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刘还没有消息,已经是第五天了……”

顾铭语气沉重。连日焦虑和不眠,使他的声音也变得低弱喑哑了。他的目光,穿过用带叉的木棍撑起的竹篾笆窗,凝望着远处笼罩在暮色中的约哈古森林。

一群寻宿的鹭鸶,扑扇着雪白的翅膀,掠过树丛,消失在森林与远天相接的地方。

“也许,大刘碰到了困难。也许……”

顾铭没有再往下说。他不愿意说出下面的话——

“也许,像前面去的两个同志一样,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顾铭停顿了好一阵,才收敛了远望的目光,转回身来,关切地打量着站在身后的一排长莽勒戈和入伍不久的僾尼战士果沙。他们是前来领受侦察任务的。莽勒戈是个身强力壮、膀阔腰圆的僾尼汉子,一头蓬乱而自来打卷的黑发,有些不甘心地被军帽压着;高高的鼻梁见棱见角;厚厚的嘴唇让槟榔[1]汁染成紫红色;刮得青邦邦的下巴上,倔犟地钻出密密麻麻的又黑又粗的胡楂子;一双犀利的目光在深陷的眼窝里野火般闪亮。能制服高原上的一切的毒日,把他那结实得像岩石凿出来似的脸膛和臂膀,灼烤得黝黑黝黑,越发彰显出这个僾尼汉子粗犷强悍、勇猛过人。

顾铭是在率领侦察连挺进西南边疆的途中结识莽勒戈的。

那是一天的下午,接连翻越了两座大山的战士们,被一片树密草深的老林截住了去路。顾铭安排大家原地休息待命,自己带着经过挑选的五个精明强干的战士,踏着兽道,摸进老林里探路。他们一面挥刀砍断拦路的乱藤野葛,一步步艰难地向前开进,一面对照地图指示的方位,辨别着正确的去向。正在行走间,突然从树洞里蹿出一只护崽的老母熊,猛地扑倒了顾铭,死死地压在他的身上。这时候,如果开枪打熊,很容易伤着顾铭。战士们正急得手足无措,忽听有人大喊一声:“库结[2]!”喊声未落,稀里哗啦,树丛里跳出一个腰横长刀、手提铜炮枪的僾尼大汉。他分开众人,一步跨到老熊跟前,端起铜炮枪,用枪尖使力一戳老熊的眼睛,老熊一抬头,让过枪尖。僾尼汉子瞅准这个节骨眼,一搂扳机,“砰”!铜炮枪响了,子弹却飞上了天。老熊连滚带爬,逃进老林。僾尼汉子笑笑说,不能伤了它,熊崽还等它哩!说着他从地上扶起顾铭,两人还没来得及对话,猛听“豁啦”一声,树林里又蹿出一只老公熊,不容僾尼汉子回脸,一双指甲尖利的熊掌就一左一右地搭上了他的肩头。僾尼汉子临危不惧,丢下铜炮枪,顺势用双手按住了搭上肩头的两只熊掌,一缩脖颈,用头死死地顶住了老熊的下巴。老熊发狠地张开血盆大口,鼻孔里狂喷着一股腥气。它想低下头,咬那汉子,可下巴被顶得低不下去;它想抽出爪子,打那汉子,可爪子被紧紧按着,抽不出来。它又急又气,嘴巴冲天吼得树叶窸窸窣窣直往下掉。两下僵持一阵,僾尼汉子使足全身气力,一躬后腰,两手拉住熊掌往下一拽,“嘿”的一声,愣是把老熊从背上背翻过去,摔了个满地打滚儿。老熊爬起来,头也不回地蹿进了老林。这个接连战胜了两只老熊的僾尼汉子,就是莽勒戈。

就这样,莽勒戈加入顾铭的队伍。他穿上了军装,带着顾铭率领的先遣部队,跋山涉水,穿林越箐[3],横扫残敌,一直打到被约哈古森林严密封锁了的边境线上。部队在坐落于糯茶山下的僾尼格黑寨扎下营,顾铭在一幢竹楼里安下指挥部。这幢竹楼自从主人害病死了以后就一直空着。相隔不远,有两幢竹楼,一幢住着独身老猎人贡布老爹,另一幢住着果沙的堂叔巴木利。连里的其他干部战士都分散住在老百姓家里。他们发动群众,调查匪情。

不久,区政府把已经成长为妇女干部的莽勒戈的妻子依娜,也派到格黑寨来开展工作。莽勒戈的小儿子戈龙,跟着阿妈一起搬来了。格黑寨和附近几个寨子的群众很快被发动起来了,纷纷成立了军民联防队。部队又吸收了几个积极报名参军的僾尼青年,果沙就是其中的一个。这个中等身材的黑瘦黑瘦的小伙子,有一股招人喜爱的机灵劲儿。部队进寨以后,他一直很热心,为部队做了不少工作。由于他从小就生在格黑寨,对约哈古森林的情况比较熟悉。因此,当顾铭决定再派莽勒戈入林侦察时,他同时选中了果沙,让他们俩一同前往,相互照应。

顾铭关切地打量着面前的莽勒戈和果沙,又瞥了一眼挂在竹篾墙上的日历,那上面清楚地标明着今天的日子——

一九五〇年十月十六日。

“还有五天,剿匪大部队就要赶到格黑寨了,可我们还没有摸清匪情。他们凭借对森林的熟悉,躲在暗处跟我们周旋,如果大部队开进去打,不但会有很大伤亡,而且不能一举全歼。漏网的土匪会逃出国境,留下后患。”顾铭冲莽勒戈和果沙扬起颧骨突出的消瘦的脸,布满血丝的眼紧紧盯住他们俩,“这股土匪时聚时散,行踪难测;前些日子,又偷袭了还没有来得及成立军民联防队的两个寨子。这些,都说明他们有一整套组织指挥系统。如果我们通过侦察,能摸清他们的情况,在大部队赶到以后,设法把他们引出老林,打它个漂亮的伏击战,那才带劲!莽勒戈,你们俩的任务很艰巨啊……”

顾铭话音未落,只听“扑腾”一声,从木棍撑开的竹篾笆窗外,猴儿似地跳进来一个男孩儿。

这男孩儿个头矮小,穿一身僾尼人自织自染的靛青粗布短衫肥裤;脑瓜顶上盘一条耀眼的大红布包头;脖子上套着一个又大又圆的银项圈,碰得缀在布衫上的两排闪光的银质圆扣叮当乱响。他两脚刚一沾地,就雄赳赳地绷起小胸脯,冲顾铭敬了个没有学到家的军礼,尖着嗓音喊道:

“报告连长,保证完成任务!”

竹楼里沉闷的空气一下子被打破了,三个大人几乎同时叫出了声:

“戈龙!”

刚满十三岁的戈龙,哪点儿长得都像他的阿达莽勒戈,黑脸蛋,高鼻梁,厚嘴唇,一对滴溜乱转的亮眼。就是个头太矮,瘦胳膊细腿的,像一只小猴子。可是,别看他个头小,却有股子野劲。爬树掏鸟,下水摸鱼,鸣枪放铳,拉弓射箭,走黑路,钻草棵,闯老林,捉野物,白刀子宰,红刀子剥,没他不敢的,没他不碰的,没他不学的。特别是射箭、爬树这两样功夫,他跟莽勒戈学得最到家;可就是性子太蛮。有一次,他一个人带着弓箭,闯到林子里去打野物。钻了半天,什么也没碰到,眼都气红了。正在气头上,撞上一头野牛。你想,那家伙有八九百斤重,皮厚得打褶子,枪子都难穿透,哪能随便碰呢!戈龙可不管,拉起弓,迎头就是一箭。嘿,这一箭,不偏不斜,正射在野牛的鼻子上。野牛一下子就惊了,一对核桃大眼瞪得冒出了血,瞅准戈龙,竖直了刀似的犄角就撵。戈龙怎么没命地跑,也甩不掉惊牛。幸亏莽勒戈赶到了,一把扯掉戈龙头上的大红布包头,甩在一蓬灌木丛上,然后,拉着戈龙换了个方向跑。说也奇怪,那惊牛不再追戈龙,直着犄角冲那挂着大红布包头的灌木丛扑过去,乱跳乱踩,直到把那蓬灌木踩平了,才算完事。过后,莽勒戈气得直骂戈龙。戈龙却笑那野牛太傻了。莽勒戈一戳戈龙的脑门:“你才傻呢!受了惊的牛最见不得红!要不是我扯落你的包头把它引开,你早被踩成肉泥了。”气归气,骂归骂,从心里头说,莽勒戈对自己有点野性的儿子,样样都还是挺满意的。可就是有一样不太随心,他嫌戈龙的个头太矮。一提起来,莽勒戈就说:“我说儿子,你名字随我[4],长相随我,性子随我,怎么偏偏个头就不随我呢?”戈龙总是这样回答:“干吗样样都要随你呢?阿妈说,我个头是随她的!”“随错了,随错了!你又不是女娃,应该随我,高高大大的,像个真正的男子汉!”这就是莽勒戈的最后结论。

此刻,看着儿子跳窗进来,莽勒戈瞪起眼珠子:

“捣什么蛋!大人在说正事!”

戈龙一梗脖子:

“我也是说正事!”

顾铭蹲下身,双手搭在戈龙的肩头上,笑着问:

“戈龙,你保证完成什么任务啊?”

“去约哈古森林里侦察啊!”戈龙眨眨眼睛,“我躲在门外听了半天了。要是门不插着,我早就冲进来啦!”

“可我并没有把任务交你呀!”

“那是因为我没进来呀。喏,现在我进来啦,就把任务交给我吧!让我跟阿达他们一道去吧!”

不等顾铭再回话,莽勒戈就走上来,揪住戈龙的耳朵一扯:

“走开!又不是摸鱼打鸟,别在这捣蛋!”

说着,他随手拿起立在墙角的一根盐臼棒,往戈龙眼前一戳:

“还没有一根盐臼棒高呢!”

戈龙踮起脚尖,跟盐臼棒比了个不相上下:

“阿妈说,我还要往高长呢!你这根盐臼棒子,还能往高长吗?”

莽勒戈气得瞪圆了眼珠。

顾铭笑着拍拍戈龙的头顶:

“好样的,戈龙,把我们的大排长都问住啦!”

戈龙跳起来,一把拉住顾铭的胳膊:

“好不好样的,我就听你一句话,让不让我去?”

“真有股犟劲!”顾铭闪着亮眼,盯住戈龙,“土匪不让乡亲们过安生日子,我们就要消灭他们。你要跟我们一块儿消灭土匪,这很好!不过,你还是个孩子……”

戈龙不等顾铭再往下讲,一下子抡开他的胳膊:

“哼!孩子,孩子!我知道你们都是一鼻孔出气!……”

话没说完,“噌”的一声,戈龙又猴儿似的从窗口翻了出去。

为了表示气愤,还一回手打落了撑窗的木棍。窗子“啪”地一下关拢了。

当戈龙跳出窗口的时候,忽然发觉竹楼一侧有个人影一晃,像一只受了惊的麂子,慌慌张张地躲进了芭蕉树丛里。戈龙定睛一看,原来是果沙的堂叔巴木利。

这个小眼睛的瘦老头,布满皱纹的黑脸像一张烤焦了的烟叶。他平时总像害了病的样子,把胳膊交叉着抱住肩头,身子缩成一团,哆嗦着走路。

戈龙对这个瘦老头的印象不好,平时就不爱答理他。此刻,由于心情不畅,戈龙就更不想答理巴木利了。他蹦下晒台,头也不回地沿着寨街朝家里跑去。

一只刚刚生了蛋的红脸母鸡,拍打着翅膀,站在路边一个劲儿地叫着:

“咯嗒!咯嗒!咯咯嗒!咯咯咯嗒!”

这在养鸡人听来也许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叫声,传到戈龙耳朵里,却变成了:

“白搭!白搭!去不成啦!去不成啦!”

戈龙窝火地扭头一看,嗬,只见那红脸母鸡冲自己歪着冠子越叫越起劲。好啊,我叫你叫!戈龙冲上去,对准母鸡就是一脚。

母鸡被踢得跳了起来,“咯咯”地尖叫着,夹起尾巴逃远了。

“我看你还叫不叫!”戈龙算是出了口气,扭脸刚要跑,一头撞在走过来的贡布老爹的怀里。

“嘿哟嗬!瞧这只小牛犊,把老爹的肚子都顶通啰!”贡布老爹展开双臂,搂住了戈龙。

戈龙仰起小脸儿,望着贡布老爹那笑眯眯的宽脸庞。

“哟,瞧你这嘴巴,噘得像个牛心果。跟谁斗气啦?”

戈龙没回答,把嘴噘得更高啦。

贡布老爹舒展满脸的皱纹,眯缝着眼睛,盯了戈龙一阵儿。忽然,他连连点着头笑起来,直笑得眼角的鱼尾纹深深地钻进了黑布包头下露出的斑白的鬓发里:

“嗬嗬,森林里的事,瞒不住布谷鸟;你想跟阿达一起去侦察土匪,顾铭叔叔和你阿达都不同意,对不?”

戈龙的心事被猜准了,非常委屈地点点头。

戈龙有委屈,愿意跟贡布老爹讲。因为,贡布老爹对他可好啦!

戈龙听阿达说过,贡布老爹年轻的时候,是个像阿达一样宁折不弯的刚强汉子。他不服土司头人的欺负,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打了一辈子光棍,过了一辈子走南闯北的流浪生活。直到两年前,他头发花白了,腰腿不灵了,这才像一只飞累了的鹞鹰,在格黑寨落下脚,过起独身的日子。

贡布老爹有一手闯林打猎的好本事,每次打着猎物,不论大小,总要二一添作五地分给寨子里的乡亲们共享。他没儿没女没亲人,却不见忧虑,整天好说好笑的。多喝了一点的时候,还爱趁着酒性跟年轻人比个手脚。他一副心肠最热啦,谁家有点什么难处,他总是出力帮忙。时间不长,就受到格黑寨乡亲们的尊敬。不少好心人出面要为他说个老伴,好跟他“点灯说话、吹灯做伴”,都被他摇着酒葫芦拒绝了:

“嗨,我这一生人,火枪弓弩做伴,老酒干巴[5]度日,别的就什么也不求啦!只望日后黄土盖了脸,当合食阿撒多节[6]的时候,各位乡亲能为我在火塘边搭上一小块竹篾笆,摆上几个鸡蛋、汤圆,我也就心满意足喽!”

当顾铭率领着部队初到格黑寨的时候,乡亲们对这支头戴红星的队伍还不太了解,就推举贡布老爹去跟他们打交道。于是,贡布老爹打扫出隔壁的空竹楼,请顾铭做了邻居。在那些日子里,贡布老爹奔走于部队和乡亲们之间,做了不少增进相互了解的工作。有一次在为运粮的战士们带路的途中,他一个人就打跑了三个企图拦路抢粮的土匪,受到部队和乡亲们的赞扬。

戈龙喜欢贡布老爹,不仅因为他是寨子里受人尊敬的老人,也不仅因为他会搂着戈龙坐在火塘边,讲许多许多关于森林和野兽的故事,还有一点更吸引戈龙的,就是贡布老爹养了一只灰色的鸢鹰。

这是一只长着一双很有力的大翅膀和一对闪光发亮的圆眼睛的鸢鹰。贡布老爹告诉戈龙,他是从一个险遭老蟒蛇偷袭的鹰窝里救出这只鸢鹰的。那时候,鸢鹰还小,翅膀软得贴在脊背上。贡布老爹把它抱在怀里养着。当贡布老爹在格黑寨落下脚的时候,羽毛丰满的鸢鹰已经懂得报答贡布老爹的养育之恩啦!它每天飞出竹楼,一趟又一趟地从约哈古森林里为贡布老爹叼来野兔、箐鸡、小蛇等各种各样野味。有一次,贡布老爹带着它出去打猎,刚进林子,草丛里猛地蹿出一只老豹子。贡布老爹举枪就打,不想,火药潮了,枪没打响。老豹子吼叫着扑上来。在这危急的关头,鸢鹰豁出去性命飞扑上去,乱啄老豹子的眼睛,吓跑了老豹子,救了贡布老爹。

戈龙可喜欢这只鸢鹰啦,常常捉住老鼠来逗它玩。只要戈龙把老鼠朝地上一放,不管它钻得多么快,鸢鹰都能抓住它,把它送到戈龙的手里。因为果沙的堂叔巴木利跟贡布老爹是邻居,常常登上贡布老爹的竹楼里做客,所以,那鸢鹰跟巴木利也十分熟悉,不时地也叼上一点野味,飞进他的竹楼里。

可是,在五六天前,这只惹人喜爱的鸢鹰,像往常一样从贡布老爹的竹楼里飞出去,就再也没有飞回来。贡布老爹急坏了,戈龙和巴木利也急坏了。他们眼巴巴地望着天空,等了一天又一天。天空中飞过了许多鸢鹰,就是没有一只在贡布老爹的竹楼上落脚。贡布老爹伤心地叹着气,对戈龙和巴木利说:“它性子急,准是在捕捉什么野物时,不当心丧了生。”

戈龙不相信这样勇敢的鸢鹰会死去,他还想再问些什么,可抬眼一看,见贡布老爹的眼圈都红了,又赶紧闭上嘴巴。失去了心爱的鸢鹰,戈龙知道贡布老爹难过,就常常跑来陪伴他。他们之间的感情越来越深!戈龙不管有什么话,高兴的啦,生气的啦,都愿意跟贡布老爹说。

此刻,戈龙向贡布老爹诉说了自己的委屈,盯住贡布老爹问:

“你说,阿达和顾铭叔叔不让我去侦察土匪,他们对吗?”

“孩子,”贡布老爹蹲下身子,脸贴着脸,搂住戈龙。他那慈祥的目光,像柔软的鹅毛一样,在戈龙的黑脸蛋上轻拂着,“你还小啊,像一只刚刚学飞的丽丽鸟。约哈古森林是盘着蟒蛇的草笼笼,不是你落脚的地方。”

“贡布老爹,你也嫌我小吗?”

“孩子,你像一根针,要缝衣服,我不会嫌你小,可现在是要砍一棵大树呀!你要听大人的话,去约哈古森林太危险了。你看,接连去了三位大军叔叔,都不见回来。”

戈龙一听贡布老爹也站在阿达他们一边,一下子又鼓起了嘴巴:

“哼!要砍大树,我就能变成一把斧子!”

说完,一扭身走了。

“哎,小牛犊!”贡布老爹在后面叫着,“别走啊,老爹还有话跟你讲呢!”

哼,有什么话,还不是说服我不去!还不是嫌我像一根针!戈龙在心里这么叨叨着,连头也不回。

贡布老爹笑着摇摇头:“哎,这小捆柴火,点着啰!”

晚上,阿妈很晚都没有回家。戈龙捂了火塘,躺在地铺上。皎洁的月光从窗口水似的流淌进来,照在他的脸上。他想到阿达明天一早就要出发了,心里像猫抓似的,倒过来、翻过去,怎么也睡不着。

夜风沙沙地掀动着环抱着竹楼的槟榔树那白鹇鸟翅膀一样秀美的羽状树叶,把一支不知来自何方的歌声和略带苦涩的槟榔花香,一齐送进竹楼里。

我们举起点燃的牛角,

为你送行噢!

雅尼[7]的骄傲!

你腰挎涂满鸡血的长刀,

踏上崎岖不平的山道……

戈龙听阿达讲过,这是一支古老的民歌,述说了僾尼祖先流传下来的一个动人的神话:

在那遥远的年代里,有一棵生在水边的树,突然之间暴长起来,遮住了日月,把大地笼罩在黑暗中。人们不见天日,无法生活下去;谷草不见天日,再也不能成长。于是,大家齐心合力砍大树。可砍掉一点又长一点,怎么也砍不倒。天神加米加拉[8]托梦给一个叫木基的僾尼英雄,告诉他用涂满鸡血的长刀,才能砍倒这棵遮天蔽日的大树;而一旦大树倾倒了,木基的生命也就终止了。为了把乡亲们从黑暗中解救出来,木基决定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光明。在他临行的时候,父老乡亲点燃了涂着蜂蜡的牛角,在寨门外排成两行队伍,为他照路,为他送行,为他唱一支悲壮的永别的歌……

戈龙躺在地铺上,听着夜风送来的时断时续的歌声,忽然想到,阿达不也像这歌中赞颂的英雄一样吗?为了消灭土匪,使大家能过上安宁的日子,他明天一早,就要冒着生命的危险,闯进约哈古森林。阿达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可我呢?……戈龙又想到了自己:我就不能像阿达一样吗?……

戈龙想着,翻着;翻着,想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脑瓜一沉,歪在竹枕睡着了。

半夜里,戈龙听见竹门响。睁眼一看,是阿妈回来了。他没有出声。

只见阿妈把马灯举过头顶,朝地铺上晃了晃。戈龙知道这是冲自己来的,连忙紧闭眼皮,一动不动地装睡。

“戈龙。”阿妈试探着轻轻叫了一声。

戈龙悄悄地在心里这样回答:戈龙睡着啦,阿妈。

以为戈龙真的睡着了,阿妈轻挪着脚步,从挂在竹篾笆墙上的扁圆的箩筐里取出一个布包,无声地带上了门。

阿妈取走的东西,一定是带给阿达的。这时候,阿达和果沙大哥一定在做出发准备啦。

戈龙想到这里,再也躺不住了,一骨碌翻爬起来,钻出竹楼,像一只寻食的小狸猫,踮着脚尖,轻喘着气,悄悄跟上了阿妈。

阿妈高一脚、低一脚地直奔寨子西边的马棚走去。

紧跟在后面的戈龙睁大了眼睛,隐约看见马棚里闪着灯光;灯光中晃动着几个人影。走到跟前一看,只见马棚里摆着好多好多马驮子,有二十几架。每架马驮子,都绑着两个装谷子用的大箩筐,上面苫着油布。贡布老爹和阿达正忙着把最后一口袋谷子倒进箩筐里,用油布苫好,往驮子上绑。顾铭和果沙挨个检查绑好了的驮子,看有没有不结实的地方。

“噢。”戈龙明白了。

明天一早,阿达和果沙大哥要装扮成出境赶街[9]卖谷子的粮贩子,吆着马帮穿过约哈古森林!

戈龙正要再往前挪两步,忽听身旁的芭蕉树丛里发出“哗啦”一声响。戈龙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干瘦干瘦的人影,哆哆嗦嗦地从芭蕉树丛中钻出来,蹒蹒跚跚地消失在夜色中。

就着月色,戈龙看清了,这人是巴木利。

他来干什么呢?是不是不放心果沙大哥走呢?

不容戈龙再多想,马棚那边就传来顾铭的声音:

“好啦,一切都准备妥啦!”

戈龙急忙扭头朝马棚望去,只见顾铭叔叔正在跟阿妈说话。

阿达也走过来,一面搓着手上的泥。

阿妈把东西递给阿达,指着小布包说:

“里面是衣服。身上穿的淋了雨,就换一换。”

顾铭叔叔仿佛有意躲开似的,又钻回马棚里了。

在月光下,阿达和阿妈面对面站着,谁也不说一句话。

为什么谁也不说话呢?

到底有话没有话呢?

躲在暗处的戈龙挺着急地想:阿达不是干干脆脆的一个人吗?

是啊,终于,还是阿达先开口了。声音压得低低的:

“戈龙睡着了吗?”

哎呀,怎么不说就不说,一说就提起了我呢?戈龙惊了一下,心怦怦直跳。

“睡着了。”阿妈说。

“白天他缠着我,非要跟着去。说句实话,要是任着性子,我愿意带他闯闯!”

哼!那你干吗不任着性子就带我一道去呢?戈龙在心里嘟囔着。

“……”

哎,阿妈怎么不说话呢?

“戈龙这孩子有股野劲儿,想干什么就一定要干成,天塌下来也不管!”

听见阿达又夸起他,戈龙的心尖上**起一股说不出的英雄劲儿。

“跟你一样!”

嘿,阿妈这话说得多好啊!戈龙心里暗自高兴了一阵,忽然又皱起了眉头:我哪点儿跟阿达都一样,就是个子比不上他。可这又有啥呢?五根手指也有长有短嘛,缺了哪根也不行!

“今天我和连长都没答应他,他生我们的气啦!明天连长还要到家里去做他的思想工作,你也帮助说几句。”

哼,谁说也白搭!戈龙在心里暗暗使劲。

“莽勒戈,明天,你……”

“看你,这是怎么啦?”

“……”

“嘿哟,看起来我还得先做做你的思想工作!”

“谁要你做!……你们不是还要一块儿商量商量吗?我先回家了。”

以上这几段话,戈龙没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阿妈说她要回家了,这句他听明白了。他浑身打个激灵,一扭身溜了。

当阿妈回到家里的时候,看见戈龙像一只贪睡的小猫似的,在地铺上蜷缩成一小团,呼呼地“睡”得正香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