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晚饭,把古建队那帮年轻人看乐了。光主食就有三种:雪白的京西米饭,开花的富强粉馒头,用涧溪水冲过的、一口吞下去透心凉的芝麻酱凉面。副食就更丰富了,肉片扁豆,红烧马肉,爆炒牛筋儿,蒜末儿血豆腐。

夕峰寺闹鬼奉神,反倒便宜了古建队食堂。用来祛鬼的牛头马面,虽说是死牲口肉,不鲜,却很便宜。

不过,今天叫小伙子们笑逐颜开的,也许不只是因为改善了伙食,卖饭的窗口还多了位姓严的姑娘,中等个儿,圆乎脸儿,两只大眼睛冲你一忽闪:“您想吃什么?”嘿!真比喝瓶冰镇汽水还痛快!甜滋滋,肚子里有多大的气都冒了!

晚饭后,严萍正准备早点儿涮洗,好回自己的房间去休息。她怕陈庭队长不好找自己。这时,专管择菜的那个大嫂走了进来:

“大妹子,我帮你!”

“不用,你也够累的了。”严萍笑着看了她一眼。

“我呀,铁打的身子石头的命,磕碰惯了。你刚来乍到,悠着点!”

“瞧你说的,谁不刷锅洗碗?”

她一听就格格地笑起来:“刷自家的碗可跟这不一样!像我这爬坡打草,上山放牛,回家滚炕席的主儿,行。可你就差点事儿了!”

“为什么?”严萍收住笑容,诧异地问。

她把嘴一抿,跳动着两条好看的眉毛斜了严萍一眼:“瞧你这身段,上台唱曲儿差不多了。再说你是李处长的外甥女,使唤别人就中了,还用自个儿动手?”

严萍脸上在笑,但心里不由得一紧:我刚来半天,她怎么知道我的来历?她马上警觉起来:“你的消息真灵通哟”!

“我们乡下人耳朵勤,嘴皮子轻,就爱打听生人的事儿!处长的亲戚更扎眼呢!”

严萍没再说什么,她一边刷碗,一边观察着这个漂亮喜兴的女人。

她看上去,三十多岁。细皮嫩肉,健壮丰满。在她那张端庄的脸上,有着一双火辣辣的眼睛,瞟你一眼,胜过十句热情的寒暄;那张线条十分清晰的薄唇,冲你一笑,能带起你满心的愉快!

严萍第一眼看见她,就蹦出这样一个想法:山里边真出脱人!难怪有人说夕峰寺山青泉美水土好,这儿的大姑娘小媳妇没处找!可她万没想到,自己只是注意她,她却抢先了解自己。想到这儿,严萍脸上微微一红,问:“大嫂,你怎么称呼?”

没想到漂亮的女人又格格地笑起来:“干吗,大妹子,查户口?我们乡下人可不比你们镇店里的,动不动就喊名道姓,怪紧绷得慌的!”

严萍笑了:“那以后就称你大嫂吧!”

她笑得更厉害了:“俺可攀不上你这么个小姑子!往后就叫我潘冷月!”

“潘冷月?真好听!”严萍又打量起她来,“跟您的模样一样美!”

“哎呀,快别寒碜人啦!捂着脸美吧!一掀巴掌,能吓死妖精!”潘冷月把脸凑向严萍,压低了嗓门说,“都三十七啦”!

“不像!我还以为您三十出头呢!”

潘冷月的脸红了:“扭断了脖筋,也找不回那天了!”说罢,脸上突然掠过一丝惆怅。她忙抽出手往围裙上擦着,“我该回去了。家里要没牵挂,我可不忍心让你一个姑娘家顶一间屋子!怪吓人的。”

严萍故意装作不安:“这儿真闹鬼吗?”

潘冷月把脸一虎:“那还有假。不过你甭怕,我有个亲戚也住这儿,他叫佟涧川。”

“咱们的管理员?”严萍想起了那个接待过自己的挺和善的中年人。瘦瘦的,高高的,左嘴角的上唇边上,有个十分醒目的红瘊子!

“是他!那人热心,说起来也不远,他也是李处长介绍来的。你舅舅那人,更没说的!”

“天都黑了,您不怕?”

“我?怕就甭活了。哪有块石头我都清楚,不怕!”

“家远吗?”

“圣水峪。比熊儿寨还近哩!沿着夕峰寺后院往山上走,三里路迈腿一量就到了!”

潘冷月走了,好像把一切声音都带走了。严萍加快速度把活儿干完,锁上了厨房的门。

刚刚工作了半天,她便觉得很累。说实在的,这个刚刚毕业的女大学生,怎么也没想到分在公安局,更没想到进局不到半年,就来到了这么个怪地方。但是,她觉得自己是幸运的。第一次出外勤,就跟陈队长这个破案能手在一起,调查的又是这么个充满神秘色彩的案子。

她边想边走,刚走进漆黑的过道,突然眼前横着一条人影!她马上闪在了墙根里。

“是我。”陈庭小声说,“今天夜里,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要坚守在这座院子里!”

“队长,你呢?”

“我要随着发生的动向走!你要抓紧时间,跟周围的人混熟。这样,便于开展工作。但是,还是那句话,不要过分!”

“知道了!”

陈庭闪到一边:“你先走!”

当严萍穿过过道,走进享殿前院的时候,发现崔九铭正去水房提水。她来之前就听分局的同志介绍过这个老和尚。严萍眼睛一转,冲崔九铭走了过去:“老师傅,水开吗?不开,厨房里有开水。”

崔九铭没理她,提着暖水瓶走出开水房才说:“何故多礼?”

严萍挨了抢白,反倒一乐,心想真是个怪和尚。这时,院里的佟涧川冲崔九铭说话了:

“法师,那是李处长的外甥女,人家好心好意关照您,您这是干什么?”

崔九铭理也没理他,穿过月亮门往荒园的方向走了。

佟涧川在等着严萍,等严萍走近,笑着说:“甭理他,怪人!你舅舅每次来这儿检查工作,他也是这样。还常唠叨:宗教和文物是两回事,宗教处不来人,文物处瞎蹿腾什么?这老家伙!刚请他出山就摆架子。”

严萍笑了笑,问:“佟管理员,你看我工作干得还行吗?”

“行,行!这还不是暂时的事儿?先干着。等夕峰寺正式开放外宾一到,你还不去搞接待?”

严萍笑着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立即在脑子里回想着遇到的每个人。当她想到佟涧川的时候,眼前立即出现了关于他的那份材料……

佟涧川,一九三七年五月出生,京西区圣水峪公社熊儿寨大队人。北京师范专科学校毕业。毕业后在圣水峪完全小学任教。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弃教务农。曾在熊儿寨大队任会计,治安员,生产队长。后来,经济形势好转,又到圣水峪担任公社机修厂的采购员,推销员,调度员。历次政治运动中表现良好。今年四月,到夕峰寺筹备处当食堂管理员……

她正想着,佟涧川来敲门了:“小严!休息了吗?”

“没有,请进!”

“不了。告诉你一声!明天早上五点开灶。到时候我来叫你!”

“谢谢!”严萍拉开房门,看着站在阶下的佟涧川。

“谢什么。往后有什么不方便的就说话!食堂这摊儿,咱说了算!”

“没什么。就是有点瘆得慌!”

“嘿,怕什么?咱们是无神论者,鬼嘛,更是瞎掰!再说,神鬼怕恶人!我就住在门房里,一喊全听见了!”

严萍见佟涧川说完走了,把门闩上,拉好窗帘,关上灯,然后重新站到窗前把窗帘掀开个小缝儿,往院里看着。

她确实有点怕。虽说自己是个公安战士,要有大智大勇,可面对这空****、黑黢黢的院子,望着那远处的奇峰怪影,想着那关于夕峰寺的种种传闻,要说心里不嘀咕才怪呢!

她走回床边,摸黑躺下,把鞋子甩掉,没洗没涮,没脱衣服,就躺下了。她想到半天来结识的一张张面孔,那么平静,那么普通,而陈队长对她的指示,又那么简单,那么泛泛。难道自己只是潜伏在这些人中间,充当观察哨吗?如果不这样,又怎么开展工作呢?

突然,远方传来一声奇怪的声响!她一惊。但马上想,这可能是鸟的怪叫。可是,她再也躺不住了。她觉得,自己必须成为这黑夜中的守卫者!哪怕是在屋子里,也要把院子里的情况。一点不漏地看到!

她悄悄地溜下床,把椅子搬到窗前,伏在窗台上坐好,掀起窗帘的一角,目不转睛地盯着院子里,盯着大门洞……不知什么时候,她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