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月夜坦白局

日复一日天亮赶路,夜幕留宿,除了刘楚君偶尔夜里会忽然惊醒,连带着把杜芃芃也吓一跳,其余一切都风平浪静。

终于在进山半月后,他们停在了一处山涧。

抬眼望不见源头的小溪自高向低流淌,小溪两旁除了长年受水流冲刷而变得圆滑的小石子,还有许多从夹缝中生出的低矮花草。

刘楚君踩在碎石上,挽起袍子蹲下,抄起溪水洗手的间隙浅浅念了一句:“应该就是这附近了。”

他抬起手腕反复看了数次,又抄水清洗几遍手腕后才领着小豆花在附近找了片干燥宽敞的地,打算在此留宿。

此后三日,刘楚君在喂饱小豆花后都会独自在方圆几里的范围内徒步搜寻,有时带回来些山茅野菜,有时兜着两条小鱼。杜芃芃根本就摸不清他到底在找什么。

就这样到了第四日,杜芃芃实在闷得慌,便叫小豆花将她的兔子抓出来,找了片松林稀疏的缓坡,要她同兔子比谁跑得快。

可不承想比赛刚进行了两轮,那兔子便趁人不注意,撒起长腿往丛林里跑了。

“快跑。”杜芃芃瞥眼一看,急道,“你兔子跑了,追呀。”

小豆花也反应过来,吭哧吭哧追了半晌后,停下来看着兔子消失的方向,抬手抹了抹眼泪,委屈道:“追不上了,神仙姐姐,我们都输了,小兔子赢了。”

本就是林中野物,小豆花再怎样细心照看,小心喂养于它,也终是养不成自己的,广袤山林才是它最终的栖息地。

杜芃芃拍拍孩子的小肉肩,安慰道:“可惜了,这个没良心的小东西,早该将它拿来做辣烧兔肉的。”

闻言,小豆花眉头蹙得更深了,她默默转身往回走。

杜芃芃只觉腰间的仙索一紧,整个人便轻飘飘地被拖着走了。她连忙跟上去,继续安慰道:“你别伤心了,明日叫你楚君哥哥再去林子里给你物色物色,我瞧着那小山猪也很可爱……”

这边正说着,突然不远的茂密丛林里传来一声响动,像是什么东西摔到了地上,同时还伴有一声略微抑制的吃痛声。

杜芃芃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小豆花急道:“是楚君哥哥的声音。”

随后,杜芃芃便如同轻飘飘的枯叶一般,被小豆花狂奔的脚步给带到了一棵十分繁茂的大榕树下。

杜芃芃稳了稳身子,心道:“追兔子怎的不见你腿脚如此麻利了?”

一抬眼,盘根错节的榕树根茎间,刘楚君正捂着脚坐在地上,衣衫略微污糟,发丝间也穿插着几根鸟毛,颇有几分拾破烂那味儿了。

小豆花连忙跑过去,着急问道:“怎么了?有危险的话我们就要赶快跑……”

她说着就搀起刘楚君准备跑路。

刘楚君似是崴了脚踝,起身后整个身子都踉跄了两下,稳住后才缓声道:“我没事,别着急。”

他腾出手来将小豆花拉住,继续道:“没有危险,我们不跑,是哥哥想去树上掏鸟蛋,这才不小心摔下来了。你扶我去旁边休息一会儿就没事了,别急。”

听他如此一说,杜芃芃才仰头看了看。枝繁叶茂的榕树瞧着该有个百来年的树龄了,长得不算高,但分枝极多,每处分枝的地方几乎都稳稳地托着一个鸟窝,有大有小,细数起来该有不下百来个窝巢。

如此庞大的鸟群聚集地,杜芃芃仙生七百年来还是第一次碰见,脑中想了想醇香弹滑的炙烤鸟蛋,她转头戳戳小豆花,商量道:“掏鸟蛋?这事我俩在行啊,上不上?”

小豆花听话地将刘楚君扶到一旁坐下,同时小声回道:“不上,危险。”

杜芃芃刚想损孩子两句,坐下的刘楚君便打理着衣衫念叨道:“记得有一回你从后山捧回来的烤鸟蛋,味道极好。”

哼,也不看看是谁的手艺。

杜芃芃眉尾一扬,大厨的自信又上来了,她站在小豆花身后,接话道:“瞧,是你楚君哥哥要吃,可不是我啊。”

小豆花会拒绝杜芃芃,却不会向刘楚君说半个不字,凡事只要关乎刘楚君,不出意外的情况下,她已经在爬树了。

刘楚君在树下一瘸一拐嘱咐道:“当心脚滑,踩稳了再爬。”

小豆花在摸鱼上树这块还是很有天赋的,杜芃芃可就不操心了,她借着仙索的距离,捏了丝灵力在手心,轻盈地窜于各个鸟窝间,瞧见有蛋的,便指着叫小豆花来掏,不一会儿便掏了满满一兜。

正当小豆花准备收手,往树下慢慢挪时,不知是何原因,原本安静栖息在树枝或窝巢中的雀儿突然躁动起来,乌压压地窜成一片,吓得杜芃芃往小豆花身旁一躲,一人一仙拽着树枝,置于庞大鸟群中显得可怜兮兮的。

“小心些!”刘楚君仰头瞧着,交代道,“抓紧树枝,待鸟群散去再慢慢下来。”

乌压压的鸟群越来越多,那“吱吱”声如浪潮一般打得人头晕。杜芃芃瞅着小豆花被鸟群扑扇到紧紧闭上了眼睛,吐槽道:“这群破鸟,吃你们几个蛋怎么这么小气呢。”

杜芃芃话音方落,不知是哪只不长眼的雀儿便一头扑在小豆花本就因晃**而松动的小兜上,卡在腰间的衣角瞬间松开,兜在其中的鸟蛋一颗接一颗“哗啦啦”全数往地上掉去。

两人来不及反应,忽地整棵榕树剧烈抖动了起来,随后金光骤闪,一道极强极刺目的灵光从距离杜芃芃最近的那个鸟窝中冲出,鸟群也在须臾间散开了去。

天地骤然间静了下来,杜芃芃惊了,小豆花在树上也呆住了。

树下,刘楚君微微张着嘴,面上情绪谈不上多惊讶,但也属实是意料之外。

“是谁?”一声夹带三分童气的声音响彻山谷,“是谁杀我的孩儿们!”

那一堆砸得稀烂的鸟蛋旁灵光骤现,待杜芃芃恢复视线后,便瞧见那儿蹲着一个莫约七岁模样的男娃。

身着金纹绸衣,头顶太极莲冠,面貌白净,明眸薄唇,不需细看便觉清秀。

此时那张清秀的小脸正哭丧着看向地上破碎的蛋壳,恼怒道:“你们这些愚蠢的凡人,啊,我忍不了了……”

话音一落,男娃起身一个挥手,便如同拎鸡仔一般将小豆花从树上拎到跟前,他再往后看看,顺手将刘楚君也给拎到了跟前。

他仰起头,面上虽严肃,但因着是张孩童的脸,便没什么震慑力。他如老仙者一般背着手,踱步问道:“鸟蛋好吃吗?”

小豆花眨眨眼:“好吃。”

刘楚君这边一语未发,他瞧着那名男童,眼中若有似无地散出三分审视。

杜芃芃本就在小豆花身后,但她还是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脑中细细回想毕生见闻,想摸清这是天上哪号大人物,同时还悄悄给楚楚仙子传话道:“急急急,掏蛋闯祸了,紧急求支援!”

方才那阵灵光强到让杜芃芃发怵,就算是在江舟公子身上,她也没领略过如此震慑于人的灵力,而眼前拥有强大灵力的仙家竟只是个瞧着不过十岁的道家小儿,属实稀奇。

杜芃芃本想降低一下存在感,等楚楚仙子来支援,哪想她的求救消息刚落进通灵道便被截住了。

那小儿仅是食指微动便将她的消息给捏在指尖上,轻轻一抖就给弹成白烟消散了。

“仙体魂身?”他踱步过来,仰头问道,“你是何方小仙?”

杜芃芃略微尴尬地抽了抽嘴角,随后双手交叠躬身道:“呃,小仙是地宫灶王神,方才见识到仙君灵光巨现,可否冒昧问句仙号?”

“一方灶王神竟和凡人混于一处,还伙同那两个坏人掏我鸟蛋?”

他并未回答杜芃芃的问题,或许根本就没将那问题听进耳朵里。

这是天界大佬们一贯的作风,只听自己想听的,只应自己想应的,是杜芃芃最瞧不惯的交流方式。

对方现出了自己的真身,是以,小豆花及刘楚君才能看见并同他交谈,他那句话小豆花自然也听到了。于是,她傻乎乎抢在杜芃芃之前反驳道:“我们不是坏人。还有鸟蛋是鸟儿的,怎会是你的呢?”

“鸟蛋是鸟儿的,可鸟儿是我的啊,鸟蛋它怎么就不能是我的了?”

似是觉得自己仰头太累了,还显得没什么气势,那小儿甩了甩宽袖,用小短手挨个指挥道:“你你你,本君要同你们平等交流,请你们三个坐下。”

闻言,小豆花扭头看了看刘楚君,见对方微微点头后,她才搀着他往后退了退,坐在了凸起的榕树根茎上。

杜芃芃往小豆花身边一坐,突然就想开了,她倒想看看这自称本君的小儿要搞些什么名堂。

摔了这些鸟蛋,若他要求赔偿,那她两袖清风,全身上下还刮不下半个子儿来,反正要钱没有,要魂一条,就不要脸,赖死他就对了。

可惜杜芃芃想错了,人根本就没提钱,倒是认认真真指着那堆碎裂的鸟壳,从一颗鸟蛋如何诞生,讲到一颗鸟蛋如何成长为翱翔在天的鸟儿。

讲到最后,小儿忍了忍眼眶中的泪水,气哼哼道:“将本可以孵化的鸟蛋烤焦了吃,太残忍了!它们如此脆弱,一颗就是一个小生命,我不许你们以后再打鸟蛋的主意了!”

讲得如此动情,如此叫人心生怜惜,两人一仙下意识地齐齐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就在杜芃芃心想终于要结束这啰唆的说教时,他盘腿一坐,仰天一看,低头继续道:“这一只小小鸟,要修炼上百年才能聚起灵丹,拥有一颗米粒般大小的灵丹后,还需再勤勤恳恳修炼数百年,稍有仙缘的,能得天人提点,才算修成正果,若是那仙缘极差的鸟儿……”

小豆花眼皮子一耷拉,脑袋就往刘楚君的肩头靠了过去。

一旁杜芃芃也觉得眼睛涩得厉害。

她正在心中吐槽这是何方仙家如此啰唆,不去学清阁当讲师真是可惜了时,忽地,身后传来一声惊呼:“师父?!”

是楚楚仙子的声音。

杜芃芃脑子瞬间就清醒了,她回头一看,来者确实是楚楚仙子,她正捂着大斗篷,瞧着那七岁小儿,眼睛瞪得浑圆。

“师父?”杜芃芃惊道,“谁是你师父?”

楚楚仙子绕到那小儿身旁,指了指他道:“这啊,我师父,六境天岭祈岭仙君。”

传说中那位动不动就玩消失的高阶仙君,一消失就百来年不见踪影的老仙君,竟是一个瞧着不足十岁的黄口小儿?

不能成为他座下第一大弟子还曾一度让杜芃芃郁闷寡欢,从而开启了近四百年的摆烂仙生,如今竟在这荒郊野岭的鸟窝子下让她碰上面了。

“你说这小孩儿样的是你那位仙龄七万岁的师父?”杜芃芃起身道,生怕下巴惊到磕地。

听杜芃芃在这儿自言自语,小豆花便明白该是又有神仙来了,她在刘楚君的示意下,搀着他也一同起身了。

对面祈岭仙君也起身挽袖道:“七万岁怎么了?谁说仙君就一定得是白胡子老头了?”

语毕,他扭身从鼻腔中哼了一声。

那幼态的外表加上老成的动作及语气,外加身边都是几个已然成年的大人,显得他在其中更加矮小,多少就有些滑稽了。

楚楚仙子见自家师父神色不悦,便打岔问道:“师父,我找您找得好苦呀。咱们岛上那棵栗子树没养成,但旁边那棵蔫黄的小野荔树竟成活了,且头一年便结了二百斤果,想将这好消息告诉师父您,但自上回一别,我快三百年没有见到您老人家了,您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呀师父?”

“为师本想寻个清静地好好睡上一觉,游历一番后发现此树正合我意。”祈岭仙君转眼盯着杜芃芃等两人一仙,气道,“这才睡了不到百年,便被人三番五次打搅我清梦,为师太难受了!”

说到此,祈岭仙君便负气转身欲要走:“为师要离开这个伤心地,另寻妙屋!”

就在仙君准备掐诀地遁时,一直未出声的刘楚君忽然眼疾手快,提脚往前踉跄一步,五指一揪,牢牢抓住了仙君一片衣角。

他弯下腰身,垂眼道:“在下刘楚君,请仙君借一步说话。”

楚楚仙子:“我师父现身了?”

杜芃芃:“是的,金光闪闪,灵气冲天,多少有些激动了。”

“他拦我师父做什么?”

“不知。”

“有什么话还要借一步说?”

“有什么话是我杜大仙不能听的?”

正当祈岭仙君愣在原地,疑惑自己为何会被一介凡人给揪住衣角而想走不能走时,有两仙四目相对,眼珠乱窜,偷偷暗中传话。

随后,祈岭仙君便掐个诀连同刘楚君一起带走了。

至于他们去了哪里,杜芃芃和楚楚仙子无法探知,小豆花更是傻乎乎的,刘楚君叫她回去留宿之地等着他回来,她便一路摘着小花小草,哼着小曲回去了。

杜芃芃被仙索拽着,只能沿路跟在小豆花身后同楚楚仙子闲扯道:“谁能想到,我掏个鸟蛋也能把六境天岭的仙君给掏了出来,你说你师父在哪儿睡不好,偏要睡鸟窝里,怎么就好这口了?”

“嘘,我悄悄告诉你,你别说出去啊。”楚楚仙子压低声音道,“我师父有个癖好,就是收集鸟窝,他游历世间所栖息过的窝,都会带回六境天岭藏起来,我也是在逛小市时听年长的仙家提起……”

原来祈岭仙君是人间数万年难得的仙缘极佳之人,自幼被遗弃在道观门口,被凡尘的道长所收养,刚蹒跚学步时便能在挂满鸟巢的树下打坐入定,对世间万物的感知异于常人,七岁时便金光绕身,在一片吵闹的鸟鸣声中飞升了。

“啊?”杜芃芃补话道,“我还以为他真身便是只雀儿呢。”

“有传言说我师父的凡身便是火雀转世入凡尘,否则一介凡胎怎会七岁飞升……”

这边八卦正聊得火热,那头刘楚君眨眼间便被带入虚空之境,一片白茫茫中,祈岭仙君背手而立,面色诧异道:“你说谁叫你来寻我?”

“那位出手救我一命的仙家说他名江舟,叫我往北来寻一位仙君。”刘楚君挽起袖口,露出半截手腕道,“他说我想知道的,仙君您会替我解惑。”

瞧着那手腕上的黑色符线,祈岭仙君蹙眉道:“侍魂识符,你便是用它找到本君的?”

“自入山以来它便在闪动,在我靠近那棵榕树时,它忽然就停止了,”刘楚君收回手来,缓声道,“我便知道仙君一定在此处。”

祈岭仙君捏诀,在刘楚君手腕处萦绕上一丝灵力,片刻后那圈符线便脱落下来,如黑蛇一般沿着灵力来的方向去到仙君的指尖处。

随后,那黑线瞬间变为一页符纸夹在祈岭仙君两指之间,他定睛一看,曜黑的符文之上空空如也,什么都没写。

这是仙神间最隐晦的求助符文,一般不轻易使用,一旦用了,所求之事便是能波及六界的大事。

祈岭仙君小手一抖,扶额道:“这都啥事,江舟这小子将自己赔进去不说,还想让我也来插一脚。你说吧,他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他叫我拜仙君为师。”

“什么?”祈岭仙君双目一瞪,“本君家门之事,他江舟也要来插一脚?”

“请仙君收我为徒。”刘楚君忍着脚痛,双膝跪地道,“在我了却凡尘杂念后,望仙君能予我一次踏入仙途的机会。”

祈岭仙君眉头一跳,直觉这事不简单。他下意识地回绝:“本君瞧你心思不纯,先前你上树叨扰,本君便施法叫你吃了点苦头,但你为让本君现身,便容许旁人再次爬树涉险,此一行为,可算有害人之心?”

“她有仙灵在旁庇佑,且我认为仙君并不会伤人性命。”

“你如何得知她有仙灵庇佑?”

“可听,可见。”

闻言,祈岭仙君这才细细审视面前此人,话头顿住片刻后,方才问道:“如此说来,你这趟是专程来拜师的?”

跪地之人眸光微动,随后双手交叠于额间,伏地道:“我刘楚君自入世以来,便只遭人害过,从未害人半分……”说至此处,他起身立指,“今日在仙君跟前三指立誓,今生绝不残害人命,不薄万物,一心向善,望及仙道。”

山林间松叶簌簌作响,日头逐渐西斜。

杜芃芃同好友的八卦话题已从祈岭仙君真身为何物聊到了地宫某位天官的私闻秘史。

忽地一阵微风迎面而来,随风响起的还有祈岭仙君一句:“楚楚我徒,随为师回家收野荔。”

楚楚仙子正绘声绘色地同杜芃芃闲聊,收到传音后她话头一止,随后拍拍杜芃芃道:“改日我再来找你。”

说着,她便起身,原地遁到了自家师父的镶金浮云上。

瞧着师父正静心打坐,她也盘腿坐下,并在心中默默寻思了片刻,实在憋不住才问道:“师父,那个刘楚君找您说了何事呀?”

祈岭仙君眼皮微抬:“他要本君收他为徒。”

“啊?”楚楚仙子略惊,“那您收下他了?”

“唉,神烦。为师探了探他的生灵,异常纯净,当时倒是想收他,可为师再往深了看,却什么都看不见了……”祈岭仙君两手一摊,心也不静了,“那看不见探不明的部分,是邪是魔还是仙根,连为师都无法得知,这可不敢胡乱收。”

听到刘楚君想当自己的师弟,楚楚仙子瞬间便想到上回杜芃芃所遇之事,好在师父也发现了蹊跷之处,她便顺带将上次杜芃芃那件事大体和师父说了说。

祈岭仙君听完后交代道:“凡尘的事我们不可干涉,但若是有邪魔作祟,我们也不好袖手旁观,你多注意他,有事及时报我。”

“好的,师父。”楚楚仙子点头应下。

刘楚君一瘸一拐地从松林里走回来时,杜芃芃正耐着性子在教小豆花如何煲出一锅鲜美鱼汤。

夜幕渐渐降临后,两人一仙围坐在火堆旁,待鱼汤揭锅后,小豆花熟练地盛上一小碗朝杜芃芃所在的方位自上而下,再由左到右地拜了拜,随后碗中的汤就消失了。

同一时间,杜芃芃手里多了个白瓷碗,里面盛满了热气腾腾的鱼汤。

小豆花接着给自己和刘楚君都盛了鱼汤。温热鲜香的汤汁自喉间淌过,刘楚君这才觉得身体有了暖意。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转头看向小豆花道:“豆花,我们明日就回家吧。”

闻言,小豆花在喝汤间隙问道:“楚君哥哥,那你的宝藏找到了吗?”

刘楚君弯眼一笑,火堆之上跳跃的红色火焰映在他双眸中,显得那丝微笑浅淡至极:“或许是找到了。”

“那我也找到宝藏了。”

“我们小豆花的宝藏是什么呢?”

“是你呀,嘿嘿。”

一旁杜芃芃白眼一翻,咬牙道:“给我打住啊,这么好喝的鱼汤我可不想吐了。”

夜渐渐深了,吃饱喝足后,小豆花躺在草席上睡得很香。

刘楚君和衣靠在树干一侧,微弱的火光映在那张英挺柔和的面容上,能清楚地看到他眼眸紧闭,但不知怎的,杜芃芃总感觉他好像并没有深睡过去。

刘楚君找祈岭仙君所谈之事,楚楚仙子已经传话告诉杜芃芃了,她虽不知道他为何想要拜师修仙,但她隐约觉得应该同他上回梦境中所发生的事有关。

他可能想学点仙术,单枪匹马闯京都为亲人复仇?

但这显然是不可行的,凡间纷争一向不可有仙神干涉,更别说是自己飞升后再回去找人寻仇这种有悖常理常情之事。

杜芃芃正想得入神,目光不自知地便落在那张脸上。

火光渐暗,在浅浅一层暖黄光影的映照下,那双眼睛缓缓睁开,漆黑的眼眸中除了闪烁的微弱火光,还有小小一道鹅黄色身影。

一人一仙,两双眼睛就这样突然地在这个平静的夜晚撞在了一起。

四目相对,杜芃芃一瞬间回过神来,脑子却如同卡壳一般丧失了运转能力,唯独余下慌乱的心跳声直冲脑门。

“你这般盯着我看,我睡不着。”

他浅浅一句,却如千斤重物砸于水面一般,在杜芃芃的心里激起无数骇浪。

杜芃芃难以控制地微微张口,磕磕巴巴道:“你……你你你,你……”

见她磕巴半天没再吐出第二个字,刘楚君挺身坐起,双手拢了拢衣衫,看着她继续说了第二句话:“我觉得今晚的月色不错,突然就想同你摊牌,不想再装了。”

杜芃芃一听,直冲脑门的除了心跳声,还新添了几分怒气。

她用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终于吐出了几个字:“你你你……你什么意思?”

对方并未回答她好不容易挤出的问题,而是看着她极其认真道:“我有一个计划,想同你合作……”

至此,杜芃芃脑子算是终于转明白了,那个“装”字的意思,是他自始至终便一直能窥见她的魂身?

她咬牙打断道:“合作?我现在特别想狂揍你,能不能让我先打你一顿再聊啊?”

“有关江舟,你真的不想听一下?”

呵呵,天大的事也得等我揍完再说。杜芃芃起身走过去,捏起拳头就给了他一顿雨点小炮拳,揍得他晕头转向,倒头就睡。

“我让你睡不着,月色如此迷人,赐你一场好梦还不简单?”

树梢忽地惊起一群飞鸟,腾飞于寂静的夜空之上。

第二日天光大亮,小豆花睁开蒙眬的双眼,先是瞧见神仙姐姐躺在自己旁边,却拿背对着她,再是楚君哥哥手脚不停地收拾包袱,也是拿背对着她。

小豆花慢悠悠挺身坐起,揉揉双眼道:“楚君哥哥,我昨夜好像做梦了,梦里有人在打架,可凶残了。”

刘楚君背对着她,轻声回道:“哦,哥哥也做梦了,但哥哥睁开眼就忘了,凶残的梦,咱们要快快把它给忘掉,以后都不该再想起来才对。”

“好。”小豆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发髻,松松散散很是凌乱,于是说道,“楚君哥哥,你能帮我梳梳头吗?”

“啊,梳头啊,”刘楚君手上动作一顿,“哥哥梳得不好,要不你请你的神仙姐姐帮你梳一下?”

“不会,别叫我。”杜芃芃斩钉截铁道。

小豆花眨眨眼,道:“神仙姐姐,你醒了呀?”

杜芃芃背着身没搭理她。小豆花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于是只能把目光再次投向刘楚君。

只见刘楚君的背影愣了片刻,随后,他缓缓转身过来,淡定说道:“那还是我来吧。”

小豆花看着走过来的人,那张脸突然之间好像变得不像楚君哥哥了,一双眼睛微微肿起,周围一圈均是紫红色,嘴角也是一片紫红,微微发肿。

她瞪圆了眼睛,问道:“楚君哥哥,你的脸怎么了?”

“呃……”刘楚君顿了顿道,“昨日夜里有山猪出没,我撵猪时不小心摔的。”

“哦,那你要小心呀,山猪可凶了。”小豆花傻傻地回道。

晨时的松林里,空气湿润,怡人心脾,风清鸟鸣间,隐隐夹杂着一句:“你俩才是山猪,你俩全家都是山猪!”

下山的路程比来时快多了,仅用了四天便回到当初与梁年年主仆二人分开时的那个留宿地。

这一路上小豆花精力充沛,背着小篓连奔带跑的,杜芃芃盘起腿来随她拖着走。

偶尔和刘楚君并肩时,刘楚君也会试探着同她聊两句,什么“天气挺好”“这野果挺甜的”“下山是不累哈”等等废话,杜芃芃连个眼神都没甩给他。

当晚,刘楚君准备将就着原来那个地盘留宿一晚,刚拾起一堆柴火来,便听到熟悉的呼唤声:“刘兄!”

未见其影,先闻其声。

一声“刘兄”的余音消散完全后,他们才见梁年年扛着包袱从山上跑下来。

近了,梁年年爽朗笑道:“哈哈哈哈,这番缘分真是巧到我都想拍手叫绝啊,看来今晚又能蹭刘兄拾的柴火……”

话至此处,梁年年突然顿住了。他近身仔细观察刘楚君片刻,疑惑问道:“嘶,刘兄你这脸怎的青一块紫一块的?这是同谁打架了?”

梁年年包袱一扔,卷起袖子道:“我就说要一道走,瞧你这一脸的伤,定是对方人多,我呸,是哪个杂碎……”

“不不不,不是,”瞥见一旁杜芃芃面色阴沉,刘楚君连忙打断道,“是有天夜里梦游,自己给自己打的,我从小便有这怪癖,偶尔发作一次,不打紧,不打紧的。”

追猪摔的这理由只能拿来骗小豆花,刘楚君也没想到竟还能在这座山里再遇见梁年年,是以,情急之下只能如此编造了。

闻言,梁年年上下审视他片刻,这才缓下气道:“不能吧,你对自己都能下这狠手?”

此时正巧后面的阿祁背着小篓赶来,他见到刘楚君那被暴揍过一顿的脸,也喘着粗气问道:“刘公子这脸是怎么了?”

梁年年回道:“梦游,自己给自己打的,是个狠人啊。”

“嗐!”阿祁拍着胸口回道,“从前我们村里有个老汉也是夜夜梦游,身上随处可见的伤,寻了许多良医都无用,这病难治啊,但后来听说老汉娶了个媳妇,就再没梦游过了,若刘公子想治病,也得抓紧了。”

“啊……”刘楚君尴尬应道,“好的,好的,谢谢两位兄弟关心,咱们先生火吧?怪冷的。”

至此,这事才总算是过去了。

第二日,梁年年主仆二人决定同刘楚君和小豆花结伴下山,一路上梁年年讲他们进山后的所见所闻,讲得绘声绘色。

“刘兄,我猜我和阿祈这趟寻宝之旅定是有神仙福佑,我们在一个断崖后见到一只九色皮毛的鹿,就是《稗山花祭•思青集》中所描写的九色鹿,美到不行,虽说我们遇见的只是普通的小鹿,并未像书中所写的那样化身成倾国绝色的小鹿妖,但也算一饱眼福了,而且只有我和阿祈看见了,其他人根本没这福气。”

“是呀,我家公子回去都能吹上好一阵子了。”阿祁背着小篓开心道,“而且这次我们公子采到了很多珍稀的药材,连同行的小医官都夸他同药材极其有缘。”

梁年年继续接话道:“这躺真是没白来,我最想为我阿娘寻的那味药材也采到了两株。刘兄,我真的太开心了,你会不会嫌我话很多呀?”

“不会。”刘楚君发自内心地笑道,“听你说的这些,我也很替你感到开心。”

梁年年挠挠头道:“那就好,我有时候高兴就控制不住话茬,嘿嘿。”

几人一路聊一路走,梁年年的情绪很是高涨,能够看出来他对这次进山所得十分满意。

但大家似乎都忘了自古有老人言,遇到的好事不可随时挂在嘴边,说得多了,好运气便会从嘴巴里溜走。

于是,四人一仙在下山途中经过一处茂密树林时,忽然之间就从四面冲出七八个彪形大汉,手持狼牙棒,面佩三角巾,高喊:“此树非我栽,此路非我开,但你要从此路过,就得留下买路财!”

这蛮不讲理的口号方落下话音,两拨人便互相瞅了起来。

这看上几个来回后,双方都觉得对方颇有几分眼熟,其中一大汉扛着狼牙棒往前凑了凑,眯眼盯着小豆花片刻,忽地想起什么,回身吼道:“咦呀,又是上回那大姑娘啊,头儿。”

那位“头儿”往前走走,看清几人后,十分气恼地往地上啐了一口道:“又是这几个穷鬼,老子若不是来抢劫的,这缘分还真得往拜把子那方向想想了。”

四人:“……”

今日这事杜芃芃并不打算插手,一是这帮人上次也接触过,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二是光天化日之下,她总不能再抓鬼界的小家伙来用吧?那太容易穿帮了。

杜芃芃环手站在一旁,同小豆花一番眼神交接后,她悠悠开口道:“放心,你们太穷了,多半人大哥是瞧不上的。”

上回吃了话多的亏,这次刘楚君也不敢多言,瞧着一旁梁年年忍不住要开口,刘楚君看着他轻轻摇头,提醒其言多必失。

梁年年瞥见,便硬生生将到嘴边的话给憋了回去。

那位“头儿”将刘楚君一行人从左到右审视一遍后,蹙起眉头,颇为嫌弃道:“快走快走,别耽误了哥几个做下一单生意。”

说完,他扭头冲身后的兄弟们喊道:“哥几个再往小树林里藏藏,一会儿都给我把气势整满,别趴那儿睡着了啊!”

瞧着前面的壮汉们都将路给让开了,刘楚君连忙拉着小豆花,领着梁年年主仆二人提脚快速往前走去。

只是不知是紧张还是步伐太快,走在后头的阿祈忽然左脚绊右脚,“吭哧”一声摔在了一壮汉脚边。

阿祁背上的小篓惯性往前一翻,背篓中的物什全数撒漏而出,他心底一慌,忍着痛手脚并用爬起来,连忙将背篓给扶稳。

一旁梁年年反应也快,返身回来手脚麻利地捡拾着地上的药材。

“这都是些啥东西?”那壮汉蹙眉问。

梁年年捡拾的手一顿,随口谎称:“都是些山中野菜。”

听壮汉未再出声,梁年年拾起地上的东西重新放进背篓中,便搀上阿祁欲快步离开。

只是刚提脚没走两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慢着。”

那壮汉跟上来,围着主仆二人细细观察了一圈,吓得阿祁紧紧抓住腰间的背带,生怕对方上手来抢。

观察片刻后,那壮汉将狼牙棒往肩头一放,道:“你俩,把衣服脱了。”

主仆二人面面相觑,都摸不清对方要做什么。

见他俩迟迟不脱,壮汉急道:“脱啊,愣着干什么。钱财你几个没有,但我瞧你俩这黄绸里衣还能换上两个子儿,怎么,舍不得给俺哥几个换两口酒钱?”

听着对方仅是要衣服,二人默默松了口气,梁年年边脱边小声道:“舍得舍得,这衣服穿半月了,你们只要不嫌弃便行……”

还在前面两步的刘楚君将小豆花背过身去,随后折返回来,他借着阿祁脱衣服的间隙顺手将背篓接过。

四人本想这下应当能顺利离开了,不想那壮汉挑着衣服走之前,看了看刘楚君手上的背篓,道:“这个也给俺拿来。”

阿祁见状一急,脱口道:“那就是点野菜,你们要了作甚?”

“野菜?野菜你急什么?”说着,那壮汉便要上前来抢。

阿祁连忙将刘楚君手里的背篓率先抢过,慌道:“这个不行,不能给你们。”

这动静一闹,又引来两壮汉将几人团团围住,其中一人单手将阿祁如同拎鸡仔一般拎起,摔在地上怒目道:“哥几个要什么不要什么,可不是你说了算的!”

背篓再次倾翻,瞧着散落地上的药材,阿祁忍着眼泪忍着痛,又爬着去捡。

一旁的梁年年咬着牙,忍了又忍,半晌才泄气道:“阿祈,别捡了,给他们,咱们走。”说着,他便上前去搀扶。

阿祁眼泪一掉,道:“可是……”

“各位好汉,这荒山野岭的,相遇便是有缘。”见状,刘楚君只好出言打断,他朝那些壮汉缓缓说道,“也就不瞒各位,篓中都是些治病的药株,你们拿去也无用。我方才想起,身上还有些碎银子,各好汉拿去买点下酒菜,往外奔波一天了,是该吃好喝好。”

他说着便脱下外袍,将腰间里衣上缝补的一块粗布给撕扯下来,小心地往手上一抖,随之“啪嗒”掉出两块碎银来。

“咦呀,瞧着你穷,没想到还有点东西。”

那伙大汉围过来就将刘楚君给周身搜了个遍,那外袍、里衣上缝补过的每一块补丁中都藏着少许碎银,搜刮出来一看,还真不少。

清晨的日头已渐渐当头,披着茂密树林间洒下的斑驳日光,两男子衣衫单薄,另一位不止单薄,还漏风。

杜芃芃抱手看着,吐槽道:“有肉有酒有菌汤,一群大男人还怪会过日子的。”

那头,刘楚君理了理自己勉强能挂上身的袍子,便招呼着大家重新上路。

梁年年和阿祁小心拾放好药材后,颇不过意道:“刘兄,今日多亏你了,待我回家后定会将今日你舍的钱财送还给你,只是这衣服……”

他有些不忍直视,顿了顿道:“要不,你不介意的话,我把遮袍撕来给你披一下?”

“不用了。”刘楚君上前道,“另外只是些碎银而已,倒不必你再跑一趟。”

“那不行。别的不说,今日若没有刘兄,我辛苦这么久为我阿娘挖的药材就没了。”

“那这样吧。”刘楚君停下步伐,想了片刻道,“你若实在过意不去,我近来家中有些杂事要安排,家里就我一人,有时间的话,我请你来帮我招呼一下。”

梁年年拍胸脯应道:“那肯定行!我别的不多,就时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