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金荣

第二天清晨,我起身得很晚,培云却早在楼下的办公室中吸烟休憩。我起床之后,先洗漱一下,便预备下楼去找培云,将我心中的疑团向他质证一下。我下得楼来,推开那办公室的门。见培云一个人对窗背坐着。他身上仍披着那件宽大的丝绒浴衣,脚下踏着拖鞋。那长方形的写字台的一角,放了一杯食剩的牛乳,杯底还有些白色的余沥。当天的《沪报》也已送来,却没有翻看,仍搁在书桌一边。

“早安!铁生。你快来瞧这有趣的试验,至少可使你增进些新的智识哩。”

他回过头来,一面向我作势招呼,一面低声说着。我向他微微点头,便凑身来到那写字台前。

我见他坐在桌前,台上放了许多小包的试验粉质,上面标明各品的中文名。中间的一只铜架的火酒烧灯,也正在燃烧着。旁边有两三支大小的玻璃管,安放在一起。

“你可是正要做什么化学的试验吗?”

我说完话之后,见培云立起了身躯,取了小包的细粉和少量的锌粒。他将那包中的细质浸入烧瓶中,又放进些适量的锌粒,再将玻璃管中的稀盐酸加入。我见这几种物质燃烧的时候,忽现出一种淡蓝色的火焰和物体的蒸汽来。

培云一手取了一个小小的瓷盘来,和那火焰接触了一下。

“哈!”他笑着说。

那瓷盘上竟凝结了许多褐色的斑点,非常显著。

“铁生!这是砒毒的试验。这样可以辨识在任何可溶性的化合状态中砒是否依然存在着。这斑点便是砒的凝合物,很易看见的。”

我张大了眼睛,露出一种惊奇的目光。

他又继续说道:“我们知道砒是一种有剧毒的东西,往往吃去少量的砒霜便可致命的。你可知道砒所以有毒的原因吗?”

停了一会儿,他又继续说下去。

“这中毒的原因,大概是和人体中的水分化合而成一种亚砒酸的毒质。所以如有误服砒霜,可用一种氢氧化镁做解毒剂。因为这种东西和那亚砒酸可生成一种不能溶的亚砒酸盐,不为人身体中的血液所吸收,自也不致中毒了。”

我听了点了点头。

我暗想培云治事的精神和研求的态度,都很可敬。尤其是对这种极普通的化学常识,更应有几分懂得,办案的时候才不会诬陷他人。但这时我国一般的所谓侦探们,根本没有什么侦探的技能。往往随便抓了一个张三李四指为什么案子的凶人,一些儿不负责任,连什么证据都没有。这种黑暗的情形,真叫人可叹可怜!

我一壁暗暗忖度着,一壁见培云已将那试验的东西整理放好。我正想开口向他发问,我们的仆人卢昌已推门把我那简单的早餐送进来。我缓缓咀嚼着那焙好的面包,一面慢慢地饮那杯中的牛乳。

培云这时也急急的取起一张《沪报》,细细阅着。

这时大门外的电铃忽又铃铃的想起来。我顺手放下乳杯,倾耳听着。那窗外碎石砌径上,起了一阵粗重的脚步声,我听室门轻轻响声,我们的老友侦探长胡兴浓已推门直入。

他左手插在裤袋中,右手却用一条白巾揩着那额角上的微汗。他那肥大的头颅高昂着,面色也红涨得很厉害。

他走近我们的面前,一面向我和培云点头,一面高声说话:

“梁兄!蒋兄!早呀……”他伸在袋中的左手,又探了一探摸了一个长方形的报纸包出来,他又继续说着。

“啊!你们看,这是个多么重要的物证呀!”

“什么呀?”

“凶刀!”

培云听了不由分说,急急上前将那纸包拆开。

我见那包中还有一层染血的白布,裹着那雪亮的凶刀。那刀长约三四寸左右,上面镶着那牛角质的刀柄。刀锋既很锋利,直刺入人的皮层中自然能够立刻致命。

培云从写字台的抽屉中,取出放大镜来,仔细验看了一过,才轻轻答话。

“这当真是把锐利的凶刀!胡兄,你怎样得来的呀?”

胡兴浓又将那手巾向额上揩了一揩,才气息咻咻地答话:

“这是今早大清早的时候,由一个清道夫在那弄口的垃圾箱中拾来的。”

我暗想我昨晚由兴安里出来时,那张家对墙果然有一个水门汀做的垃圾箱,有好些菜叶和有机物的屑片浮散在那垃圾箱口外和地面上,散出一种令人不快的臭气。

胡兴浓续道:“他将这凶刀亲自交给一名路过的警察送到警署里的。这发现很觉重要吧!”

培云又取放大镜对那染着大半血渍的包布细细瞧着,我听他忽发出一种低微的呼声。

“唉!这不是血……血的指印吗?”

我的听觉已被他的呼声引动,立刻凑身上前瞧看。他把那右手中的放大镜授给我,我对镜瞧了一会,一面略略点头。

“正是。你想这血的指印可是凶手染上去的吗?”

培云还未回答,胡兴浓已定了定神,高声抢着发话:

“什么?还有指印吗?这证物不是更加重要了吗?”

我将那放大镜递给他,他接过瞧看,不住地点头。

“这是拇指的痕迹,印得非常清楚……胡兄!你可是说着凶器是在今早发现的吗?”

“正是。”

“什么时候啊?”

“大概在六点钟。不过送到警署里时,已近七点了。”

培云低头沉吟了一下。

“贵辖区的垃圾箱可有一定的收拾时刻吗?”

“是的。每天总在早晨六时左右,便要来扫一次。那凶刀恰抛在箱中,外面被一大张新闻纸盖着。”

“这血渍的布可是和那凶刀在一起的?”

“不错。原是包裹着那凶刀的。”

“很好。”培云说完这话,又向那凶刀瞧看。他点着头道:“这刀锋多么尖锐而锋利啊!”他又旋过头来,向胡兴浓说着。

“这东西果真非常重要。我们现在不妨假定这利刀是那凶手行刺后出弄时丢入箱中的。有了这指印,对这正进行的案子,着实有不少的帮助。铁生!你的早餐已经吃完,快些换好衣服,同我出去走一趟吧!”

我见培云这时精神既焕发得多,昨夜那疑虑的状态也早改变。我虽仍如困在五里雾中,一些摸不着头脑,但仍遵照着他的吩咐,预备一同出门。

培云也把衣服换好,便和我等一同出寓。

在我们由卡德路寓所到电车站的途中,胡兴浓又告诉我们那张友孙的尸体昨夜已被检验吏仔细验过,确系受刀伤致命,此外却也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在路上培云告诉了我现在出去侦探的目的,却和他不同。我的职司是要到闸北新民路金荣的家里,探询他昨午回家的情形。因据培云的意见,金荣在这案子里分明也处着很重要的地位,而且也很有嫌疑。为要充分明了这案情起见,这一趟的出去侦探是断不可少的。

培云自己却另有别的事情,到死者家中去一回。胡兴浓也独自回去警署中。虽然他路上曾征询培云的意见,培云却唯唯否否,不愿发表他的意见。

我在电车站和他们分手之后,我便一个人乘车到闸北虬江路口。我下车之后,朝西走去,不一会便到那新民路的转弯。据培云告诉我,金荣的住所是新民路一条叫做酱园弄内第七家。我寻到以后,那一带都是些破蔽不堪的小小的平屋,显出十分龌龊不洁,弄内家家的墙上,都晒挂着那洗好未干的衣裳,五光十色随风飘**着,弄口有几个小孩在踢球游戏,面孔也非常脏,弄内的住客既多,更觉得有一种嘈杂叫嚣的情形,令人感到不快。

我见那第七家三十号的大门紧紧关着,正想上前探问。忽听那门声轻轻响动,原来竟没有锁上。门内走出一位年纪将近半百的老妇,左手提了一只水桶,缓缓地由里边走出来。

我上前说道:“老太太!请问这里可有叫金荣的吗?”

那老妇放下手里的水桶,向我打量一下,便也笑着回话。

“先生!这里便是金荣的家里。你找他做什么呀?”

“啊。金荣哥可在家吗?我要动问一句,为什么昨天正午他竟失约未来?”

那老妇赔笑道:“先生。什么事情他竟向你失约吗?”

“正是。昨天正午我约他在一乐天茶楼等候,谁知直到下午,他竟没有来。”

“唉!先生。对不起。他昨天回家来的。先生可有什么事吗?”

“唉。原来如此!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呀?”

那老妇很起劲地答道:“约摸下午一点半钟左右便回来了。却没有知道他竟失了先生的约会。”

我又道:“他在什么时候回主人家里的?”

“他在家也没有多久呀。他因为主人们当晚都要出去的,所以回去得很早。先生!你可找他有什么事吗?”

我道:“没有什么。我直到他主人家里好了。那地方不是在长江路吗?”

老妇点了点头。我向伊谢了一声,便告辞回去。我回身时乘势向那板门内张了一张,见那里面的光线既很黑暗,里面也杂放了许多折足断背的破旧桌椅和家具,斜面放了两张竹制小榻纵横的安放着,便视出这困苦的家境。

我一直走出这条小巷,一直出到那虬江路口电车站的地方。

我跳上电车之后,心中一暇,便暗暗推断这件凶案的情形。据势而论,昨天金荣的谈话和我这次侦探的结果两相比较,几乎完全相同。足见他的说话都是实情,我们先前的料想未免有些错疑他。但这样一来,这案的前途却益渺茫难期。培云似比我所知较多,但照他的说话看来,怕也没有什么切实的把握。而且疑点既很多,又没有一种近似的理想能把这些疑团牵凑进去,充分的见解更说不到了。

我在车上左思右想,不久,见电车已由静安寺路向右转弯,已将近卡德路口了。一会儿,车已到卡德路站,我便下车向西走去,不久便到了我们的寓所。

我推门进去,我们的仆人卢昌早已听得步声,立即从楼梯下面的一个小间中出来,向我点头招呼。

“蒋先生!回来了!我等候好一会哩。”

我向他答声,接着问道:“梁先生已经回来了吗?”

“还没有呢。”

他说完便回进屋内。我也跟着进去,推进那办公室的门。

我见培云还没有回来,一个人独坐无事,无聊得很。我的思潮不禁涌动起来,但胡乱思索,那思绪既非常杂乱,更不能从这乱丝般的思潮中理出几个头绪来。我这样乱想,越想越觉糊涂,我因燃了一支纸烟吸吐着,借此定一定神,又顺便取出一本侦探小说来浏览一下。

那书的名字叫做《贝森血案》,是世界书局出版的。内容情节非常曲折离奇,并且含蓄着心理科学的暗示。看了不但令人兴奋,更足启发思想。可算侦探冒险小说中的杰作。我看了半个多钟头,还不见培云归来,因看得已有些疲乏,便又掷烟起坐。

我又等了许久,仍不见培云回来。直到午刻,我正预备一个人先进午餐,才见培云气喘喘地回寓。

他一见我,忙道:“铁生!我疲倦极了,快叫张妈预备午膳。今天中央戏院新换片子,我们晚上去看一下子吧。”

我暗忖培云怎么这样闲暇,竟要去瞧电影?难道这件离奇的凶案已有了破获的希望吗?

我道:“你刚才出去做什么?难道这案子……”

“我已约定一个人来,等会你看吧。”

“你约谁来呀?可是为了这件凶案吗?”

“正是。正是。我约那人来结束这件案子了。”

“什么?莫非这案子已经破获了吗?”

培云应道:“正是。我已将全案都侦查明白了。”

我惊喜道:“呀!你也查出那凶手到底是谁,……”

“铁生!你那性急的老脾气又发作了。你且先耐一下子,别忙着催我解释。等一会便知道了!”

我这时对这凶案,虽已费了半天工夫,但凶手是谁?怎样行凶?却依旧如困在鼓中,虽觉十二分的心急,却也不便勉强培云快些说出,只得强自忍耐住,陪着他同吃那毫无味道的午膳。

我在进餐的当儿,又把我所探得的消息告诉他。

培云听了我的报告,忽做惊喜的语声道:“铁生!这样看来,我先前的理想竟有十九近合事实,现在又多了一个佐证了。”

我乘势问道:“那么,你的理想又是什么呀?”

“不是别的。就是说我对那谁是凶手的问句有了相当的佐证了。”

“呀!那凶手究竟是谁呀?你怎探听出的?”

“唉。铁生!你连三接四的问话教我怎样回答?你且耐一下子,停会儿再细说吧!”

我们饭后总要休息一会。这天餐罢我们也照例各坐着吸一回烟。

培云把头部仰靠着椅背,紧闭着双目,非常安闲的衔着那才燃的纸烟。我坐在他的对面椅上,心里那满腹的疑团,一时竟再按捺不住。我因又继续问他,如那张友孙怎样死的?谁是凶手呀?你怎探出的?……

培云微仰起些身躯,正要启口,却不料另有一个岔子,使他没有机会答话。室中电话的铃声,忽铃铃响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