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白衣人

我们穿过了长江路的平坦马路,一直走过那十字路口的街口,到了对街。我远远看见了一个警士,直站在路旁的电灯木柱前面,一手持着那黑白漆色相间的警棍。

他见了我们,连忙立正行礼。

兴浓向他微微点头,便开口问道:“李福。你可是今天正午后才来值岗的吗?我叫你对那斜对面兴安里弄内的出入的人留心些,你可依话守候着吗?”

案情的变化,真可说是令人捉摸不定。有时非常沉闷,像陷在黑暗中,有时的进展却非常迅速。现在我们的处境,正似那黑夜迷途的人,忽见前面露出一丝光明。

那警士向胡兴浓看了一眼,答道:“探长,我自从午后值班,我站在这长江路的对街路口,对那弄内出入的人瞧得非常清楚。我到了不多一会,见那弄内出来一个男子,这人我以前有些见过,便是那弄口左边九九号张家的主人张友孙。他由弄内慢慢地踱出来,一直转过长江路。我见他的背后又另有一个白衣的男子,也跟在后面。那人的模样虽没有什么,但他在这个时候,穿的一件不合时的白色衫,故此很引起我的注意。”

我急问道:“那人有多大年纪?你可觉得他是尾随着那张友孙吗?”

李福迟疑了一会,答道:“我没有看清,身材也和普通人差不多。至于他是否有意跟随着,我便不得而知。”

“你可记得那回事的时候吗?”

“我也不能说定。后来那姓张的渐渐走去,我又见他家的男仆金荣急急地走出弄外,也向西转弯。以后我忙着指挥车辆,那弄的进出却没怎样特别注意。不过傍晚却有几个形迹可疑的……”

胡兴浓忽怒道:“你干的什么事情?不要再无理取闹了!那姓张的早在一时左右,在他家被人谋死哩!”

我见那警士受了申诉,低垂了头。嘴里喃喃地说着,似在表示他的惊讶和叹息。

胡兴浓又向他咆哮了几句,便和我离开那岗位。

我们这一次探问的结果,可算失败。不过平心而论,那其中有人尾随着张友孙的一个新的消息,在案情上若说它完全没有代价,自然也说不过去。我以前本有一种仇人尾随的理想,却没曾说出。现在这个发现,却有几分和我的所料恰合。

我们在归途中,因又继续我们在上面未完的谈话。

我先开口道:“胡兄!你可觉得张友孙走出时,后面一个白衣的人有些可疑吗?”

“蒋兄竟也和我同意吗?我觉得那白衣的人在这案中的嫌疑很重。那尾随的意思我也已确定。不知你的见解如何?”

“我还不能说定,那白衣的人当然处于非常重要的地位,只是我们如说他便是凶手,似乎还没到一定的时机哩。”

“那么依你的意思便怎样?”

“我也不能什么确定,还是先回寓里,看看培云的解释再说。”

我们先回那行安里九九号张家。那检验的官吏等还未来,于是我便和胡兴浓分别。他留在张家,以便等检察官等来勘察时顺便照料一切。我临行时和他约好,查验时如有什么新发现应当注意的地方,请他打一电话到我们寓里去。

这时天已入夜,马路上灯光四璨,我一个人乘了包车驶回卡德路五五四一号我们的寓所。

我回到寓所的时候,遥遥望见楼下那办公室的窗内,灯光雪亮。培云正一个人在拉奏那凡哑林。我在上面早已说过,他对于这音乐有很深的嗜好,如果遇了什么棘手的案子,那弹弄起来,更足以把那一团乱丝似的思绪,整理一下。所以这种西式乐器,对于培云不仅是出于他那番美的情感,还有一部分苏脑宁神的功效。

我轻轻地推开那办公室的门,他见我进来,便把那阵悠悠扬扬的提琴声音止住。

他向我道:“铁生,你的职司已完结了吧。”

我答应道:“正是。”

我因把我和胡兴浓向那岗警探问的结果,向他说了一遍,并把我临行向胡兴浓说的话,也重复告诉他一遍。

最后我说道:“培云。这凶案的情节这样复难,你可已有了什么见解吗?”

培云低垂了头,沉吟了一会,才道:“铁生!你不要性急,据我想来,这案子现在的情形,实在宜缓不宜急。至于见解一层,我虽已有几种理想,但都需等待那时机的变化,现在即便想急急着手,也不可能呢。”

我乘势问道:“那么你已有了什么理想呢?可否讲给我听一下?”

培云的左手把那指间的才燃着的纸烟灰弹去了一些,向我微微一笑。

他道:“这我也没有什么把握。现在吃饭时间已到,我们奔波了半天,我已有些饥肠辘辘,饭后再谈吧。”

晚饭的时候,我的脑海已被这凶案的许多疑问牵引住,思绪既很杂乱无章,举动也很不安定;对于培云所特别提起今晚上的佳肴,更无心吃去。但瞧他的举止既很安详,进餐间也有说有笑,假使素来晓得我友古怪的脾气的,那么他这时候却似近人情些了。

培云向来有一种习惯,每逢案子没有完全得手时,总不愿多说一句。恐怕一讲之后,如不能实现,不免有损他的声誉。这当然是他办事谨慎的地方,但在局外人看来,就不觉有些牙痒痒的难受了。

我当饭后,乘着大家吸烟休憩的时候,我不禁重新向他继续我饭前的问句。

他半躺在那白帆布的卧椅上,伸直了两腿,很安暇的吸烟。他缓慢而有秩序的吐纳着,那一圈圈的烟雾,也渐渐地散布开来。

他听了我的问句,那双目微张了一张,他取下那纸烟,顺便把烟灰弹去了些。

“也好。这案子据我想来,那凶手如果确是死者先前结识的那个姓马的仇人,我们自然应该急急缉凶,以免有什么远遁漏网之鱼。这一着我已有些准备,刚才我临行和胡兴浓告辞时,已嘱他派那十分干练的警探们,在那车站轮埠等处等候,有没有什么形迹可疑的人离埠。不过这法子是否有效,因距离那发案时间已久,连我也不能预料。但这案子的幽诡幻秘,实有些出人意料之外。我现因有几个疑团不能解决,一时也就不能决定这‘凶手是谁?’的问句。所以只可暂待那时机的变化慢慢地按步进行了。”

“你以为这案子只需静候时机的进展吗?你又有什么理由,可以讲给我听一下子吗?”

我见培云紧靠着那帆布椅背,伸足躺着身子。他一壁取下那嘴里叼着的纸烟,一壁缓缓答话。

“我现在实有许多疑点,在这些疑点没有完全明了之前,只能静候,不能越级急进。你可明白我的意思吗?”

“什么疑点?”

“这案子的主凶,嫌疑最重的自然是那个死者的仇人马龙如。死者生前既曾接过他的恐吓信,又被他在窗外惊吓过。从这些事实推断起来,那姓马的对于张友孙必定早有图害的举动,绝不会有什么好意的。铁生!你的意思不也是以为这样吗?”

“是啊!”

“奇了!他既要报仇,来谋害那张友孙的性命,他尽自可以乘机迅速动手。何必先加以恫吓,更写信通知他的仇人呢?”

我听了呆了一呆,一时不知怎样回答。

培云又继说道:“须知他一次露面,所付的代价实在很巨大。在他的心目中,当然不愿让张友孙知道,好有所准备。那么他何以要虚声恫吓一下呢?假如他万一不慎,行凶未成,反而露了形迹,或竟被捕,那么,他这牺牲不是很不值得的吗?”

我一面听着,一面不由暗暗地点头。

“培云!你这话果然不错。这不就是你所疑讶的吗?但那凶手已再接再厉地干起来,他那谋害的图谋竟又实现。你这番推想,可算徒劳无功哩。”

培云把手中的纸烟弹去些烟灰。他忽摇了摇头。

“不,不。倘使我这层理想果然不错,那这马龙如是否真凶的问题不就有些考虑的价值了吗?换句话说,这凶手是否另有他人,或由他人假冒,不还要费些思索?”

我以前虽也曾有过这假冒的理想,但究竟没有什么根据。这时见培云也这样讲,我故意的反驳一下,看他怎样回答。

“你不是对那姓马的是否凶手的话有些怀疑吗?那么,你的理想和事实不有点矛盾吗?”

培云听了我这话,他忽仰起面来,两眼也张得很大,满现着他那惊异的神色。

“什么矛盾的地方呀?”

我先不即答,但反问道:“你的意思不是说那姓马的不是凶手吗?”

“是啊。我们对他行凶的举动既有些怀疑,那是否凶手的问题自也不能决定。你难道还不明白嘛?”

“你怎么竟说会有人假冒这凶手?这不是很矛盾吗?”

培云将那残烟丢向那柜角的痰盂中,他忽又摇了摇头。他那唇角微露着笑容,缓缓地向我回话:

“好铁生!这就是你所说的矛盾的地方吗?你怎么不将前后的事实仔细去忖度一下?”

“怎样?”

“死者和姓马的纠葛,虽今早据死者自己说,并没有他人知道。但瞧他答话的态度实非常可疑。并且他并不曾故意瞒别人,也许另有什么他人知道,亦未可知。今晨你不是问过死者,对那仆人金荣觉得很可疑吗?这一层还是你自己说的,你怎么这样健忘,连自己的说话都记不起来哩?”

我停了一会,才抬头问道:“据这样看来,那凶手所以要假冒姓马的去刺害张友孙,对这姓马的和张友孙的仇隙必定也知道得很清楚。依这条见解去追究凶人,自然不是没有头路可寻。你想可不是吗?”

“正是。”

“那么,我又不明白哩。那凶手既然不是姓马的,可见那马龙如要想谋害张友孙的意思自然也是虚构。何以死者会曾望见窗外有马龙如的面孔来探望,因而惊悸亡魂?既然没有人要害他,他何必这样恐怖呢?”

“铁生!你这话很有意思。据我的料想,死者的身躯虽和常人差不多,神经却脆弱异常。他既以为有人要谋害他,当他见了报纸的越狱新闻之后,他的神经一受刺激,更显出他那种心虚惊骇的状态。刚才我们在尸室中查勘的时候,你不也看见那怪面出现的窗口吗?我见你曾在那里细瞧了一会。那窗和地面的距离很高,窗外又有一条条的铁格作视线的障碍。在夜里面瞧看外面实不能怎么清楚。那死者在那烟雾缭绕中,骤见那窗外一个模糊的人面,又因他有过很深的恐怖印象,自然觉得他那死仇前来窥探和图害他的性命,越觉震栗惊骇不宁了。”

我听培云的话,不禁点头,暗暗称是。同时,我忽又想到那恐吓信的事情来。

培云听了我的问句,接着道:“铁生。你问我那恐吓信的话,这更易明了。毋论那凶手绝对不会这样客气的通知,至于死者自以为那死仇要来谋害他的性命,精神上一受打击,那衰弱的神经更益起来。这原是普通医学的常理。他所说认得那仇人的笔迹的话,事实上他和那姓马的已不通音讯多年,怎能记得清楚。那信上寥寥的几句话,字迹既很生嫩,又像故意做作的。这一点你当能看出,似乎用不着我来多说了。”

“那么尸室中怎会曾有那姓马的名刺出现呢?”

“这东西的来源我虽不怎样明白,但当然也是凶手伪造,引人走入迷途的。这东西的原因我们捕得凶手后自会明了,你也不必太过虑哩!”

我见培云的意志非常坚定,似已胸有成竹。

我暗想到傍晚我和胡兴浓去查询那湖外路值岗的警士时,他曾见午后张友孙出弄时,后面有一个穿白衣的男子,行迹很是可疑。我当时对这凶手的问题既不清晰,脑海里又满觉得那姓马的行凶最为近情。现在疑团一经打破,那个尾随着死者的不知姓名的男子,便成这疑案的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

“那个白衣人……白衣人……”

我嘴里轻轻地说着。培云见我呆坐了出神,便开口笑道:“铁生!你在做什么呢!不要杂乱无序的胡想吧。”

我本想将我的见解一问培云,看他的意思怎样,但我方要启口,他忽又抬头向我说话。

“铁生!你莫非对我刚才的一番说话还有不明白吗?我现在早有一种理想,对这案情上有几处发现,是你所不知道的。你且不要多虑。我还有一二疑团不能解决,否则就可破案了。”

我听了他这话,不禁更加提起精神来。

“什么疑团呀?”

“你怎么这样性急。须知我现在虽有了一种理想,却还待解决了几个疑点之后才有实在的把握。……啊,铁生!你可有什么见解么?你虽没有开口,你的状态早就告诉我哩!”

我早要说出那个穿白衣的可疑的男子来,这时见培云发问,便立即说出我的意见。

培云听我说话之后,却并不发表什么意见,似乎他早意有所属,对于别的发现竟不愿分心去思索。我虽知他有了一种理解,但却仍如困在黑暗的道路中,简直摸索不着什么途径。培云虽较有把握,但他仍守着那卖关子似的老脾气,不肯贸然发表,这一着自然是使我十二分扫兴。

我道:“培云!你现在希望些什么?你的理想又是什么呀?”

培云微微摇了头。

“唉!你那暴躁性急的脾气,怎么竟不能改掉。我现在委实不愿多说,你还是早些去睡吧!晚报不是已经来了吗?你不妨浏览一下,舒散舒散。明天恐怕还有一天的奔波呢!”

培云说完这话,竟起身离开办公室到楼上去。我既不便再开口问他,见这时还早,便先燃了一支纸烟吸着,借此宁一宁神,随后便将那未完稿的《南方雁》继续着笔。

可是我的脑里,已充满了这凶案的兴味,思绪非常纷乱,竟不能安心写下去。我写了半章,便又收拾稿件,掷笔起身。

我耳中听得培云在楼上踱来踱去的步声,便熄了办公室的电灯,回到上边卧室去。

我的脑室中满充着许多疑问,这张友孙是怎样死的?行凶的人是谁?被害的原因?……马龙如?贿通了金荣?一个白衣可疑的男子?其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