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峰寺,位于坷垃谷最里边的坷垃岭南坡上。坐北朝南,居高临下,在高大粗壮的千年古柏包围中,岸然地展开它那高高的石阶、宽阔的殿阁、斑驳的瓦楞。

从它的身后往北三十里,便是更富传奇的妙峰山;南面是久负盛名的潭柘、戒台二寺;东邻清朝郡王载洵的墓室享殿;西有唐元两代建起的月泉双公宝塔。远远望去,真可谓庄严肃穆。

据佛书记载,夕峰寺建于明代。明太监陶熔,偶然从此经过,惊睹此处四周环山,俨如屏障,并在北山坡上发现了古招提遗址,只是倒于灌莽之中的碑记剥落,无从考据。当陶熔转身想离去的时候,身后的石塔下,却顿起红风,热浪灼人!只吓得陶熔仓皇逃去。回宫以后,陶熔奏明皇上,获准筹金重修,并由明英宗亲自提笔,敕赐寺名:夕峰寺。

奇怪的是,南面的潭柘寺和戒台寺,建得更早,却坚固如磐,风雨无损;而这夕峰寺,几经重修,几番湮灭,总难以长存,不是被人扒去修房建舍,就是遭电火雷焚。就连农民在附近垒好的梯田石埂,也很难久立,不是被山洪冲垮,就是被山风刮塌。日久天长,人们更觉得,夕峰寺一带,鬼盛神衰,风水不好。但是,谁也没想到其实是因为这里处于深谷的风口。

然而,夕峰寺的法师崔九铭,对此地的风水却另有说法。他觉得,坷垃谷山清水秀,万木苍然,本是神居之地,佛浩之源;只因清朝末年,清德宗光绪的六弟、宣统年间的内阁海军大臣载洵死后,在此地建墓室、修享殿,才使郡王之魂引来八方怨鬼。从此夕峰寺总难安宁。崔九铭逢人便讲:“请看,若没有浮屠林里的两座月泉公塔,闹得还要凶哩!”

可是,当本地的老住户问他:“载洵是后来埋在这儿的,可夕峰寺从古至今,就没旺过香火!这又怎么讲呢?”这位法师听了,先是眨眨眼,跟着张张嘴,但最后总是摇着头,喃喃嗔道起来:“糊涂,糊涂!”

崔九铭是夕峰寺仅存的一个老僧。人们见了他,都爱喊他“老崔”。他听见这种称呼,从不答应。佛居俗上,或叫我崔九铭,或叫我为智本法师,哪来个“老崔”?真是俗不可耐!

他觉得,“老崔”是在熊儿寨喊响的,自己在那个鬼地方窝囊了大半辈子!所以,“老崔”在他心里成了熊儿寨的代名词。他恨熊儿寨,恨熊儿寨的那些人。

这是为什么呢?这要从崔九铭的坎坷说起了。

崔九铭,佛号智本,今年七十四岁。他是一九七七年后的日子好过了,才重回寺院的。现在,他不但是重修夕峰寺的总顾问、本寺的住持,而且还是市佛教协会的理事,成了名正言顺的处级和尚。只是有一点他不明白——为什么和尚也要定成行政级别?

他原本是个孤儿。一九一四年,他刚八岁,便因战乱失去双亲,被一个耍猴的艺人收留,当做招揽生意的活道具。后因无法忍受耍猴人的捉弄和鞭打,偷偷逃走。偶然间在一座破庙里遇见了夕峰寺的云游法师智先。智先问明他的身世和遭遇,大发慈悲,将他带回寺院,收做了弟子。

不料,小小的崔九铭,不但静守佛心、苦读经文,而且习文弄武,聪明过人!二十岁领班护寺,三十岁受名法师,四十岁时智先方丈圆寂,他便成了附近各寺最年轻的住持。

中国一直是尊重宗教信仰,保护寺院的。可是,不知为什么,偏偏崔九铭民愤很大。特别在熊儿寨,总有人揭发他侵吞庙产、护院伤人……而崔九铭偏又生就一张利口,不但嘴硬词强死不承认,还动不动就给人讲述经文。他终于成了政治运动的重点,阶级斗争的对象。这些年来,他几离寺院,用他的话说:“弃佛门而务凡俗。”但每次离开夕峰寺,都是被放到熊儿寨监督改造。他给熊儿寨扫过街、掏过粪;给小学做过饭、敲过钟;给生产队养过蜂、放过牛……但无论干什么,他见了揭发诬告过他的人,从不低头服软,甚至还会从那双亮晶晶的小眼睛里,陡地露出一道厌恶的凶光!所以,提起老崔,不但像提起济公活佛的灵气那样,有些惊人的传奇趣事,而且还会像想起济公的肮脏那样,想到他的又臭又硬。

现在他软了,硬不起来了。他老了。看他那个样子,虽说没病,却骨瘦如柴。细细的,高高的,驼着背,远远地看他,活像老寿星手里握着的那根拐杖。他有着一张面色黝黑,却总不见一丝笑容的脸。在那两道长长的寿眉下边,顺着两个眼窝儿,放射状地向脸上布开极深的皱纹,好像支着两张蜘蛛网;而定在网心的那两只眼睛,还是那么灼灼逼人,甚至有几分凶恶。可是,他不轻易把眼睁大,总是半眯着。即使是半眯着,也能使人感到,那里边藏着的是两个能烫人的小玩意儿!特别是他脸上的那种神态!静中有动,冷中有热。你看!尽管那交织在一起的皱纹,仿佛在显示着他的衰老;那双总是嗫嚅着的薄唇,也好像松弛了的肌腱,再也说不出什么令人吃惊的话语,但却不知怎么的,只要你一见到他,还是能给你一种神秘的感觉。仿佛他一张嘴,就能吓你一跳!然而,他除了告诫人们不要小看那两座月泉公塔之外,绝不多说一句。当他发现,自己的告诫已无效力时,便只剩下了缄默无言和那阴冷的脸色了。

如果说,崔九铭以前的脸色冷得怕人,那么现在简直要冻冰了。

他正独自一个人走出享殿。

突然,他猛地停住脚步,回头一看没人,便快步推开夕峰寺的角门,钻了进去。

此时,正是夕阳西下。高耸的奇峰怪岭,把夕峰寺围在谷底,早已使周围变成了一片暮色。但仰脸看看天,天上却是云霞似火,光焰如焚,亮着哩!

崔九铭关上角门,仿佛如释重负地长叹了一口气,眼前这空****、寂寥寥的夕峰寺院,才是他的天地。修缮寺院的古建队职工,已经回享殿大院吃饭、休息去了。三层大殿,被横竖交错的脚手架包围着,使人看了显得十分纷乱不堪。他沿着殿侧通道踱进,到大雄宝殿前,拾阶而上,直到殿台里侧后才停住了脚步。他伸手摸着重修寺院搭起来的脚手架,仰脸看着古建队老画工整修一新的廊花壁画,觉得心里像装进三两铅,浑嘟嘟,沉甸甸。

说心里话,他入空门一晃六十余载,盼的就是寺院重辉、佛光普照。可是,这天眼看就要来了,他也老了,而且周围总像有一双双邪恶的眼睛在盯着他!特别是今天下午,文物处的李处长亲修书信,介绍一个九龙山的养蜂人,前来跟他学习养蜂!此人,到底是来烧香的,还是来拆庙的?突然,他把此人的到来,与这空**的寺院、缥缈的香烟连在了一起。他那阴冷的脸上,皱纹急聚急舒,跟着发出几声冷笑——好吧,既来之则安之。神鬼有灵,红尘如海,该是见分晓的时候了。

想到这儿,他环顾沉暮,倾听着微风吹来抖响的吊铃悬钟声,跟着踏着叮咚作响的铃声,走进大殿。他兀立佛前,合十入定,瞑目祈神,嘴里无声地祷告起经文来。

蓦地,他觉得殿外有脚步声:

“谁?!”他猛地回身一看,没人!

怎么回事,难道是自己心虚胆寒吗?不!分明是有动静的!

他转身走出大殿,远远看见食堂管理员佟涧川,正在收拾古建队替换下来的烂朽椽木。

“是法师呀,我把这些东西抱走,引火生灶。”佟涧川抱着一抱椽木,冲崔九铭走来。崔九铭看也没看他,垂头背手,向寺院南门走去。

崔九铭想起了姓陈的养蜂人。自看完李处长的亲笔信,还没跟这个投奔他来的人认真说过话呢。想着,他加快了脚步,走进享殿。

享殿大院与夕峰寺相隔只有几丈远,原是载洵墓室接待前来祭祀者用的。院里分前后两层,中间用月亮门分开。前院有东、西和南房共二十余间,现已改成夕峰寺招待所,供夕峰寺开放后接待游览宾客。眼下,住着古建队修缮人员。后院有五间一通的正殿,现改成了高级客房。

正殿的后边,有一堵石筑高墙,墙角有一拱门,走出拱门便是享殿的后园。园中有一数丈高的土丘,四周荒草齐腰,茂密无隙,枯荣自演,已有数十年了。据说,这里便是载洵的茔冢和地宫。在荒园的一角,矗立着崔九铭那间四不靠的石屋。这石屋像一座碑碣,记载着崔九铭的孤独怪僻。据说,这石屋是他的救命高师智先盖的。自智先死后,崔九铭便搬出禅房,住进了这间小石屋。几十年来,不管风吹雨打,寒袭暑炙,无论他被叫走干什么工作,只要一到晚间,他总要回到这里来住。石屋前边,有五丈见方的一块平溜溜的光地,地上放着崔九铭的二十四箱蜜蜂。这夕峰寺地处百花山,崔九铭养蜂,既不赶花期,又不费心力,在夕峰养蜂者当中,谁提起来都不得不承认,他的蜂出蜜量总是第一!

陈庭正按崔九铭的吩咐,挥动长把镰刀,把蜂场附近的荒草割掉,堆成了几大堆。

崔九铭走到陈庭身后,目不转睛地盯着陈庭,好像此时才第一次认真端详这个从天而降的徒弟:高高的个子,魁梧的身材。他回想着下午见面时的印象:脸色发青,像是不大会修身养性;两眼炯炯有神,眉宇间好像锁着比养蜂更丰富更深沉的意念。特别是两眉间常常隆起的那道纵纹,按相书所云,属于义相。按佛书所诲,这种人看上去目静心实,但决非等闲之辈。

他真是学养蜂的吗?

陈庭早就知道崔九铭在注意自己。他正想找机会,跟这个冷面无语的老师父聊聊。

“师父,行吗?”他用镰刀指着地上割过的地方,问崔九铭。

“你在九龙山养过几年蜂?”崔九铭没看地上的草,反过来问陈庭。

“三年。”

“养过什么蜂?”

“中华蜂。”

“看我的蜂了吗?”

“看了。”

“什么品种?”

“高加索和意大利蜂的杂交品种。”

“哪种好?”

“中华蜂产蜜多,但是繁殖太慢。您的蜂虽然产蜜少,但繁殖快,总的产蜜量还是超过中华蜂的。”

“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看蜂,反而要你打草吗?”

“蜜蜂的嗅觉十分灵敏,最忌讳怪味儿。不但对吃鲜葱生蒜抽烟喝酒的人有感觉,就是对陌生人身上的味儿,也有反应。您让我打草,是让我慢慢接近蜂群,使它们适应我。”

崔九铭一直在审视着陈庭。

他这种突如其来的提问和毫无善意的目光,顿时使陈庭感觉到了他的自卫情绪,好像有什么怕人接近的隐秘,防卫着别人对他的洞察和了解。陈庭索性也用逼视的目光望着他,心想:你身为寺院住持,又是佛门子弟,应该慈悲为本,与人为善,为什么总对别人保持着警惕?难道有什么怕人知道的事吗?

此时,陈庭想到了京西分局对崔九铭的怀疑和群众对崔九铭的反映……

崔九铭见陈庭脸上已略露反感,忙避开他的视线,悻悻地说:“把割下来的草,还撒在原来长着草的地方。要撒匀!”说完倒背着手回自己的石屋去了。

奇怪,割下来的草还要撒在原地,还要撒匀!这是为什么?难道仅仅是成心折腾我,逼我对他进一步反感,卷起铺盖走人吗?

陈庭一边把堆起的草重新散开,一边想着自己搜集的关于对崔九铭的反映……

自从崔九铭重归寺院主持佛事,关于他的传言猛地多起来。他简直成了夕峰一带的传奇人物。特别是夕峰寺月泉双公宝塔下刮起了怪风,上山进香的人越来越多,他更成了挂在人们嘴边上的怪人:

“你知道他为什么转来转去,总要回享殿院里那间小石屋去住?嘿,那间屋里有宝物!有人见过,他屋里有个花瓷缸,往里放一瓢麦子,能吃上好几年白面,总也取不尽!幸亏‘四清’的时候,熊儿寨把那个花瓷缸给砸了。”

“你知道他为啥身子骨那么结实?这老家伙,荤腥儿不沾,烟酒不动,成年累月沏大料籽儿当茶喝!一喝就是几大杯,几十年没断过。”

说他每逢初一、十五,总要去月泉双公宝塔,把晚饭端到那儿去吃;说是地质部想在那儿建个疗养院,土地都征购了,后来又挪了地方,因为他把那两座塔供活了,建筑工人挖了三天地基,硬没挖下去半尺。

“**”中夕峰造反团把他吊打了三天,弄得他死去活来,逼他供出此事。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即使在奄奄一息的时候,也只是重复一句话:“那儿动不得!”

就连他在蜂场养出的蜜蜂,都有了神秘的色彩。四处传闻,说他养的蜂是花心儿变的。每逢山上百花盛开,他抖落花瓣儿一吹,就变成一窝蜂。这些天,传得更神了。刚才去夕峰寺抱椽木的佟涧川,就跟陈庭说过:老崔养的是神蜂!

出窝在天上转两圈儿,回到箱里就吐蜜!去年,光养蜂他就捞到手九千元。九千元不止,足有一万五!听说,他怕自己的蜂飞上蟠桃园,蜇了王母娘娘,要不然,他养蜂都不用蜂箱,而且一年四季都能出蜜……

是越说越神了。

当然,陈庭对这些传闻,并不感兴趣。但是,他不明白,众矢之的,为什么所有人都认为这怪风和他有关?为什么陈庭刚一来,崔九铭便坐立不安变颜变色?

陈庭把草撒完,又仔细地把撒得不太匀的地方重新弄匀,想转身叫上崔九铭,到夕峰寺食堂去吃拜师饭。可是,就在他转身面向石屋的瞬间,他发现崔九铭正窥视着的头,猛地从门缝里缩回去了!

“师父,我请你去食堂吃顿拜师饭吧?”陈庭在窗外站定,冲小石屋里说。

过了一会儿,崔九铭才不悦地答道:“老衲吃斋信佛,从来都是粗茶淡饭。不敢打扰!”

陈庭听着,淡淡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