵对康克道:“你拿我的卡片给他。”

康克就伸手到他的衣袋里摸了一张卡片,那仆人接了卡片,一面便领他们到会客室里歇了一会儿,仆人出来道:“请你们略等一等,济民先生立刻出来了。”

这时康克扶卫灵坐了不多时,果然那名震一时的戈医生出来了。戈医生年纪不过三十开外,身体很壮健,两眼闪闪有光,鹰爪鼻,长方脸,嘴上微微有几根胡须,看见了二人,便微笑说道:“想必受创的是卫灵先生了。”

康克代答道:“不错,是被汽车碾伤了左臂。”

医生又问康克姓名,康克也对他说了,医生又说道:“时已深夜,两位还仆仆道途,谅必是为了什么案子唉!这种侦探事业也委实辛苦呢。”

说着走近卫灵身旁,在他左臂上摸了一摸道:“脱臼了。”

就回头喊那个仆人道:“简红!你扶卫灵先生到疗病室里去。”

又向康克道:“康克先生,请坐一会,好在我的手术还敏捷,只要五分钟就可以毕事了。”

说时简红扶了卫灵,戈医生跟在后面,一同走出会客室去。

卫灵躺在疗病室里的睡椅上,医生问道:“你觉得疼痛吗?”

卫灵蹙着眉道:“疼痛得很。”

医生道:“我看你神气,委实不如喝杯白兰地振一振精神吧。”

说着,就开了橱门,拿出个酒瓶来,在玻璃杯里倒了一杯,递给卫灵,卫灵把右手接了,慢慢的一口一口喝完了,医生接了杯子,呆呆地瞧着卫灵,停了一会,卫灵大声道:“不好!怎么头昏起来了……”

说话还没有完,两眼一闭顿时倒在椅上,济民医生微微笑了一笑,低声说道:“你虽然是个有名的侦探,可是同我对敌,也太不量力了。”

这时简红也耸着肩走过来,医生道:“你背他到第二号室里去。”

不多时简红已重新回到疗病室,医生又道:“还有会客室里的那个蠢汉,也得了却他。”

就附耳对简红说了几句,两个人一同走出来。

大侦探卫灵因为要拘捕谋杀案的凶手,却被戈济民医生囚在第二号室里,看官们只当他左臂脱臼,又被医生灌了迷药,差不多着着失败,已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了,然而作侦探小说的却有一种惯例,倘然失败到极点,就是成功的开始。现在卫灵的失败史已经过去,以下要叙他的成功史了。

那时卫灵到了室里,看见简红键上了门出去后,他就冷笑着道:“恶徒!你的手段也太辣了!”

一面立起身来,拿右手帮着左臂稍作运动,说也奇怪,顿时恢复了原状,他就拿出电筒四面一照,晓得门在北面,西面有一个小窗口,但是有铁直楞的,再用手指轻弹墙壁,知是木板,却很坚固。他想除了门里出去,断难破壁飞去的,急忙拿百合轮出来试了一试,不料锁孔中早有钥匙在里面,不能再投第二个钥匙了。卫灵正在失望的当儿,猛听得间壁室内有开门的声音,接连又有脚步声,后来似乎有人笑道:“这叫做侦探遭劫。”

卫灵暗暗着急,自语道:“康克真的上他当了,倒不可不急筹出去的法子。”一壁就拿出那只小电机来开了,凑近窗口,那电力果然厉害,不多时第一根铁直楞早已断了,又凑近第二根,隔了三分钟,又烧断了。这时窗口还小,不能容人,卫灵正要烧第三根,猛听得间壁房里声音嘈杂,似乎有人哀求的声音,一会儿又听得戈医生的声音道:“你既然到了这里,也是天数……”接连又有“哎呦”声,倒地声。

卫灵跺脚道:“康克性命难保,我害了他了!”

这时卫灵很快地从事他的工作,隔了十分钟,第四根也断了,才放好了电机,从窗口里爬了出来,他来不及到间壁房间里去,看见疗病室后面的一间屋子,电灯还没有熄,知道一定是那个万恶医生的试验室了。卫灵蹑手蹑脚地向试验室走来。

卫灵向窗里一望,不觉打了个寒噤,原来那医生手里正拿着一颗血筋鲜明的人头呢!卫灵知道康克又做了他的试验品了,又是悲伤,又是气愤,就抄到门前,轻轻挨身进去,抽出手枪大喝道:“恶徒!还不受缚吗?”

医生没有防备,回身看见是卫灵,吓了一大跳,知道已不能抵抗,只得两手高高举起,卫灵正要上前缚他,忽地觉得脑后有一阵冷风,卫灵何等乖觉,急忙一跳,才避开了。原来简红拿了一柄利刃,正要向卫灵猛刺,卫灵避开了刀,要想开枪,不料医生已一跃上前,紧紧握住卫灵的手,卫灵便不能发枪,于是简红捏定了刀,用刀向卫灵当心刺来,刀还没有到身上,只听得砰然一声,简红自身反而跌倒了。

卫灵大喜道:“康克!你来了!好!好!”

这时康克已把简红打倒,回身同卫灵要缚医生,医生笑道:“且慢,我有一件事,恳求你们,你们总得答应我。”

卫灵道:“你说便了。”

医生道:“别的事我都已料理了,不过还要写一封信给我的挚友,可能容我一刻钟的工夫吗?”

卫灵道:“你写吧。”

当时医生就拿出一支自来水笔,在纸上嗖嗖地写,两面却有卫灵和康克执抢守着,卫灵看准了手表,写了一会,卫灵大声道:“还有两分钟……”

说到这里,只见医生在自来水笔上用力一捏,那笔管里就有一股黄烟直冒出来,卫灵要想阻止,却已不及,便大声道:“康克!快回避!”

一壁拉了康克很快地离开了他,忙把窗子也开了。这时就看见医生倒在座位上死了。康克很觉诧异,卫灵道:“这是毒气,他不愿受法律裁判,所以自尽了。”

卫灵再走到桌旁,拿医生写的最后一封信,同自来水笔,统袋了起来。幸喜简红不过臂上受了枪伤,还没有死,也可以问出口供,就把他铐了。康克道:“我们先到第一号室里去看看,不知死的是谁?”

卫灵道:“我先在间壁听得很清楚,只当你牺牲了,急得什么似的。”

又问康克刚才的情形,康克一壁走一壁说道:“当时你去了约摸十分钟,简红进来道:‘卫灵先生在疗病室里,请你去说话呢。’我就走出门来,才踏出门口,被绳子绊倒了,他们两个人把我牢牢缚住,送到第一室里去。我看见里面已先有一个人缚在那里,他们去后,我原想问那人的姓名,因为我嘴里塞了手帕子,开不出口。不多时他们主仆俩又来了,把那个人一刀杀死,破开了头,把脑子取去了,看得我毛骨悚然,又惊又愤。幸喜绳子已被我挣脱了,用百合轮开了出来,一直到试验室里,才救了你。”

康克说到这里,已经到了第一室门口,踏进去见那个尸首仍旧躺着,再也认不出他的面貌。卫灵在他的衣袋里搜出一张卡片,瞧着说道:“果然不出我所料。”

康克接过来一看是“夏海钦”三个字,因也说道:“怪不得失踪后没有下落,原来也被恶徒拘留在这里,他们兄弟俩竟都遭毒手,真是很可怜的。”

两人叹息了一回,这时天快要亮了。卫灵回到会客室里,打了个电话到总署里,说迈尔路谋杀案的凶手戈济民医生已经自杀,还有帮凶简红,也已拘获在这里,请署长立刻就来。一面叫康克到外面唤了两名站岗警察,一个看守简红,一个看守门口。卫灵又道:“我们的事完了,暂且回寓休息一会吧。”

就又打电话叫了一辆汽车,等到上车后,对车夫说了声明远路第五十七号,那汽车就向前疾驰。

卫灵在车子里对康克说道:“这案,我起初就料到和医生有关系的。因为人脑据说可以合药,有许多医生都相信这个说法。我因到迈尔路去调查,在鬼谷别墅东面半里多路,有一所济民医院,那个医生就是治贫血症的专家,我就疑心到他。”

卫灵说到这里,点上了一支卷烟,接着说道:“后来,据毛必发所说,凶手只要人脑,别的东西却不注意,就可以证明我的所料不错。昨天我从监狱里出来,又到医学会里去,调查戈济民的履历。”

卫灵又弹去了烟灰,继续说道:“原来他没有父母,也没有妻子,孑然一身,他性子又很怪癖,不苟言笑。他治贫血症的秘方谁也不晓得的。我想贫血症是一种特殊的病,那么他的秘方里面也许有一分人脑。你可还记得,第一次,包咸伦被杀是什么日子?”

康克道:“六月二十五日。”

卫灵道:“第二次呢?”

康克道:“七月二日。”

卫灵道:“那么相隔一礼拜了,我料他再隔一礼拜,或者又要演第三次惨剧,所以今晚同你去守着。他果然早已伏在鬼谷别墅里……”

康克道:“别墅里既然锁着,他又怎样进去的?”

卫灵笑道:“我早已去验过,原来那锁是坏的,可以说关而不锁。”

康克摇头道:“那么你为甚不一直进去捕他呢?”

卫灵吸了一口烟答道:“那时就是捕了他,只能当他窃贼,没有谋杀的证据,我认为时机未至。后来他出去时,手里拿了一瓶迷药,他前二回也是这样做法,先迷倒了人,然后动手。所以夏海钦也很容易的被他捉去了。但当时你放了一枪,他吓得就跑,我追他到医院门前,看他从后门进去,我那时喜极,知道我的理想渐渐要实现了。”

康克道:“但是你乐极生悲,险些儿被汽车丧了性命。”

卫灵道:“并不,我当时要想入院拘他,后来一想,仍旧没有得到充分的证据,最好进院去调查一下,这是恰巧有一辆汽车疾驰而来,我就故意跌了一跤,假做受伤。”

康克道:“你左臂脱臼难道也可以假的吗?”

卫灵掷去残余的卷烟笑道:“我前年从黄得标学了一年柔术,那脱臼的功夫也是一种呢。我进了医院,他出来时虽然脱去面具,神气很安闲,但是他的身段却不能逃过我锐利的目光。后来他拿迷药给我喝,哈哈,都被我的手帕子喝了去,委实好笑呢!”

康克道:“好,你和我一同探案,却一些儿不告诉我,倘然我真个送了性命,岂不冤枉?”

卫灵笑道:“我想告诉了你,恐怕你露出破绽来,晓得你还机警,总能够对付的。”

说到这里,汽车已到了门口,两个人一同下车,付了车钱,门铃一响,臧桂就出来,他们走进了办事室里,卫灵又道:“我们一夜没有合眼,很该睡一会了,但是这案中还有一件事没有明白。”

康克道:“一定是戈济民临死写的那封信了。”

卫灵点点头,从袋里拿出来,摊在台上,两个人一同念道:“卫灵先生转雷震欧医生鉴,我前谈贫血症秘方,除人参、鹿茸、肉桂、苁蓉十一味外,尚有一味,当时吝不遽告,现余不愿再秘,特以奉闻。盖所用者即人脑是也。此事虽觉可惨,惟牺牲一人,而救多数人之性命,揆之人道主义,亦尚无背。近又研究得一新法,可以猿脑代之,余已累次试验,颇有奇效,先生以后治贫血症,盍一试之,如确可靠,则医药界上,先生亦可谓发明家矣。此书达览之时,余已早离人世,幸先生弗以余为念。戈济民白。”

原载《侦探世界》,1923年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