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宝石马店手脚利索的伙计普利诺满脸堆着笑,从一幢竹门朝马帮路敞开着的矮脚竹楼里迎出来,一面撩起满是油腻的衣襟连连揩着手,一面眨巴着一对小而有神的眼睛,冲前来投宿的客人亮开生意人油滑的嗓门:

“啊哈,一匹马,父子俩。不用问,是出境走访亲友的。快请到竹楼里歇歇脚吧!这真是花香招蝶,酒香招客;我刚刚打开了一桶红米甜酒,就接二连三来了生意。哎,黑宝石马店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喽!”

被普利诺小而有神的眼睛一下子就认准是父子俩的过客,正是莽勒戈和戈龙。

这父子俩,把果沙和两个土匪的满是血污的尸体,用马驮到蓝芒河边,找一处深水的地方,挨个绑上大石头,沉入了水底。不用说,那会成为贪婪的鳄鱼难得的美餐。莽勒戈从一个驮子里取出两颗手榴弹,揣在怀里,然后从马帮里拉出了那匹把戈龙从格黑寨带出来的好样的枣红马,卸下它的驮子,加在别的马身上;又牵着识途的老黑马调了个头,让它摇晃着照妖镜,带领马帮按原路返回格黑寨。眼瞅着马帮顺利地蹚过蓝芒河往回走了,莽勒戈一张胳膊,夹住戈龙纵身上了马。三锅烟的工夫,枣红马就把他们送到了黑宝石马店。

现在,他们完全不是出来时的样子了,不论从哪方面看,他们都与赶着马帮穿越约哈古森林去境外贩卖谷子的赶马人,没有了一点关系。

“来吧,把马交给我喽!马棚里有水有草有好料,半夜里我还要爬起来添喂,管保你们父子俩明天早起赶路时,这枣红马精精神神的!”普利诺一面说,一面伸手向莽勒戈要缰绳。

“你这话就像山谷里的风,吹得赶路人凉爽爽的!”莽勒戈把缰绳递给了普利诺,又把戈龙从马背上抱下来,“啊,下来吧,孩子。咱们碰上了好客的主人,今晚上再也用不着蹲在大树底下听老豹子叫啰!”

普利诺指着竹楼,让莽勒戈和戈龙先上去休息,自己拉着枣红马朝后院马棚走去。

莽勒戈拉着戈龙走上竹楼,推开门一看,竹楼里果然有五六个过路客,正围坐成一圈儿,在他们中间,竹篾笆楼板上摆着一个又粗又圆的大木酒桶。这酒桶是用一截粗树挖制成的,上面塞着一个用谷草编成的大塞子,大塞子上插着几根弯曲的竹管。围着酒桶的人们,一人攥住一根竹管,咂儿咂儿地吸着酒桶里的红米酒。有一根竹管特别长,一直斜斜地伸过去,通到地铺上。就着火塘的光亮,可以看见地铺斜躺着一个人,头垫着卷起的铺盖,很舒服地高跷着二郎腿,双手攥住竹管,半闭着眼睛,紧一嘴,慢一嘴,有滋有味儿地嘬着酒;嘬得高兴了,就连连抖动二郎腿。

僾尼人有“无酒不成礼”之说,凡节庆、待客或做龙[12],非有酒不可。家家户户,都会用煮熟的小红米拌上自制的酒药,闷在木桶里发酵做酒。不管是男是女,个个都有好酒量。

围住大圆木桶吃酒的人们,一见来了新客,都礼貌地为莽勒戈父子让座。一个大嘴巴的中年汉子站起来,把一根空闲着的竹管,扭转到莽勒戈面前:

“这位大哥,来吧,喝上几口解解乏。曼萨老板的红米酒,香甜得真赛过蜂蜜呢!”

不等莽勒戈道谢,戈龙就盯住那大嘴巴汉子问:

“怎么,没有我的吗?”

“你小小的人,也想吃酒?当心醉得尿了裤子!”

大嘴巴汉子说罢,歪下头,瞅瞅戈龙,斜着眼睛笑起来。

大家都嗬嗬地跟着笑起来。

“哼,你们小看人!”

戈龙说着,扭过大嘴巴汉子眼前的那根竹管,像喝凉水似的,一气吸了几大口,然后,扬起头,指着那大嘴巴汉子的五官数落起来:

“你们看啊,这是眼睛,这是鼻子,这是耳朵,这是大嘴巴,对不对?”

这一下,惹得人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有人边笑边赞道:

“好酒量,好酒量!”

“不是照顾大家都解解馋,我一个人能把这桶酒全吃光!”

戈龙不由得夸起海口来。

躺在地铺上吃酒的汉子放下二郎腿,立起身子,强睁开醉醺醺的眼睛,冲戈龙问:

“你这么厉害,莫非是吃酒长大的?”

“哎,算你猜对喽!”戈龙挺精神地拍拍胸脯。

“不瞒几位老哥,我这儿子的酒量,全是我从小灌出来的。他还是吃奶的时候,我和他阿妈每天下地去干活,就把他放在家里,又怕他不老实在铺上躺着,就灌他两口酒。嗨,灌来灌去,日子一长,这小子是越灌越能喝,两三口酒,别想把他灌醉了!”

莽勒戈的话,又逗起众人一阵笑。

很快的,几个出门赶路的人,就说到一块儿了。

大嘴巴汉子连嘬几口酒,叹了口气。

“唉,自打闹起匪,这条路是越走越难走喽!”

“可不是!”躺在地铺上的汉子深有同感地点头,“有一回,我从外面买进来一批钢火好的腰刀,想拿到寨子里去赚几个小钱。住店的时候,不注意让曼萨老板发现了,他说什么也劝我把货甩了,免得遭了匪。我实在舍不得本钱。曼萨老板看说不服我,也就没再出声。谁想到半夜里有几个用黑布蒙了脸面的土匪来抢马店,吓得我浑身上下乱哆嗦。可你们猜怎么着,这几个家伙把我的驮子翻一个溜够,什么也没找到。哎,我当时也愣啦,明明那些刀都在驮子里放着嘛,这伙土匪怎么会没翻到呢?等他们闹哄着走了以后,我才知道,我的那些刀,早让曼萨老板悄悄地收起来啰!嗨,那一回,要不是曼萨老板暗中帮忙,说不定我这条小命,早让那帮黑心的家伙试了刀刃啰!”

“提起曼萨老板,那真是个打起灯笼难找到的好人噢!”一个脑门上长着一块乌痣的汉子接过话头说,“那一回我住马店,亲眼看见他帮助一个赶着马帮运粮食的汉子把粮食藏进地窖里。也碰巧三更半夜的土匪来抢店,那帮遭牛踩的东西,把曼萨老板打了一顿,他也没交出粮食来!”

“哎,你们听说了没有?”大嘴巴汉子很神秘地瞅了大家一眼,压低嗓音说,“听说大军就要来打这伙土匪啦,这伙害得人不安生的瘟神是跳上岸的鱼儿,蹦不了几下喽!……”

正说话间,矮脚竹楼的木梯一阵嘎吱响,推门走进一个人来。

这人五十来岁的年纪,不高的个儿,胖胖的圆脸,亮亮的圆眼,鼓鼓的圆鼻,嘴唇上的胡须和下巴上的胡须连成一个圆圈圈。他头盘黑布包头,身穿洗旧了的蓝粗布短衫长裤,左手提着个油光锃亮的大竹烟筒,右手捏着一根飘着青烟的香。他才一进门,认识的几个人都客气而又尊敬地站起身,连声打招呼道:

“曼萨老板!”

知道这就是曼萨老板,莽勒戈也急忙拉着戈龙站起来。

曼萨老板笑呵呵地抬手让大家都坐下,自己也拉了一个小藤篾圆凳,面对莽勒戈坐下来。他从腰里摸出一个扁扁的铁烟盒,拈出一撮金黄金黄的细烟丝,用香点着,歪着嘴巴对住大竹筒口,深深一吸,“咕噜噜”,大竹烟筒里发出一阵水响,烟嘴上的烟丝红亮亮地闪了几闪,很快烧成了灰。

曼萨老板扬起脸,惬意地吐出一口烟雾,眯着笑眼,瞅瞅莽勒戈,又瞅瞅戈龙,不紧不慢地说:

“普利诺告诉我,又来了新客,是你们父子俩吧?”

莽勒戈点头应道:

“飞累的鸟儿,落到曼萨老板的竹楼上歇歇脚。”

“嗬嗬嗬!”曼萨老板的脸上笑得放出了红光,“阿奥阿波赐给我一块黑宝石,就是让我招待好过路的朋友啊!怎么,你们还没吃东西吗?”

戈龙冲曼萨老板拍拍肚皮:

“可不是,肚子里的小蛤蟆早就饿得叫啦!”

“嗬嗬嗬!你可得闭紧点嘴,别让它蹦出来啊。普利诺这就端饭菜来。”曼萨老板说着,扭脸瞅瞅莽勒戈,“要去串亲戚吗?”

“是啊,我兄弟两日前托人带信来,说他的烟叶烤好了,让我去驮几捆。”

“啊哈,好事情啊!”曼萨老板又续上一撮烟丝,“你们父子俩骑着马走得快,一路上没碰上土匪吧?”

莽勒戈笑了:

“全靠阿奥阿波保佑,我们一路平安!”

曼萨老板一面吐着烟雾,一面扬起头朝后窗口望了望:

“时候不早啦,也不知道路上还有没有马帮。哎,你们父子俩遇没遇上马帮啊?”

莽勒戈眼神一扑闪:

“没有遇上。”

曼萨老板点点头:

“啊,这条路不静,我这个开店的,总担心过路客人吃了土匪的亏!”

这时,普利诺端了饭菜走进来。

曼萨老板起身告辞了。临走时,他环顾了一下竹楼,对普利诺吩咐道:

“这屋里住得够挤啦。后头不是还有空铺吗?让他们父子俩住后头吧。”

“好啰!”

普利诺点头应着,把饭菜摆在莽勒戈父子面前。

饭菜很好:雪白的糯米饭团,腊肉片,小干鱼,酸笋子,牛肉干巴。

吃罢饭,莽勒戈父子随普利诺走出竹楼,来到后院。

马店后院是一片芭蕉林,油绿油绿的芭蕉树一丛挤一丛,密得不透风。宽大肥硕的芭蕉叶掩着三四幢互不相连的矮脚竹楼。在一棵叶片像大蒲扇似的棕榈树下,矗立着一块凹凸不平、状似大蘑菇的黑石头。那石头根下有一个泉眼,咕嘟咕嘟地冒着清亮的泉水。泉水蓄在小石池里,满而不溢。

普利诺告诉莽勒戈父子,这就是阿奥阿波赐给曼萨老板的黑宝石,传说常饮黑宝石下的泉水,能益寿延年,不生白发。

戈龙一下子来了兴趣,啊呀,这可是从没听过的事。他急忙问普利诺:

“那你每天都喝这泉水吗?”

“喝啊!”

“那你一定能活好多好多年啰?”

“可不是,我已经活了好多好多年,像你这么大的年纪,我就给曼萨老板当伙计啦!我每天都喝这泉水,所以,还能活好多好多年。要不是因为有这块黑宝石,曼萨老板早就搬家啰。谁愿意在这样吓死人的地方开店啊,整天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过日子!”

莽勒戈四顾着后院里的一切,一面搭上了腔:

“说的是啊,在这里开店,实在提心吊胆!”

“哎,听说大军要来打这股害人的土匪啦,真有这事吗?”普利诺扭身盯住莽勒戈问。

莽勒戈点点头:

“我也是听有人这么说。”

“我听说大军的剿匪部队,已经开进格黑寨啦!”

莽勒戈眨眨眼睛,又摇摇头:

“是吗?今天早上我们还从格黑寨路过,怎么没看见呢?也没听寨子里说起啊!”

“噢……”

普利诺不再问了。他把莽勒戈父子引到一幢矮脚竹楼里,客气几句就转身走了。

这是一幢堆放杂物的竹楼,四壁和顶棚被火塘的烟子熏得黑漆漆的,旮旮旯旯挂满大大小小的蜘蛛网。蜘蛛网上,沾落着一层厚厚的黑灰。楼板是用竹子劈开铺成的,上面垫了一层编织得十分粗糙的篾席子。堆放在楼板上的筐筐篓篓、坛坛罐罐等杂七杂八的物品,占据了竹楼的大部分地方。一条削砍得凹凸不平的白皂木,横拦在楼板上,算是楼板与地铺的分界线。地铺虽然不大,但收拾得十分干净,白布铺单上卷着两床小花被,与那些堆积在灰尘里的杂物相比,这仿佛是另外的小天地。地铺上方有一个小窗,泄进来无力的阳光。

莽勒戈脱下鞋,仰面躺在地铺上,闭上了眼睛,两条毛虫似的黑眉渐渐拧成了团儿:

这个曼萨老板,究竟是不是收信人呢?看他的谈吐,听听几个过路人的评价,不像啊!难道是重名重姓?哪儿还躲着一个曼萨老板呢?

知道阿达在用心思了,戈龙像一只猴儿似的,轻手轻脚地爬上地铺,不声不响地趴在阿达的身边。

趴了一会儿,戈龙忍不住了。伸过小脸儿,贴着阿达胡子拉碴儿的下巴,细着嗓音叫:

“阿达。”

“嗯?”

“……曼萨老板不像坏人。”

“为什么?”

“大家都说他好呢!”

“就凭这点?”

“还有……”

“还有什么?”

“嗯,我一直在偷偷地看他,越看他越不像坏人。”

莽勒戈欠起身,用一只大手扳住儿子的小黑脸蛋,两只眼睛灯似地闪亮着:

“那你看果沙像不像坏人呢?”

“果沙?……”

戈龙答不出来了,伸出舌头,舔舔一点也不干燥的嘴唇。

“戈龙,你在这老实躺着,不要走动。我出去看看!”

“我也去!”

“不行!”

“行!”

“戈龙,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

“是你的儿子!”

“不对。”

“那是什么?”

“你现在是我的兵,我是你的排长。你得老老实实服从我的命令。”

“命令?”

“对,这就是命令!”

“……”戈龙不出声了。不过,他心里想,命令这东西来的可真快,第一次碰上它,干吗就跟我过不去呢?

莽勒戈见戈龙不出声了,站起身,从怀里拔出手榴弹,把它们藏在那堆杂物中的一个空瓦罐里;然后,轻轻拉开竹门,朝四处看了看,又扭脸对戈龙说:

“我去了。你把门反顶住,老实在铺上躺着。要是有人问,你就说我到马棚里给马添料去了。”

可是,阿达刚走了不多一会儿,戈龙在地铺上就躺不住了。他左翻一个身,不行;右翻一个身,还是不行。戈龙在心里头对那个看不见的“命令”说开了话:

“命令”啊,我知道你是最厉害的,谁不服你管就会完蛋。我没你厉害,我服你管。可是,现在是什么时候呢?阿达一个人冒着危险出去了,我在地铺上能躺得住吧?这样吧,你不让我出去,我同意。咱们商量商量好不好?我不出去,我只趴在窗口望一望,也许我能看到阿达,也许还能帮他的忙呢!——就像我从匪徒手里救了他一样。好吗?好吗?就这么望一望,你答应我吗。好,我等你一会儿,你要是不回答我,就算你答应了。

戈龙沉住气,等了一会儿。

当然,他的目的达到了。

戈龙一骨碌从地铺上翻爬起来,小心地扑在窗口边,从那里露出两只小眼睛,滴溜溜转着朝外窥视。

好像是在森林里挖了一口井,黑宝石马店就落在井底下。从这里向四周看去,密密麻麻的树林团团围住了小小的马店,连点风都不透;幸好没有盖上井盖,给马店上空留下了一块圆圆的天空,要不然,真把人闷死了。

戈龙仰脸望着井口上的那块不大不小的天空,只见几朵白云在悠然浮动。天空中,不时飞过一群群野雁。

这时,在那森林的顶端与白色的云朵遥遥相接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移动着的小黑点。

起初,戈龙并不在意这个小黑点,以为它不过是一只落队的雁。可是,当这个小黑点来到马店上空,从高处不断降落下来,变成了一只扑扇着灰色的翅膀的鸢鹰时,戈龙惊得差点儿叫出声来——

这不是贡布老爹的鸢鹰吗!

看那高昂的脖颈,看那抖展的翅膀,看那飞翔的英姿,多么熟悉,多么熟悉!

是它,就是它!

戈龙认出了鸢鹰,兴奋得一下子流出了眼泪:鸢鹰啊,鸢鹰,你怎么在这里呢?你已经离开贡布老爹六天了,你为什么不回家呢?你不知道我和贡布老爹多么想你,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们呢?

鸢鹰没有回答戈龙,它径直朝掩在芭蕉丛中的一幢竹楼扎下去。

戈龙的目光也紧追着落在那幢竹楼上。他看见普利诺正站在晒台上,手里拿着一块白手巾,仰脸巴望着不断降落下来的鸢鹰。

鸢鹰稳稳地落在竹楼的顶端,忽悠两下,收敛了灰色的大翅膀。

“它一定是飞得太累了,才落到这幢竹楼上的。”

戈龙心里这么想着。因为贡布老爹讲过,鸢鹰从不在陌生的竹楼上落脚。

可是,很快的,一个绝对出乎意料的情景,使戈龙吃惊得瞪圆了眼珠:

鸢鹰慢悠悠地移动着两脚,竟然钻进了楼顶一侧的天窗里,就像它钻进贡布老爹的竹楼上的天窗里一样。

啊,这是怎么回事?

戈龙使劲眨巴眼睛,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是,竹楼顶上的鸢鹰的确消失了,只有那黑洞洞的天窗口,像一只独眼似的瞪着冲它发愣的戈龙。

鸢鹰进了竹楼,普利诺也进了竹楼。

怪了,明明是贡布老爹的鸢鹰,为什么要钻进马店的竹楼呢?难道是我认错了?难道这是一只跟贡布老爹的鸢鹰一模一样的鹰?不,我没认错,这是贡布老爹的鸢鹰!难道它让普利诺偷了?不对,就是偷了,五六天也不会养得这么熟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哎呀,一时间,问题像黑宝石根脚下冒泡的泉水一样,咕嘟咕嘟一连串冒出来。戈龙的心里,从来也没有装过这么多问题。嗯,真有点装不下了。

戈龙在竹楼里待不住啦,他要出去看个明白。他来不及再跟“命令”商量了,因为“命令”同意他趴在窗口朝外望,也一定同意他出去把这件奇怪的事弄个水落石出。

戈龙离开窗口,走到竹门后,取下反顶着门的竹杠。可是,他又改变了主意,从门口走出去,万一碰上了马店里的人怎么办?他扭过头望望后窗口,嗯,如果从后窗口跳出去,就可以钻进密密的芭蕉林里,很隐蔽地接近普利诺的竹楼。

戈龙重新反顶好竹门,来到后窗口前。可是,他马上又犹豫了。这个窗口,正好对着普利诺的竹楼的窗口,从窗口往外一跳,万一被普利诺看见了,那可就不好办了。

戈龙一下子没了主意。他抓着脑壳,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四处打量。忽然,他看见那胡乱堆放着的杂物堆里,有一把挖野山芋的剁铲[13]。他拿起剁铲,用手试了试,那月牙儿形的铲头十分锋利,嗯,有办法了。

戈龙提着剁铲,轻起轻落着脚步,走到一根粗壮的栗木楼柱前。他小心地搬开堆在柱子旁边的几个空箩筐,露出了篾席铺的楼板。他斜着剁铲刃,转着圈儿,一根一根地铲断了篾条。很快的,戈龙就铲起了一块南瓜大小的篾席。掀开篾席,露出阴凉凉的洞口。

好啦,成功啦。戈龙丢下剁铲,猴儿似地从洞口钻了下去,两腿盘住楼柱,用手移动箩筐盖住了洞口。看看没了破绽,身子朝下一溜,“吱溜”一下,就溜到了竹楼下面。

被芭蕉叶围住的矮脚竹楼,离地皮只有半人高,戈龙的脚丫刚沾地,就立刻像一只壁虎似的,把身子紧贴在潮湿的地皮上。他透过密密的芭蕉丛,朝四周看看,四周没有一点动静。

戈龙咬咬嘴唇,从竹楼底下爬出来,钻进了芭蕉林。借着芭蕉树那宽大肥硕的叶片的掩护,他很快接近了普利诺的竹楼,并且成功地钻到了竹楼底下。

戈龙趴在散发着霉腐气味的潮湿的泥地上,仰着脸在铺着篾席的楼板上寻着缝隙。当他发现了一个缝隙,并通过这个缝隙朝上看到竹楼里的情景时,不由得大吃一惊。

飞进竹楼里的鸢鹰,高仰脖颈,闪亮着圆眼,雄赳赳地站立在低矮的房梁上。普利诺正急手忙脚地从它的尾巴底下,解下一根拇指大小的竹管。

哎哟,这个小竹管跟果沙那个装密信的小竹管一模一样!

戈龙再一细瞅,没错,那站立在房梁上的鸢鹰就是贡布老爹的!

戈龙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仿佛里面跑进了一只小兔。他瞪大两眼,目不转睛地盯住普利诺手里的那根小竹管。

普利诺把小竹管攥在手心里,使力抖了两下,然后,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抽出了一个绿色的小卷筒,慢慢地展开。

戈龙看清了,那是一片竹叶。

这时,从竹楼黑暗的角落里,发出一个声音:

“信上说的什么?”

由于位置的关系,戈龙看不到那个黑暗的角落。可是,他一下子就听出来了,这是曼萨老板的声音。

顿时,戈龙的心跳得更快了。

普利诺吱吱嘎嘎地踩着楼板,朝戈龙的头顶上走过来。

戈龙慌忙躲闪到一边,使劲儿憋住呼吸。

吱嘎,吱嘎,吱嘎,普利诺走过去了。

戈龙又急忙对准篾席缝朝竹楼里窥视。这一回,他什么也看不见了,连房梁上的鸢鹰也移动了位置。

戈龙歪过脸,把一只耳朵紧贴在篾席的缝隙上。

只听普利诺说:“老板,新情况!”

“嗯?什么新情况?”

“信上说,运谷子的马帮自己回到格黑寨了,只是出来的两个人都没有回去。”

“什么?”

“信上还说,那个黑瘟神有个小儿子叫戈龙,也偷偷地跟着马帮一道出来了。”

啊!戈龙的心“咯噔”一下子停止了跳动。

这不是告到我头上来了吗?

这送信的是哪个挨狗咬的呢?

他为什么能利用贡布老爹的鸢鹰送信呢?

“马帮自己回去了,”曼萨老板有些不满地小声嘟囔着,“还出来了个叫戈龙的……嗯,今天一早,这鸢鹰带来的头一封信说,只有穿黑和穿蓝的两个人,现在又添了个孩子。不管添什么,如果他没撞上者纳和多木的话,现在也该到马店了。奇怪的是,那马帮怎么又自己回去了呢?那两个赶马的,还有那个孩子怎么没回去呢?那个穿蓝衣的到底给我带来的是什么口信呢?……”

竹楼里一阵沉默。

普利诺咂了咂嘴,没吭声。

过了一会儿,曼萨老板又说:

“哼,依我的主意,杀鸡不必问公母,明天一早,就招呼兄弟们,趁着雾气闯出林子,围住格黑寨,先把那几个带枪的汉人收拾了,捞它些好枪好弹,再捞足了吃的、穿的就返回来。这样,等再有人跟咱们商量合伙的时候,咱们气也能粗点啦!”

戈龙的牙根一下子咬紧了。

好啊!这曼萨老板果然是个大土匪啊!

哼,你还想打格黑寨,你还想收拾大军,说得轻巧!大军还要收拾你们呢!

我和阿达就是大军派来收拾你们的!

这时,只听普利诺说话了:

“老板,磨刀不误砍柴工,千万急不得哟。咱们没得到口信,情况不明,贸然出林,当心吃了亏!唉,自打干掉了三个入林的探子以后,这鸢鹰也不知叫什么咬伤了翅膀,在店里养了五六日,里里外外的消息就这么不灵通了!要不是它今天一早能飞回去,咱们就成了瞎子、聋子,什么也不知道啰!”

听到这里,戈龙全明白了:

怪不得鸢鹰离开贡布老爹五六天,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嗯,利用鸢鹰偷偷给马店送信的,一定是巴木利!

怪不得巴木利常常招鸢鹰飞进他的竹楼呢。这个遭牛踩的,心怎么这么毒呢?

曼萨老板说:“真是怪了,赶马人不见来,者纳和多木怎么也不见来呢?”

普利诺:“我已经叫特约骑上马去找他们啦。”说着,他压低了声音,“老板啊,信上说的是一父一子,刚才咱们这个儿来的就是父子二人啊……”

“你是说……”

“老虎打瞌睡也得睁一只眼啊!”

“嗯,有理!既然有名有姓,咋呼一声,那小孩子准会露馅。赶快叫人先把他俩看住!”

哎呀,不好,要坏事!

戈龙惊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我得赶快钻回竹楼里去!……哎呀,不行,钻回去不就让他们给看起来啦?我不能让他们给看起来。我跑了得啦!可往哪儿跑呢?还有,阿达还不知道这些紧急情况,我得马上去告诉他!可是,到了哪儿去找阿达呢?

在眨巴眼的时间里,戈龙的小脑瓜翻了几个个,然而,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有先钻回竹楼里去等阿达。好在这两个家伙,还猜不透我和阿达到底是什么人,到时候再想办法对付吧。只要阿达知道了情况,一定会有办法对付这帮家伙的。

他们都加起来,也不是阿达的对手。何况还有我戈龙呢!

戈龙拿定了回竹楼的主意,可刚一扭身,就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条手腕粗的浑身布满棕色环纹的长蛇,正抬着脑袋,堵在戈龙的身后,死死地盯着他!

戈龙一下子凉了半截身子,坏了,这可怎么办?让它咬一口就没命啦!

长蛇扭动着身躯,向戈龙逼近了一步。

戈龙半卧在潮湿的地上,憋住呼吸,瞪大眼珠,一动不动地盯住面前的蛇,准备躲开它的猛扑。

戈龙与蛇相持了一阵,突然,他的眼珠闪亮了:这蛇的脑袋不是三角形的,而是椭圆形的;尾巴不是突然细下去的,而是慢慢地细下去的。

啊,这不是一条毒蛇,是一条吃老鼠的蛇!

戈龙顿时来了勇气,好啊,看我怎么对付你!

他盯住蛇,张开双手,“呼”地扑过去。

那蛇一见戈龙突然冲自己扑过来,吓得一扭身子,“吱溜”一声朝旁边钻过去。

可是,戈龙这一扑,发出了声响。

“嗯?楼下有响动!”曼萨老板叫起来。

“我看看去!”

普利诺说着,嘎吱嘎吱地走了出来。

戈龙像一只吓慌了的麂子,连滚带爬地钻出竹楼,躲在一蓬芭蕉树背后,缩成一小团。

普利诺走下竹楼,弯腰朝楼下张望,正巧碰上那条棕色的长蛇吱溜吱溜地爬出来。

“嗨,是蛇在拿鼠!”

普利诺叨咕着,返身上了竹楼。

一场虚惊过去了,戈龙喘了口大气,迅速钻进芭蕉林。他连脚带手一齐上,钻钻,爬爬;爬爬,钻钻,一头扎进了自己住的竹楼下。

戈龙扬脸瞅瞅,洞口的篾席仍旧被箩筐遮挡着,一切平安无事。他张手抱住栗木楼柱,两脚一盘,噌噌噌,爬了上去,推开箩筐,把小脑袋伸进了那南瓜大的洞口。他双手扒住洞口,胳膊肘子使力朝下一撑,半个身子就钻进竹楼。他伸出一只手再向前一扒,突然,他像被咬了似的猛地一哆嗦——

向前伸出去的手,摸着了一只冰凉的大脚丫!

“啊!”

戈龙惊叫一声,抬头一看,只见眼前铁柱子地的直立着两根长满了黑毛的光脚杆,一个壮得像头野牛似的大汉,正鼓着两只核桃大眼,凶神恶煞地盯着爬进竹楼里戈龙。

戈龙见势不好,刚想往下溜,那大汉猛地抬起一只脚,踩住了戈龙的脊背。

这一脚,就像往戈龙的脊背上放了一块大石头,压得他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紧接着,那大汉一猫腰,一只手攥住戈龙细细的脖颈,像从地里拔萝卜似的,朝上一拽,就把戈龙从洞口里提了上来。

“哎哟,哎哟!”戈龙的脖子像是被拽断了似的,疼得直叫唤。

“让你叫!”

大汉说罢,冲戈龙的肚子上就是一拳。

这一拳,打得戈龙倒吸一口凉气,再也叫不出声来;跟着,又一拳打在脑门上。

这一拳打得多狠啊!

可怜的戈龙顿时软了手脚,像只断了气的羊羔,一小团地瘫软在竹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