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零,当啷,丁零,当啷……

清脆的马帮铃声,惊扰了糯茶山山谷绿色的梦。

山谷醒来了,打个哈欠,一阵凉风从浓荫深处吹来;露珠醒来了,在草叶上一个劲儿地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鸟儿们醒来了,蹦蹦跳跳地争着唱出黎明的第一歌;树林和灌木丛醒来了,在晨风中梳理了头发,又忙着往脸上擦抹着玫瑰红的朝霞。

一只刚刚在清澈的小溪里洗净了美丽的茸角的马鹿,迈着细长细长的脚杆,钻出亭亭玉立的凤尾竹丛,圆睁着一对黑宝石似的亮眼,吃惊地盯住这一队在白烟似的薄雾中穿行的马帮。

丁零,当啷,丁零,当啷……

走在这踏露早行的马帮头前领路的,是一匹识途的老黑马。它额头上拴着一块圆圆的镶着红布边的镜片,走起路来,一摇一晃地闪着白光。不知从什么年代,总之,一定是个妖怪很多的年代吧,第一个发明了给领路的头马戴上一小块圆镜片的僾尼人,就给这镜片起了个十分了不起的名字,叫“照妖镜”。打这往后,习俗相传,僾尼人赶马出门,都要给头马戴上一块圆镜片,为的是让它走在前面,不时以闪亮的白光,驱赶路上的妖魔,让出门人平安。

担负驱妖重任的老黑马,驮着装满谷子的两个箩筐,丁零当啷地摇着脖子下面的九个铜铃,不紧不慢地走着。上身穿着蓝布褂子、下身穿着黑粗布肥腿裤子的果沙,跟在它后面走着,不时晃着手里的一根秃秃的竹枝,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老黑马的屁股。

二十多匹驮着谷子的马,松松紧紧地拉成一长溜,忠实地跟着老黑马,摇摇摆摆地朝前走着。

莽勒戈在马帮的最后面压阵。他身着一套黑粗布裤褂,腰间挂着一把插在竹鞘里的牛角短刀;两只闪光的眼睛,不时扫视着路两旁密密丛丛的树林。

正午时分,马帮走出山谷,来到了蓝芒河边。

像一条锁链似地横拦在约哈古森林面前的蓝芒河,宽八九丈,两岸长满了高高低低的圆叶灌木。河水深浅不一。深的地方,没个底儿。据说有人看到了一条从河底浮上来晒太阳的长胡子老鲶鱼,光是脑壳,就有个箩筐大;浅的地方,刚没膝头,挽起裤脚就可以蹚过去。只是水流太急,冲得人站不稳脚。

领路的老黑马瞅准浅处,稀里哗啦地蹚进了河里。跟在它后面的一匹小灰马打着响鼻犹豫着,不敢下去。

“走吧!”果沙拽住小灰马的笼头,使劲拉它下了水。

小灰马下水后,蹄子一沾了河底,就抖擞起精神去追赶老黑马。

果沙把全身的劲儿都用在脚板上,努力踩稳河底糊了一层青苔的滑腻腻的鹅卵石,使自己跟得上小灰马。在激流中奋力逆水而上的小鱼群都围上来,痒酥酥地吸吮他的脚杆。

正走到河中间,老黑马突然嘶叫一声,失了前蹄,跌倒在水中。由于驮得太重,它连挣几下,不但没站起来,倒被激流朝下游冲出好远。

“快来哟!马倒啰!”果沙惊叫起来。

在老黑马失蹄的水面上,忽然腾跃起一条黑黝黝的大鳄鱼,那布满了坚硬的角质鳞壳的脊背只一闪,便又隐在水中游走了。

原来,急于过河的老黑马把这条一动不动地伏在水底的鳄鱼当成了一块大石头,刚一踩上去,鳄鱼猛一翻身,老黑马便闪蹄滑倒了。

果沙叫喊着,放开小灰马,抢上去扶老黑马。他心里一急,脚下没了根,接连在水中滑跌了好几跤。

“拽稳缰绳!我来啰!”

莽勒戈叫着,稀里哗啦地踩着水,从后面赶上来扶老黑马,也被脚下滑腻腻的鹅卵石害得在水中打了几个滚儿。

两个人费了牛劲,才把老黑马从激流中搀扶起来。他们吆着马帮蹚过蓝芒河,浑身上下的衣服湿得紧裹住胳膊腿。

“啊哈!阿奥阿波[10]知道咱们走热了,请咱们冲个凉!”

莽勒戈走上沙岸,抹了一把头上的水珠子,一面逗趣儿,一面动手解开身上的湿衣服。

果沙苦笑道:

“这么说,还得谢谢他老人家喽。”

“那可不是。等咱们这趟买卖发了财,回来时割两腿好肉,灌一葫芦老酒,像像样样地谢他一回。”

“好啊,但愿咱们能平安回来!”

“嗯,但愿。来吧,果沙,晒晒衣服,喘口气。”

莽勒戈说着,脱下黑粗布褂子,露出肌肉鼓跳的黝黑的胸脯;又脱下裤子,露出结实的长满了长毛的腿。他把衣裤抖展开,平摊在岸边的灌木枝上,让太阳晒着,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地上,从衣服兜里掏出一个装槟榔的扁铁盒,打开铁盒,从里面捏出了一块掺上了草叶和芦子的槟榔,塞进嘴里嚼起来。不一会儿,一股紫红色的槟榔汁就顺着他的嘴角淌出来。

果沙也脱下衣裤,摊晒在灌木枝上,跟莽勒戈要了一块槟榔,一面塞进嘴里嚼着,一面叉开两腿,舒舒服服地平躺在沙滩上闭目养神。

簌簌地摇动着岸边的灌木丛的河风,给两个赤条条地在河滩上晒太阳的人送来阵阵凉爽。不时的,有一两只长脚鹭鸶拍打着雪白的翅膀,鸣叫着,飞过蓝芒河。

莽勒戈眯起眼睛,望着两旁长满齐腰深的茅草的马帮路。

这条曲曲弯弯的马帮路,横穿过约哈古森林。在途中,有一个名叫“黑宝石”的马店,专供赶路人歇脚投宿。店老板曼萨为人厚道,口碑很好。

莽勒戈在心里嘀咕着,如果路上遇不到土匪,照这股犀牛奔跑的劲头走下去,太阳擦不着山尖,就能赶到黑宝石马店了。不过,对这样满载谷子的马帮,土匪是不会轻易放过的。谁知道约哈古森林为我们摆下了什么酒席啊……

“啊呀!我的衣服,我的衣服!”

忽然,果沙的叫声打了莽勒戈的沉思。他扭脸一看,只见果沙正慌忙从沙滩上爬起,叫喊着扑向灌木丛,伸手抓住那几乎被风掀进河里去的黑布裤子;而他的蓝布褂子呢,早已不知了去向。

见此情景,莽勒戈也跳起来,抢上去抓牢自己的衣裤。一摸,衣裤早已晒干,轻飘飘的在灌木枝上挂不住了。

“糟啦,该死的蓝芒河把我的褂子拿跑啰!”

果沙叫起来。

莽勒戈走过来,把自己的黑布褂子披在果沙的肩上:

“算啰,就送给它吧。别叫啦,当心,我们回头还要跟它打交道呢!”

“不行,不行!我穿了你的,你穿什么呢?”果沙死活也不要。

“我不会光着脊梁去约哈古森林做客的。”

莽勒戈说着,不容果沙再推辞,硬是把黑布褂子给果沙穿上,然后,走到一匹小黄马跟前,从马背的箩筐里取出依娜给他的小布包,打开来,拿出一件半新的蓝布褂子,冲果沙一抖。

果沙愣了一下。

莽勒戈笑了:

“哈哈,瞧,这就是有老婆的好处!别傻眼啦,等做了生意回去,我给你介绍一个!”

说着,把蓝布褂子穿在身上。

两个人收拾停当,吆着马帮,朝约哈古森林走去。

仿佛是逃命似的,低矮的植物和小树争抢着从没有阳光的森林里跑出来,密密麻麻地聚集在约哈古森林的外围。穿过这些低矮的植物和小树丛,越往里去,森林越密。高树的绿伞似的树冠,互相交叉在一起,织成一个天然的大帐篷。这个大帐篷本来织得并不那么严密,还有些空隙,能漏进阳光来。可是,那些攀附着大树生长的各种各样的寄生植物和匍匐植物都争着向上生长,去抢夺那漏进来的阳光。一见到阳光,它们又野心勃勃地向四外扩张势力,拼命地长啊长,结果,把大帐篷的空隙堵得严严实实的,森林深处便没有了光线,黑魆魆的,又阴又凉。

好在老黑马识途,尽管森林里再暗,它仍然丁零当啷地摇着脖下的铜铃,朝它认准的目标向前走。

突然,走在老黑马后面的果沙,发出了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

“哇!——”

紧接着,“扑腾”一声,像一根齐根砍断的马桩子,栽倒在地上,手脚不停地**着。

莽勒戈大吃一惊,疾步上前,张开双臂,拥抱起了果沙。这一抱不要紧,他摸到了果沙的脊背上插着一把刀!

这是一把锋利的两面有刃的牛角尖刀,不知它从什么地方突然飞了出来,深深地刺进了果沙的后心。

土匪!

莽勒戈马上意识到这一点。他的心急剧地跳动着,睁大眼睛,朝四下巡视。

四下黑魆魆、阴森森,没有半点响动,寂静得令人周身发寒。

忽然,莽勒戈发现离头顶不远的地方,有一只可怕的眼珠子,正一动不动地死盯住自己。他的心抖了一下,再一细看,原来是一只站在树枝上只睁着一只眼的猫头鹰。

“呜,呜……”

果沙哼叫着,声音十分凄惨。

莽勒戈低下头,只见果沙那黑红的脸像突然蒙上一张纸白似的,没了一点血色,随着不停地呻吟,嘴角上淌出了白沫。

“果沙!果沙!”

莽勒戈连声呼唤着。

看着果沙那被极度疼痛折磨得扭歪了的脸,莽勒戈几次想伸手拔出那把牛角尖刀,好像拔出来,就能减轻果沙的痛苦,挽救果沙的生命。可是,他没有拔,他也不能拔。因为他知道,只要把刀一拔出来,刀口里就会猛地喷出一股冒着热气的血。

一喷血,果沙就会立刻咽气。

正在这时,栖在树上的猫头鹰突然发出一声十分恐怖的叫声:

“啊哩!——”

紧接着,扑棱棱!猫头鹰拍打着翅膀,惊慌地碰撞着树枝,朝森林深处飞去。

随着猫头鹰的尖叫飞逃,从不远的一棵巨大的老刺树后面,幽灵似地走出一个身穿黑布衣裤的彪形大汉。

这突然出现的彪形大汉,横生着一脸黑肉,毛虫似的黑眉下,一对鹰似的亮眼闪着凶光;两只宽大的赤脚,毫不在意地踩着落在地上的长满了尖刺的枯枝,晃着身子,直朝莽勒戈走过来。

莽勒戈放下怀中的果沙,扫了这个黑脸匪徒一眼。如果依着他的脾气,早就一步跳到小黄马跟前,从箩筐抽出二十响驳壳枪,哒哒哒!一阵连珠炮,把这黑脸匪徒的胸口凿成马蜂窝。可是,他忍住了。想到自己的赶马人的身份,他咬着牙强忍住,不让火星子从眼窝里冒出来。

莽勒戈装作十分惊恐的样子,哆嗦着身子站起来,连连后退两步,接近了那匹驮着日用杂物的小黄马。

黑脸匪徒似乎并没有把莽勒戈放在眼里,摇晃着肩膀,走到仍旧**着身子的果沙跟前,弯下腰去,伸出一只大黑手,揪住果沙的衣领,向上只一提,就把果沙提得离了地皮。

黑脸匪徒对着果沙惨白的脸,盯了一眼,断定他的飞刀已经置人于死地了,鼻孔里哼了一声,一甩手,又把果沙抛在地上;扭过脸,冲莽勒戈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黑牙:

“嘿嘿,完蛋了!”

不等对方做出反应,这个狞笑着的匪徒就把大黑手朝莽勒戈跟前一伸:

“拿来吧!”

什么?他跟我要什么?

莽勒戈的心里急剧地敲打着鼓点,要大烟?还是要半开[11]?

莽勒戈装出一副惧怕而又糊涂的样子,傻傻地反问道:

“你,你想要什么?”

不料黑脸匪徒仰起脖梗大笑起来:

“嘿嘿嘿!嘿嘿嘿!”

笑了好一阵,他又瞪圆眼珠子盯住莽勒戈:

“你说我想要什么?”

莽勒戈眨眨眼:

“大烟?还是半开?……”

黑脸匪徒不等莽勒戈再说下去,不耐烦地把手一挥:

“你就别跟我绕山绕水的了,快把带给曼萨老板的密信交给我吧!”

啊?密信?!

这一下,莽勒戈可真的糊涂了。他眨了一下眼皮,飞快地转动着心轴,寻思着对策。

“装什么傻麂子!快把密信交给我!”

黑脸匪徒大声呵斥着。

正在莽勒戈十分为难的当口,躺倒在地的果沙突然鬼哭似的号叫一声,睁开红得可怕的眼睛,翻腾起来,像蛇一样扭动着插着牛角尖刀的脊背,张开胳膊,一下子搂住了黑脸匪徒的一只脚杆。

黑脸匪徒惊出一身冷汗,使力想抽出脚杆。可果沙搂得太紧,他怎么也抽不出来。

果沙像发疯似的,一面号叫着,一面张开嘴咬黑脸匪徒的脚杆。

莽勒戈瞅准这个节骨眼,又朝小黄马靠近一步。他决定先生擒这个黑脸匪徒,从他嘴里弄清楚他所要的“带给曼萨老板的密信”是怎么回事。

莽勒戈挨近了小黄马,刚要伸手摸枪,忽然紧搂住黑脸匪徒的果沙拖着颤音,十分凄惨地叫起来:

“你杀……杀错了人啊,杀错了人啊!……”

一听这话,莽勒戈和黑脸匪徒都大吃一惊。

果沙松开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指向自己的黑布腰带。他嘴唇颤抖着,不断吐出含混不清的字:

“信……信……”

话没说完,另一只紧搂着黑脸匪徒脚杆的手也一下子松开了,“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大口紫血,眼珠一翻,断了气。

黑脸匪徒恶狠狠地扫了莽勒戈一眼,半信半疑地弯下腰,在果沙的腰带上胡**着。果然,他摸到了什么东西,又斜起眼,刀似地向莽勒戈一瞥,然后急速解开果沙的腰带,从里面取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竹管。

见此情景,莽勒戈知道不妙,猛一回手,从箩筐里拔出驳壳枪。不等他举枪瞄准,只听黑脸匪徒大喝一声:

“吃刀!”

“嗖!——”

一把锋利的牛角尖刀,闪着白光,飞出黑脸匪徒的袖口,直冲莽勒戈前胸扎来。

莽勒戈眼急身快,一猫腰,闪过尖刀,就地打个出溜儿,从小黄马肚皮下钻了过去。“扑哧”一声,飞刀扎在箩筐上。

莽勒戈半直着身子,躲在马驮子后面,“咔吧”一声,掰开了机头,用枪口指着黑脸匪徒,厉声喝道:

“别动!再动,我掀了你脑盖!”

黑脸匪徒的一对鹰眼,一下子瞪得像马脖子上拴的铜铃铛。他死盯住黑洞洞的枪口,嘴里狂喷着粗气。突然,“哗”的一声,他双手撕开黑布衫,露出长满毛的胸口。只见那紧勒着肚皮的足有半尺宽的虎皮腰带上,一把挨着一把地插着一排寒光闪闪的牛角尖刀。

黑脸匪徒“啪”地一拍胸口:

“来吧,瞄这儿打!”

一瞅这匪徒摆出了玩命的架势,莽勒戈倒有几分为难了:要留活口问线索,就不能打死他;伤他的胳膊腿放倒他吧,枪声说不定会引来别的土匪。

就在莽勒戈为难的一霎间,黑脸匪徒“噌”地一下,左右手同时拔出双刀,“哇——”的一声鬼叫,像一只受了伤的老豹子,直朝躲在马后的莽勒戈猛扑过来。

眼看着黑脸匪徒冲到了面前,莽勒戈把枪往腰里一插,用力朝前一推马驮子。小黄马站立不稳,嘶叫一声,扑腾腾!连马带驮子一齐冲黑脸匪徒歪倒过去。

黑脸匪徒收不住脚,被翻倒的马撞得打个趔趄,连退两步。莽勒戈趁势一个虎跳,跃过躺在地上乱蹬蹄子的小黄马,扑向黑脸匪徒。

还没完全站稳脚的匪徒急忙迎着扑过来的莽勒戈,举起了手中的两把尖刀。

莽勒戈左右开弓,伸出两只铁掌,攥住黑脸匪徒的手腕,往后只一撑,就将两把尖刀架在半空;与此同时,他直起脖子梗,奋力向上一蹿,一头撞在黑脸匪徒的下巴上。黑脸匪徒猝不及防,上下牙一齐被撞得咬住了舌头,疼得他怪叫一声。莽勒戈紧跟着向上一提右腿,用弯曲的膝头对准他的小腹狠命一顶。黑脸匪徒身子向后一仰,两手松了刀,“咕咚”一声,跌倒在地上。莽勒戈飞扑上去,骑在他上身,伸手掐住他的脖子。

黑脸匪徒被掐得直翻白眼。他连连挣扎着,突然,鼓起腮帮,使足气力,“扑”的一声,把一嘴腥臭的黑血连同半截咬掉的舌头,一齐吐在莽勒戈的脸上。黏津津的血水,一下子糊住了莽勒戈的双眼。

莽勒戈的视线模糊了,他刚松开一只手去揩,黑脸匪徒乘机重重地兜了他腮帮一拳。莽勒戈上身一歪,从他身上滚下来。

黑脸匪徒打翻了莽勒戈,一挺腰杆拱起来,“噌”的一下,又从腰间拔出两把刀。趁莽勒戈还没有翻爬起来的当儿,猛扑上去,举刀就刺。可是,没等刀尖沾上莽勒戈的身,莽勒戈双手朝上一捅,就把两把牛角尖刀一齐插进了黑脸匪徒的肚皮。

黑脸匪徒“哇”的一声惨叫,丢掉刀子,扑倒在地上。

原来,当莽勒戈被黑脸匪徒兜了腮帮一拳的时候,他一歪上身,故意从黑脸匪徒的身上滚下来;其实,他是瞅准了黑脸匪徒仰面跌倒时丢落在地上的那两把刀。他双手刚一沾地,就攥住那两把刀子,等黑脸匪徒再扑上来的时候,就把刀子还给了他。

莽勒戈结果了这个不肯就范的亡命之徒,想到没能留下活口,遗憾地摇摇头。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把黑脸匪徒翻转过来,上上下下地搜摸着。在他的衣服口袋里,莽勒戈找到了那根拇指大小的竹管。

莽勒戈把小竹管放在手心仔细端详着,发现里面装着一片卷成了一根小棍似的芭蕉叶。

啊,不用说,这就是要带给曼萨老板的密信了。

莽勒戈正要把蕉叶从竹管里取出来,猛觉脑后生起一阵阴风,不容他回过头来,“嘣噔”一声,一根粗大的栗木棒子就狠狠打在他的后脑勺上。

莽勒戈两眼一黑,扑倒在黑脸匪徒的身上。

突然从一棵大树后面钻出来,抡起栗木棒子打倒莽勒戈的,是一个矮墩墩的长了一脸毛胡子的僾尼汉子。他提着栗木棒子走上来,使力踹了莽勒戈一脚,见莽勒戈软胳膊软腿的,没有一点反映了,这才蹲下来,掰开莽勒戈的手掌,从里面拿出那根小小的竹管。

毛脸汉子把小竹管放在自己的手心里,摇晃了几下,塞进斜挂在腰带上的一个皮盒里;接着,从腰间取下一盘棕绳,抖开了,不慌不忙地把昏过去的莽勒戈捆了个结结实实,又从黑脸匪徒身上撕下一条布片,塞进莽勒戈的嘴里。做完这一切之后,他从马帮里拉出一匹高大的马,卸下驮子,牵到莽勒戈跟前。看样子,他要把莽勒戈驮上马,送到什么地方去。

正当这个长了一脸毛胡子的僾尼汉子,费尽了牛劲,拖着,拉着,抱着,把莽勒戈往马背上送的时候,突然——

“嗖!”

一支利箭飞了过来,再也没有那么准地射中了这家伙的太阳穴。

左边扎进,右边冒出,把脑袋射了个对头穿。

毛脸汉子连吭都没吭一声,就直挺挺地栽倒在地上了。

现在,巨大的老刺树下,躺倒了四个人。

这突然发生的一切,打乱了本来排列得很整齐的马帮的秩序。马儿们瞪着恐惧的眼睛,你挤我,我挤你,聚拢成一堆儿,不安地打着响鼻,用蹄子刨着地皮。

在马群里,有一匹中等个儿的枣红马似乎并不惊慌。它稳稳当当地站在那里,高昂着头,目光炯炯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不多一会儿,它驮着大箩筐上的油布被轻轻地掀开了,从里面探出了一个缠着红布包头的黑黝黝的小脑瓜。

啊,是戈龙!

一心要跟阿达去约哈古森林的戈龙,昨天夜里一宿都没有睡着。天刚蒙蒙亮,他就像一只小狸猫似的,轻手轻脚地摸下地铺,背上弓箭,在心里跟阿妈告了别,就爬出竹楼,钻进了马棚里。他把一个箩筐里的谷子倒出来藏好了,自己又爬进箩筐里躲下,神不知鬼不觉地跟着踏露早行的马帮出了寨。他心想,只要一过蓝芒河,进了约哈古森林,再钻出来亮相,到那个时候,阿达就是想撵也撵不走了。刚刚出寨的时候,躲在箩筐里的戈龙为自己的成功激动得浑身直哆嗦,如果箩筐再大点,他会高兴得在里面翻跟头打滚。可是,走了不远的一段路后,在马背上晃来晃去的箩筐就变成了一个大摇篮,丁零当啷的马铃声变成了单调的催眠曲,一夜都没合眼的戈龙,像一只没有出蛋壳的小箐鸡,双手抱着弩弓,蜷缩成一小团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感到马没有走,而是稳稳当当地站着。这是到哪儿啦?马为什么不走了呢?戈龙小心地掀开苫在头顶上的油布,探出眼睛朝外一看,啊呀!惊得他险些叫出声来。只见草地上淌了一大摊血,果沙和一个黑脸汉子都躺倒在血水里。一个满脸长着毛胡子的汉子,正恶狠狠地甩着棕绳,把阿达绑了起来。哎?阿达怎么了?他为什么这么软手软脚的凭这个毛胡子捆绑呢?很快的,戈龙看明白了,他眼里冒出了火星子。他举起弩弓,咬紧牙关对准毛胡子放了一箭,又赶紧缩回箩筐里躲起来……

此刻,戈龙从箩筐里探出小脑袋,他看到中箭栽倒的毛胡子连蹬了几下脚,就挺直了脖梗,再也不动了。他急忙放下弩弓,钻出箩筐,“扑腾”一下跳下马,直朝躺在地上的阿达奔去。

“阿达!阿达!”

戈龙用刀割断绑住阿达的棕绳,扑在阿达身上,使力摇晃着他的肩头,又用手去扳他的眼皮。

莽勒戈没有回答儿子。

戈龙急出了眼泪。他扭身跑向马帮,从马背上解下一个盛水的葫芦,打开塞子,“哗”的一声,一葫芦凉水全倒在阿达的脸上。

猛然间被凉水从昏迷中激醒的莽勒戈,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在呼唤他。他慢慢睁开眼睛,看见了儿子挂着泪珠的小黑脸——

这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的,仿佛一切都在梦中。

“戈——龙!”

“阿达!”

“你,你怎么来啦?”

“我,我救你来啦!”

救我?几乎是在一刹那间,恢复了神志的莽勒戈回忆起刚才发生的一切。

“好样的!”他这样夸奖儿子。

“我早就是好样的了,你现在才知道!”戈龙这样回答阿达。

“是啊,我现在才知道。”莽勒戈笑了。

他拾起驳壳枪,别在腰里,又从毛脸汉子斜挂在腰间的皮盒子里翻出那小竹管。

“这是什么?”戈龙眨着眼问。

“是啊,我也正想知道。”

莽勒戈说着,从竹管里抖出卷成小竹棍似的芭蕉叶,轻轻展开,只见上面用刀尖刻了两行歪歪扭扭的字:

除掉黑瘟神

详问送信人

看罢蕉叶密信,莽勒戈的浓眉拧成一个大疙瘩:

嗯,“除掉黑瘟神”,无疑,这一句是指杀掉我了。因为我离寨出发的时候,穿的是一身黑衣黑裤;而果沙穿的是蓝衣黑裤。只不过因为非常偶然的情况,使得果沙穿上我的衣服,成了替死鬼。啊,难怪大刘他们一去就不返了呢!原来,他们前脚走出,有人后脚就用密信通知了土匪。多么阴险啊!

“详问送信人”,看来,送信人就是果沙了。果沙原来是混进部队里的坐探!那么,“详问”,又是问为什么呢?果沙要带给土匪的是什么情报呢?

分析这两句话,收信人应该是在收到果沙带来的蕉叶密信后,才能采取行动除掉我,可为什么果沙的信还没送到,那个黑脸匪徒就先下手杀人了呢?

“巴”,这是写信人的落款。巴什么呢?在格黑寨里,名字以巴字开头的人,起码有十多个;以巴结尾的,那就更多了;还有名字中间夹着巴的,也人数不少啊!到底是谁呢?……

在莽勒戈眼前,闪过不少和“巴”字有关的人的面容,但是,很快,由果沙送信,莽勒戈联想起果沙的堂叔,那个总像是害了病似的双手抱着肩头走路的小老头——巴木利!

难道巴木利也是土匪的坐探吗?

这时,戈龙说话了:

“阿达,这个巴,是不是巴木利呢?”

“为什么?”

“他是果沙的堂叔。”

“就为这个?”

“还有,昨天顾铭叔叔交给你们任务时,他好像趴在竹楼外偷听呢!我从窗里跳出来时见着了。还有,昨天晚上你们在马棚里装谷子,我躲在树丛里,也碰上了他。他老是躲躲闪闪的……”

“哦?!”

莽勒戈盯住密信,耳边又响起黑脸匪徒粗声粗气的话语:

“你就别跟我绕山绕水的了,快把带给曼萨老板的密信交给我吧!”

嗯,曼萨老板是蕉叶密信的收信人。而这个曼萨老板,如果不是重名重姓的话,很可能就是黑宝石马店的老板……

在激烈思考之后,莽勒戈拿定了主意。他扑闪着眼睛对戈龙说:

“好,戈龙,现在我同意你跟我一道去了!”

“你不嫌我长得矮了?”

“你就是因为矮,才能钻进箩筐里躲着呢!矮也有矮的用场!”

“嘻嘻嘻!”

“不过,你得服从命令!”

“命令是什么东西呢?”

“命令是最厉害的东西。本事再大的人,不服命令的管,也要完蛋!”

“好,那我服命令的管!”

“现在,我们马上离开这儿。”

“到哪儿去呢?”

“黑宝石马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