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凶案

第二天一早七点多钟的时候,我们便动身到长江路去。

这时天色还早,路上的行人也稀少可数。我在车上,觉得寒风扑面,一阵阵的秋风,把那马路上树枝的黄叶,吹得零落满地。空气既很清新,也绝没有那市廛的喧嚣的声音。我暗想这种清晨的天气,是那些素来晚起的上海居民所享受不到的。

我这时也觉得有些寒意,便把那大衣外面的上领提起,两手也紧插在袋里。

我心里暗想张友孙这件案子,在培云眼中,既认为非常严重,那案情又奇幻幽秘到了极点。我们这次去见那张友孙,目的除了要知道些这案的真相外,还须打算那侦查的途径。这职司可真有点不容易担任。

我见培云嘴里裹衔着纸烟,低垂下目光坐在车上。他把那纸烟吸了几口,又取了下来。那双眉紧皱着,脸上也罩着一重怏怏不乐的样子。

一会儿,我们的车子已从哈定路向左转弯,不久已到了长江路的西段。我们便即下车。

那张友孙的住宅,在长江路的西首兴安里口,是一座两上两下朝北的房子,离西段湖州路转角只有五六十步左右。我们寻到了这兴安里,里内都是这两上两下的石库门。这时天虽尚早,各家门内都已起身。那张宅住的九九号,便在总街内左边小弄的第一家。

我们跨进这小弄内,见那张家的后门竟半开半掩着。墙外正在修整街石,旧碎的砖石同石灰泥土等堆积了满地,有两个小工正在工作。

培云推门进去。我们走进门时,见一个人正从内出来,向我们招呼。

培云向他瞧了一下,便道:“这里可有姓张的人家吗?”

那人穿着一件厚灰色的布夹袄裤,头上戴着一顶半旧的深缎下帽。浓眉大眼,瞧去约近三十岁光景,很像仆役的装束。

他听了培云的话,呆了一呆。赶着答道:“正是。先生们可就是两位侦——”

培云点了点头道:“你们主人在哪里?”

那仆人却并不答话,只向我们招一招手,回身在前引道。

那主人张友孙是一个长身的汉子。年纪只有三十岁。身上穿了一件深色方格的细绒长衫,青缎番鞋,褐色毛袜,装束非常朴素。他的面色灰白中带着青色,下颏非常瘦削,两面颧骨高耸,一双深黑有光的眸子,也深陷眼眶。脸上满露着忧郁惊恐的神色。

他坐在我们对面,似有些畏瑟恐惧的样子。这时正向我们说明那晚目见他的仇人的事实,竟和我们先前所知道的完全相同。

培云向他瞧了一瞧,便顺势婉声问道:“张先生!那人和你的结怨就为了你曾经诬陷他这一点吗?”

那张友孙的眼睛向我们瞟了一瞟,皱眉道:“其实我并不曾诬陷他呀!先生,请原谅。这一层我们现在暂且不提。他生成那种凶狞暴躁的性情,我真有些害怕他。”

“你想他的用意是什么?要谋害你的性命吗?”

他瞪大了两只眼睛,忽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我委实怕他极了!他总是不怀好意的。”

“那么,你何以不将这事报告警局呢?”

“我自己既敌他不过,又怕这事暴扬出来,伤了我个人的名誉。我的意思最好请先生们探明他的踪迹,暗中将他监视住;或者再设法恫吓他一下,使他不敢来近我,免得会有不好的结果发生。”

培云摇了摇头。

“你这事的内幕似乎还有什么更惊人的事实,你必须再说明白些。那种去监视和恫吓人家的手段,我们断不会干的。”

他的脸色异常。停了一会,他才缓缓地应道:“先生!请你们信我。”

“那么,你和那姓马的,只那天晚上会过面吗?”

“正是。不但如此,昨天下午他又曾写过信来。”

培云的目光动了一动,急道:“他又写信过来吗?唉!他的信里说些什么?”

那张友孙点了点头。便从长衫的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递给培云。

我见那信上的字迹非常细挺,字形却很潦草,很像怕人家认清楚了他的字迹,所以故意做作的。那信上的句子竟非常简单,只寥寥十余个字。

“我再警告你一句,你的末日就要到了!知白。”

我读了这一句带着滑稽性的句子,不由得噗嗤发笑起来。张友孙那张惨白的脸上,却越发觉得战栗不宁。他的两手不住地搓着,仿佛这时他的面前陡然涌现出一个可怖的魔鬼,使他惊骇异常。

培云也向他表示着同情,缓声道:“这信是昨天寄来的吗?”

“是的。昨天下午二点多钟的时候,邮差送来的。”

“但这信封上并没有具名。或者出于别人的开玩笑,你却被误会了。你想我这话可对吗?”

“不不。那人的笔迹我很认得。那晚上窗外的可憎可怕的面孔,我也瞧得清清楚楚。你想,谁会同我开这个玩笑呀?”

我不禁暗自点头。他既然有这样证明,莫怪他要一口说定。

培云见他的说话,竟很肯定而有自信心,不觉有些失望。这室中静默了一会,培云忽又说话。

“你和姓马的纠葛,可还有什么旁的人知道吗?”

“没有。我和姓马的关系,没有任何人知晓。”

“你家里的人呢?譬如仆役等,知道这事吗?”

“家里我虽不怎样守秘,但我确信他们不会知道真相的。”

我这时忽然想起了一个问句来,不由得也跟着发问起来。

“你那仆人来了多少时候了?”

张友孙顿了一顿,才慢吞吞地答话。

“你问金荣吗?……他是今年七月底来的,已经差不多三个月了。”

我暗想这不能不算是一些线索,因继续问道:“他这人的做事怎样?可还靠得住吗?”

张友孙正要回答,却被培云那象大的喉咙抢了发话。

“铁生!你的意思不是觉得这仆人很可疑么?其实他来做工的日子虽然不长,但我们如没有事实上的证明或理解来做根据,却也不能将他怎样。并且他初来的时候已是在今年七月,那时那马龙如却还系禁在南京的监狱里,又怎会有通同的嫌疑呢?”

我辩道:“虽然他事前虽没有沟通,但他也许受了什么金钱的贿买来做一个内线,不也是可能的吗?”

培云略停了一停,又继续说话。

“铁生!你这话我真不能说你是强辩,你的理解力已有了很大的进步了。现在没什么事实来做证,我辩也辩不过你,我已经自己认输了。不过刚才据张先生说,那天晚上他看见可怖的怪面出现的时候,金荣早已归寝。你这内线的话,不已失去了事实的根据了吗?”

我见那张友孙瘦削的面庞,微微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容,接着又点了点头。培云这时也回转过头来,向他说话。

“张先生!你那天晚上看见那怪面出现的地方,可就是这间屋里吗?”

“正是。那天晚上我正坐在这对窗的桌前吸烟,忽听见窗外有一阵很细的沙沙响声发出。我猛一抬头,在那烟雾之中,我突然看见一个可怕的怪面孔,正是我的仇人马龙如。”

他说话的声调这时忽然低了许多,脸上也顿时泛出白色。那两片薄薄的嘴唇也张开来,额上也现出许多冷汗。可见那当时他的恐怖印象一定非常深刻,逼成他现在还仿佛有这种恐怕的状态。我暗忖他这人外面看去远不十分懦弱,怎么一到临头竟会变成这样脆弱无力,可见人不可貌相这句话语,是不错的了。

他这时略停了一停,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培云见他这样,他的问话便又变了一个方向。

“张先生!那姓马的照片你这里可有吗?”

张友孙低头想了一会,方才答道:“有一张七八个人的大照片现在还留着。不过日期已隔多年,那照片也有些模糊不清了。”

“很好!我要看了一看那姓马的面貌,你可能取出来让我一见吗?”

张友孙点了点头,便在那壁间的一个大五斗橱中找出一张很旧的照片来递给培云。

我凑身上前,见那照片大约是七八年前摄的,在南京的什么园里的合影。照中果然有七八个人,那张友孙也在其中。

他这时伸出他那瘦长的手指,指给我们看。那左边第二个人,便是他现在的仇人马龙如。我见那照中的人,身上穿了一件白长衫,身材很高大,脸上很是丑恶,并且颔间满生着浓黑的短髭,看上去果觉有些犷悍可怕。

培云的眼光微闪了一闪,似已触动了什么。我趁这张友孙收照片的当儿,低声向培云问话:“培云!你可是觉得那马龙如有些蹊跷么?你为什么要看——”

培云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我不过要想证明我的一种理想。唉!铁生,请你先不要问吧。”

我听了他这话,暗想培云的眼光真是厉害,他已看穿了我的心事,竟先叫我不能再开口。我也素来知道他的脾气,他每探一案,总是异常慎重。凡是案子的关键,如果没有得到成熟的时机,或全案结束的时候,总不肯先把那闷葫芦打破。我这时如果再做那无效果的尝试,却未免有些不识趣了。

我因向他淡淡的答应了一声。这时张友孙也已收好照片,返身回来。

培云突向他道:“你这事,我以为看上去虽不平淡,但据我现在的料想,却也不是怎样严重。我回头顺便到警署里去一趟,并商议一个给你解决这疑案的步骤和方法。你暂且休息一下,千万不要自起猜疑。须知事已如此,我替你负责慢慢地进行,自能水落石出,你急坏了反为不妙了。”

我们又接连的向他安慰一下。我觉得他那灰白的面色已转好些,态度也比较的从容。我们说了几句,便告辞出来。

我们出了张宅,正要由那小弄走出总街的时候,我见培云忽停住不前。这时红日融融,照耀地上。弄内各家人家也大都开着门。我见培云在那狭小的弄内立了一会,似乎辨别那一家家的情形。我们的身子从几名佝偻着力作的工人前经过,一直走到总街外来。

我们出了这兴安里总街,培云便和我分手。他一个人独自去附近警署里一趟,我也就乘车归寓。

我回到寓里的时候,已近上午九点多钟。我问过我们那仆人卢昌,并没有什么人来访过。只有那警厅侦探长徐福,曾来过一次电话。据说:他前请我们帮忙侦查的那件失踪案子,他已在昨天晚上完全破获。在沪西虹桥乡下的匪窝里,将两名肉票救了出来,已是奄奄待毙,现在上海医院里医治。那匪首绰号江老二的,也被警探们当场格毙。

我这时见培云没有回来,便趁这闲暇的工夫,把我那尚未写完的“南方雁”案,继续着笔。这南方雁是什么样人,我大概不必再怎样介绍了吧!他是一个神出鬼没的侠盗,曾和我们交手过多次,有两次培云竟险些失败在他手里,所以在培云的眼光中看来,也承认他是一个唯一的劲敌。我这里写的,是新近发生的一件盗案,也是他老人家最近的成绩。

我约摸写了一个多钟头,那第四章已经完成。已略觉疲倦,便收拾好稿件,燃了一支纸烟吸着。

我这时本想休息一会,但那脑海中的思潮纷涌,起伏不定。暗想那张友孙的案子,培云起先认为非常严重,现在却有些儿淡漠起来。不知道他的意思,到底以为这案子的性质怎样?究竟是一件普通的恐吓胁诈案呢,还是想蓄意谋害呢?如果真是这样,那张友孙的性命不是很危险吗?

我先前以为这案的进展很速,不久当可结局。谁知现在却又耽搁着不能从速进行。又想到那眼前着手的方法,也觉空洞无着。并且这案情既然这样的幽奇诡秘,即使有了那进行的途径,也很幻复,无所适从。

我默想了一会,越觉糊涂,那手中的一支纸烟,已吸去大半。立起身来,顺便将那残剩的纸烟向那痰盂中一丢。正待重新提笔,开始写那《南方雁》第五章,却见培云匆匆忙忙地跑进门来。

他一见我,便问道:“铁生!可有什么人来过吗?”

我向他摇了摇头,又把那徐福来的电话向他说了一遍。他微点了点头。这时日已正午,培云就吩咐那张妈预备开饭。

我在吃饭的时候,因为这案子的进行还没有头绪,心思忐忑不定,所以进餐也减去许多。培云却开口不提,依旧很安闲的慢慢进食。

等到饭后,我们坐在办公室里休息吸烟,我再忍不住,向他发问:“培云!你对那张家那件案子,到底有什么进展没有?你可觉得这案子很棘手吗?”

培云坐在那松软的沙发上,一壁吸着纸烟,一壁低俯着头,静听我的说话。他听了我的问句,微微地仰起身来。我见他那嘴唇微露着一丝笑容。

他弹去了一些烟灰,笑嘻嘻地向我说着:“铁生!你怎么这样性急?许多年来我常劝你涵养些忍耐些,却不料你那老脾气竟到现在还没有改掉。这案子虽很复杂,但却也不是茫无头绪。……唉!你可是有什么意见吗?”

我道:“正是。我觉得那姓马的那夜前来窥探张友孙的家里,总不会怀什么好意,这是绝对不能否认的事实。所以我们现在最好请警署里的侦探等替我们到各旅馆里去探听有没有什么形迹可疑的人。我想那姓马的坐监多年,逃来上海,既没有什么熟识的人,总要住在旅馆里的。你想我的话怎样?”

我见培云直坐了起来,把口里那纸烟取在手中。略顿了一顿,才向我答话:“你这话果然很对……我刚才已去警署托胡兴浓等代我去调查探问一下,但打听了不少家,结果都没有这样的人。不过我因还有几个不能解决的疑团,所以却另有了一种理想。这新的方面虽比较近情,但前途也很渺茫。现在虽没有到什么失望的境界,但如果没有自然发展,却也很难预料呢。”

我诧异道:“怪了!怪了。你难道竟要自认失败吗?”

“我当然不希望如此。唉!铁生,我现在心里着实纷乱得很,请你不要再问吧!”

我和培云二人本来都有午睡的习惯。这时我闲着无事,便又假寐片刻。我正睡得很浓,忽被培云唤醒。

我见培云立在卧床前,面色泛出一种灰白,眼里也露出那惊异的神色。

他低声道:“铁生!唉!那张友孙竟被杀死了!我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