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巾祸02

以上九人,现除吴二小鸡在镇外,王、陆、李三人于初十往上海,项金桂十四赴通州,其余四人,均于十四早晨由旱路进城,汪小六于十六回镇,约金鱼四四、扦脚老胡、卖糖赵金、烧饼陈全等,重复进城,不知何事。

我看完了这奇怪信札,把它收起来,放在抽屉里,心想,这件案子复杂极了,不过昨天和贾徵祥所谈的话,事实和理想总算没有差误,只不知蝶飞这一趟苏州,究竟得手不曾?“铃铃铃……”我拿起听筒来听,是汇通旅社账房:“……安置在二十三号,一切照办,请金先生放心。”我也不知道又是什么事,只含糊答应了他,回来再同蝶飞说吧。

“糟了,糟了!跑了,跑了!”蒋警佐直跳进来。蝶飞也被他吵醒,便走出来问:“什么事?”蒋警佐一看道:“很好,你回来了。昨天种种对不起,种种对不起两位,我的说话真很冒昧。如今糟透了,跑了!”蝶飞道:“谁跑呢?”蒋警佐道:“贾徵祥跑了。”我道:“不是在拘留所里吗?”蒋警佐道:“何曾不是呢?我昨晚问他时候,已经十点钟了,不料今天这时候,我写条子去提他来复讯,哪知巡士回来说,贾徵祥不在所中,还是昨晚十二点钟,驻所巡长张启同,奉到警佐的手谕提了去,至今不曾回来。我听了,奇怪极了,正待查问,随后那张巡长也来了,我自然怪他,他把那张手谕给我看,的确是我常用的条笺,下面还有我常用的私章,不过字迹略细一些,要是粗心看,连我自己也分别不出。”蝶飞道:“条子呢?给我看。”蒋警佐把条子放在桌上,上面写的是:

谕拘留所巡长张启同知悉,着将要犯贾徵祥,交于来警,到所候讯,毋得迟误。此谕

正月二十日夜十一时

底下是警佐的名字,和一个鲜红的方图章。蝶飞道:“贵警佐的图章一向放在哪里?”蒋警佐道:“放在大衣袋里,刻不离身。”蝶飞道:“晚上睡觉呢?”蒋警佐道:“也放在大衣袋里。”蝶飞笑了一笑。蒋警佐道:“你不要笑我疏忽,我住的房间,除了我信任的那个姚君北,是没有人进来的。”“姚君北是什么人?”蒋警佐道:“是个巡士,他是我的妻舅,你不要瞎疑心了。”说这句话时很表现一些厌恶。

蝶飞道:“那驻所的巡长呢?”蒋警佐道:“现在外面,是预备你查问的。”说着,蝶飞一按铃,仆人进来,叫他领那巡长走到事务室。却是个穿便衣的,身子是很魁梧,向警佐立正了,又向我们弯弯腰,蝶飞便问他,在拘留所当差有几年了,从前干什么事的。张启同道:“从前在徐州和蚌埠一带粮子里混混,去年跟着大队人,到贵县来,原籍是山东,今年恰巧碰着个同乡姚君北。”蝶飞道:“贵警佐原籍是湖南,怎么令亲是山东呢?”蒋警佐红着脸说:“姚君北是小妾面上的亲戚。”张启同接着说道:“介绍到警佐那里,蒙警佐恩典,叫我就了拘留所的职务。”蝶飞道:“昨夜是什么时候接到手谕的?”张启同道:“十二点不到一点奉到的。”蝶飞道:“向来警佐半夜提过人的吗?”张启同道:“那倒不曾有过。不过我在军队里服务多年,只知道服从上官命令,接到上谕,只有照着手谕办。”蝶飞道:“这就见得贵巡长办事的谨慎,这种不能算是疏忽的。然而犯人一去不回,贵巡长可曾打过电话去询问呢?”张启同顿了一顿道:“这……这倒不曾想到,然而……”蝶飞把一支纸烟递给他,又划了自来火替他点,他哪里肯,一客气,一不小心,火柴梗丢到他皮袍上去。蝶飞急忙拎他前襟起来一撸,才不曾烧着,便道:“对不起得很,请你到外面等一会,我还要同你们警佐商量一个法子。”那张巡长照前分别行礼,走了出去。蝶飞回头向蒋警佐道:“恭喜贵警佐,三案齐破了。”蒋警佐道:“什么三案呢?我总是不很明白。”只听蝶飞说道:“失物案,杀人案,失踪案,今天倘没有别的意外,一齐能够破了。”蒋警佐道:“谁人的失物案呢?”蝶飞道:“自然是贾徵祥的,难道到这局面,贵警佐还是误会吗?”

仆人进来说,汇通的账房先生要见。账房先生面色铁青,拿着一封信道:“刚刚接到。”蝶飞抽出来一看,随手塞进衣袋里去,撕方小纸,用铅笔写了几个字,对他说道:“你照这样写吧,不妨事的。”账房先生拿着匆匆去了。蝶飞道:“贾徵祥生命真危险呢,现在却和缓一点了,我是用个缓兵之计。”蒋警佐道:“金先生,你在那里讲些什么?”蝶飞道:“贵警佐一时自然不懂,现在事机急迫,来不及细讲了,你赶快打电话,去传一个巡长,八个武装警察,叫姚君北领着到这里来,那张启同叫他回去吧。”蒋警佐又惊又喜,惊的是用到武装,一定是危险事情,自己不知要去不去,喜的是案子能破,责任容易卸,这是我在他一刹那的举动推测出来的。忽然觉得蝶飞把我身子一触,我便跟他到里间去,他附耳告诉我道:“你出去跟着张启同走,有了着落,赶紧来报告,越快越好。”我应着,从后门抄过去。

果真张启同走得很急迫,一直出了东门,绕过青灵山的山脚,已经五里多路了,又穿过健身俱乐部的球场,绕过一个小村,走进一所破屋里去。我矮着身子,从短篱旁边过去,却不料一个人正爬出来,两下不免一惊。我正待掏手枪,那人低低说道:“先生,我是浦阿七,这里人多得很,那出事一夜的三人,也在里面,并且那个身上有枪的,还刚刚来哩。我是早上已经来过一次,也是跟那有枪的,本来打算先来报告,因为不知道屋里有多少人,我走到半路,又走回的……”我不等他再讲,便道:“你守在这里吧,我去去就来。反身折回原路,拔步飞跑。到球场那里,却见一个青年弄一架自行车,正在休息着,我那时也顾不到道德方面去了,猛地赶上去,踏上车就走。那青年出乎意料之外,不住地喊:“谁?谁?停下!”我可不能管他,将过青灵山角,是上坡势,不由得慢了一点,那青年的足力也真好,竟被他快要追着。我一想追着了,又要啰唆,又要费时间,急忙在身上掏出一张有住址的卡片,丢在地下,仍用力踏着。

不多一会,已到东门,远远看见蝶飞领着九个武装警察赶来。我也来不及问他怎样知道我在这里,便简单地说了,蝶飞挥手说:“你赶快回去,快!”我自然听他指挥,拨转自行车,又过青灵山,又过球场,那青年却还在场上,见我的急遽的样子,便点头挥挥手,表示赞同。我仍旧赶过小村,把自行车藏在田里,想那浦阿七总得走来,周围探望,却不见踪影。那破屋里人声嘈杂得很,那时我很踌躇,怎样下手?忽然肩上有人轻轻一按,回头一看,是蝶飞,低低说道:“我又在球场上借了自行车来的。”我道:“是那个青年吗?”蝶飞道:“正是,他拿你名片给我看,我也给他一张名片,他立刻给我弄一乘自行车。……北山峰,你看!你去!”我注目一望,那北山峰仙风洞那里,果有一个戴打鸟帽的人,闪闪烁烁走着。我握着枪,飞快走过去,他跑山的本事却不及我,不满十分钟,竟被我追着,拦腰一脚,把他踢翻了,给他一副手铐。那可笑的武装巡警,也来了五位,远远地擎着刀,扛着枪,算是助威的。我那时把那人的帽子一掀,不由得失声喊道:“原来是你!”随手叫警察看好了,并对他们说:“这是要犯,你们用心看守。”

忽然听那边枪声杂沓,我知道蝶飞动手了,便拨三个警察前去协助,自己也想跟去。忽见那个被捕者只把眼睛望着仙风洞,我一时神经敏动起来,便走进仙风洞,借着一线的日光,才见一个被绑的人,蹲在洞里。我扶他出洞外,呀!贾徵祥!手脚绑了不算,连嘴都塞起来,我一面替他松解,一面问他。他说:“我两腿两臂都给他们打伤了,昨夜约摸十二点钟把我从拘留所里提出来,一径出东门,他们给个口号,和门卫说是扶一个吃醉人出去。”我道:“几个人扶你的?那巡长也在里面吗?”贾徵祥道:“也在里面,一伙人有七八个,我正想喊救,他们早把我嘴也塞起来,他们直拖到我这里,叫我写信到家里,要一万块钱,我不肯写,便吃了他们毒打,后来他们不要我写了,叫我说寄信住处,我说汇通旅社账房知道的,他们才算罢手。”

忽见那个青年踏着自行车来了,便向我说:“我叫周振华,是健身俱乐部的干事,这位先生恐怕受伤了,我叫仆役送抬床来,本部有现成医生,先用了些手术,再送进城吧,金先生在前面候诸位呢。”我便道谢了那青年,他便飞快地回去。我叫巡长拖那要犯到前面去,留一个武装巡士保护贾徵祥,务要等我到才准动身。我便和蝶飞会合了,便和他说:“贾徵祥有了,我还捕得一个,你猜……”蝶飞道:“浦阿七吗?”我道:“一点不错。”蝶飞道:“他们想把浦阿七来做我们的饵,我却先把饵给他,反而上了我们的钩。那张启同真是个强悍的家伙,他在地窖里钻起来,幸亏我立在许多器具的后面,才算有了个下手地方,然而不把他打翻也很难得手的。现在连你的一共捉了九个人,城内还有一个。”我道:“在哪里?”蝶飞道:“在事务室里。”我道:“谁呢?”蝶飞没有回答,抬床来了,我便去知照警察,跟着周振华,护送到俱乐部去,待那医生看过后,一径送到警总所。

这边七个警察,一个巡长,押着九个犯人,进城去交给蒋警佐。蝶飞又拨两个警察,回到事务室,一会儿押了一个来,却是姚君北。蒋警佐没奈何,把一应人犯,逐一讯问。十个人便是姚君北、张启同、浦阿七、扬州老八、橡皮汪小六、金鱼四四、描金海段荣阿大、扦脚老胡、卖糖赵金、烧饼陈全。当下分别问了几句,有的狡辩,有的推得很干净,有的略认一些,只弄得蒋警佐头昏脑涨,再也弄不清。蝶飞候到周振华送了贾徵祥来,随后又来一个很体面的人,便叫他坐下。蝶飞这才立起来说道:“这个案子共分三段,第一段是贾徵祥失物,第二段是谋毙人命,第三段是失踪。里面本有一个操持指挥的人,表面却完全是连环党的活动。我从十四接到贾先生托查钻戒后,很费心思地侦查,真没有一些头绪,直到昨天命案发现了。承蒙警佐厚意,把我的当事人当做命案的要犯。在贾先生呢,无端被诬,又吃了些意外的危险,在我呢,却把那失物案有了线索,所以我也很感激警佐的。我到升平旅社去查勘,”说着,把件长衫放在案上,“第一,发现了这件东西,这长衫后襟左角上有一个红连环,这便是他们的记号。我早知道西北乡方桥镇一带,有一个连环党,起先专做些偷鸡剪绺小勾当,现在却渐渐进步了。他党内并没有党长,只分着设计实行两部,人数很不少,都分布在四处,并且各色人物都有。我自此发现了连环党记号。第二步,便认定浦阿七也是党中人,不信只看后襟好了。”一个警察把他衣襟一看,却并没有,浦阿七立刻喊起冤枉来了。蝶飞笑道:“你这一喊冤枉,便坐实你一点不冤枉,我已经到升平旅社问过,从前旅社是茶房号衣,都是洋布的,去年冬天才改用棉布,所有已发出的洋布号衣,都不曾收回,这件长衫,前胸左襟有拆去小口袋的形迹,这便是号衣放铜牌的所在。你这一喊冤枉,便证明这件衣服是你的,你犯案以后,不过不曾留意,把它放在六十四号房里。”浦阿七道:“杀人并不是我。”蝶飞道:“这一层我还没有说到,你听着吧。我既认定浦阿七是党中人,当时并不说破,知道他并不是重要人物,只把他做我利用,教他引逗我所要注意的人。在他呢,也很厉害,竟想欺骗我上他的机关。可惜我的策略还比他们高一筹。第三步,知道六十三号那个客人,很有可疑,原定十点钟和六十四号同走的,为什么六点钟要单身走呢?及至检查到一个捏皱的信壳,知道这人是苏州元盛祥的贩货客人,才把可疑两个字消去,可是总得带着奇怪的色彩,我便决意要去寻他,并且来不及告诉我的朋友,急忙去雇了吉福汽油船……呀,这汽油船怎样了?”蒋警佐道:“已经照办,这时快要到了。”“很好,我乘汽油船到得苏州,便去寻到了朱介然。朱先生,请你自己说吧。”

那时座上那个很体面的商人,慢慢地立起来道:“我是元盛祥外埠交际员,我从去年年底,到这里来代收一笔账,有三千多块钱。本来想赶末班轮船回去的,无奈交通一断,金融便停滞,钞票也掉不着,溃兵早已陆续到了,现款放在旅馆里,实在担心。好容易和这里同行南太平街盛丰瑞把款子寄给他,说明得失统由天命,直到今年,我还是一筹莫展,孤零零地住在升平旅社。这旅社的生意可怜极了,除了我外,别的客人一个没有。到了十四那天,六十四号来了三个客人,我是常出门的人,人家行动举止一看就得明白,便知道这三个客人并不正路,不过事不干己,只索由他。十九那天,我们小号里托盛丰瑞的交际员陆景如带给我一封信,叫我赶快回去,款子带不带,看着便罢。我这才叫他们去雇了民船,想和六十四号的人同走,因为听见他们也在要船,我空身走着,怕些什么?后来碰到了陆景如,说他由水警保护来的,明天还得一早回去,我这才变计,想单身带款,由水警保护,总不妨事的。遂同景如说明了,明天六点钟到盛丰瑞取款子,水警队长也由他去接洽。后来回到旅社,心里想总得早些睡,明天方好起早,哪知六十四号人声嘈杂异常,再也睡不着。本来他们晚上总是胡闹的,不过这夜格外厉害了,也听不出是几个人,是什么口音了。最奇怪的便是这茶房浦阿七也轧在里头,后来也是他劝停了,打起牌来。到了将近一点钟,他们打牌完了,人声也静了些,我觉得气闷,走起来把靠阳台的窗轻轻开了,正想走出去,到阳台上吸些空气。却不料六十四号阳台上立着两个人,我遂把身子缩住,把耳朵静听。只听得一个人似乎盐城口气的,恨恨地说道:‘你玩这种戏法,敢在我张启同面前来弄,哼!’底下听不出了。”“啊呀!”这是蒋警佐喊的。就这喊声中,张启同身子直扑到朱介然背后,早被蝶飞一飞足踢到他肩胛上,张启同立刻跌下去,却把朱介然怔住了,不敢说下去。蒋警佐咬了咬嘴唇,下决心似地道:“你说,把张启同拖到那边去。”朱介然道:“那晚说话的便是这人!便是这人!”蝶飞向张启同道:“你说你原籍是山东,怎么说的盐城话很熟呢?”张启同垂着灰白的脸,一声不响。朱介然道:“那时约摸隔上一分钟,另一个人是苏州口音,抖着说道:‘实在是空的,并不欺你。’这两句话我却不懂。”蝶飞道:“你不用解释,只管讲下去吧。”朱介然接着说道:“那时只听张启同恨恨地说道:‘空吗,姓潘的,可要对你不起了。’说着,似乎在身上摸索一会,取出像白手巾样子的向苏州口音的脸上一揿,以后只听见脚声杂乱了一阵,又夹着拖桌子声音,随后便听他们陆续去了,房里一点声息没有。那时把我的身子都吓软了,好一会,我才敢轻轻地把长窗关上了,我也不敢睡,巴巴地盼到天色一亮,我就赶出旅社,到盛丰瑞把事情弄妥了,上船跟着水警同走。实在我那时恐吓到极点了,却还想不到就会出命案呢。等到下午,忽然这位金先生来小号里和我说明一切,我想这是义不容辞的,总得来证明一声,免得别人无辜受累。”

蝶飞道:“照朱介然所陈述的,那被害者是苏州口音,姓潘,是没有疑义了。现在只消问张启同,那姓潘的是不是叫啄木鸟潘阿全,现年二十九岁?”张启同发着很粗暴的口气道:“你知道了,又何必问我呢?潘阿全违背党规,不能不有个惩戒。”蝶飞道:“贵警佐注意,这便是他的承认呢。……我这三步的着手,既经贯彻后,却不料节外生枝,弄出个贾徵祥失踪案来。幸亏贵警佐报告得迅速,其次,张启同也很帮助我,我给他一支烟,给他划火柴,这时就发现他的后襟左角也有个红连环。”蒋警佐叫把张启同后襟提起,一看,果然不错。“这一来,我好似有许多没钥匙的锁,忽然得了个奇妙的法子,弄开了。我一方面请朋友去追踪张启同,一方面请警佐把姚君北诓了来,监守在一处。我又用电话去问东南西北四座城门的门警,问他们昨晚可曾见张启同出城。问到东门,他们说果然看见的。那时我等我的朋友,一点没有回报,我才知道所料不误,便带着警察,赶出东门,到青灵山角的北面,才破获了这伙大人物。其实贾徵祥失踪,是他们的大大失误,他们想把贾徵祥劫了去,另外生出个勒索方法。唉!这真算得没有眼睛了哪!这是汇通旅社接到的匿名信,要勒令旅社里把姓贾的家里住址宣布出来。想来贾徵祥不肯说,便吃他们的虐待,我当时便捏造个住址,叫旅社里宣布了。如今呢,这种都无关紧要了……”那时这几个恶徒,知道证据确凿,都一一供认,却把谋杀重罪都推到张启同身上去。姚君北是警佐的舅爷,这时却也没奈何,说是候警佐睡着了,假造一张谕条,因为是张启同的亲戚,叫他担个干系,事后要送他五十块酬劳,不过酬劳却还不曾到手。结果大家都说一切举动都受人家指使,那指使的人始终不肯说出来……

贾徵祥把衣襟整了一整,颤巍巍立起来,把他经历的事情,陈述一遍,警佐和他很抱歉地安慰了几声。贾徵祥回头向蝶飞道:“你们的案子大约算明白了,我的钻戒怎样呢?”蝶飞笑道:“这件事,我本来想要到明天上午才完全明白,你既然这么说,我就先给你明白一半吧。贵警佐请派六名武装警,押着张启同到升平旅社,六十四号靠南有一只洗脸桌子,在那桌子背后空隙处,检取一只丝绒小盒子,不过路上你们要格外留意呢。这里把几个恶徒,暂时拖到外面去看管。”蒋警佐去拿些茶和纸烟出来敬客,脸上现着格外的殷勤,这是当差使人的习惯。我和蝶飞自然要把我所注意的大约说了些,蝶飞只点点头,也不说什么,却和那个青年周振华交谈。振华道:“我今天得和诸位共事,真是生平快事,可惜知道得太迟了,却不能早些来帮助。”蝶飞声音放低些道:“你能帮助我,我很欢迎,现在我有件事,请你帮助吧。你知道那姓贾的本身很危险,你可能候这里事情完了?他住的是汇通旅社,你便步步留神跟着他,他到的地方,和人说的话,都要注意,晚上更要紧,最好借着医治受伤的因由,和他住一房间,有什么发现,就用电话告知我。”振华道:“这是极有趣味的,照办便了。我有个朋友,叫沈子才,也很精明的,我去叫他帮着我,好来回通信,我身子便不会离开了。可是这责任要几时才告终止呢?”蝶飞道:“至迟明天十二点钟吧。”说完这话,又和蒋警佐去闲谈。蒋警佐道:“金先生,这案子移解法庭,一定要明天十二点钟吗?”蝶飞道:“一定如此,明天十二点,请你到我那边吃午饭。”蒋警佐道:“那是……”警察进来说:“升平旅社的回来了。”

那六名武装警察报告道:“升平旅社六十四号留守的门警,开门引着我们检查,那洗脸桌子后面空隙里头确有一只丝绒盒子,张启同也说是的。”说着把盒子放在案上。那时又把许多恶徒提到里头来,蝶飞道:“这盒子你们开过没有?”警察道:“没有开。”蝶飞向贾徵祥道:“你从李莲峰家里取了钻戒,把白丝巾包了,出姓李的门以后,可曾解开来看过?”贾徵祥道:“直至失去为止,一直不曾开过。”蝶飞道:“如今要开了。”“空的!”大家都说空的!这时大家怔住了,蝶飞道:“朱介然所听得那张启同的话,你玩这戏法,这还是冤枉潘阿全呢。潘阿全说的‘实在是空’,那才是真话了。警佐请想,一个交通断绝的小小县城,他们得了三千多块钱的钻戒,要想出脱,总有些痕迹可寻。我七天工夫查不出一些线索,便决定这东西不在城里。须知贾先生并不曾把钻戒带进城来,那潘阿全自然也把空盒子盗去,张启同一班人却信不过他,潘阿全便冤枉死了。到此地步,人财两失,不得不另外想法子。天助他们有这块白丝巾,偏偏被张启同塞在潘阿全身上,偏偏白丝巾上有贾徵祥的姓名,偏偏贵警佐把贾徵祥送到拘留所,他们才想出劫去贾徵祥勒索的法子。咳!这真是大错特错了。”贾徵祥道:“究竟我的钻戒现在哪里呢?”蝶飞道:“明天十二点钟,那一半就好明白了。”

蝶飞和我同到事务室,面上一点没有倦容,却向里间书架上去取了许多本地旧报纸,很迅速地检查一番,抽出几张放在一起,才和我说道:“阿拜端,这一起案,好似一个春笋子,剥了一层,又是一层。”我笑道:“一点不错,现在不是已剥了三层吗?”蝶飞道:“虽已三层,却是还没有剥完。”我道:“难道还有第四层吗?”蝶飞道:“自然还有第四层。”“铃铃铃……”蝶飞教我取电机听话,“我是沈子才,你是金先生吗?……贾徵祥到仁大当铺当了一粒珠子,得洋十六元有零,现在回汇通了。”我迅速告诉蝶飞。蝶飞便凑上去说:“贾徵祥伤痕怎样了?”我用耳听着,“好些了。”蝶飞面上很现着愉快。停了一会儿,又打电话给蒋警佐,教他明天准十一点钟来吃午饭,并且请他多带一副手铐来。我道:“这手铐给谁带呢?”蝶飞道:“这便是第四层主要犯的需用品。阿拜端,你现在没有事,请你到汇通旅社二十三号,去访朱介然,随便和他谈谈,却顺便看周、沈两位青年,有什么消息递给你。”

几分钟后,我已到了汇通。朱介然到盛丰瑞去了,没有会着,明知这时候周振华一定在贾徵祥房里,却不便闯进去,那沈子才苦于从不曾见过,又不好打听。正在思索,那边却走来一个身材苗条的漂亮少年,可是漂亮中间露着一种英爽沉毅的态度,一望而知不是时下浮头滑脑一流的人物。他一眼看见我,便些微弯了腰,一拢一拢地走过来,两手一上一下震**着,显出一位网球好手,低低地说道:“我是沈子才。”我便迅速把名片给他,回身便走,他抢在我前面,领进一间房里去,他说:“这个姓贾的,东西真不少,珠玉翠钻,恐怕有四五十件。他胆子真大,这种世界,他却什么都不顾,他竟敢随身带着走,无怪别人要绑他去了。”我道:“这些东西,是谁看见的?”他道:“是周振华告诉我的。”我道:“姓贾的伤势呢?”他道:“那是浮伤,很不要紧的。”隔了几分钟,我走回办事室,把这些话告诉了蝶飞。蝶飞道:“费心得很,我们辛苦几天了,到新盈馆去吃杯酒吧。”我迟疑道:“哪里的新盈馆呢?”蝶飞道:“亏你的灵敏脑筋,怎么一时善忘到这地步,你应记得浦阿七说的话,不是在升平旅社斜对门吗?”我道:“不错,到这馆里去吃酒,是很有趣味的。”

这是中等饭馆,一切东西和那些菜馆是不同的,并且各样有各个真味,并不是一味用鸡汤的,正合得上随意小酌的本旨。蝶飞很闲暇地一杯一杯,吃了两壶酒,所谈的话,尽是毫无关系。将要吃完了,他低低说道:“你到汇通去,可曾看见三十九号有一个妇人吗?”我道:“这却不曾留意。”蝶飞道:“如今我要回去了,请你再去一次。”我道:“这个妇人是何等样人?我一面不相识,又没有相当的机会……”蝶飞抢着说道:“机会很多,你只招沈子才便了。”我走进汇通大门,先看旅客表上,三十九号是孙女士,初七来苏州。我一想不走到里面去,是想象不出的,便向账房问了一问,他说是贩珠宝客人,因为没有船可以走,否则早就回苏州了。我道:“初七不是也没有船,她怎样来的呢?”账房道:“这却不知道,却曾听得茶房说过,这女客还是去年来的,只不知她一向住在哪里?”我转身便走到里面,径向三十九号走过去。却见那个沈子才,刚刚从三十九号出来,后面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和他很客气地讲了几句话,便缩身进去把门关了。沈子才便和我走到刚才那间房里去,道:“先生,你来得真巧,我正要打电话给你。”我道:“你有新发现吗?这妇人靠得住吗?”沈子才道:“照表面而论,完全是个贩珠宝的。不过……先生,我先要问一句,贾徵祥可曾说过,他是什么营业?”我道:“他说是开杂货店的。”沈子才道:“这就不对了,依我看来,姓贾的简直是珠宝商,他和那姓孙的妇人,很熟悉,很要好,他在姓孙的房里坐了好一会。那时我通个信给振华,随后姓贾的回房去睡了,我才假做要看珠子,进了这三十九号。先生,请看这两粒环面珠,我只费了八块钱,便宜不便宜?”我道:“东西很好,只是太便宜了。”沈子才道:“其实不算便宜,这种仿真珠,新出时候,确也很贵的,如今不过八九块一副了。这个且不去管它,我只不解姓贾的,既是堂皇冠冕的珠宝商,为什么要假托杂货铺主呢?”我道:“也许他在苏州确是兼营杂货的。如今金先生教我来看三十九号的人,你既然接洽过了,我也懒得进去了。”沈子才道:“金先生也注意三十九号吗?好极,我的理想快要成事实了。”我道:“你的理想怎样呢?”沈子才道:“这个不便发表。”我想:这真妙极了,这又是个青年侦探家了。

我回到事务室,把这些经过告诉了蝶飞。蝶飞道:“很好,这沈子才的确是个侦探人才,青年中是不可多得的。明天请你早些起身。”我答应了,便回到家里。待到明天,刚刚盥漱完毕,沈子才穿了件藏青棉袍,脱着头,急匆匆地走进来道:“我已和金先生接洽了,金先生请你穿着短衣服,装作商人模样,快跟我走。”我也不知蝶飞是怎么回事,立刻换穿条灰色裤,扎了脚管,上身棉紧身,罩件本色杜布单衫,盖一件玄色棉背心,帽子也不戴,跟着他便走。子才一路紧步,一路说:“三十九号今天到青灵山铜佛庵去烧香,隔夜置办了许多香烛,我早上用电话告诉金先生,金先生说很好,可以不惊动汇通了,却教我同先生跟着她。先生,我们两人的责任很重呢。须知今天香市很盛,不要人多众杂,把她逃跑了,那才完了。”我道:“金先生认定三十九号是重要人吗?”子才道:“一点不错,依我看来,连升平旅社那起冤杀案,都是她的因由呢。”我道:“这就是你昨晚谈的理想快要成事实吗?”子才点点头。前面汇通已到,那三十九号的妇人,已经出来了,穿着淡湖色绸衫,玄缎裙,梳得很光的时式头,扎着白头绳,不知她戴的什么孝?沈子才立刻变换一个态度,一味地和她胡调,竟被他得着同行的便利,一直出东门到青灵山,便沿着山脚,盘上去,路虽平坦,却是忽起忽落,很费力的。这天进香的净是些妇人,村的,俏的,有好几千,从铜佛庵到东门,有四五里路,便有这四五里路的烧香人众。我跟在后面,很没意思,又不像游春,又不像香伴,那真叫没法。

将近山门,对面来个小孩子,擦着我左首走来,却很灵敏地塞给我一条纸片。我微一回头,见他早已走远。我忙把纸条一看,便知是蝶飞写的。奇了,蝶飞也在城外吗?纸条上写的是:“山门口注意香篮。”我不住地奇怪,山门早已到了,那妇人在同来的茶房手里,接过香篮,走上高台阶两三步,人群中挨出一个中年男子,伸手把香篮接过去,回身便走,却被人家攥住了双手,香篮被子才夺到手里,蒋警佐把妇人也擒住,登时加上手铐。这时警察都围上来了,蝶飞把那中年男子交给他,我却被他们弄得莫名其妙。子才已把香篮里东西检查过了,尽是些珠宝翠钻,便关好了盖,交给蒋警佐,大家一起进城。蝶飞道:“我是乘自行车来的,你既是短衣,不便同行,你便乘车回去吧。你穿了长衣。便到事务室去招待来宾。”

我到事务室一看,果真坐得一屋子的人。一个有黑胡子的我认识他是仁大当吴圭仁,还有两个中年的,问他是裕源当陈仲长,恒丰当汤顺全,还有个老年妇人,是城内钱荔甫的老太太,一个中年妇人是曾亚的夫人。他们都说是蝶飞柬招来的,也不知道他有什么事情?在我呢,也是不知道,只好和他们空敷衍一番。等了一会儿,沈子才、蒋警佐和蝶飞都来了。却听得外面东西书房都有脚步响,看来今天请的客人真不少呢。大家刚刚坐下,仆人来说:“吕分所长带案子来了。”

一个神采焕发的吕珍苹,走进来道:“承蒙把汽油船来招我,我知道案子一定重大,便连夜去办,总算人赃并获,那赃物是在犯者身上搜到的。”蝶飞道:“费心得很。现在第一第二两案,就是那方白巾的案完全好结束了。我现在把第一第二案弄清它,却要诸位多坐一会儿。”那时叫我到东书房去把振华、徵祥引进来,吕珍苹押着吴二小鸡也在室内候着。蝶飞叫贾徵祥认清他,是不是在李莲峰家里看见的?徵祥还不曾开口,吴二小鸡却先说道:“你不用认了,东西是我拿的,却害了我党里一个人的性命,并且连累了许多人。当时只怪我眼瞎,要你这种假钻,一个李莲峰被你欺过了,便我也一时瞒过。”徵祥道:“谁说假的呢?要是假的,我也不去赎出来了。”吴二小鸡道:“你因为这粒钻,假的中间最像真的,所以要去赎出来,再好向别处玩把戏,只是我们的当,却上得很不合算。”蝶飞道:“你以为是单上了他的当,你不知道,你们上了你们党里重要人的当呢,在他受借押这粒钻的时候,或者也不曾看准,后来却看出来了,所以很愿意他赎去。”蒋警佐叫珍苹把那粒钻取出来,贾徵祥一看道:“不错,只是我也不知道它是假的,我真受了我表兄的当了。”蝶飞笑道:“只怕是表嫂吧?”珍苹受着蒋警佐的指挥,把吴二小鸡押回总所,蝶飞也请他回来午饭。

蝶飞捏着一叠报纸,慢慢地说道:“劳诸位久候了,今天请诸位来,没有别事,是要发觉两年以来,各家直接间接的痛苦,我凭着记忆的能力,把这些报纸检出来,也许不很详尽,或者还有不曾记载的。我把前年二月十三的《新闻报》念给诸位听——日前东庙巷曾姓妇,以其家藏珠子十二粒,嘱一卖珠宝妇人估价,云所值甚巨,当晚借与其嫂,应用次日赴某戚家喜筵,经人鉴别,云是伪物,妯娌之间遂大起冲突;——五月二十四《市公报》——曰昨有外路口音男子二人,持珠花一朵,珠环一对,向九里桥裕源当指当三百元,经当主陈仲长认为伪品,又因来人凶猛异常,遂婉言辞去;——去年三月十七《市公报》——西银桥恒丰当主汤顺全特别启事,说的是伪珠充斥,望同业注意;——四月二十九——《公言报》——南星桥钱姓老妇,有积蓄,平日喜与人抵押借款,不意今春押一不相识之苏州人珠花四朵,计珠子一百三十粒,押款四百元,近方察出全系假货。”

那个吴圭仁突然立起来道:“难道我昨天当进的也有假的,所以今天金先生要招我来?”蝶飞道:“一点不错,来当的就是这位贾先生,共当十六元有零。”徵祥道:“不错,是我去当的,我却不知道是假的。”蝶飞道:“自然不知道,我所以说你受那表嫂的欺呢。”说着一按铃,子才押着那妇人,一个巡士押着一个男子进来,曾亚夫人指那妇人道:“你不是方客人吗?”陈仲长也认识那男子,便是前年去强当的两人之一。那妇人才说:“我原姓王,向做珠宝生意的,我同贾先生是邻居,我利用他为人诚实,我才勾引了他,有时便教他销货,其实他并不知道我的东西是真是假。”指那男子说:“他叫王六子,淮阴人,他才是我的丈夫,东西都是他去上海贩来的,我是去年冬天来的,一时又不能回去,我才想出贾先生代押那一只钻戒,光彩很好,我就给他钱,叫他去赎回来,好另寻主顾。”蝶飞笑对徵祥道:“交通到如今还不曾恢复,亏你说初十边你的表亲汇三百几十块钱来,我就从那一句断定你说话不切实。”那妇人接下去说:“却不料钻戒赎回,他又把它丢掉,又弄出人命案子来,这却不干我们的事。”王六子道:“她说的话句句是实,我都承认的。”蒋警佐叫警士把王六子夫妇两人和贾徵祥押回警所,又叫吴圭仁、陈仲长、汤顺全,钱、曾两位女客,都去补个禀帖,好汇案讯办,这才大家聚餐。

蒋警佐道:“我真不料案情会变幻到这样的,那贾徵祥真是可怜,怎么竟会受愚呢?”蝶飞道:“为了女人受愚,也不止姓贾的一个,贵警佐自己也得谨慎一点,姓贾的前车可鉴呢。”沈子才和周振华却不明白这句话。吕珍苹很急促地走进来道:“李莲峰忽然失踪。”蝶飞道:“谁说的?”珍苹道:“是我们的警士从方桥镇赶到梅芳市去,打电话到总所来报告的。”蝶飞吁口气道:“红连环党收束了。”这案经法庭判决以后,我和蝶飞闲谈说:“姓贾的受愚,是不必说。不过他不肯说苏州住址,却把家信叫汇通交给你,是什么理由?”蝶飞道:“这个容易了解,他和那妇人原是不正当的,他怕家里知道了,和名誉有关碍。至于家信一层,是怕那妇人私拆罢了。总之这第四层,全仗沈子才的力量,真把四起案子一气贯彻,是我意所不料的。不过犯案的人,却直接受着溃兵的害,要是交通便利了,早已鸿飞冥冥,我和你怎样去弋取呢?”我笑道:“那方取祸的白巾,大约是妇人的赠品吗?”蝶飞只笑了一笑不说什么。

原载《红玫瑰》,1926年6月第二卷第二十九期至第三十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