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凶

当我(吴紫云自述)回到寓里,正要推开办事室门的时候,就听得我友杨芷芳在室里高声说道:“紫云,你回来得恰好。我正要去勘验凶案,好一同前往呢。”

我听了忙推门进去,见芷芳已卸去西装,穿着一件水灰哔叽的长夹袄,俯身在中央的圆台前,把应用物件装在手提皮包里。我阖上了门,一壁问道:“芷芳,那案可是才发生么?”

芷芳抬头答道:“不错,五分钟前。王宝钱才差伙伴把那张名片送来。紫云,你自己去看吧。”

说着,伸手指了指在写字台上的那张名片。我忙走去拿起一看,见是西区警厅里侦探长王宝钱的。背面用自来水笔写着几行草字道:

芷芳先生大鉴,今天在十一时左右,乌龙巷七号里的租户陈老太太,忽遭暗杀。案情离奇,请先生就来指教。倘紫云先生有裕,就请一同前来吧。

我看完那信,不禁说道:“芷芳,那乌龙巷的陈老太太,不是个有名的慈善家么?”

芷芳这时已把皮包理好,听了这话,眼光忽霍地一闪,很注意地道:“紫云,你怎么知道那个陈老太太是个慈善家呢?”

我道:“前天我不是向你说过,我们会里收留的灾民,幼稚的招人领做子女么。前天那陈老太太,捐助了会里一百元经费,又认领了六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做女儿。因伊眼见那辈灾民,十分可惨,伊又年老寂寞,就招领几个做伊暮境中的伴侣。听说还赔着钱,做伊们的妆奁费呢。芷芳,你想伊不是个慈善家么?并且……”

芷芳掺言道:“那么你可知伊的家世呢?”

我道:“这却不知,不过我知伊很热心于苏州的慈善事业。”

芷芳点头道:“好了好了,我们等勘验之后再下断语。紫云,今天只好饿饿肚皮,等勘验之后,再回来吃中饭吧。”

我就替芷芳收拾了皮包,一壁说道:“这里离那边不远,我们步行去罢。”

芷芳点了点头,拿了手杖,戴上呢帽,就和我一同出门。

出事那家的地址,位置在乌龙巷南口,是一所旧式房屋。我们到那里时,六扇黑漆墙门,中央开着。墙门间里,站着一个警察和一个地保。见了我们,忙立正说道:“杨先生,吴先生,宝钱兄在里面恭候大驾。”

我们点了点头,穿过天井,走进大厅。已见宝钱从左边门里迎将出来,一壁说道:“杨先生、吴先生,真抱歉得很,又要仰仗你们大力了。”

芷芳笑道:“王兄不必客气。”

宝钱道:“请二位到这里来。”

说着,领了我们,走进左边侧门。我一看里面,也是一所三开间的楼房。这时虽是暮秋上旬,但中午时分,气候还很是炎热。我不住把手中的手帕,揩拭额上的汗。那时屋里,坐着一对中年男女,旁边还立着一个老妈子和一个婢子,脸上都满现着恐怖之色。那时宝钱已向我们介绍道:“这位是这里的房东,汪友祥先生。那位就是友祥先生的夫人。”接着又和友祥道,“这两位就是‘中国福尔摩斯’杨芷芳先生,和他的好友吴紫云先生。”

友祥已起身说道:“杨先生、吴先生,方才王先生说起二位的神技,真不愧是个福尔摩斯。这桩凶案,定须先生们来,才能破获呢。”

芷芳谦逊了几句,就开口问道:“友祥先生,这案在何时发现?请先生将当时情形,详细告诉我一遍。”

友祥道:“杨先生,今天十一点钟左右,我正在厅上看报。猛听得张妈在这里楼上大叫‘救命’。我忙跑到楼上,见陈老太太已死在**。杨先生,那形状真可怕极了。”友祥说到这里,面上忽泛成白色,接着说道,“那时内人和金铃,也闻声过来,见了都骇得手足失措。我好容易安定心神,忙叫内人等守在这里,一壁坐黄包车到警署去报告。”

芷芳道:“那么死者受的什么致命伤呢?”

宝钱道:“我已验过,死者头脑上,是中了一粒枪弹。但据友祥先生说,却又未闻枪声。”

芷芳这时眼光闪了一闪,忽向张妈道:“张妈,今天可是你第一个发现你家老太太的死尸么?”

张妈道:“先生正是,今天我烧好了饭,因老太太还没起床,所以我上楼去请伊起身……”

芷芳插嘴道:“你家老太太,可是天天这样迟起么?”

张妈道:“我家老太太,早晨起身念经之后,总要再睡一觉。到吃中饭时,才又下床。”

芷芳道:“好了,张妈你讲下去吧。”

张妈这时面孔又泛成死白,身体也瑟瑟地抖动,颤声说道:“哪知我推开了门,踏进房里一看。先生呀,真要骇死人了……老太太已直僵僵地死在**,张大着眼睛……枕头上淌满了鲜血。我那时见了此状,不禁骇出了魂,就叫了一声‘救命’。亏得汪家老爷和太太,就随后来了,才能收转灵魂。”张妈说着,身体兀是不住地颤动。

芷芳顿了一顿,遂又问道:“张妈,今天早上,除了你还有何人上过楼呢?”

张妈答道:“今天除了少爷,只有我上了两次楼。但第一次上楼扫地,老太太还在念经呢。”

芷芳急道:“你家少爷,现在在哪里呢?”

张妈道:“他已到上海去了。”

这时,友祥已插嘴道:“杨先生,少棠兄在早上八点钟动身到火车站去的。”

我听了心里瑟地一动,不禁问道:“友祥先生,少棠今天可是独自到上海去的么?”

张妈抢着道:“先生,少爷今天还带着六个女孩子呢。”

我暗想不错,怪不得在会里领去的六个女孩,一个也没有瞧见。芷芳这时又向友祥道:“友祥先生,当你闻警登楼之后,除了你们四人,可还见有别人么?”

友祥摇头道:“没有没有,当我闻警上楼的时候,只有张妈一人在房内。事后内人等上楼后,恐怕凶手躲在楼上,还和我寻了一周,实在没有瞧见旁的人。”

芷芳点了点头,掏出日记簿,记了一会儿,才对王宝钱道:“宝钱兄,现在我们去验尸吧。”

宝钱点头应允,就领我们走进屏门。我见中央靠门壁上,设着一张扶梯,里面是一间厨房,夹着天井,还有一楼一底房屋。我在扶梯上,向那窗棂里望去,见里面着堆些稻柴。上面的一间,谅是下人的卧房了。我们一行人,走上了扶梯,穿过中央隔着的板壁,是一所客堂的陈设。旁边两间卧房,右边一间,有锁锁着。芷芳一见,就指着问宝钱道:“宝钱兄,你可知道那间是何人卧房?”

宝钱道:“我已问过张妈,说是少棠的卧室。因为他到上海去了,所以就锁了起来。”

我那时见沿壁台上,供着一座佛龛。从帐帷里看去,见里面供着一尊白瓷的观音。桌子前面,还放着香炉烛具等物。我暗想定是死者的念经处了。当下芷芳点了点头,就和我跟宝钱走进左边的出事卧房。我见那卧房,是长方的。左边墙上,设有四扇玻璃短窗,室里光线倒很充足。里边角里,摆着死者的铜床。面前半桌上,供着些时钟等物。右手沿着板壁,有两口玻璃衣橱和一叠大小的皮箱,和床拦成一条走路,通到床后。进门口却摆着一只梳妆台,上面设着些化妆用品。旁边沿角,还有一只涂着绿漆的铁箱。我一壁看着,就把皮包摆在半桌上面。芷芳这时已把呢帽、手杖搁在半桌上。向**看了一眼,就打开皮包,掏出那面放大镜来,走到床前。执着凸镜,俯身察看尸身的伤痕。

我忙也走到床前,跟着芷芳的目光瞧去。见那枪伤正中死者头上的右太阳穴,血液、脑汁,在枕头上流成一片殷红,形状很觉凄惨。再一看死者的面貌,倒还慈善,不过有些浮肿。两眼开着,微觉可怕。但那盖着的被褥,却很挺直,好像枪弹飞来,正中死者要害,但额上又没有弹灰。我因此推想凶手开枪的所在,必定距离很远,但却能够一枪命中。凶手的眼力,倒实在不错。我正在默想,忽见芷芳抬头道:“紫云,你看那血液,已经变色,大约死者已死了一会儿了。”

我点了点头,正想回答,忽见他叫了一声“奇怪”。早伸出手来,把那陈老太太的浮肿面目,用力一揭,只听得“嗤”的一声,那张慈善面目,早已随手而下。这时白发也跟着四散,披拂在枕头四围。顿时现出满头乌云,忙瞧那死者的面目,已变成三四十岁的泼妇模样。颊骨高耸,横肉满脸,配着两只圆睁的凶目,越觉得形态可怕了。这时,宝钱也大惊说道:“呀,天杀的!这是女拐匪徐老四呀!”

我也不禁大惊。原来徐老四和她的同党徐阿大,三年前在苏州很干了不少恶事。后来好容易捉到官中,但又给伊越狱逃走,至今这案,还悬捕未结。我忖起那段往事,不禁说道:“唉,那个少棠,据我想来,必是伊的同党徐阿大了。”

宝钱应道:“吴先生,一定是了。这两个万恶的拐匪,这几年来,我已当他们改邪归正了,那知伊却挂起慈善家的面具,做伊拐匪的护身符。真狡猾极了!”

芷芳这时,已挺起身来,惊喜说道:“宝钱兄,这真是意外的发现。但不知宝钱兄可已着手侦探那少棠的行踪么?”

宝钱道:“我方才接到这桩凶案,觉得在少棠动身之后,老太太就遭惨杀,未免太觉凑巧。并且还带六个女孩同走,更觉形迹可疑了。所以我在请先生们来时,已同时差人到车站警务处查问,大约总就有回音来了。”

我暗想这固然是个要着,因就说道:“芷芳,现在据我看来,这案定是同党相残了。你想那辈万恶的拐匪,什么事干不出来呀。宝钱兄,你道如何?”

宝钱连连点头道:“吴先生,现据大势看来,一定是同党相残。”

芷芳向我看了一眼,才把被窝揭开,见那死尸的衣服也不大皱乱。转身向宝钱道:“宝钱兄,你在死尸身上,已搜查过了么?”

宝钱道:“我已略略验过,大致没有什么伤痕。我想等仵作来了再动手吧。”

芷芳点了点头,就仍把棉被盖好。他那尖锐的眼光,在室中掠了一转,忽叫了一声“哼”,就跑到沿窗墙下,从地下拾起一件金属品。我忙和宝钱过去一看。见芷芳手里掏着一个弹壳。芷芳看了两眼,向我说道:“紫云,这是0.4吋口径,新式手枪里的弹壳。”

我听了一怔,不禁续道:“芷芳,那种枪我们也有二支。枪管上不是装着制声机么?莫怪友祥等不闻枪声了。”

宝钱这时,忙连连点头道:“正是那种手枪的弹壳,但凶手的眼力,能在这么远一枪命中,倒实在厉害呀!”

芷芳这时眼光忽射在窗上很注意地道:“宝钱兄,那窗怎么没有下栓?唉,这不是脚印么!”

说时,忙把弹壳袋了,顺手掏出凸镜,在窗沿上瞧去。那时我的眼光,也跟着瞧去。果然,在广漆的窗栏上,隐约有个鞋尖脚印。芷芳讷讷地道:“这是左脚的鞋尖印子。”说着戴了凸镜,顺手把那角里的玻璃窗推开,向下面望了一眼,不禁又叫了声“哼”。

我那时也忙跟着瞧去,原来这间卧房,是适在乌龙巷和包衙前的转角上。那窗下面,就是包衙前了。那边转角上,有一杆路灯的电杆。为防宵小起见,在离窗口般高,钉着不少锐头的铁钉。我见那上面,有些泛成赭黄。芷芳瞧着,好似发现了什么线索。这时,宝钱忽然发言道:“杨先生,你见那钉上锈痕,可是有些可疑么?但据我看来,那不过是徐阿大做成的疑迹罢了。”

芷芳不答,只仍旧把窗阖上。忽转身向宝钱道:“宝钱兄,这里你可查过?可曾失窃物件么?”

宝钱摇头道:“这却不知,不过我已在半桌抽屉里,搜到了皮箱和橱上的钥匙。杨先生,你可要去开看么?”

说时,果然从袋里掏出一串钥匙。芷芳看了一眼,忽失声道:“那铁箱上的钥匙呢?”

宝钱呆了一呆道:“这却没有看见。”

芷芳眼光在楼板上凝了一凝,忽走到铁箱跟前,相了一相,就转身向我道:“紫云,你把那皮包提来。”

我应了一声,忙把半桌上的皮包,递给芷芳。芷芳接过,放在铁箱顶上。从皮包里,拿出百合钥匙,探进锁孔,试了一下。见没有效力,忙又取出一根钢丝,用铁钳钳成一个钥型,加进孔内。用力一旋,听得机括“砰”的一声,就握着捏手,哗啦一旋,那扇铁门顿时轧轧开了。忽见芷芳叫道:“呀!又有新发展了。”说着早伸手从箱里掏出一张名片。我忙和宝钱走近一看,见名片正面,写着两行钢笔字道:

“杀拐匪徐老四,盗孽钱一万元者,江南燕也。”

我见那字迹,写得遒劲可爱,就是背面的一只飞燕,也画得栩栩如生,我见了不禁吃了一惊。阅者诸君,读过东方福尔摩斯探案的,谅都知那位神出鬼没的剧盗。连霍桑他们,都降他不下。现在苏州报上,正宣传他潜踪前来,不意在这案里竟发现他的大名,莫怪芷芳要觉得棘手了。我正暗自推想,忽听宝钱说道:“杨先生,这不过又是徐阿大布成的疑迹,和窗上的脚印一般,想引人到迷路上去罢了。”

这时外面扶梯上,忽起了一阵足声。宝钱大喜道:“桂生回来了,徐阿大谅总有些消息呢。”说着,宝钱的伙计张宝祥走进房来。宝钱忙道:“桂生,消息怎么样了?”

桂生垂手道:“老哥,我已问过铁路警察,固然看见有一个中年男子,带着六个女孩,乘车到镇江去的。”

原来这时江浙之战,还未结束。苏沪交通,铁路中断,所以苏州要到上海去的人,只有乘每天一次到南京的火车,在镇江或南京下车,转乘长江轮船赴沪了。当时宝钱又问桂生那人形状,桂生答道:“今天乘客不多,并且少棠又形迹慌张,很易使人注目。所以那铁路警察记得少棠的形态,十分清楚。”

宝钱点了点头,桂生就垂手退去。芷芳这时已关上箱门,一壁整理皮包,一壁说道:“宝钱兄,现在我们最好分头进行。我们既探知徐阿大的去踪,你可拍电到镇江和南京的车站警务处去。通知他们见了徐阿大,可从速扣留,谅总还拘得到呢。我就担任搜查证据吧。”

宝钱道:“很好,我自当遵命照办。”

芷芳理好皮包,点头应道:“这里事情已舒齐了,你等那枪弹取出之后,最好送给我一验。”说着,走到半桌前,取了手杖,到床后去看了一会儿,就回出来道:“紫云,请你拿了皮包。现在谅你已很饿了,我们回去吃饭吧。”说着拿起呢帽,就和宝钱一同下楼。

我们回到义巷寓所里,一点已经敲过,忙吃了午餐。芷芳咬着支薄荷烟,在室中踱了一会儿,忽停步道:“紫云,今天托你到了会里,替我探听那位善棍,拐了多少女孩。我想那种恶魔,决不会只拐六个女孩的。”我点了点头,就起身在壁上去探呢帽,芷芳又道:“就是育婴堂等慈善机关,也打电话去问问。”

我答应了,就离寓而出。这时教育经费,因战局关系,完全停顿。我因学校开课无期,所以在蓝十字会里服务,替社会上稍尽绵薄。就是芷芳为保护苏地的治安,也组织地方巡防团,防御一切。我那天踏到会里的办事室中,听了里边灾民的饮泣声,不禁心里又梗起无限感触。暗想那辈灾民,受那兵火浩劫,流离颠沛,真是何等可悯。但这辈拐匪,偏是铁石心肠,对那兵燹余生的难女,还会借慈善面目,拐伊们进永无天日的人间地狱。这种万恶的拐匪,真是杀不可赦。我忖到这里,心里很觉愤怒,几乎拍起桌来。那时同事的李君,见我这样不禁笑道:“紫云,你今天吃了什么东西,变得疯子一般了?”

我正色道:“我疯什么,不过心有所感罢了。”

说着就把徐老四的行为,详细讲述出来。同事们听了,也都十分愤怒。一查本城收容难民慈善机关的簿籍,已被这位善棍,用同样的方法,拐去十八个难女了,我一一记在日记簿里。那天在会里,把分内的事办完了,就急急回寓。

这时已五点钟了,天空里已布着薄薄暮霭。平日这时,那辈妆饰得妖精般的轻薄男女,正在这时大出风头。但在这战云迷漫中,却销声匿迹,街坊上顿觉耳目一清。我走进寓所,就听得王宝钱在办事室里,高声说道:“杨先生,徐阿大竟敢在镇江下车,真可算天理昭彰了。那手枪和名片盒,仗先生的大力,在他卧室里搜到了,还怕他来苏时狡赖不成。”

芷芳答道:“这案原是宝钱兄眼光独到,我只稍尽绵薄。不过那六个难女,我还要筹划个安顿方法,大约你后天回苏时,我总已有把握了。”

我听到这里,这案固然是“同党相残”,但那凶手徐阿大,这般地容易捉住,固然天网恢恢,总算还有一些天理。忙推门进去向宝钱拱手道:“恭喜恭喜,这案一破,宝钱兄的大名,定要越发响亮了。”

宝钱忙起身谦道:“这案全仗先生们大力,才得破案。我不过因人成事,真惭愧得很哩。”

我忙道:“宝钱兄何必客套,我们坐下来谈吧。”

我坐下摇椅里,就问芷芳道:“芷芳,那手枪和名片盒,你在哪里搜出来的?”

芷芳道:“你方才不是见那出事的楼上,有间锁着房门的卧房么?我想起是徐阿大的卧房,所以在你到会之后,就又到陈家楼上。开了房门一搜,果然搜到了那两件重要证据。”

我大喜道:“这案这般地迅速破获,也真是拐匪的恶贯满盈了。”接着遂把我记着被拐的女孩人数,告诉芷芳。

宝钱却道:“吴先生,他们干了这许多恶事,自然天理不容哩。”

我道:“宝钱兄,那徐阿大可是已拘在镇江警察厅里么?”

宝钱道:“正是,我方才已接到镇江的回电了。所以我明天动公函到镇江去,就把他解回苏州来。”

说着彼此又谈了一会儿,宝钱才告辞而去。我们送到门口,祝了两声“顺风”。

我们送宝钱回来,芷芳坐在摇椅里忽向我道:“紫云,这案真是我探案中,最奇怪的一案了。”

我点了点头慢慢地道:“这案原很离奇,不过你说最奇怪了,那我却不敢赞成。”

芷芳看了我一眼,现着诧异之色道:“那么,你可知这案的真凶是谁呢?”

我听了不觉一呆,接着哈哈笑道:“芷芳,你也太会开玩笑了。徐阿大既已捉住,凭据又给你搜着,难道还不是真凶么?”

芷芳扬眉道:“我早知你、宝钱一般,都当这案是‘同党相残’。其实徐阿大却不是真凶。”

我这时见芷芳的面色很庄,不像是说笑话,不禁说道:“芷芳,你的话当真么?但是手枪……”

芷芳抢说道:“那是我的呀!”

我诧异道:“是你弄的玄虚么?”

芷芳点头道:“不错。你想那辈拐匪,心肠既这般狠毒,手段又那样泼辣,却又蒙着一张慈善面目。摆在人间,总是个害人之蠹。所以我就学那中国侦探的看家本领,做一次栽赃陷害。一则保存一些公理,一则就借此把那桩疑案,草草结束了。”

我听了十分惊异,不禁跳起身来,大声说道:“呀!那么真凶到底是谁呢……”

这时我们的仆人顾荣,忽推门进来,拿着一封西式的信,递给芷芳。芷芳接过,向信封上瞟了一眼,就向我道:“紫云,你不要唠唠叨叨了。这就是真凶的来信了。”

说着忙走到写字台前,从台上拿起剪刀,剪开信封,抽出一张信纸,递给我道:“紫云,你先读了那信再说吧。”

我接过一看,见纸上的字迹写得十分遒劲,就展开来朗声读道:

芷芳、紫云二先生大鉴。方才接到先生们的来信,知先生们料事如神,心里十分佩服。我这次来苏,既探知徐老四等的鬼蜮行为,就去函警戒伊们,教伊们释放那六个难女。哪知伊不但不听我话,反在今天,使伊的同党徐阿大把难女们拐往上海,要脱离我的掌握。我既知伊这般的怙恶,自然要替社会上除去那个恶魔了。所以我一壁通知镇江的友人,教他等徐阿大上了长江轮船,预备沉之清流;一壁就亲自出马,闯进那老四的卧房。有了那电杆的助力,自然十分容易了。并且在这风声鹤唳的时候,在那清晨,简宝路上行人绝迹,所以我的形迹没有给人看见。至于进房以后的举动,先生们已都探明,也不必我自述了。现在那一万元的造孽钱,就转交给先生们。请先生们等那六个难女回苏之后,把伊们送进苦儿院,好使伊们学成自立的学艺。那一笔钱,就请把半数捐给院里,做常年的经费。一半就存在院里,等伊们出院的时候,给伊们做谋生的基金,免得以后再使伊们仰人鼻息了。先生们也是提倡女权的人,谅总赞成我这番举动吧。至于先生这案的措置,在法律上虽不能尽善,但益见得良工心苦了。我因和先生们处在相反的地位,以致河山咫尺,心里很觉怅惘。但先生们的盛名,既一天大似一天,那么我们以后,总有见面的机会吧。再会再会。敬祝先生们进步。江南燕启。

原载《半月》,1925年4月第四卷第九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