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巾祸

俞天愤

溃兵,溃兵,闹得一塌糊涂,人民生命的损失,财产的抛弃,是不消说了,便是一个好好的新年景象,也弄得索然无味。可是风俗习惯,是万劫不磨的,“皮冠一现,灰物潜踪”,大好元宵,依旧酣嬉淋漓度过去。这天是正月二十,我坐在好友金蝶飞的事务室里,陈设是很简单的,左不过一只书桌,一架电话罢了。那时有个长头发的少年,现着很忧愁的态度,一会儿坐下了,一会儿立起来,一会儿在室内盘旋走着,愁眉苦脸不住地叹着气。……我走进事务室,他早已来了,我也不知他怎么的一回事,可是看着他的举动,脸上总不免现出一种怀疑态度。蝶飞笑着向我说道:“我的好友阿拜端(阿拜端三字是我同蝶飞在学校里的别名,大家叫顺了口,便拿来应用了),这事我却不曾同你讲过。这位先生,姓贾,大号徵祥,他的事情,发生在正月十四,很简单而很不容易着手的。我在正月十四下午三时,碰见他,他才告诉我的,他的详情……贾先生,请你复述一遍吧。”

贾徵祥点点头,坐定了才说:“我是西北乡方桥镇的人,我在苏州城外,开一所杂货店。去年年底,苏奉开火,我全家搬回来。我有一个表亲,他在上海做生意,却不很顺遂。去年春天,他把一只心爱的钻戒,叫我替他想法子,只要押三百块钱,当时我不能不应允他。自己哪来钱呢?我就拿到方桥镇,押给一个乡下有钱的人,叫李莲峰的。今年初十,我接到我表亲的信,并三百几十元汇款,叫我去把那只钻戒取赎。我便在十二动身,和姓李的交割清楚,十四便到城里来。那只钻戒,据我表亲说,足值二千五百元。在我呢,本来不懂这种东西的,也不知道它值也不值,可是受人之托,不能不郑重一些。他的钻戒,有只宝蓝丝绒盒子,二寸长,半寸阔,一寸多厚,旁边还有揿锁,真是很精致的盒子。我还怕不妥当,把自己用的白丝巾,包紧了塞在皮袍子右面小袋里,以为东西随身带了,总万无一失,打算过了元宵,亲自到上海去交还他。千不该万不该,我身上带着重要东西,走到城内大操场,眼看着人山人海,热闹得不得了,什么卖拳、变戏法、弄缸、走索,我一处处看遍了。末后走到洪祠堂门前大树底下,那里并联着两个人圈子,一个是李再铭的卖膏药,一个是苏州小熟昏卖梨膏糖,他正在唱那抵制日货,很起劲当儿,我便挤进去听了一会。那时似乎有一次被人家挤得几乎跌翻,我也曾回头看了一看,右边一个是穿黑缎棉背心的,后面一个记得戴着打鸟帽,帽檐压得很下,身上没有穿长衣,这是我事后才苦想出来的。我听了一会,两腿站得很酸,便一径走到栈房里去休息。哪知偶然一摸到袋里,不由得我吓得直跳起来,那个白巾包早已不在我身上了,当时我在身上别的衣袋里细细找过,一点影踪没有。那时茶房也知道了,好几个走进来,和我夹七夹八地乱问,我正是烦恼得没做理会,刚巧这位金先生走来,又有那账房的介绍,才肯担任替我侦查。然而……”

蝶飞道:“然而今天已是第七天,一点影踪没有,我也很对不起的……”我一听蝶飞的话,心中很不以为然,便道:“好友,你对于贾先生的话,可有什么怀疑的地方呢?”蝶飞道:“怀疑是绝对没有的,你有什么怀疑,你不妨问问。且看你所问的话,或者有比我精深的,我就得益匪浅了。”我道:“这几天你怎样着手侦查呢?”蝶飞道:“这个似乎没有研究的价值,总而言之,没有进步罢了。”我道:“这也不能一概而论的,别的不讲,单就现时交通上去着想,本地比不得上海,一只钻戒算不得什么,这里是小小一个县城,二千五百块钱的钻戒,在平时已经不容易销售了,何况两星期前受过溃兵的扰乱,人家哪有闲钱去购买呢?没有人购买,那得着钻戒的人,不能不想到别处去销售,然而现时交通统统没有恢复,显见得这犯罪者还没有出境呢。”

蝶飞道:“这一层你料的也不错,并可以安慰我的心,有个最后的希望。以外呢,以外可有什么高见?”我笑道:“高见?太客气了,贾先生,你自己住在哪里?”徵祥道:“住在汇通旅社,我是向来熟识的,倒不必去疑心他。”我道:“那是自然,你十四什么时候进城的?”徵祥道:“十一点钟进城,就到汇通,看定了房间,坐都没有坐便到茶馆里去喝茶,十二点钟我到快乐居去吃饭。饭后我便到大操场上去了。”我道:“那个白巾包,你最后在什么地方觉得还在袋里?”徵祥道:“那是我记得很清楚的,因为我零用钱都放在小马甲袋里的,小马甲穿在皮袍里面,我在快乐居会账,走绳索布圈子里掼铜元,都是确知道白巾包还在袋里,并且我也从不曾在皮袍外面用手揿那小包,似乎是很谨慎的。可是听了小熟昏的唱语,又被人家一挤以后,却不曾留意白巾包在不在袋里了。”我道:“白丝巾有花没有花?”徵祥道:“花虽没有,角上却有‘贾徵祥’三个中国字,是我女儿给我用红线绣的。这些话,前天金先生已都问过了,真可称得英雄所见略同了。”我道:“‘英雄’两字,引用得很不得当,并且所见也很有不同的,我们只是互相辅助罢了。也许我问的虽同,我的心思贯注的地方,和他大相反背,也是常有的事,不过结果我总是逊他一筹。还有一件,这李莲峰,你是向来熟识的吗?”徵祥道:“认识罢了,交情是没有的,并且我也够不上做他朋友,他又做过乡董,前清又中过武秀才,有的是钱,听说放的债,有好几千呢。乡下有什么事发生,总得去请示他,比现任的乡董,势派要加上十几倍。我同他是贴邻,本来他也看不起我,我也不愿意结交他,去年实在因为是至亲情分上,推托不去的,才和他有了一重交涉。他的利息,差不多有二分三厘,比那些放印子钱的,还要凶上十倍。”我道:“这个自然,不消说了,大凡有钱的乡下财主,哪一个不喜欢重利盘剥呢?不过有一件,他既是这么有钱,谅来本镇上的声名,一定很大的,这回溃兵过境,他那里一定光顾的,论理你那只钻戒,早已应该丢掉,等不到你去取赎了。”

徵祥勉强笑了一笑道:“这一层,你先生料错了。李莲峰平日专一结交五湖四海人物,平常日子至少有五六桌饭,溃兵到境,不但丝毫没有损失,听说还孝敬他好几只箱子,人家一向惧怕他的,便知道这件事情,谁敢去举发他呢?”我道:“这么你去取赎钻戒时候,是他自己和你交割的呢,还是教别人来的?”徵祥道:“是他自己交割的,并且辞气之间也很客气。”我道:“当时还有别的人在场呢?”徵祥想了一想道:“好似有五个人——不错,有五个人在旁边,他们还把那只钻戒传观一会儿,都说足值三千块。”我道:“这五个人,你都认识吗?”徵祥道:“其中我只认识那个瘦长条子,叫做吴二小杂,是本镇一个流氓,专一结交匪类,仗他自己识几个字,弄弄小笔墨,常在李莲峰家里,起码做个狗头军师。”我道:“其余四个,你虽不认识,口音和装束面貌,你总还记得起。”徵祥道:“这却不清楚了,因为他们讲话,有时说官话,有时说本地话,官话我本来不很懂,尤奇怪的,他们说本地话,都是三个字、两个字的通文句子,夹在里头,除掉那足值三千块一句以外,简直听不懂,也不知什么缘故?至于他们的面貌,吴二小杂,我是向来认识的,以外四个,或是帽檐遮到鼻子上,或是大衣领遮到耳朵上,所以辨不清楚是老是小,是黑是白。”我道:“你进城以后,可曾看见他们呢?”徵祥道:“这却不曾看见。”

蝶飞蓦地插一句道:“够了。”本来他好半天没有开口了,如今插上一句“够了”,不由得我们两人吓停了嘴,便问他:“什么够了?”蝶飞道:“可以不必再问了。你所问的话,我很感激你这种问话,我前天却不曾想得到。阿拜端,方桥镇属于什么乡的呢?”我道:“是金林山乡。”蝶飞道:“那金林山乡分所长是吕珍苹吗?”我道:“不错。”蝶飞便马上写了一封信,封好了,按着铃,叫仆人进来,送到邮局去。我和蝶飞都抱着书信自由的主义,所以他在那里写信,我连正眼也不去瞧的,只知道他这信是给吕珍苹的罢了。他写完了,又问我道:“我记得溃兵过境时候,方桥镇不是有电话的吗?”我道:“对不起,元宵节拆去了。”蝶飞道:“元宵节拆的吗?”徵祥道:“不错,十四那天早上,我在方桥镇打过电话,到汇通,问他们苏州上海轮船开班不曾。”蝶飞道:“这就是了。贾先生,我预料这封信的复信,一定有些眉目了。”

仆人进来说,蒋警佐有紧要事请见。蝶飞便道:“请。”那肥头胖耳朵的蒋警佐,大踏步进来了,和蝶飞同我招呼了,便道:“有客在这里,贵姓呢?”徵祥道:“姓贾。”蒋警佐脸色一沉,大声说道:“姓贾吗?”这种以气凌人慢客的态度,那龌龊的官场,是很普通的,贾徵祥是个商人,自然很奇怪的,勉强答道:“不错,是姓贾。”蒋警佐便不和他说话了,坐下来说:“金先生,请教你一件命案,如今法庭已经检验过了,委系气闭身死,照这样说不是完了吗?哪知节外生枝,似乎有了个凶手了,那就不能不请你帮帮忙,我是一点主意没有,请你务须帮忙。”蝶飞撑不住哈哈大笑道:“贵警佐恐怕今天早升帐,头脑觉得昏沉吗?像这样无头脑的神秘话,抱歉之至,实是解释不出。”

蒋警佐把两只手掌在眼睛上按了一按,道:“我是闹乏了,说话真有些错乱。今天九点半钟,据北大街一百八十一号岗警转报,北大街北首升平旅社二层楼沿街六十四号房间,出了一件命案,我得报以后,就马上赶去,检查了好一会。那时法庭上照例也来相验,可是那死者身上一点伤痕没有。”蝶飞道:“贵警佐说话真是神秘而简单的,我请问你,死的是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呢?死在**,还是别的地方呢?”蒋警佐道:“是三十多岁一个男子,死在楼板上的。”蝶飞道:“姓名知道没有,是几时住进去的?”蒋警佐道:“几时住进去没有细问,只知道这六十四号住了三个人,姓王,姓丁,姓白,如今一个人死了,两个人不见了。”蝶飞道:“是怎样发现的?”蒋警佐道:“是茶房进去冲茶才发现的。”蝶飞道:“还有两个人呢?”蒋警佐道:“据说那两个人昨晚不曾住那里。”蝶飞道:“是什么时候去的呢?”蒋警佐道:“这个倒也不曾去问。”蝶飞道:“是什么地方人,想来也不曾问了?”蒋警佐道:“循环簿上想来有的,回来去查查看。”蝶飞道:“如今死者呢?”蒋警佐道:“已经装棺封钉了,不过六十四号房间,还是封锁着。”蝶飞道:“照此说来,贵警佐很辛苦了,又何必同我相商呢?”蒋警佐道:“因为另生一个枝节,却不能马虎过去,这也叫没奈何的事。”我道:“死者拍照没有?”蝶飞瞅我一眼道:“自然不曾的。”蒋警佐道:“不曾拍照,因为死者身上衣袋里有一块白丝巾,上面却注着姓名的,论死者的衣服,似乎不配用,那么疑心到凶手身上去了。”蝶飞道:“白巾呢?”

蒋警佐从身边取出来,交给蝶飞。却不料贾徵祥突然去取那白巾角一看,道:“这是我的东西。”蒋警佐登时脸儿一沉,大声道:“你看清楚了,是你的吗?”徵祥道:“不错,的确是我常用的,是我新丢掉的。”蒋警佐道:“这个不去管他,总之你胆子真不小,你犯了这种大罪,还敢在这里逍遥自在。”蝶飞且不和他们辩驳,只把白丝巾往鼻子上闻着,皱了一皱眉,我也低下头去一闻,有极浓烈的哥罗方味。只听蒋警佐把桌子一拍,道:“你说,死者是谁?你怎样弄死的?”

本来呢,有了侦探家,警察就没用了,无论警察怎样有能力,一到了侦探口里,警察便一文不值。这可好了,杀人犯在侦探事务室里逍遥了,这一句话无论蝶飞怎样有涵养功夫,可也忍不住了,便道:“贵警佐言重了,今天发生了命案,是你来找我的,我简直事前一点没有知道,并不是把侦查案子喜欢搅在身上,像贵警佐这样的精密机警,办这案子绰然有余,本来没有同我相商的必要。不过这位贾先生,是丢东西的失主,还是十四下午的事情,要是他真犯了这样重大的罪,他不会打算逃避,反敢堂堂皇皇在这里和我们讲话吗?进一层说,他如果犯了重案,故意作为镇定,教人家不疑心,可是这条白丝巾,既有姓名在上面,又在我这里声明过的,他既杀了人,他为什么要把这种确证放在死者身上呢?既放在死者身上,他的杀人确证,早已流露了,他在这里见了确证发现,他不认是自己的东西,贵警佐虽很注意他姓的是贾,决不至疑心他叫徵祥呢。可见贾先生认清这条白丝巾,完全是见了自己丢掉的东西发现了,有些惊喜的,心不由得冲口而出,便直认无疑,要是他昨夜犯了大罪,今天决没有这种冒险的承认。天下事平心静气地推测,尚且十不得八九,何况贵警佐一盆之火,硬要把一个无罪之人指他做杀人犯,未免太嫌冒昧了。”蒋警佐冷笑一声道:“先生辩护的口才,确实厉害。可是我职务所在,既已眼见要犯,却不便任意放纵。”蝶飞道:“贾先生既经托我侦查失物,这侦查也便是我职务所在,他的失物一天不发现,我的职务便一天不完,我也不能不保护他的名誉和生命。既然贵警佐一定要用法律拘束他,我也不便和你争论了。可是有三个条件,要你立刻应允。一、立刻用电话通知留守升平旅社的警察,教他引导我侦查六十四号;二、贾先生须让他走出我门外,由你们去拘束;三、无论如何须和我有五天的约期,好让我把真相弄明白。”蒋警佐一听蝶飞肯把贾徵祥交他,立时满脸堆笑,好像杀人凶手唾手而得一般,马上打电话,马上点点头出门而去。

这时贾徵祥真弄得哭不出笑不出,自己虽是心中坦白,可是凭空把个杀人大罪加到身上,叫他怎样不担心?他叹口气道:“人生真不幸呢,去年受着两次兵火恐慌,已经算幸运在身,不曾吃大苦,这回索性硬派我是杀人犯了。金先生,你想来总有把握的,这事情且不要叫我家里人知道,请你通个信到汇通,叫他有了家信就送给先生代收着。可是我的生命,我的名誉,统交给你先生了。”蝶飞道:“你只管放心,五天的期限,是不会过的。简直说,不破这案,我的名誉也不能恢复了。咦,白丝巾也没有拿去,留在这里……”

仆人进来说:“岗警奉警佐命令,叫贾徵祥拿着白丝巾赶紧就去,现在门外候着。”蝶飞道:“贾先生,对不起了,赶快去吧,我和我的朋友立刻要忙起来了。”贾徵祥点点头,拿着白丝巾去了。我才待开口,要和蝶飞讨论几句,蝶飞早已戴上帽子,挥着手说,快到升平旅社去。向来蝶飞和我出去侦查事情,在没有人的街上,总得和我简要地谈着,今天大不相同,从事务室到升平旅社,本有三里多路,他简直一句话不曾说,一时大踏步走去,像这样兴奋而坚决的态度,我真是第一次碰到的。

那时升平旅社门口,闲看的人早已没有了,两个留守的警察,倒很客气,一个年纪略为长的,便引导我们向六十四号里去。那今天值班的茶房,早已拘留起来,反而那个发现死人的茶房,叫做浦阿七倒不曾拘去。阿七便把房门开了,向我们说,房里除掉那个死人,已经弄出去,以外一点没有动。这时账房先生,也走来看着。蝶飞便向他说:“请你把号簿给我看看。”账房便转身去取号簿。蝶飞和我踏进六十四号,只见向南一张铁床,被褥好好地折着,向西一张杨妃榻,中间一张桌子,四个椅子,一副麻雀牌,以外有些衣架、痰盂、洗脸柜。南面便是沿街一个小方阳台,东面是转角,西面都是同样的阳台,却走不过去的。蝶飞把个痰盂看了一看,净是些橘子香蕉皮,可称得材料丰富,满地的陈皮梅核和包皮纸。桌上有三只茶杯,翻合转来当做洋灯台,衣架上有一件青洋布长衫。蝶飞细细看了,随后把被褥帐枕都翻了一周,又把洗脸柜很注意地看了几遍,在我呢,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那账房先生把号簿取了来,交给蝶飞。蝶飞和我看,那六十四号客人王、丁、白三个是十四到社的,职业是商,籍贯是本地人,行李只一个衣包,房金只在十四晚上付了三天。蝶飞这才坐下来说:“贵社客人很少吗?”账房先生道:“不瞒先生说,自从溃兵过境,生意直清淡到如今,外面好像热闹,旅馆生意却还不曾回复。敝社九十几号房间,今年只拉到两号客人,一是六十三号朱姓,还是去年年底来的,只因交通断绝,他没法子才住到如今,到昨天他真急了,才雇定一艘民船,今天早上走的。第二便是这六十四号,欠房金不必说了,偏偏出了这种岔事,做生意真不容易呢。”蝶飞把号簿交还他说:“先生请便吧。”回头问浦阿七道:“十四那天,是谁值班?”阿七道:“是我值班。”蝶飞道:“三个客人是什么时候来的?是一起来的还是逐渐来的?”阿七道:“是上午十点钟,三个人一起来的。死人是中等身材,以外一个长而且胖,一个是矮小的。”蝶飞道:“死的姓什么呢?口音是哪里呢?”阿七道:“这个弄不明白,因为姓名单子,是他们写好了给我拿出去的,他们的讲话,忽而南腔,忽而北调,实在听不出是哪里人,本地话他们也很能说的。”蝶飞道:“自从到社以后,有没有朋友信札来往?”阿七道:“朋友很多,进进出出,也认不清楚,并且都是眼生的,信札却没有,电话倒很多,不过也听不出讲的什么话。”蝶飞道:“三个人早晚起身睡觉和吃东西是怎样的?坐守在房里时候多呢,还是出门时候多?”阿七道:“很有几夜,只有那个死的住在房里。”

我当时听了这句话,忍不住笑了一笑,想这句还成说话呢,可是不知道死者姓名,怪他不得,只好这么说。阿七又道:“也有一夜,住了六个人,还向我们借了棉被,想是打地铺的。早上最快要十一点钟起身,晚上是说不定,有时人多便打扑克,有时人少便叉麻雀,并且来往不停,真不知他们实在住旅社是哪几个。吃东西,便是斜对面新盈馆里叫的,欠的钱很不少呢。”我道:“昨天晚上呢,想是四个人了?”阿七道:“昨天很多,有七个人呢,三个先走,其余四个,便有这死的在内。昨晚不是我值班,不知道什么时候去的。”那个警察道:“听管门的说,三个人是两点多钟走的,一个还拿着个小衣包。”我道:“今天你怎么发现的?”阿七道:“他们起身虽是不早,可是九点钟一定先要冲壶茶,想是吃鸦片吞头的。我照例进去冲茶,却不料看见南面的窗没有关,那个中等身材的仰卧在窗口,南脚北头,直挺挺的。我弯腰下去,想扶他起来,当他是喝醉了酒,哪知气都没有的了,我当时吓得……”

蝶飞道:“底下不必说了。你可知道,这班人像是什么样人?衣服是怎样的?可曾听见他们说过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呢?”阿七想了一想道:“中间有几个似乎是当差使的,哪里来的却不知道,去是要到上海去,只恨没有轮船。昨天六十三号那个朱姓客人,雇了一条民船回苏州去,他们要想合伴,是我们替他们说好了。不料今天六点钟,朱客人有要紧事,来不及候他们,他已先走了。”蝶飞道:“可曾看见他们身上带着奇怪东西吗?”阿七道:“不曾有什么奇怪东西,不过昨晚来了个穿灰布袍的,他们吃过了饭,我进来收碗,地方小,我在穿灰布袍的身上挤过去,觉着他腰里带着件很硬的东西,他立时把手一掩,我只好向他笑了一笑。他说枪呢,你真险,我心里忽地一跳,确像是手枪。”蝶飞道:“这人你认识吗?”阿七道:“似乎看见过的,却不认识,他口音是盐城人。”蝶飞道:“你无论何时,如果看见了,只暗地跟着他,看他到哪里去,有了着落地方,你赶紧打个电话,这里误了工,我自会替你向账房说明的。”

蝶飞把架上的长衫收起来,向警察说:“这件东西我要带回去备查的,六十四号依旧封锁,无论何人不准进去。阿七,你领我到六十三号去。”阿七道:“咳,今天可称得无事忙,客人去了,还不曾来收拾。”蝶飞道:“这朱客人是怎样的人?”阿七道:“是个绸缎客人,常来住的,本地有好几家绸缎庄的先生们和他有交情,有时来谈谈天,有时来打打牌,喝喝酒。”蝶飞道:“他昨天说明今天几时走的?”阿七道:“他说明和六十四号客人在今天十点钟走的,不知怎么这样的急性,六点钟就走了,房金是隔夜算清的。”蝶飞在洗脸柜抽屉里取得一个捏皱的信封,上面写着:“要函,烦景翁吉便,转交北大街升平旅社六十三号朱介然君收,苏州吉庆街元盛祥绸缎局,书柬,正月十八日。”阿七道:“介然便是朱客人的大号,这封信是昨天本城盛丰瑞绸缎庄送来的,说是先生带回来的。朱客人看了这信,便出去了好一会,回来就托我们唤民船,打算动身了。”蝶飞把信封向衣袋里一塞,便道:“这里没有事了,你带了那件长衫,到汇通去知照一声,便回去等我,我还有别的事呢。”说完,大家走出升平旅社,蝶飞向那边去了。我一走到汇通,和那账房把贾徵祥家代收转交的事情说妥了,随后回到事务室,把那件长衫,反复细看,也研究不出什么,就丢过一边。

一会儿蝶飞回来了,后面跟个人,我却认得是吉福汽油船上的掌舵。我忍不住问道:“干什么事呢?”蝶飞一面匆匆地整理行囊;一面说道:“今天请你睡在这里,不要回去。我要到苏州去,做个简单旅行,至迟明天晚上总回来的,你留心收那吕珍苹和贾徵祥的信吧。”我未及回答,他已匆匆地拎着皮包,和那掌舵的走出去了。这一来不由得把我怔住了,再也想不出是什么道理,莫不是蝶飞也疑心贾徵祥的说话不确实,要去侦查他的根底吗?然而是不见得的,天下总没有自己犯了大罪,这么镇定的。就算是大奸大恶、杀人不眨眼的恶魔,犯了大罪,能够矫作乔装,不露色相给人家看,也总没有未犯罪以前把自己要犯罪的证据先给人家看的。贾徵祥的白丝巾可算得是杀人凶器,他用它杀了人,消灭还来不及,哪里会去放在死者身上呢?何况先几天已经向蝶飞说明呢,并且他是个纯粹的商人,决没有可疑的余地。除非那六十三号的朱介然,有些可疑,他既说明和六十四号的同船,为什么要六点钟就走呢?并且现在还没有解严,城门要七点半才开,他六点钟就出旅社,他又走到哪里去呢?这个却不能不注意的。

我想到这里,便把游览指南商业门一查,这盛丰瑞绸缎庄,在南太平街,我立刻动身,走到那里,假做拣选时式花样,嫌它不新式,说:“我去年在苏州元盛祥局里,朱介然给我看的样子,都是很好的,怎么这里还没有。”那个伙计一听这句话,立时换了欢迎面貌道:“原来先生认识朱先生的,他还是今天走的。不瞒先生说,新样早已定好了,只因被溃兵一吵,货物转运不灵,那朱先生还是旧年来的,收了账不能走,苦守在这里,已经二十几天了,大约新货,至早还要半个月才到呢。”我道:“没有轮船,交通真是不便,朱介然既已守了二十多天了,何苦急急动身呢,敢则他有汽油船吗?”伙计道:“吃人家饭,也叫没奈何,他哪来汽油船呢?他有汽油船,也等不到今天了。他叫的是民船,本来和人家合坐的,因为我们的陆先生,在苏州和一个水警队长认识的,前天借坐了巡船回来,并且带他们局里一封信,是教他赶紧动身,把所有的款子最好也带去。这款子有三千多,寄在敝庄上,是我们陆先生给他想法子,恳商那位队长保护朱先生一同回苏,今天六点钟就走的。咳,现在出门收账做生意,真危险呢。”我道:“六点钟怎样出城呢?”伙计道:“有了水警队长,是可以出城了。”他又低声说道:“听说朱先生住的旅社,今天出了命案了,幸亏朱先生走了,不然倒要吓惊的。”我道:“那怕什么?比上溃兵来的时候,只怕加上十倍二十倍呢。”那伙计也笑了。

我当下就作别出来,一路细想,这次侦查虽没有满意,可也算是矫正我的理想差误,并且可以证明朱介然是个正当商人,不会牵涉上去的。看来蝶飞到苏州去,定是侦查贾徵祥的根底了。继而一想,闲着没事,何不去找那个检验吏,问问那死者的状况呢。哪知道这个检验吏,是个浙江慈溪人,老气横秋,满嘴的《洗冤录》,一些头脑弄不清楚,问他是不是受毒,他一会儿说受毒很深,一会儿说并不是受毒,只有两句,年纪约三十多岁,身上穿的旧布短衣,总算问得有益的。及至问他什么颜色,棉的,夹的,帽子鞋子怎样?他又模糊了,再要问他,他很现着厌烦样子了。我知道问不出什么了,便把这几句记在手册上,依旧回到事务室里,暂把这件事丢开,不去把脑力作无谓的理解,却把那篇《荒山怪物》稿子,细细地增减几处。这篇所叙的,很是神秘而有兴味的,我再三和蝶飞要求,他才肯应许我露布。可是我稿已三易,他还不甚满意,说我做得太过火,恐怕人家不相信,那就要减少读者兴味的。因此我趁这闲空时候,又从事增减。

晚饭吃过以后,电话来了,却是蒋警佐打来的,他说:“预审过了……可恶得很,一句也不肯说……什么丝绒盒子……什么金刚钻戒指……都是前言不对后语……可恨那一条白丝巾,还弄得人家这么的费手脚,怎么又是盒子,戒指,弄不清楚。……金先生呢?他说他全知道的……全知道就好了,知道他是凶手,请他来证明吧。”我道:“蝶飞出门去了。”“怎么说?出门去了,须知道走得去和尚走不去寺,这种事情不是一跑可以了事的。”我道:“贵警佐这种论调太不雅相了,蝶飞就为这事,坐了汽油船到苏州去的,明天准定回来。汽油船叫吉福,你可到汽船公司去问的。”“算了吧,活泼鲜跳的凶手,立在眼前,反而要到苏州去侦查,真是骗三岁孩子的话……好在五天的期限,是他自己说的,且到那时看我手段吧。”我听了这个电话,真不知要用什么话回答他。那夜,我就睡在事务室卧室里。

第二天就是正月二十一了,我因为空想了半夜,早上到九点钟才醒。仆人拿一封信进来,我一看是吕珍苹的信,里面厚厚的一叠纸,我知道有些意思了,便放在桌上。不一时,蓦地里听见蝶飞在外面喊进来道:“起来,起来,快些起来,让我睡一会。”我再想不到蝶飞回来得这么快,便一面穿衣,一面问他怎么样了。他说一部分大有进步,回头便取那吕珍苹的信拆开来,有一大一小两张纸,他看了交给我,便和衣睡上床去。我一面盥漱,一面看那信道:

蝶飞先生台鉴:委查之件,大为奇特,君果何所需用耶?兹幸未辱台命,另单奉阅。至彼人现尚家居,并无若何举动。特此奉复,并候大安。

底下便是他的署名,另外一大张是个横单,都记的名姓:

扬州老八,年约四十岁,素业剃头;

橡皮汪小六,年约三十余岁,浙江人,据闻当过警察;

描金海段荣阿大,年约四十余岁,海州人,不知何业;

吴二小鸡,本地人,年约三十三四岁,曾做蒙馆先生;

啄木鸟潘阿全,年二十九岁,苏州人,曾吃过粮;

王七拐子、陆麻皮、项金桂、李柏明,均徐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