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人影

柳村任

第一章 一封奇怪的委托信

在上海二马路中华银行二楼库内的许多保险箱里,有一个外面标着我的名字蒋铁生字样的旧式大铁箱。里面几乎完全是些敝旧的文件,一束束的存放着。这些旧文件普通人看来一定以为是无足保留,但在我个人却很珍视。原来这些都是近两年来培云探案成功的记载。无论是谋杀案啦、窃案啦、失踪案啦……都一股脑儿贮存着。其中已经公开发表的固然很多,如“蛇足”、“雨夜枪声”、“巾”和最出名的“甘马路之凶杀案”等案,有许多读者当还能记得。但其中因为政治、金融、社会风化等的牵涉,或当事人名誉的妨碍,不能够立时公诸同好的,却也占了大半。像本案“窗外人影”,也是在一年前培云所破获的。

这件案子在我那笔记中,实在可算做一件少有的疑案。那年秋季我本想回我的故乡常熟去一趟,经不起培云热烈的挽留,又使我耽搁了不少的时候。无意中竟能参与了这么一件疑案,使我的笔记中增加了很多的材料。这案发生的始终,我都参加其间,因此那种迷离曲折的印象,不但使我当时如处在五里雾中,至今还深深镌在我的脑海里,连我现在记述的时候,我的整个心神也好像化进当时的境界了。

在本案发生的起先,我的好友梁培云正忙着办完一件兄弟析产案。这是在那年秋天的初季,培云受了警署的委托办理这件案子。这时我们仍旧居住在上海西市卡德路寓中。

当这天早上我方在好梦正酣的当儿,忽被那楼下壁间的电话铃声所惊醒。我连忙披衣起坐,见那桌上的小时钟正指七点半钟。我正预备下楼去接电话,却见培云已不在卧室中。我暗想这正在初秋的时候,我们因为气候的影响,起身不免较迟,若在往时,培云早一大早出去路旁散步,做那深呼吸的运动,并回寓里去洗冷水浴。这两种原是他的一个好习惯,一年内从无间断的。这时已经不早,他既不在屋内,想必早在楼下办公室内吧。

我正私自忖度,果真听得楼下电话的摇铃声,培云果然在楼下休息。我立刻穿好衣服,洗漱之后,缓缓地踱到楼下办公室来。

我一推开那办公室的门,果见培云正背着立在那靠南的窗口下读报。他身上穿了一件宽大的浴衣,脚下踏着拖鞋。嘴里含着一支国货小联珠的纸烟,慢慢地吸着。他手上拿了一张当天的《沪报》第四版,细细地阅读。我见他看了一段新闻,忽微微地点头,又显出皱眉踌躇的样子。这时他瞥见了我,便立刻立直了身体,把手里的报纸平放下来,取下那口里的纸烟,向我点头招呼,显出那极热诚的笑容。

“铁生!早安呀。”

我照例的点了点头,便向那对窗的写字台的圈椅上坐下。顺手将他那张《沪报》取过,急急地浏览一遍。

在不知其中底细人看来,以为我所以急要读报的缘故,不外乎那些国际消息、战事要讯之类的新闻。这料想可算完全错误。近几天的各国政局既比较的沉闷,外交的进行也很迅速,没有什么枝节岔生。我所以注意报纸的缘故,即在那第四版的本埠新闻,要想知道可有什么新鲜的案子发生。许多人都说侦探生活是一种富于冒险性的生活,这话固然不错。但据我的见解看来,这种冒险,本着我那为人类服务的责任心的驱使,在那莽丛遍野的黑暗社会中,那黑夜冒险捕凶斗恶等危险恐怖诡秘的勾当,都很值得参加。并且在他方面看来,这种冒险固然时时会有些危惧的心理发生,却也往往使神经觉到一种特殊的刺激和兴奋。这种境界我常常觉得是非常有趣的。我这许多年来,帮助培云侦破的案件,像上面所说的冒险,实在不知有多少次,便也是为了这个原因。

我仔细把那报翻阅了一会,竟得不到什么特殊的新闻,不禁略觉失望。我把报纸放下,顺便把我的目光移动。那窗外温暖的阳光,正由左侧斜射到那写字台上。我瞧那桌上的陈设,除了那水盂墨盒笔杆之外,还有我那平日著述时用的钢笔,也架在那水晶笔架上面。那桌面上竟又添加了许多已干的墨渍。桌上除了几本普通书籍以外,多半是培云参考用的。还有那硬面的几本大的笔记簿也很零乱的放在那里。那书旁边还横放着一支小的玻璃管和一个铜架的火酒烧灯。这都是前天培云化验遗留下的成绩。读者见了我们这桌上杂乱的情形,也许要发噱。但我很不敢自讳,我们两人对这种地方往往十分大意。培云在探案上,他那敏锐的思想,冷静的头脑,缜密而合乎情理的推想,都能井井有条。但他的书桌,往往不到五六天,便堆叠得杂乱不堪。他却从来未清楚整理过。他这种不良的习惯,假如不是我预先声明,许多人一定以为非常奇怪的。

我这时目光忽和一种东西接触了一下,立刻收摄了目光注视过去。原来那写字台上有一个案头日历,我们时常在那背面每日注上些一天内重要的事情,以免临时匆促遗忘。我见那上面已添加了新的字迹,果然是培云的手笔。我看了一下,便忍不住要向他发问。

他这时仍半倚着桌边,细细地阅报。口里不时喷出那缭绕弥漫的白烟来。他听了我的问句,立时放下那手里的报纸,顺便将口衔着的烟尾向那地席上的痰盂一丢。随将他那丝织品白地紫纹的宽大浴衣束紧一下,脸上仍露着那诚恳的笑容。

他缓缓地吐了一口气答道:“铁生!你可是问我今早的电话吗?那是警厅里徐福打来的。他问我们可有工夫帮助他侦查一件失踪案?”

我道:“那么,你可曾答应他了么?”

他点头道:“我已经应允他参加这件案子,不过我最近为了那件析产案方告结束,精神上不免感到有些疲倦。照我原来的意思,本想休息四五天,现在却有新的案子发生。据我想来,这件失踪案未必见得怎样困难。所以我虽已答应了他,却仍想烦你去走一趟……”

我忖度了一下,笑应道:“既然如此,我就去一下也好。可是你虽然告诉我是一件失踪案子,这案情内容和着手进行的步骤,我却还一些没有知道呢!”

他一面伸手在那桌上多张零乱的报纸中取出一支纸烟来擦火吸着,一面笑嘻嘻地向我答话:“他在电话中讲得也不十分仔细。你最好到警厅问明之后,再回来商量一下才好。”

我正待答话,忽见培云突的立直,斜转过身体向那室门望着。我也跟着他的目光瞧去。这时那室门已经推开,我们的仆人卢昌手里拿了一封信进来。

“先生们!这里有一封本埠的来信。”

培云抢身接了过来,挥了一挥手。卢昌便即退出。他把那来信拆开,很急忙地看了一下,似乎要向我说话。

“铁生!哈!这封信真值得注意,比那件乏味的失踪案却又不同了。”

我从他那惊呼上辨味起来,那信一定是什么委托人来的。那案情的内容也必定非常幽奇诡秘,才足打破他的烦闷和苏苏他的疲脑。我正在暗加忖思,却没有回答他的问句。他似乎已猜测中了我的心思,又继续他的谈话:“你别多费心思了。快来读一遍这封信吧!”

我应了一声,接过他手里的来信,接着便朗声诵读:

培云、铁生二位先生:

我在报纸常常看见先生们的大名和先生们探案的成绩,心里非常佩服。现在我眼前有一件可怕的遭遇,说起来还使我凛凛危惧。这几天来我害怕极了。自从前天晚上这件事发生,我简直没有一夜好睡过。我现在没法可想,才来请教先生们。

这件事情的幽诡,真足以害怕煞人。我暗中总觉得有一个仇人要谋害我的性命。这仇人的姓名来历我都晓得,但我为了自身名誉和未来的幸运的缘故,我却不敢报告警署去捕捉他。其实我也不知道他的地址。先生们!你们可愿意破费几分钟的光阴,听一听我这故事吗?

先生们!我相信你们都是能守秘的人。我大胆的声明一句,我是一个犯过罪的罪犯。你们可还记得在六年以前,南京有一件军人盗陵案发生吗?先生!那案的主犯便是我同了几个同党合伙干的,我那死仇马龙如也在内。我的名字便叫张友孙,先生们想也知道了吧。自从这件盗陵案发生之后,我们当时仍没有准备逃走。这时我们伙内忽又起了内讧,合伙人都被军部捕获。我当时为了脱罪起见,便立刻自首。结果我得以从轻释放。那同党马龙如等六个人却都各判了徒刑十年,监禁在那南京太平门外的模范监狱里,铁索锒铛的,尝尽那铁窗的风味。

我常常想到我这自私自利的罪恶,但当时我竟不能顾及。我释放之后,便退了队伍,携带了新婚的妻子到上海来住。我因为平日薄有积蓄,所以便很闲暇地过着我的生活。这几年以来,我虽平安无事,但却也不能不有些戒备。我打听得那其余五名同犯,都已瘐死狱中,监内只有那马龙如一人,心里也放宽了许多。

一星期前,我在报纸上偶然看见那南京监狱的越狱新闻,那在逃的一八五号囚犯正是我那死仇马龙如。我自从发现这件新闻之后,心里异常害怕。我素来知道这马龙如的性情,阴险狡猾,而且脾气最暴躁,睚眦必报的。我既然和他结下了怨,决没有什么宽饶调解的可能。他既然越狱出来,定要向我报复,我实在不能不小心准备。

我从前在军队里的时候,原有一把随身的手枪,现在还留在家中。我便想借它一用,作为临时自卫起来的戒备。

我虽明知他一旦脱身,一定要和我为难。但绝不料他的消息非常灵通,一离南京,便探知了我的住址。

前天的晚上,那时我的妻子早已上楼安睡。我独自坐在楼下房里,一个人一面吸烟,一面把我的那把手枪取出拂拭一下。那时方才入夜,约摸有九点钟光景。我一壁拂拭,一壁暗暗的忖思。一会儿那手枪已经拭完,便安放在那书桌上。我口里吸着烟,身子在那椅背上仰靠着,屋里寂静得很。这时我正吸吐间,沉静里忽然听得吱呀一声响声,我的心头顿时一凛。我猛然抬头,在那烟雾弥漫的当中,我见那窗外陡的显出一个人面,身上穿着白衣。我一见不由得大吃一惊。

那正是我的死仇马龙如!

我立刻跳起身来,从桌上取了那实弹的黑钢手枪,急忙回身出屋。我开了后门,走到弄内,见那窗外空地上早已不见人影。我急急赶出,那弄口也静寂无人。我直追出街上马路来,我想那左首的湖外路既比较僻静,那仇人或由那边逃走。我便向左边追踪,直到那长江路湖外路转角。我见那路口南面远处有一辆包车行驶,却已远去。右首和向西却并无行人。

我这时只在路旁停留了一会,便怅然而返。我在那马路的行人道上慢慢地踱着回去,我的心里却像受了什么人的催眠一样,脑海里突然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恐怖。神经上也顿时发生异感。暗想在这夜深人寂的当儿,他忽然悄悄地暗中前来,他的图谋早已不问可知。我回想那窗口映出的一副铁冷冷的脸儿,凝青而紧闭的厚唇,和一双凶厉的眼睛,真比什么都可怖!我想到这里,汗毛都直竖起来,满身都是冷汗。那时我真恐怖极了,所幸已走回到弄口,我这时忽又发生了一种幻想。

原来我住的那弄里,除了总弄口以外,弄内还有两条小弄道,原都是走不通的。我追想那仇人逃出去的时候,也许并没有走到街口,只想在那右边一条小弄里暂避一下子。我惶急间没有想到,竟直赶出弄口外面。

这时我已走进弄内,当我向左转角拐弯的时候,借着那弄底墙陬里那盏二百支烛光的电灯的照射,看见那右边弄道内并无人迹。

我返身回到自己后门口,见后门仍半开半掩着。我一手拿着手枪,一手推门直入。

我进了后门,顺便把那门锁上。那门原有弹簧锁关闭的装置,但这时我为了谨慎起见,又加上了锁。我的脚才踏进那楼下的通道,一眼便看见我的妻子一手扶着楼梯缓缓地走下来。看见伊还不曾安睡,便向伊摇了摇手,仍叫伊上楼去。却没有告诉伊发生了什么事端。

我这时心绪非常烦乱,夜里归寝之后,也不得安眠。我昨天惊吓了一整天。现在着实无法可想,才写了这封信来请教先生们替我侦查和保护。

余事面告。

张友孙敬上

我一口气把这封信读完,心里不由得发生了一番慨叹。我见培云这时一手摸着那书桌,一手拿了一支残剩的卷烟,那白烟圆形继续散开,圆形也渐散大而不整齐,那白色的烟雾也散满了空中。我知他正在连用心思,便不打断他,便也保守着这室中的寂静。

停了一会,他忽把手指弹去些烟灰,重把那纸烟放在口里,连吸了几口,向我微笑道:“铁生!这件案子的性质非常幽诡,我料它决不是平常的。你的笔记中大约又可多一件奇案了。”

我道:“你这话可实在吗?莫非你果真要参加这件案子吗?”

他道:“正是。这案的情节既很奇特,未来的发展也必很有可观。我等会当打电话到湖外路警署胡兴浓那里去,叫他吩咐警探们对那弄内出入的人们多上一双眼睛。我自己那件兄弟析产案虽已结束,却还有些别事不得不先办理。我打算明晨再到张友孙那里去。至于今早徐福侦探长说的那件失踪案,我想却未必有多大的意味。并且内容究竟还说不定,不如请你替我走一趟吧!”

我们这天早上的谈话,便在这里告一个结束。

我把那封委托信上的住址抄录下来,是“长江路兴安里九九号,电话西七三二二”。

当天的下午,我为了那另一件失踪案,曾给培云到那南市的警厅去找侦探长徐福接洽。这件案子原来是一件绑票案,事主虽想和匪徒接洽,却没有成功。所以便求警厅援助。徐福已派了几个侦探做眼线,还没有侦出什么线索来。我谈了半小时便即出来。我这时因为时间还早,便又到一个友人家里消磨了一会。

我在傍晚五点多钟回寓。这时夕阳已落,马路上被一片黑色蒙暝笼罩着。道上一般时髦的男女们,都打扮得新装异服,联袂出游。我进入寓里,这时培云正一人在办公室中拉奏他的凡哑林。那悠扬的声音继续的送入我的耳朵。

他每逢心里思绪郁结的时候,总要弹奏一下,借以宁一回神。我暗想这时他又借重那提琴,莫非遇到了什么幻秘的案子不能够着手,又拿这东西散闷吗?还是对今早那案子又有了什么新的发现呢?……

我正想从那琴声来猜测他的心思,不想我的手正加在那办公室的门钮上,那琴声便忽停止。

我推开了室门。见培云一人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那提琴早已安放在写字台上。他见了我,便即停步,向我仰直了身体,作势招呼。

他仰面叫我道:“铁生!你可探听出那失踪案到底是……”

我抢着应道:“正是。”

我便把那案的内容和我的料想一一告诉了他。他一面口衔着纸烟,努力吐吸,一面倾听着我的故事。我这时见他脸上现出一种郁郁不乐的样子,这情形似乎仅仅在我回来的时候才发生,好像有了什么心事。我不禁有些纳闷。

培云弹去了些烟灰,连接的吐吸了几口烟,脸上的面色十分庄肃,那严冷的眼睛向我灼亮的瞧着。

他忽向我说道:“铁生!这件失踪案比较简单,我明天也许自己去跑一趟。至于张友孙这件案子,我刚才又打过电话到他那里去,又得了一个新消息。原来他那仇人马龙如竟又写信向他恫吓。你想这情形多么严重?明早我们却不得不有……”

我见他那愁眉不展的样子,本已想向他探询。谁知他已自己开口。

我因反问道:“培云!你这话有什么意思?莫非你以为有人要谋害那张友孙的性命,因而加以恫吓吗?”

“我所担忧的果是这件案子,只是内容却不像你所料想的这么简单。铁生!你还是丢开这个问题,谈些别的事情吧。”

我们这阵谈话,在这里便已终结。

当天晚上培云为了别种预先的电招又特地独自到附近警署去一趟。他近来的生涯实在未免太忙了,在我的笔记簿上记着,从这天以前二十三天内,他经手了四十六件案子。其中十六件都是可怕的凶案,有四件到现在还没解决。这些案子的内容有许多有趣的资料我都写下来了——他很晚才回来写的。

我虽也很担忧着那张友孙的事情,但那侦查和保护的两重职司都非我一人能所胜任。我夜间到中央影戏院去消遣了一回。那场名片《国魂的复活》既由名家编制,寓意也非常深刻,加以演员的表演认真,竟使我的担忧减去了许多。

谁知过了一天,这案子竟有了出乎意料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