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凶手

其上前接话,谁知这次电话竟是南市警厅侦探长徐福打来的,找培云说话。便招呼他来接听。

我见培云接过听筒来,答道:“正是……是吗?那好极了。谢谢。”

我正非常奇怪。培云把那电话摇断,便又返身向我道:“铁生。我现在又要出去一会,大约不久便要回来,你可留在寓里,以便有什么事好接洽。再会吧。”

我听他这一阵自兀突的话,和徐福来的出乎意外的电话,一时摸不着头脑。我正想再问培云几句,他却早已急急地走了出去。

我循着那午睡的惯例,在办公室内吸了一会烟之后,便上楼去假寐片刻。

我睡了约摸半点钟光景,忽被那老仆卢昌上楼唤醒。他说:有一位女客来见我们,伊正在楼下等候着。

我听了一骨碌从**坐了起来,暗想这人莫非便是培云所约会的来客,或者与这案事有关。

我因一面穿好衣服,一面点头应道:“卢昌,你且请伊稍待一会,我立刻下楼来了。”

卢昌答应着缓缓下楼,我在几分钟内,便赶下楼来见那女客。

我虽不知道培云所约会的人是谁,但我的目光刚和那女客接触,却不由地现出十二分的惊异。

我道:“夫人!请坐……”

伊点了点头,走在那办公室中朝东的大椅子上坐着,那两眼中满含着忧戚悲哀的神色——伊便是死者张友孙的夫人。

伊坐下之后,那视线直瞧着我,竟出乎意外的发起问来。

“你们约我到这里做什么呀?”

“夫人见恕。请稍等一下,我的朋友梁培云还没有回来呢。”

伊竟是培云约来的,这不用说我先前没有知道。我暗暗默想,培云约伊来究竟有什么用意?唉!伊不会就是杀死伊丈夫的凶手罢。

这室中既没有人发话,自然觉得异常静寂。我想培云怎么还不回来?这时坐在我对面的伊又待第二次开口。

我正想敷衍伊几句,但既不知培云何时归来,又不晓得他所以约伊的目的,我心里正怀着鬼胎,忽见——那办公室的门,呀地推了开来,培云急急地由外边进来。他一面向那少妇点头,一面笑嘻嘻的说着。

“夫人!劳你久等了。不过这五分钟的时间也不是虚费的,我已证实了那先前的理想。唉!夫人!请你据实的……说出吧。”

我见培云说完这话,伊却不曾回答。我虽怀着满肚皮的疑团,却不见伊开口。

这室中过了许久令人难耐的冷静局面。我的耳中但听得那壁钟滴滴的振动声和街上电车往来的声音,维持着严重而清冷的静境。

过了一会,伊才立起身来。

“你们叫我说明些什么呀?”

培云却也不答话,只把两眼紧盯着那少妇的面上。

我见伊这时忽又坐了下来,把那牙齿咬着那嘴唇,面色也显着那惶急而忧虑的神色。两眼微瞪着,几要突出眶外。

伊仍没有回答。

“夫人!你不要害怕。须知我们所以终于保持着这私家侦探的名字,不愿受那官中的厚禄高薪,原是要保留着我们个人独立的自由,和为那真实的正义去继续努力,不受什么约束。夫人!你那天行凶的举动,我敢说已略知一二,现是请你告诉我们,你为什么要杀死你自己的丈夫?”

那少妇听到这里,才知道培云对伊这行凶前后的举动都已明了。伊却并不表示什么反抗的举动。我见伊低垂着粉颈,脸上在那惊惧疑虑的神气中也自然地流露出些佩服的神色来。伊那两手紧握着,满现着犹豫不定的样子。略过了一会,伊竟点了点头,接着又缓缓说话:

“我的丈夫吗?……先生!我只杀了一个没有人格的儇薄儿,一个毫无心肝的动物!他只把我当做一个强占得的玩物,任意的玩弄,今天玩腻了,便立刻抛掉不顾,再去**第二个柔弱的女子。这能配算是我的丈夫吗?先生!你是一位富有健全理智的新侦探,你既知道得这样清楚,我也不再瞒什么了……他实在是我杀死的,你们不是很急的要知道我为什么杀死他吗?”

培云很沉静的点了点头,似也觉得这血案中还有一层更惊人的内幕。

这室中静寂了一会,伊略停一停,便允许我们开始伊那很惨的故事。

伊竟是这血案的凶手,不消说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

在这结束的当儿,许多读者们也许很急要知道伊所以要杀死伊丈夫的原因吧!伊所讲的故事确是动人得很,不过似觉太长,而且前后的语句很有重复的地方。现在下面略略复述几句。

据伊自己的供述,伊本是南京浦镇地方人,幼时早已许配人家。在N年前的冬季苏皖两省发生战事的时候,那般如虎狼一样的败兵窜入乡镇时,张友孙正在败军中当一名排长。在战争混乱的时候,伊已经是父兄失散,流离失所。伊便被他甘言蜜语的强行侮辱。后来他盗陵案发后,便携眷来沪,伊只得吞声忍气的随从他,却时常怀着复仇的意思。直到最近恰巧张友孙的死仇马龙如有越狱的新闻,伊见张友孙非常不安,便乘机暗中实行那行凶的计划。那一天晚上,伊先改装男子在窗外露一露面,见张友孙果然很惊骇的奔出,伊便躲在那对面的小弄里,再回到自己家中。张友孙果然一些也不疑伊。伊便又匿名造了一封恐吓信,并私自投寄出去。昨天中午伊预先叫死者早两个钟头回家,又允许那金荣回家,以便实现伊的凶案。以后的情形,各位当已了然,也不用着我再费什么笔墨了。

我听了伊这番故事,自然觉得有无限的感慨和同情。伊最后说道:“先生们,我的话已经完了,你们莫非要送我到官中去治罪吗?”

我正待安慰伊一番,培云已抢先开口。

他插嘴道:“夫人!唉。你不要鳃鳃过虑。我们当然不愿你替那种专肆逞欲丑恶下级动物来偿命。他这死只算白死。夫人!你可要回去吗?好。我们来替你唤一部街车吧!”

在当天傍晚四点钟光景,我和培云已在那南京路的一家“三大元”酒楼的楼下左角一张长方桌上进膳。这是一家上等的粤菜馆,因为时候还早,食客也不很热闹。我们的谈话自然也不会引起什么人的疑心。我坐在培云对面,从那高大的玻璃陈列窗望向外边,那马路上的电车汽车来往的奔驰,男男女女也携手游逛着,那些大商店的虹光灯四面交辉着,映出一种红绿灿烂的电光。

我见培云把那软木的瓶塞拔起,从那小樽的烟台啤酒中斟出两杯满满的酒来,向我做了一个手势:

“铁生,喝吧!”

我正待问他这件离奇莫测的凶案,在这短短的时间中,怎么侦探得水落石出的。因为这案子的结局很使我满意,那个手刃强仇的弱女子,可惜不知道伊的姓氏,也没有捕送到官厅去抵罪。但那探案时进行的步骤和方法,我却一些没有明白。

培云锐利的目光向我睨了一睨,说道:“铁生!你不是又在想什么心事吗?”

我正想开口,他又继续说下去。那白衣的侍者也将我们的菜肴端送了来。

“快喝了这满满的一杯吧。”他接着把身体略移动近我一些。

他道:“这件案子本来没有什么幻秘难解的地方,只是那窗口外面忽然出现张友孙的仇人的面孔和什么恐吓信的疑窦,很易迷人思路而走上歧途里去。我开始便把这层疑阵打破,自然很容易着手了。”

“那么,你又凭什么理想来推断的呀?”

“好。铁生!我知道你一定要问这话的。我先按步的一一解释下去,这案情原不算得什么复幻离奇,我想我说完,你也许要以为平淡无奇哩。那死者生前不是接过一封匿名的恐吓信吗?你不是也——”

我道:“可是那信上有什么特殊的异点吗?”

“不错。那信上的字迹非常细挺清秀,很像女子的手笔。而且写得潦草得很,这也是那写信的人恐怕他人认清他的笔迹。假如那写信的人,不是死者素来熟识的,那又何必如此故意做作呢?

“在察勘的时候,你可记得张友孙家后门的钥匙除了死者本身一条之外,还有其余两条。那仆人金荣的一条已有确实的证明——这一点除了其他的探问外,你的助力也不少——不曾拿出使用。那余下的一条钥匙的主人的行动,不是有些要思忖一下了吗?假如凶手是外来的人,那种钥匙的制造既然不能有什么赝品仿效,那后门的弹簧锁的装置也未有什么撬过损坏的痕迹,那么,凶手又怎么出入的呢?

“我这里又想到那张友孙寄给我们的来信上说:那天晚上他突见怪面之后,他本来以为他的妻子早已归寝,后来他追踪那黑影回来时,他的妻子却已在楼梯口等候他。这一点可见伊当时实没有入睡,而且张友孙发现那黑影时,便立刻追寻出去。伊又怎么会知晓呢?这些疑点自然很觉启人疑虑。而且那时男仆金荣也早熟睡,屋内实在没有第四个人。这其中的脉络,不是很有可以牵合的地方吗?

“因此,我先假定那窗外人影是他的妻子乔装的,伊在那窗外露面之后,便立刻奔到对面的小弄中躲藏起来,或者直出马路外边,再由大门掩入,时间上都觉绰绰有余。这种推测在当时原不过是一种假定,但后来却因了别的发现而得证实。

“张家那厢房临街的长窗你不是也见过了吗?它离地的距离既很高,又有那一条条的窗楞隔着,由里面看出来自然也很不清楚。因此我又想到另一层上去。

“昨晨我们应那死者的请求到他那里去叩问时,我临行的时候,见他家后门外那小弄中正在整修街石,旧碎的砖石同灰泥土等堆积满地。还有两个小工在工作。我当时曾在门外立了一会。后来我联想到那马龙如的小照中看去,他实在是个很长大的人。但是和那窗口一比较,也不过瞧到那窗楞的下半部分左右。而死者说从窗里瞧见那人影的面部,看得非常清楚。他的妻子身材既然很矮,怎会反让屋内瞧见呢?这样想来,可见伊一定是把那些碎砖堆起,自己踏在上面,面部紧靠着窗口。这样一来,便和事实恰相符合了。

“这许多纷乱的思潮,在当时有的曾经费过一番脑筋,有的却也是触机而发,在起初也没有什么用意的,不过凭这一些儿官觉的感触追想起来,也足为探案时的一种帮助。当我在尸室中察看的时候,我又有几种不同的发现。

“我跪在那尸身旁仔细察验时,在尸衣上发现了一缕细绒。——很细的丝状物——那颜色质料都和死者妻子身上那件深蓝色薄绒的外衣相同。还有那条白色染血的手巾,也和伊的小手巾完全一致。那凶手却没有瞧出。这是什么缘故啊?……

“铁生!须知那绝不是凶手没有寻找过可有什么漏失。我提醒你一句,你后来不是曾在那屋内大五斗橱中发现张友孙夫妇合摄的一张照片吗?我记得当时还引起你一刹那的惊异。你不是见——”

我连忙答道:“啊!我记起来了。那照中死者的妻子加了一副金丝的凸玻璃镜。这是我初次看见的。”

“正是。那么你可注意伊在发案那天的面貌吗?”

“伊那眼镜却已去掉,我如果先已见过伊有眼镜,看见那张照片的时候也就没有什么奇怪了。”

“你这话果然很对。其实伊那眼镜是行凶时和伊丈夫殴打击碎的。我在尸体旁边一堆碎玻璃中……那原是一大堆的玻璃杯的碎屑,也是殴击时留下的成绩,却看出几小片细薄的镜片,不同那玻璃杯的粗质碎片,原是眼镜的碎片。伊那眼镜既被击碎,目力自然也和平常不同。所以伊竟看不见墙隅遗留下的血巾了。”

“啊!这真奇了。我怎样竟想不到这层。这是多么自然而像似平淡的啊!”

培云的肩头耸了一耸。

“怎样?你也说是很平淡吗?……哈!你且听我慢慢讲下去。你不是也曾看见那尸室中橱旁布质的雨伞和粗重的藤杖等东西搁在一起吗?不,还有呢!那五斗橱中的一支手枪也好好藏着。足见凶手是死者熟识的人,而知道绝对没有行凶的意思的。这样死者才还不理会,要不然的时候,他早要做一个抵抗的戒备哩。

“再有,那临街靠着小天井的左边一个窗口正开着,窗上印着一个皮鞋足印。那足印虽不是凶手的——这个你已经洞悉——但尺寸却和死者脚上的布鞋相合。其实这是死者的一只棕黄皮鞋印上去的,也是凶手迷着侦探们走入歧途的——后来,我今早重到张家去时,贿通了那金荣,讨了他主人的皮鞋来和我所绘下的样子一比,两个印子竟完全相合。于是我又多了一重把握了。

“我这里又想到一点。昨天下午我们在那张家客堂中听胡兴浓向金荣问话时。我们向来知道死者每天出外,要傍晚四五点钟才回来的。金荣回到主人家时,却曾说‘难道主人和主母都已出去了吗’,当时他固然知道主母已经出去,但主人在那时是断不会回来的,绝没有什么疑惑的地方。又何用猜测呢?我又想到他说吃过饭后,主母曾向主人说过什么话的时候,他曾很有意的向他主母瞧了一眼。因有这一个暗示,使我推想到他的主母一定想主人约定什么时候先回家。这理想在后来我向金荣探听时,果然又经证实。

“我今早到张家去,向金荣打听得了许多重要的消息,已使我明了了大半。我又到附近邮局中探问,那封恐吓信上盖着的十一号邮戳,便是附近湖北路十一邮局。还有那尸身上发现的一张有字的名刺,却也是死者的妻子私自印来意图嫁祸的。这个刚才伊已经向我招认了。还有一桩事情,便是伊在胡兴浓和我们问话的时候,曾讲起前天傍晚来过一个陌生客人。这人我也调查过的,就是今午徐福由南市打来的电话。那人姓潘,住在城内一家亚洲小客栈里。五天前由南京来的,是张友孙的一个同乡。这人是做叫卖生意的一个不识字的粗人,和这凶案完全没有关系。足见伊说死者非常不安的话,乃是故意虚构的。至于你所侦察出的那个白衣的男子,行踪虽似可疑,其实也是一种意外的误会。你不记得那个金荣说他在车站候电车时,也见死者一人在马路上缓缓踱着吗?倘使他也看见那个白衣人尾随着主人,怎会不引起他的注意呢?铁生,请你将那酒樽中剩余的一齐喝掉罢,我已经不需要哩。”

培云停了一停,他又继续着解释。

“这些理论上的逻辑和事实上的证明,虽然已经不少,但最后的一个关键,说起来却怪滑稽的,今早胡兴浓发现的一把凶刀——不,不,那凶刀的包布着实更较重要的。你不要笑嘛,那染着血渍包裹凶刀的布实在异常重要。上面的指印便是这血案最后的一个关键。这关键一解决,一个凶案也就能解决哩。但这个最重要的证据实在是凶手自己告诉我的。那少妇今天来访我们时,——对不起,你竟被在睡梦中唤醒——我原没有出去,我午后离寓是到南市警厅中查询那徐福访到的姓潘的口供,可是不久便已回寓。我见伊自己进入那办公室的长门时,伊的右手握在那棕色油着的门钮上。你须知那门钮的漆泽已被我掺过混合粉,有黏合性的。伊的拇指印便清楚印在上面,给我用放大镜瞧清了。这不是很有幸的吗?”

“这样我们可以知道伊当天预叫张友孙回来。乘着他不防的时候,伊便突然行凶。事后便到姓李的亲戚家去。这样,在时间、心理和动作上发生了这血案,都很吻合。我们不要多谈哩!在这种黑暗万恶的社会中,那般横肆凶欲的恶魔们,玩弄着一般无智识的弱女子,这种可恶的动物,自有他们应受的一个好教训。铁生!这案子让我自由判断处理,不受那官中侦探的管辖,和死守着那不公正的法律的束缚。这样的结局不是觉得很满意吗?”

我道:“你的处置很得当。”

“得当吗?我很喜欢听你的说话。你可想到我们那朋友胡兴浓了。他今早在路上和我谈及。他昨天晚上又独自在那尸室中查勘了一会,却没有什么好的端倪。他倒是美国海斯警佐的忠实信徒(海斯是裴洛凡士探案中的蠢笨的警探),他几乎把那室中一切的陈设都背出来了。他竟出乎意料地在尸室那墙角里找到一支未燃过的纸烟——很新鲜的东西。那原来是我昨天傍晚不幸遗留下的,这倒要十二分的感谢他的。喂,干了杯吧!亲爱的铁生。”

原载《珊瑚》,1933年9月至1934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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