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用恐惧织一场美梦

傍晚时,刘楚君一行人在山腰处遇见另一拨自南阳而来的寻药人。

那些人不仅手中工具齐全,更有两位闻味识材、精通药理的小医师在其中,梁年年为早日寻得药株,便决定同他们结伴而行。

分别前,梁年年正色道:“虽不知刘兄为何进山,但还是想在此问问刘兄,你和豆花姑娘打算往何方去?若之后深山有缘再遇,我们彼此间好有个照应。”

“往阴北方去,”刘楚君淡言道,“至于路尽于何处,我尚且也还不知。”

“好,刘兄,一路珍重。”

“珍重。”

几人就此分别,刘楚君领着小豆花越往北走,地势便越是平缓。

按理说地势越平缓,气候该越温和才对,可杜芃芃却觉得越走越阴冷了,绵延不见尽头的茂密山林里,显得走在其中的两道人影越发渺小。

杜芃芃瞧着一语不发、埋头赶路的刘楚君,心中越发想知道这小子到底藏了什么不能与人言说的秘密。

夜里休整时,杜芃芃直至子夜才在空气中嗅到一丝不对劲的苗头。她猛然起身,目光扫过刘楚君休憩之处,轻缓摇曳的微弱火光下,刘楚君正和衣靠在树干旁,长睫落影,呼吸轻柔平和。

杜芃芃收回目光,又四下看了看,周围安静得出奇。

屏息观察片刻,就在她想放松警惕时,林间忽而闪过一道黑影,她吓得一激灵,猛然起身却被腰间的仙索给拽了回去,摔了一个屁股墩。

来不及喊疼,杜芃芃快速掐诀隐去腰间仙索,捏紧灵囊朝林中黑影追去。

可紧追了半盏茶的工夫,依然只能吃那黑影的脚下土,想着囊中灵力渐瘪,杜芃芃心下一横,蓄起满掌灵力,抽身一跃,同时快速出手,猛地抓住那黑袍一角。

“何方妖怪,速速现身!”杜芃芃喊道。

那黑影愣了一下,夜幕寂静中,杜芃芃清晰地听到“啵”一声,随后对方缓缓回头道:“妖怪你个头,快放开,别耽误你老姐姐办正事呢。”

“楚楚?”杜芃芃咬牙,“你来这儿做什么!”

楚楚仙子顶着头上被吓出的新鲜蘑菇,将自己的袍子从杜芃芃手里抽出来,道:“你就在这儿等着,天亮前我回来找你。”

说着,她便捏了个罩将杜芃芃困住,自己则裹了裹袍子,一溜烟消失在夜幕里。

“你要去哪儿啊,你不带我?”杜芃芃囔囔道。

瞧着早已没影的小树林,杜芃芃狠狠踢了两脚保护罩,嘴上气鼓鼓道:“嘁,谁稀罕追着你,还弄个破罩来,能困住谁呢?”

说着,她便捏出一小丝灵力来试试水,只见那水波状的圆罩仅是晃了晃,随后便恢复了原样。

算了,劳碌啥呢,灵力不要钱?躺平吧。

杜芃芃一屁股坐下,闭眼听着周围静悄悄的,不对,有动静,且这“嘤嘤喏喏”的声音越来越近。她猛地睁眼,扭头瞧见身后不远处有只胖嘟嘟的魇兽,瞧着该是刚孵化不久,肚子圆鼓鼓的,想来今夜刚饱餐了一顿。

闲来无事,杜芃芃便将自己特意珍藏起来的那个一夜暴富的美梦从捕梦夹子里抽出来,想将那只小家伙骗过来玩一玩。

不料,那竟是只颇有风骨的小兽。正常的魇兽是不食人美梦的,那小家伙不仅对她的美梦毫无兴趣,甚至还生了气,蹬起蹄子便埋头冲了过来。

“哎,不吃就不吃,你凶什么?”

杜芃芃下意识往后闪了闪,随后眼睁睁瞧着那小家伙闷头撞在楚楚仙子设下的屏障上。

她收起美梦,看着那小家伙撞得晕头转向,大大的小鹿眼晕乎乎地转了转,随后它竟张了张口,原地吐了?

无数个发着光的白泡泡从小家伙口中吐了出来,缓缓浮于空中。

杜芃芃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让你贪吃,这下可吐爽了吧?”

小家伙晕乎乎地踉跄了片刻,最终撑不住原地倒了下去。

见状,杜芃芃连忙嚷道:“喂,你个小坏蛋,碰瓷呢?”

说着,她便上前弯腰观察起来,这才发现那小兽呼吸平稳,圆鼓鼓的肚子上下起伏着,原来是睡着了。

杜芃芃转眼看向周围飘浮的白泡泡,里面皆是世人噩梦,若让这些小东西随意飘走撞上了凡人生灵,便会让人记忆混乱,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徒生恶意。

真是越穷越来事。

杜芃芃心里吐槽着,手上却用灵囊中仅剩的灵力催动随身带着的捕梦夹子,一丝丝散着暖黄荧光的细线将空中飘浮的无数白泡泡给牵进屏障内。

她本想先将这些梦境收着,等楚楚仙子回来再交给她带去地宫找个老师傅炼了,可收集到最后一个泡泡时,她竟透过泡泡的朦胧波纹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杜芃芃随即停下手里的动作。

只见那团梦境里火光冲天,刀枪碰撞间,有名男子抱着怀里的孩子在长廊中拼命奔跑。

她伸长脖子凑上前,想看得再清楚些,不料林间一阵风起,那白泡泡也往前飘了飘,轻轻一下碰在鼻尖上。

她眼睛一瞪,还来不及张嘴,魂身便原地消失了。

一眼不见尽头的凡间集市上,四处张灯结彩,夜里街道上人与车马近乎挤攘不开。

在这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中,唯有临街的一座大宅高门紧闭,宅内殷红的火光在这个喜庆的节日里并不显得突兀。

长廊灯火通明,廊下偶有趴倒的仆人,周身皆是鲜血,口中似乎还呓语着什么。

可那男子根本无暇顾及,四处皆是提刀砍杀的贼人,莫要说宅门,就连拳头大小的鼠洞皆有人把守。

他抱着个约莫三岁的女娃,跑过长长的连廊,身后无数近乎癫狂的贼人紧追不舍,走无可走之下,他抱着女娃跑向后院。

跑至平日一家人品茶看戏的浣翠湖边时,他甚至还来不及安抚怀里受惊大哭的孩子,便被一剑穿心,连带着怀里的孩子一起坠入了湖中。

胸口涌出的鲜血瞬间染红了周遭湖水,他紧紧抱着、紧紧抱着,可怀中却突然空空如也,没有了哭声,也没有孩子。

他猛然睁开眼睛,入眼的仅有随着水波层层**开的鲜血,殷红得刺眼。

那年的除夕夜也是立春日,是个难得一遇的好日子。

湖水早已褪去寒意,起初他并未觉得冷,只是被深深的窒息感扼住了喉咙,心中越是恐惧,就越是僵直了身子无法动弹。

他就这样慢慢沉入水底,慢慢感受着鲜血涌出的痛感,身子逐渐被寒冷裹覆,直至视线逐渐模糊……

就在他感觉身子越来越轻,就快要同水融于一体时,耳边忽而响起一阵闹市的嘈杂声和有人略带几分不耐烦的语气道:“快快快,交租了,交租了,晚交一刻,小心本大仙收你息啊!”

他睁眼的同时也一屁股摔在了地上,周身衣裳湿哒哒的,连带着周围都淌出一片水渍。

他疑惑地寻着声源回头望去,目光由下而上瞧见一位身着暖黄长裙,用长剑挑着布袋扛在肩头的女子正站立在自己身后,两人四目相对,均是愣了片刻。

“嘶……”他小小地疑惑出声,随后扭转视线看向自己,双手探了探胸口,伤口消失了,血迹也消失了。

他摸了自己片刻,确认无碍后,又回头看向那名女子,似是思索了一会儿,才缓声道:“冒昧问姑娘一句,此处是何地?”

“地宫小市啊。”

闻言,他前后左右看了一圈,发现自己正置身于闹市之中,一眼不见尽头的长街两旁均摆满了小摊,摊前客来客往的模样同凡间集市并无不同。

只是那摊上售卖的物品千奇百怪,能自己站立书写的羊毫笔、飘浮的珠光小扇、大小收缩自如的铁锤等等,皆是些他从未见过的稀奇东西。

他收回视线,思索片刻后缓缓问道:“再冒昧一问,姑娘是……”

“我?”杜芃芃突然觉得肩头有点重,于是双手握着剑将布袋往前挪了挪,“我是……”

话至此处,她恍然顿悟,如今这混乱场面想必是因她无意戳破了刘楚君的梦魇罩,而恰巧自己的美梦收于捕梦夹子中未设护罩。

于是两缕梦境这么一撞,她的魂身便被扯入美梦的元神里。

刘楚君一介凡人的梦灵,必然是会被拽入她杜大仙的梦境中。

这不就巧了吗?借此一梦,该好好同他交流一番呀。

杜芃芃眸光一闪,立马道:“本大仙是天帝钦点的灶王神,你可还记得七岁时你在田埂边拾到的那尊神像?”

“呃……”

瞧着他似是不信,杜芃芃蹲下身子,将肩上的布袋滑至脚边,看着他缓声道:“你姓刘名楚君,家住花蛤村,因为穷只能安家村口马棚,以拾荒为生,我说的可对?”

“对是对了那么一些……”

“那不就行了。”杜芃芃打断道,“本仙现在问你,那尊神像你为何不供?你可知亵渎神灵金身,来世入不入畜生道可全凭我心情定夺的?”

“呃,这……”刘楚君正要说话便被打断了话头,有远处的小摊贩跑来,手中捧着数只灵囊。

那小贩打断道:“手边散钱不多,拿些灵力来抵租,杜仙人您数数可够了?”

杜芃芃回头一瞥,数也不数便撑开脚边的袋子,回道:“行行行,扔里边吧。”

杜芃芃这个美梦,那是很久以前便做下的,想来是穷够了,那晚睡得十分香甜,梦中她翻身一跃,成为拥有整条地宫小市零摊的包租仙,每日睁开眼便掐着时间去挨个收租,那钱真是用麻袋都装不下。

由于这梦实在太美,她才咬牙斥巨资全款拿下一个捕梦夹子,将这美梦收入其中珍藏,闲来无事时遁入梦境过把瘾。

收下灵囊,杜芃芃系紧了脚边布袋,起身道:“此处嘈杂,不好深入交流,你起来跟我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她使出三分力道拽了拽,那装得鼓鼓囊囊的钱袋子竟未曾挪动半分,于是她又转头瞧着刚爬起身,正拧着衣物水渍的人道:“你帮本仙把这袋子扛上,虽说是场梦,但本仙也不会亏待你的。”

“啊,是梦啊。”刘楚君放下衣袍,抽手将布袋扛起,“想来也该是梦,否则凡尘土上,如何能得见您这般美貌的仙子呢。”

这话听着怪好听的,杜芃芃将手中仙剑一收,挑眉道:“你这嘴还挺会说,我可告诉你,少往嘴上抹蜜来打本仙女的主意,咱们做灶王神的,虽说官位略低,但总归还是仙籍,你一介凡人能入我梦来就已经是震天的福分了,明白不?”

说完,杜芃芃捏诀采了朵软绵绵的云到跟前来。那浮云又大又白,要换作平日她可舍不得使这么多灵力,但如今是在美梦里,她花起钱来丝毫不心疼。

刘楚君在云下观摩片刻,便肩扛布袋跟着杜芃芃踏了上去,随即也不回应她的话,转而问道:“可方便问问,仙子要带我去哪儿?”

“三境天岭,幻妙池。”

这地方好啊,从前江舟公子带她来过一次。

那回是地宫某个掌案簿的鲤鱼小仙同凡人有了情爱纠葛,一时想不开便叫邪物给侵了仙灵,在翎刹仙君的追捕下逃入幻妙池中,当时身为地宫掌权者的江舟公子受命来此度化鲤鱼小仙。

说是池,其实是夹在两面蜿蜒陡崖之间的小河,陡崖上长着许多湛蓝的不知名小花,一眼看去,衬得河里的水都蓝得发黑。

江舟公子挥手在河面上捏了条细扁的小舟,领着她顺流而下。

扁舟所过之处,激起的水波散着莹莹蓝光。

陡崖上时有坠落的小花,掉在水中不过须臾,便似被夺了色彩一般,变成了透明的小白花。

一朵朵浮于水面,好看极了。

杜芃芃曾听共事的仙友说过,在天界,仙灵受侵的仙家若不能成功化去魔障,便会被绞入噬灵轮,千千万万年永无天日,不说修仙成神,就连入魔道苟且的可能都没有了。

当时杜芃芃便在心中感慨做神仙也不容易啊。

她散漫地倚坐在扁舟上,一手垂于河面轻轻搅动着水波,瞧着一层层**开的蓝,突觉困意便不小心睡了过去。

待醒来时,她已经躺在了自己的小破**,出门后便听说江舟公子成功化去鲤鱼小仙的魔障,并将小鲤鱼交由中天庭投下凡尘应劫去了。

此处也算是杜芃芃短短仙生里见过最好看的地方,她在美梦里收完租便会来此小憩片刻。

望向崖下那满河的蓝光,她时常会做同一个梦,梦醒后什么都记不清,却总能在不经意间记起一句话。

是梦里那人声若幽泉道:“就唤你芃芃可好,我听凡尘有言之,我行其野,芃芃其麦,我很开心你能到我身边来,便盼着你无历别事,如田野麦穗般,茂盛生长。”

登仙造册那日,拈着墨笔的老仙君问她名号,江舟公子在一旁冷声道:“芃芃。”

如此一合算,她便将梦里那声音和江舟公子对上号了,只是在口气这方面略有不同。

梦里的声音她偶尔想起时是柔缓的,听来如幽泉般沁人,暖意洋洋,可面前这位……

杜芃芃赶忙摇摇头,想挥赶脑子里江舟公子一板一眼,日日端正着神色教诲她专心修炼的模样。

至于这个“杜”姓,也难为老仙君不眠不休三日才在族册中找到数万年前蘑菇界里第一位升仙的前辈,名号为“杜昂大仙”,于是她便也领了“杜”姓。

临走时,造册的老仙君啧啧不满道:“你族仙者寥寥,还得要努力啊。”

杜芃芃临门一跌,堪堪回:“啊,我尽力尽力……有劳仙君了。”

她也是那日起才知自己的真身竟是朵仙菇,想起不久前在小市下肚的一碗蘑菇闷面,她顿感不安,连忙朝一旁敛袖速走的江舟问道:“公子,我也是刚刚才知晓我自己就是朵蘑菇,话说这天界有没有蚕食同类要受刑或者是自身遭到反噬之类的说法?另外就是主观不明知这块可否从轻……”

江舟公子脚下不停,仅是嘴上轻飘飘打断道:“菌菇纳地气而生,本便不在修灵万物之内,食用菌类可放心吃。”

话末,他又补充道:“你既长成仙菇,实属难得,务必要踏实精修。”

又是这话,精不精修的杜芃芃没怎么听在心里。

倒是在遇见楚楚仙子后,在吃这方面,她对小蘑菇的喜爱一度险胜了麻辣口的小鱼干。

妙幻池那崖上有处宽阔之地,长了棵千年的槐树,已修成精怪,但尚未入仙籍,一蓬金灿灿的枝叶如同长明灯一般,照得幻妙崖时时亮如白昼。

偶尔微风起时,飘落的槐叶会于半空处化成浑身散着暖光的蝴蝶飞向四方。

这边刘楚君刚落地便瞧见此景,漫天荧光飞舞,美得不像话,也就这一刻他才真正有了置身仙境的感觉。

他正痴于此情此境,身后突然响起一句:“那是嗤灵蝶,你那二两梦灵还不够它塞牙缝,再看小心你就此睡过去,再也醒不了了。”

“啊!”刘楚君倒吸一口凉气,立马闭眼道,“如此危险,姑娘何不早说?”

瞧他那样,杜芃芃挥手将周围的嗤灵蝶赶走,眯眼笑道:“谁知道你这般经不住**了?过来。”

她说着便在崖边捏了套玉桌坐下,继续道:“你坐下接着说,本仙那尊神像你为何不供?”

刘楚君睁眼,瞧见四处皆没有乱飞的小蝶了,这才提起袍子转身上前,落座道:“先前姑娘也说……”

“住嘴,叫仙子。”

杜芃芃身一正,那仙家风范就起势了。

刘楚君瞧着她顿了顿,继而换言道:“呃……先前仙子也说了,我因贫只能安家马棚,那马棚陋室,连个正经灶台都没有,又如何能供得仙子的神像呢,是吧?”

“你当真这样想的?”

“当真。”

杜芃芃眯眼审视他一番,道:“那既如此,你还藏本仙神像作甚?今日我便同你坦白说了,你若供不起,就早些将本仙的神像转入他人手中,叫人给我供上,我又何至于要用这梦境来疗愈生活的苦?”

“仙子神像我定是要供的,”刘楚君轻言笑道,“既然那尊神像机缘之下到了我手上,便没有再送他人的道理,只不过现下的条件是欠缺了些,待时机成熟,我必会香火不断,百粮相供。”

时机?什么时机都十年了还没成熟呢。

杜芃芃心里吐槽着,虽是不太信他,但这梦境难得,若是等天亮小豆花一醒,她就该原地消失了。

于是琢磨片刻,她忽地话锋一转,问道:“我掐指一算,你这人不简单呀,方才我探得你梦境中火光冲天,你还抱着个孩子在逃命,那孩子是谁?”

“是家妹。”

闻言,杜芃芃下巴都快惊掉了。

瞧着她双目瞪圆的模样,刘楚君面上反倒不见什么情绪,他看着她缓缓道:“我生在京中商贾之户刘氏,七岁那年族中亲支谋夺家产,于深夜将家父家母杀害,我抱着家妹跑至后院时被贼人拦下,家妹命丧贼人之手。

“此后我便总会梦见自己救下了她,从七岁至今,梦里唯独我的模样有过变化,每次我都抱着幼妹穿过长廊,要么是永无止境地逃命,要么是一剑穿心,坠湖后惊醒。”

“啧啧啧!”杜芃芃跑偏了重点,“这么说你还真是有万贯家财了?”

她说着便掐诀幻出许多好吃的小食,接着道:“给你弄点东西吃,这个云团可是仙界美食榜的头一号,说不开心的事就要配上好吃的才行,你尝尝。”

她不是跑偏了重点,而是耳中所闻之事略显沉重。作为端起架子的灶王仙子,实在不知如何安慰,另外她也不想他陷在那番痛苦的情绪之中,只好以此方式来试图拉他一把。

而此番心思,刘楚君又如何会不知呢?

瞧着她一边摆弄小食,一边将白糯糯的团子推来自己手边的模样,刘楚君眉眼一弯,笑应:“从前我夜夜梦魇,总觉得人世万千,无人能解我困局,这次遇见了仙子,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是一场令我欢喜的美梦。”

一阵小风悠悠过,又落下无数噬灵蝶游于半空,莹莹暖光搭着那张俊脸说出的低声话语,倒是浪漫。

可惜某仙小手一挥,全数赶走道:“你且先同我说说,你是如何逃亡到花蛤村的?”

江舟公子被神判押走的那日,杜芃芃正陪小豆花在河边捡石子,忽地一只白兰蝶撞在她肩头,能接触到她魂体的必不是凡物,她顺手接住,只见那只蝶落在掌心后瞬间化成了一缕轻烟,于半空现出一个“护”字。

是谁向她传话?要她护什么?

带着疑问,杜芃芃在小豆花熟睡时出去沿白兰蝶来时的方向找过一遍,什么都没有发现。

三日后,地宫便传来新任宫主的消息,以及江舟公子因干涉凡人命数,被羁押于神讯司一事。

那时,杜芃芃才恍然明白,原来是江舟公子传话于她,可他要她护什么?

她托关系查了江舟公子此前受供的人家,是东边一户重臣府邸,如今一家安康,不曾涉及什么命案,那公子干涉的是谁人的命数?

想来江舟公子所救之人便是要她照护的人了,于是,她才请楚楚仙子帮忙,最终发现那人竟是落脚村口马棚的刘楚君。

但关于江舟公子为何要插手凡人命数,中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杜芃芃一概不知,或许就连神讯司也没能审出什么。

“应该也是天上来的神仙。”刘楚君应道,“当时慌乱,我感觉他就像凭空出现一般,他叫我往西苑的后山跑,还将我的小马牵给了我,让我跑出去之后往西边去。”

“就这样?”

“就这样。”

杜芃芃眉头一蹙,直觉这事不该这么简单,若仅仅只是指了个方向便被判入涂灵险境,那这群审判司的老头子多多少少就有点过分了。

“对了。”杜芃芃突然想起什么,转而发问道,“我掐指一算你有一箱银锭子啊,那钱从哪儿来,又去哪儿了?”

似乎是没跟上杜芃芃换话题的速度,刘楚君“嗯?”了一声后,才道:“哦,那个啊……”

话刚开口,杜芃芃虎躯一震,直觉不妙,不等她再听半字,她的魂身就从梦灵中脱出,须臾间回到了小豆花身侧。

还处于梦境中的刘楚君只见对面的仙子腰身一挺,眼神空洞片刻后,忽地起身,绕着小桌快走一圈,嘴上念念道:“不能废,不能废,我要拒绝摆烂,要发愤图强,要一日诵心法十页,三日熟练一术,十日通读仙术小札,百日上三境天参加上仙小考,勇往直前,无须三年五载,我便能实现仙生自由,成功躺平了!”

刘楚君还尚且有些摸不着头脑,于是唤了她几声,发现她既听不见,也看不着自己了。

于是,他便静静坐着,看她团团转上数圈后,幻出一本小书捧在手上,看上片刻眉头一蹙,吐槽道:“写的什么破符文,看也看不懂!”

又绕了两圈,她将手中小书一扔,一屁股坐下将身子瘫于桌面上,叹气道:“唉,累了累了,先睡一觉。”

静了片刻后,刘楚君歪头看了看她,先前还志气满满的仙子现已闭眼睡了过去。

她睡着时不似寻常那般眉目飞扬,本不算圆的脸颊因两腮圆润而增添几分幼态,枕在臂弯之上的呼吸极其轻浅。

刘楚君不自觉间便定定看了许久。

直到一阵微风起,吹落的叶片化作无数暖黄的灵蝶四下飞舞。

眼瞧着有那么几只不知趣的就要落在那张熟睡的面颊上,刘楚君下意识便挥手去驱赶,哪料他指尖不小心触碰到那些灵物,须臾间,数只灵蝶便化作一阵黑烟消散在了风里。

山间天光渐亮,小豆花醒了。

杜芃芃一个挺身坐起,目光看向刘楚君所在的位置,他正和衣睡得死沉。

“快快快!”杜芃芃转手去将睡眼蒙眬的小豆花给拍清醒了,“快去将你楚君哥哥给叫醒,那臭小子还在我梦里。”

她的魂身一走,梦境中的那个她便会像工具人一般无限重复她做梦那天所做过的事情,她可不想让一介凡人去目睹她的摆烂日常。

小豆花睡眼惺忪,慢悠悠爬起身道:“打扰别人睡觉很不礼貌的呀,神仙姐姐。”

“你对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就礼貌了?”

杜芃芃一想起这个就生气,司命那厮使的损招还真是厉害,连楚楚设下的屏障都无用了。小豆花一醒,竟直接将她给拽出了结界。

听她如此说,小豆花也不敢再还嘴,揉着眼睛走过去,蹲下身轻声道:“楚君哥哥,醒醒,天亮啦。”

杜芃芃抱手跟在一旁,指挥道:“大点声,拍他。”

话音方落,楚楚仙子便腾空出现,她跟在杜芃芃身后,往前看了看,随后拍了拍杜芃芃:“梦里?他为何会在你梦里?”

“哎,吓我一跳。”杜芃芃全身一激灵,回头道,“楚楚,你最近越来越诡秘莫测了,我告诉你,昨晚的事你不给我交代清楚,咱俩就这样,处不了了。”

楚楚仙子往前一绕,也同小豆花一般蹲下身,轻飘飘地应道:“你别急呀,我找时间再慢慢同你说。”

她嘴上说着,目光却上下打量刘楚君,末了又接道:“你们俩一起做梦了?”

“是他的梦灵撞进我梦境里了,就上回我收藏起来的那个梦,你知道的吧。”

“哦,知道,懂了。”

杜芃芃说着也同她俩一样蹲下,一人两仙就这样蹲在熟睡的刘楚君身侧。瞧着小豆花慢悠悠地叫半晌没反应,楚楚仙子往上一扬手,一颗铁实的松果便直直砸在刘楚君的额角上。

和衣侧躺的人因额间刺痛而醒来,迷蒙睁眼间,忽地周身一抖,环胸的手肘下意识松开一截,目光滞了片刻,才缓缓看向小豆花问道:“怎么了,你饿了吗?”

小豆花连连点头,傻呵呵道:“我要吃葱香油饼!”

地上的人杵着手肘起身,随后双手撑开,伸展腰身慢慢应道:“好,那今天早上就吃它了。”

出发前,刘楚君准备了许多干粮,摊得金黄酥脆的葱香油饼是用精面制成,很是难得。

楚君哥哥打包前曾说要在山里遇到好事才舍得吃,于是,小豆花边大口咬饼,边询问道:“楚君哥哥,咱们是遇到好事情了吗?”

刘楚君轻轻系上打包的绢布,笑应:“是呀,一夜好梦。”

“好梦?”一旁围观的楚楚仙子拿手肘碰了碰杜芃芃,“你俩在梦里做啥了?”

瞧她那一脸好奇的模样,杜芃芃白了她一眼道:“我趁机在梦中问了他关于江舟公子的事情,没问到什么有用的,倒是确定了这人是有钱啊,不对,是曾经有钱。”

“怎么说?”

“我窥见几分他的梦境,确是受人迫害亡家了。”杜芃芃坐在小豆花身侧,托腮道,“可我想不通,江舟公子为何要插手救他。”

楚楚仙子坐在杜芃芃身侧,同托腮道:“我也没想通,而且我还发现这座山有点意思。”

“你昨晚来就为了这个?”杜芃芃四下看看,“有什么发现没有?”

“没有。”

两仙对视一眼,虽什么也没说,但都从对方眼里知道她们想到一起去了。

杜芃芃扭头看了看专心吃饼的两人,道:“如此绵延广阔的山体,可进山两日了,我都尚未发现有半分精怪的气息,属实奇怪。”

按理说,只要是人迹罕至的地方,就算灵气再稀薄,也会有几类对灵气需求不高的精怪存活。

可自入山以来,沿途所见皆是凡间草木及飞禽走兽,不见半个有灵气的。

楚楚仙子接过话头道:“确实如此,我昨夜四处摸索了下,是有蹊跷,我便去找芷萝仙人问了问,她说多半是有术法高深的仙家在此集灵修炼,倒不会有什么危险。”

“但是大仙,”楚楚仙子扭头瞧着她道,“江舟公子的事情我近来忽然觉得没有那么简单了,如今你没有灵丹在身,凡事都得万分小心,不论是警惕周围变化,还是小心身边人,你最终都要平平安安回来才行。”

杜芃芃心里感动,嘴上却打趣道:“哎呀,别担心,我杜大仙聪明着呢,遇事从不慌,拔腿跑这招,我学得还不赖。”

那日楚楚仙子走之前,又留下两只灵力充盈的灵囊,杜芃芃好好揣进兜里,心中感慨有姐妹真好。

吃完油饼,再休整一番后,刘楚君又领着小豆花往北边山林前行了七里路。

上山那日,小豆花的爹给她准备了一个小背篓,也没说让她干什么,就说叫她自己看着好玩的,想摘什么就摘点带回家。

话是这么说,但她爹那双小细眼笑成了缝也掩不住期待。

杜芃芃总觉得比贫穷更让她不满的是这家人对待生活的态度。

村里分到他家户头的田地并不少,可每年种下农物后一家人几乎就不再下地照看了。

庄稼收成时,同样一亩地,同村的乡亲能收成二十担粗粮,他家仅有七八担。

全家老小一共八口人,除去小豆花日日跟着刘楚君,其余人最爱在村里闲逛,聚在一起时也只会争谁吃多谁吃少了,谁干活多谁又多睡了时辰等等鸡毛蒜皮的杂事。

上山那日,杜芃芃本是不高兴的,但小豆花却根本没察觉自己被老爹当成了发财致富的工具人,只要跟着刘楚君,她每日都是乐呵呵的没烦恼。

不过眼瞧着上山快三日了,杜芃芃看着小豆花背篓中仅铺了些杂草,杂草上躺着刘楚君给她捡的小兔子,想着某些人的发财梦估计是没着落了,心中便也愉悦了不少。

只是刚愉悦没一会儿,小豆花便背着小篓摔了一跤,起身时脚下无意间蹬开一堆黄土,刚开始是露出两颗洁白的菇头。

小豆花弯腰观察了片刻,再顺手刨开周围松动的黄土,密密麻麻,周围竟是一整片椭圆状的洁白菌菇。

刘楚君听到动静便转身回来,他弯腰看了看,笑道:“是朵状白参,新鲜时能做食膳,晾干后入药,补气固元,是极其珍稀的好药材。我们小豆花果真是福运满满的女孩子。”

“嘿嘿!”小豆花傻笑道,“那给你吃,吃了不生病。”

杜芃芃抱手站在一旁,吐槽道:“要让你爹知道你把这东西送人吃了,看他打不打死你。”

小豆花才不搭理她,笑呵呵地同刘楚君一起把小兔子挪出背篓,再小心翼翼地将那堆白菇一个不落地拾进小背篓里,继续往前赶路。

晚间,刘楚君寻了处还算平坦的山洼留宿,打整好小豆花的床铺后,他拾了堆干柴烧起火。

小豆花抱着小兔子在烤火,火光在林间影影绰绰,刘楚君瞧她片刻,忽道:“豆花,跟着哥哥走山路,你累不累?”

小豆花不曾思索便摇头应道:“不累呀。”

“那你想不想知道我们要去哪里?”

坐在一旁的杜芃芃本在神游,听到此话她忽地就竖起耳朵来,头不自觉往那边靠了靠,静静等着听后续。

“我知道呀。”小豆花开心道,“你同我说,要带我来山里找宝藏,回去就有大房子住了!”

杜芃芃收回耳朵,嘴上懒洋洋“嘁”了一声道:“想屁吃呢。”

火堆烧得刺啦响,刘楚君满眼笑意,手上往火堆中添了些碎柴,笑问:“我们小豆花想不想吃肉?”

荒郊野岭何处有肉呢?

小豆花想了想,再低头看了看怀里温顺无比的小兔子,下意识侧开身子,连连摇头道:“不吃,不想吃肉,我吃干饼就好。”

刘楚君眼底含着笑,起身摸了摸小豆花毛茸茸的脑袋,便独自朝林间去了。

半炷香后,他从天幕最后一丝余光中走回来,手里提了一只野鸡。

锅是之前留宿地旁人遗弃的小铁锅,刘楚君手脚麻利地添旺了柴火,起锅下鸡,再将那一篓白白胖胖的小菌菇倒入锅中,炖上一刻钟后,锅里开始起味了。

蒸腾的水汽散在空气中,香得杜芃芃连连称赞:“干得漂亮!”

难怪凡间有句话叫嫁了郎君忘了娘,在小豆花这里,眼里心里只装着刘楚君,早就把她爹忘到十里外了,哪还想得起进山前的那一番叮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