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竟敢轻薄本大仙

自从刘楚君病去一身轻后,花蛤村的风沙也渐渐小了。

今年附近几个村寨都遭了旱,瓜果粗粮收成锐减。

可相反的,刘楚君种下的那片梨树却长势甚好,一个个翠绿薄皮的梨子,汁水充盈,入口甘甜。

刘楚君酒醒后,接连三日都起个大早,将新鲜摘下的梨子挨家挨户送了个遍。

小豆花好不容易从哥姐几个手里抢到一个,捏在手心小口品尝,道:“楚君哥哥给的梨子好甜,神仙姐姐,明年我们也去种树吧。”

杜芃芃盘腿飘在小豆花身侧,食指绕着连接两人腰部的仙索把玩,漫不经心地回道:“可不得甜嘛,日日除了捡破烂,便是挑水泼粪,可怜他那匹老马为了此时丰收,年产粪量已是伢猪的三倍有余。”

她心中想着好几件事,奈何小豆花近日来都精力充沛,晚间时睡时醒,让她根本抽不开身。

如此一来,她时刻锁着眉头,更是无心同小豆花扯这些散事。

围绕着刘楚君的梨子,小豆花自言自语了一会儿,察觉身边不再有回应后,她便跑去后山的沙坡上玩了。

傍晚时,刘楚君抱着一布袋子青梨,偷偷将小豆花叫到后墙根。两人手持小铲,蹲在地上头抵着头将墙角给挖通了。

杜芃芃伏地一看,墙洞竟是通向小豆花那间小破房。

“好了,”刘楚君手握小铲,拨拉两下挖出的新鲜墙土,“够藏了,你回去记得找块碎瓦,将那头遮挡起来。”

说着,他便拍拍手边的灰,将放置一旁的布袋塞进洞里,随后捡起事先准备好的碎石,将外部的洞口遮挡严实。

小豆花乐呵呵道:“楚君哥哥,这样是不是就一直都会有梨子吃了?”

“你吃完这些,我再悄悄给你放满。”刘楚君眼梢微起,面上挂着浅浅笑意,“往后有好吃的,我都藏进洞里,给你留着慢慢吃。”

小豆花的小鱼干藏柜子里,时日久了,家里的哥姐都知道了,偷吃偷拿过不少,早已不是秘密。

原来这两人捯饬半晌,竟是在为小豆花寻找新的鱼干藏匿点。

这个刘楚君真是有耐心,还细致,长得吧,眉清目秀怪好看的,身姿也挺拔,好像除了穷点,也没什么大的缺陷了……

唉,说起穷这件事,她又有何资格嫌弃别人呢。

杜芃芃起身站在两人身后,目光落在那道已然褪去稚嫩的男子背廓上,想着想着就呆了神。

模糊间,她好像听见刘楚君说他要去什么地方,拉回神思时,只听见他温声问小豆花:“你可愿意同我一块去?”

小豆花连连点头:“我愿意啊,听起来好好玩啊。”

什么东西好好玩?

杜芃芃正满脸疑惑,不料刘楚君突然起身,起身的同时还转了个面。

霎时,一人一仙,一明一暗,唇齿之距薄如蝉翼。

按理说,杜芃芃失了仙身,本是不会有感知之力的。

可不知为何,她鼻翼间竟有一缕温热气息轻扫而过。

再按理说,一个阅览仙界无数仙男仙女且早已一把年纪的女神仙,如何能让一介凡人迷了眼?

理是这么说的没错,可杜芃芃回神无措间抬眼一看,心底还是小小地慌乱了一波。

她眼珠子微动,立马往后跳出一步,下意识地叉腰皱眉道:“死小子竟敢轻薄本大仙!”

小豆花闻声回头,却只见刘楚君弓腰颔首,正准备拾些杂草来遮洞口,神仙姐姐却跳开半尺远,腰间的绳索被她拽得紧紧的。

“神仙姐姐,”小豆花冷不丁来一句,“楚君哥哥有名字的呀。”

“闭嘴吧你。”

杜芃芃两手扶额,仰头看天,防止气火攻心。

那边,刘楚君身姿流畅地弯腰拾起两把杂草,再回身蹲下,将洞口隐藏起来。

小豆花蹲在他身侧,瞥见他双颊绯红,以为是天干燥热,便笑呵呵地抬手给他扇扇凉。

第二日,天刚刚微亮,杜芃芃浅憩间听见房门外有低语轻谈的声音,凝神细听,听见小豆花的爹压声道:“别忘了那老道说,这孩子有天神护佑,能给咱家带来财运福报。”

她娘心中稍有不安,回道:“可到底是个未婚配的姑娘,进了稗牢山,没个三五日的下不来,随那拾破烂的去,不合适。”

“听说如今在京都,已有人出价百两,就为那二两野白参,这孩子自小憨傻,若有福能拾回二两,咱家是不是就发财了?这回八九不离十就是老道所说的,机遇将至啊。”

低语至此处,杜芃芃只听见小豆花的娘发出一声浅淡的叹息,随后门外便静了。

杜芃芃没多深思,只是听他们提起那老道,也颇为心塞。

想当年小豆花被家里发现是个痴傻的,她爹拖着她便要去深山里,打算将她弃养在荒山野岭,给家里少一张白吃的嘴,减轻些负担。

杜芃芃那时心想,命短些也好,孩子早解脱,自己也能早日回地宫,重新过上被凡人供奉的潇洒日子。

哪曾想半路遇着个学艺不精的道士,道士似是能隐约窥见几分她的魂身,于是便拦下小豆花的爹,指着那小小的痴傻女娃神神乎乎说了一通,大致意思便是,这孩子有仙缘啊,丢不得。

杜芃芃一听,立马横眉瞪眼道:“你个臭老道,你多管闲事,有这时间多看两本《玉子经》吧你,跑这儿来胡说八道,小心我给你眼抓瞎。”

前头也说了,这道士学艺不精,能窥视杜芃芃几分已是不易,当然便不可能再听见她说什么,只能模模糊糊窥见那抹魂身张牙舞爪的,似是要发怒。

于是,他赶紧推着小豆花的爹往回走,苦口婆心劝道:“好好将这孩子养着,福报将至、福报将至呀!”

唉,杜芃芃当时就仰天自闭了,也不知自己是何时造了孽,要让她受此般折磨。

小豆花拎上她娘给她收拾的简易包袱,赶去村口和刘楚君会合。

杜芃芃睡眼蒙眬地被拖到马棚旁,才算是稍微清醒了些。

她瞧着那边衣衫整肃,正在锁门的刘楚君,突然忧心道:“老话说得好啊,女大不中留,像你这样上赶着去给刘楚君跑腿,早晚要被他给拐进家门。”

“嘿嘿!”闻言,小豆花笑道,“那样不好吗?你、我、楚君哥哥,我们一起生活,多好呀。”

杜芃芃耸肩挖苦道:“千万别,我去山上放牛种地,也不和那厮共处一室。”

闲聊间,刘楚君已经走来,自然地接过小豆花肩上的包袱。

入秋时节,路旁的野草上附着薄薄一层寒霜,刘楚君将包袱扛在肩上,出手探了探小豆花的面颊,问道:“冷不冷?”

不等小豆花回应,他便从自己的包袱里掏出一条护颈来给她围上。

杜芃芃定睛一看,口气略酸道:“瞧见没,上好的狐皮子,我可好心提醒你,你这位楚君哥哥不是个坦**人,他早晚要把你给卖了。”

“这个呀,”小豆花摸了摸脖子上的东西,“这个是前些日子,楚君哥哥上山挖野菜拾到的。”

“这你也信?”

杜芃芃真想捶她脑瓜子两下,可到底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娃,多少有点下不了手,只能咬牙忍着了。

稗牢山离花蛤村有近三十里路程,村里年近古稀的老人曾说过,那座山山高坡陡,地势严峻,传说山中不仅藏有巨额宝藏,还有奇珍异兽无数。

原本这些一代又一代传下来的话,传到如今已经鲜少有人提起了。

但不久前,听说京都突然爆火了一册话本子,那话本里便提到了稗牢山。

“哎,刘兄?”

正陪小豆花追蝴蝶的杜芃芃突然被一声呼唤给打住了步伐,小豆花也停下脚步,转身向后一望。

远处,正从小道上蹒跚而来的两位男子,竟是不久前认识的梁年年主仆二人。

四人前后不过半里路,正正在稗牢山脚下遇上了。

刘楚君手里还拿着沿路摘花给小豆花编的花帽,他闻声驻足,回身看清来人后,冲那方挥了挥手。

“此番缘分,真是妙哉。”梁年年肩扛包袱,追上来气喘吁吁道,“刘兄莫不是也要进山寻宝?”

刘楚君并未回他所问,而是将事先从包袱里掏出的梨子递去,道:“先吃口梨,歇会儿气吧。”

花蛤村和蚬子村相邻,而稗牢山则位于两村的西面,中间的路程有个二十七八里路。

此时已近午时,日头高挂,梁年年的小厮阿祁额头冒着细汗,他没有过多的客套,接过刘楚君手里的青梨便大咬了一口,随后略惊道:“咦,刘公子这梨是何处购来的?我竟从未吃过如此皮薄脆口,汁水充盈的梨子。”

闻言,梁年年也擦了擦手上的梨,咬了一口,道:“咦,还真是甜。”

“是我闲时种下的,近日瞧着熟了便摘了些带上。”刘楚君迎着两人朝小豆花的方向边走边问道,“梁兄进山,想寻些什么宝贝?”

前方不远处,小豆花手里拎着一枝干柳条,驻足道:“是之前救我们的那两个人!”

“什么?”杜芃芃突然就来气了,“他俩没拖后腿就谢天谢地了,怎么还成人家救你了?我可说了,那晚要是没我,你们好不了,知道吗?”

仿佛是故意气人后得逞一般,小豆花“嘿嘿”傻笑着,不接话了。

那边,梁年年三两口吃完梨子,神色飞扬,口中滔滔道:“刘兄可知近月来,在京都一度卖到脱销的那本话册《稗山花祭•思青集》?”

“隐约有听说,”刘楚君系好包袱,两边肩头一边扛一个,嘴上不经心回道,“但其中内容,并不详知。”

梁年年一听,兴致更甚,连忙推荐:“绝了刘兄,这本话册子,你若不去翻阅一番,便太可惜了。

“那书中故事人物刻画之精彩,唯异世界搭构之精妙,我这嘴上是说不出来,但这本话册采用精简易懂的语言和画作,共同呈现出数十个感天动地的情爱故事,将原本稗牢山上那些奇精异兽,刻画成活灵活现的有情有感之人物。

“虽说是妖是精怪,可书中描述的有情人生离死别之悲悯,亲子间白发送黑发之痛惜,实在是令人动容。”

“呃……”刘楚君略一思索,缓缓道,“梁兄会不会多多少少有些过于盛赞了?”

“我骗你作甚,这册子如今京都已经无货了,我手中这本,还是托我家远房表亲,花了高价从书贩那儿购来的,真是精彩,不信你看……”

他们一行人此时已经开始上山。

刚走入林间没多远,梁年年便指向一处有燃烧痕迹的火堆道:“早便有人进山去了,就因为那册话本里不仅有感天动地的故事,还清楚叙述了稗牢山中无数的珍馐资源和神秘宝藏,听说已有从京都来的人,带回无数稀有药材,一夜暴富了呢。”

“那梁兄此番进山,也是为寻宝藏?”刘楚君问。

梁年年挠挠头,笑回:“老实说,宝藏这事我并无多大兴趣,但听闻近期有人在稗牢山中寻到一味百年前记载于西疆医书上的珍稀药材,治好了家中老母的痴呓之症,我便也想进山去试试。”

看了看前面不远处正四处蹦跶的小豆花,梁年年突然恍然悟道:“刘兄莫不是也……”

“你多思了,梁兄,”刘楚君打断道,“我觉得挺好的,她目前这样。”

“哦。”梁年年愣了片刻,又忍不住问道,“我可否冒昧问刘兄一句,你同那姑娘是何种关系?此前我猜想你们可能是夫妇,但我又听她叫你作哥哥,想来你们怕是兄妹,可你又说你家中仅有你一人,所以便只能冒昧问上一问了。”

“是我大意了,上回夜深,你我又身处险境,便未同你细说。”

说到此处,刘楚君抬眼看向前方,边走边轻缓回道:“那是我邻家的妹妹,没有个正经名字,家里人都叫她‘小豆花’,因一些特殊原因,从小便与我亲近些。”

梁年年皱皱眉,思索后,又道:“刘兄,不知可是我多虑了,但我觉得吧,咱们几个大男子跋涉进山,没个几日是回不去的,风餐露宿的倒也不打紧,可这亲近是一回事,带人姑娘往深山老林里过夜,这又得是另一回事,这怎么说呢,我这嘴也说不明白……”

刘楚君大概听懂了他的意思,便笑着打断道:“我会娶她的。”

“啊?”

大概是这回答来得太快太直接了,梁年年一时反应不上来。

但不等他反应,刘楚君又道:“相处十余载,尚未发现有待她好的另一人,我便想着,那就让我去照顾她吧。”

梁年年怔怔地看着身旁的人,觉得此人真是不同寻常。

那些厮混于花楼瓦舍的公子哥说起嫁娶之事都尚且含羞欲示,可他说得这般直白大胆,竟也未让人觉得有何不妥,反而觉得极致真诚,是君子也。

晚间,四人在一处平缓的山洼里发现前人留下的露宿地,有现成搭好的简易炉灶和青枝破布围成的矮屋,便决定将就着休整一夜。

刘楚君趁天色还未完全黑下来,抽身钻进松林间去摞了一堆松毛叶给小豆花铺了一个松松软软的小床,顺便还用细枝编了一个小筐,给她抓了一只黄豆虫来玩。

杜芃芃觉得甚是无聊,往常这时候她早便躺下去闭目养神,悄悄在暗里同楚楚仙子传小话逗趣了,但近来楚楚仙子不知在忙什么,回话一点也不积极。

她躺了片刻,便也爬起来捡了根小枝,同小豆花一起逗虫玩。

见杜芃芃将自己的虫赶过去,小豆花眨了眨眼,小声问道:“神仙姐姐,你不是睡着了吗?”

“你姐姐我对睡觉这事呢,就是躺着走个过场,睡不睡的也不重要。”

“哦,那你还睡吗?”小豆花说话间将虫赶到自己那一边。

杜芃芃轻晃小枝,又将虫给赶了回来:“待会儿再说呗。”

“可是我有点怕。”

“怕啥?我这不在这儿嘛。”

“我……我怕。”小豆花悄悄用手指将小筐往自己身边挪了挪,“我怕你又将我的虫给玩丢了。”

上月,刘楚君从山上捡回了个鸟窝,里面有只落单的小知更鸟,接近饿死的边缘,他带回来后被小豆花精心投喂半月才恢复了精神头。

后来,小鸟被杜芃芃撺掇着带出去玩,玩着玩着就丢了,小豆花哭了好几日。

“嘁!”搞半天是误会了,杜芃芃将小枝一扔,恼道,“我才不稀罕,有人给你抓虫就了不起了?我若想要,楚楚能给我抓一百只一万只。”

见姐姐好似生气了,小豆花转着小眼睛想了想,道:“要不我让楚君哥哥再给你抓一只吧?”

“我才不要。”杜芃芃一个扭身,躺下睡觉。

夜里火堆燃烧散发的光格外明亮,三个大男人十分有默契地围坐在火堆旁,把小矮房留给了小豆花睡觉。

“刘兄?”梁年年轻轻唤了一声。

他是见对面的人目光直直地看向不远处的矮房,但细看会发现,刘兄的目光聚点并不在小豆花身上,于是出声问道:“看什么呢?半晌不见你动一动。”

“啊,”刘楚君转回头,笑答,“我在看有趣的事。”

“黑漆漆的,哪有什么有趣的事?”

闻言,刘楚君慢悠悠地伸展一下腰身,重新盘了一下双腿,回道:“重要的东西呢,眼睛是看不见的,但如果你闭上眼慢慢感受,就能发现周围其实存在着很多我们眼睛看不见的东西,如山间鸟儿一般,有时能听声,偶尔可见影。”

话音一落,山间便起了风,阿祈面上一皱,随即紧了紧身上的衣物道:“这说的什么玩意,怪害怕的。”

梁年年拍了拍他的肩,安抚道:“没事,没事,阿祈,你快睡吧,明日一早咱们还得往上爬呢。”

见他俩这般反应,刘楚君面上升起笑意,深深吸了一口林间清风后,便闭目养息了。

夜渐渐深了,梁年年二人倚靠在树干上睡得深沉,刘楚君也侧倒在一旁,盖身的外袍滑落至手肘处。

本是万物沉沉的静谧林间,倏地从更深的丛林里惊起三两只飞鸟。

十五月圆日,暖黄的月色洒在这片广袤的山林之上,隐隐蒸腾而起的水汽绕在山间,渐渐团成了浓雾。

万物静籁时,沉睡中的刘楚君忽地紧蹙起眉梢。

随即,一丝极其轻盈的黑雾自其眉心迸出,如游蛇般在四周探过一圈后缓缓靠近杜芃芃,绕在她心口试探,埋在衣襟之下的锁囊似是嗅到了什么,隐隐泛起红光。

杜芃芃除了打盹时睡得香甜,夜里几乎都是为了适应小豆花的作息而不得不躺下养神,可那晚她却睡得格外沉。

她做了一个很缥缈的梦,梦里雾蒙蒙地下着小雨,周遭植被甚是茂密,在一片绿意盎然间落有一池清泉,雨珠自天幕而下,坠于池面惊起涟漪阵阵。

一抹鹅黄色的身影立在原地,茫然环顾间看到有身影独自走在湿滑的孤栈上,手握一把湛蓝的油纸伞。

靛蓝的绸袍遮盖住脚面,未着鞋履的双足仅在抬脚间露出趾节修长的足尖,隐约可见其脚下所经之处雨渍皆向四周避让而去。

她痴痴看着他,看着他走近,伞面轻轻抬起。万籁寂静中,他唇齿轻启,缓声道:“小蘑菇,你终于醒了。”

“你是……”那身着鹅黄色纱衣的身影小心问道,“那个美丽的仙子?”

“我不是仙子。”

“那你是谁?”

那双眼睛很是清透,他含笑看着她,问道:“你忘了吗?三笼林,我替你遮过雨。”

“你是江舟公子?”小蘑菇疑惑着一双眼睛,说出口后又立刻否决道,“不对呀,你就是我在百谷灵泉见过的那个仙子,江舟公子不长你这模样。”

他晃了晃手中的伞应道:“我出不去这里,江舟只好带走我一丝灵识化作这把蓝纸伞。”

原来他说的遮雨不是指打伞的人。

小蘑菇理解了,但心中立刻又有疑问了,她续问道:“这里是哪里?你为何会出不去呢?”

“这里是九境天岭,至于我为何会出不去……”他顿了顿,弯眼笑道,“我也不知道呢。”

他自降世起,便有无数声音告诫他不可轻易离开此地,少有能出去的日子也是层层结界相绕。

在他的眼里,除九境天岭,天地皆是一片虚无缥缈的白,雾蒙蒙的,天界的仙音、人世的嘈杂,他可听却都不可见。

“无妨,无妨。”小蘑菇朝他跑去,躲在他的伞檐下,“我也刚修成这副身子,初来乍到,闯江湖嘛,咱俩互相多关照啊。”

察觉到眼前的身子下意识往后退了退,小蘑菇低头嗅了嗅自己,抬眼道:“怎么,我身上臭吗?”

从前在三笼林修炼时,每逢下雨,周遭未能修出灵识的蘑菇都会被雨水浸至腐烂,连带着她周身也会染上味道。

是以,她下意识便问出了声。

“不是。”他连忙解释道,“只是从前世间万物皆避让我,从未有生灵与我这般接近过,我虽还不习惯,但我很开心。”

他说着便重新往前靠了靠。

小蘑菇并未细想那话中有何含义,只乐呵呵应道:“那就好,江舟公子带我来此处前同我说这里有美丽的仙子,见你之前我觉得此处要数猫仙子最美,但你与她不同,我虽说不出来你哪里好看,但瞧着就是好,我可不能叫这么好看的仙子闻见我臭烘烘的。”

“我不是仙子,我叫蓝楹,按仙阶说的话,应该……”他笑着想了想道,“能唤上一声仙君吧。”

“蓝楹仙君?”小蘑菇恍然道,“对呀,仙子们也有名号,如此说来我也该为自己取个名字,否则大家总叫我小蘑菇,不妨哪天就被有心之人把我这朵仙菇摘去炖了汤呢,那么在我取名之前,你且先唤我作仙菇吧……”

影影绰绰的月色下,骤然一声枯枝断裂的声音响起,梦境到此戛然而止。

杜芃芃猛地睁开眼睛,双耳灵敏地捕捉着周围声音,她似乎听到有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远,于是一个挺身坐起,随手隐去腰间仙索,起身四处扫视一圈后,发现原本刘楚君休憩的位置空空如也。

“这小子又要搞什么幺蛾子?”杜芃芃疑惑道。

随后,她循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瞧去。正值子夜,浓雾四起,她隐约瞧见前方有个身影朝山林深处走去,于是抬脚便跟了上去。

四下黯然,杜芃芃越是靠近那个背影,越是觉得不安,她加紧步伐追了上去,在距离他三步远时,竟发现刘楚君身前有一只梦魇兽在引路。

这种兽一般在魔界较为常见,也偶尔有仙家会引自己的仙灵去驯化魇兽来做灵宠。

常规情况下,未被驯化的梦魇兽仅会吸噬人们恐惧且即将被遗忘的那部分梦境,但若是受到魔气侵袭,堕了魔的梦魇兽,便会不分好坏地噬夺人的全部记忆,乃至生灵。

而此时出现在杜芃芃眼里,正在引领刘楚君往山林深处而去的这只魇兽,双目黝黑,周身紫气迸发,全然没有一丝正常魇兽的灵动气,是只被魔侵的梦魇兽。

杜芃芃心下一惊,她从前在仙家手册上见过对这种魔物的解析,但如何对付这东西的术法,她临了竟半分也想不起来。情急之下,她下意识便喊道:“刘楚君,别跟它去!”

她话音还未落下,前方背影突然顿住,然后缓缓转过头来。

那张脸在朦胧月色的照映下,清俊冷冽,眉峰下的眸光空洞木讷,他就那样定定地,看着她所在的方向。

反应过来后,杜芃芃心下一惊,这小子能听见我叫他?

不是,他区区一双凡人的眼,能看见我?

她方才来不及思考,喊出口才想起刘楚君一介凡人,又如何能听见她的叫唤?

可现下这状况,刘楚君像是听见了她的声音才突然回头来,四目相对,着实让杜芃芃吓了一跳,竟生出想躲的心思。

但不等她有所反应,那只魇兽已经蹬着蹄子掉转过身来。

它漆黑的眼牢牢盯着杜芃芃,虽说那双眼睛怎么看都是黑的,但它周身骤然增多的黑紫雾气,也足够让杜芃芃知道,打搅了这畜生的好事,它要发怒了。

杜芃芃心想,许久未打怪练手,看来今日得露两手了。

她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挪,刚撒丫子准备跑,那魇兽便飞扑过来,铆足了劲往她胸口一撞。

她的魂身犹如一片轻飘飘的落叶,倏地就往后腾飞而去,撞在一棵还算粗壮的老树根上。

天旋地转间,杜芃芃感觉胸口一热,自喉间涌上一丝血腥味,她坐地捂胸,小小地“噗”出一口老血。

想她从前也是受过千家万户供养的神仙,如今竟让一只畜生给撞了,这窝囊气她可忍不下。

此时此刻来了气,她便也不心疼那点钱了。

杜芃芃拽下腰间灵力充盈的灵囊,单手掐诀,引出两丝灵力来。

见杜芃芃要动手,那魇兽好似也不怕,摇着脑袋,蹬起蹄子,一副要再打的气势。

杜芃芃嘴角还沾着血,见状,她气骂道:“怎么,你个小东西还瞧不起我这两丝灵力?打你我还嫌浪费呢!”

说着,她便起身,双手蕴着力,就等那魇兽攻过来,好将它一击毙命。

杜芃芃记得从前她在凡间逛吃逛喝时听到过一句话,“屋漏偏逢连夜雨”,大致意思是有个人她已经很惨了,可老天却总有办法让她更惨。

她蕴着力,那魇兽也攒足了势,寻着她所在的方向便攻了过来。

电光石火之间,杜芃芃想掐个屏障来护住自己,可下一秒,她的魂身再次被击飞,狠狠撞上了身后的树干。

杜芃芃捂胸,猛呛了数下,她捏着绕在指尖仅剩的那缕暖黄色灵力,面上表情说不清是哭还是笑。

她咬牙道:“好你个弓鹞,竟敢给我卖假货……”

为了多得些灵力,她特意寻了上清天三不管的通货日,想着能薅一点是一点,喜滋滋地去给自己的仙剑寻个好价钱。

没想到那只破鸟竟这般黑心,给了她一袋子掺假的散货,连个屏障都撑不起来。

杜芃芃坐地捶胸,挥手将手上那点仅剩的灵力给掐灭,已然是一副放弃抵抗的模样。

但老天会让你变得更惨,却不会让你惨死,在魇兽下一次起势前,楚楚仙子不知从何处赶来,斗篷都未系好便抽身上前,同那魇兽缠斗一番后,才把那畜生给捏成了黑团。

她单手捧到杜芃芃面前,道了一句:“这小东西,还怪难对付的,不在魔界的地盘,我瞧它功力也还挺强的。”

说着,楚楚仙子把杜芃芃上下瞧了一遍,随后伸手碰了碰她胸前悬挂的长命锁,道:“它醒了欸,你看。”

杜芃芃苦着脸,慢悠悠低头一看。那锁上粘了两滴她的血,尾部火红的穗子轻轻晃动着,整个锁身由内向外散发着微弱的红光。

“那又如何?我被打成这样,它都不出来救我……”杜芃芃可怜兮兮道,“你还可以再来晚一点,等我魂飞大地了,再来祭我也不迟。”

瞧她阴阳怪气的,楚楚仙子也不同她扯。楚楚仙子将手上那黑团送上前去,细细瞧着那些红光逐渐躁动,然后像触角一般缓慢试探,最终一点一点将她手中的黑团吸食殆尽。

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楚楚仙子语气略惊道:“这到底是个什么宝贝?”

这个三分像香囊七分像长命锁的东西,从杜芃芃有意识开始就挂在她胸前,只偶尔见它散出些光亮,真身究竟是什么杜芃芃也不知道。

只是听江舟公子说过,是个灵宠,还是世间稀有的,叫她好好戴着。

“你现在关心一个锁都比关心我还多了是吗?”杜芃芃不想多说别的,直接气道,“几日不见,你真的变了,我们之间再也没有感情了。”

闻言,楚楚仙子这才收回探知的目光,连忙安慰道:“欸,瞧你说的,我这不是也万万没想到,你竟连个魇兽都打不过,这才来晚了嘛。我要是知道你有危险,定是最先来保护你的呀。”

杜芃芃揉了揉腰,缓口气道:“前几日我拿仙剑去找人换了一袋子掺假的灵力,方才我正准备动手了,竟给我出招熄火,这事给我当场气笑了,真的。”

“谁这么缺德?待我明日去教他知道什么叫打假打私,诚信兴商……”楚楚仙子正说着,突然听见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是方才晕倒在地的刘楚君醒了。

只见他撑着手肘,缓缓从地上爬起来,随后拍拍衣袍上的碎叶子,一抬头,他竟直直看向杜芃芃所在的方向。

见他抬脚朝这边走过来,楚楚仙子也惊道:“怎么回事,他能看见我俩?”

“不懂。”杜芃芃盯着迎面走来的刘楚君,疑惑应道,“我感觉他不仅能看见,还能听见我说话?”

说着,刘楚君已经走到了跟前。杜芃芃仰着脸,细细将他端详了一遍,双目正常,周身也未有异样。

楚楚仙子蹲在一旁,也仰头在打量这人。

突然间,刘楚君弯下腰,伸出了双手。

这瞬间拉近的距离把杜芃芃给吓出冷汗,她屏住呼吸,僵直了身子,看着他缓缓、缓缓低下腰身,伸出手将躲在一旁树根下的小兔子给抱了起来。

那兔子腿上受了伤,皮肉绽开,不过瞧着血迹已经干涸,该是之前就受的伤。

瞧这情况,杜芃芃才深深吐出一口气。

一旁的楚楚仙子将她搀扶起来,随后伸手在刘楚君眼前晃了晃,瞧着他毫无反应,只是抱着兔子轻轻翻弄,在仔细观察着它的伤势。

杜芃芃忍着腰痛,也往前凑了凑,出手在他眼前晃动道:“他这该是看不见吧?”

正说着,刘楚君仰头望了望天,再四处扫视一番,随后抬起脚步,遛弯一般抱着小兔子走了。

如此看来,方才该是这兔子闹出的动静,才将陷入梦魇中的刘楚君给拉了回来。

杜芃芃一手托着老腰,一手擦去嘴角的血迹,小小地松了一口气道:“方才本做了一个好梦,好似是有个俊美无比的男子入梦来,现下被这小东西给我打得一阵头晕,梦了些什么全数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别念你那美梦了,这刘楚君除非他也是哪方天神落凡,否则不可能看见咱俩。”楚楚仙子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玉瓷瓶,倒出两粒药丸,“来,吃药了,大仙。”

“啊?”杜芃芃刚一转头,楚楚仙子便以极快的手速将药丸从掌心拍到她嘴里。

杜芃芃冷不防地一噎,便生吞了进去:“这什么啊?”

“臭臭丸。”楚楚仙子眼尾含笑,掐诀闪之前,还不忘补一句,“不准吐出来哦。”

顾名思义,臭臭丸,由天界某位喜好游历凡尘的老仙君所研制,取人间九味臭草加九种奇臭甲虫,腌制数月后晒干,磨粉揉制而成,能治仙者内伤,尤其在固精养神方面有奇效。

可唯一的缺处,便是臭味极其浓郁。

清风拂林而过,松针摇曳,簌簌作响。

朦朦胧胧的迷雾中,有仙女扶树作呕,脸上五官拧作一团,她时而捶胸,时而捂嘴干呕,面上清泪直流。

好在楚楚仙子还算有点良心,待杜芃芃缓上气来,她发现落在脚边的灵囊十分充盈饱满,周身散发着盈盈光泽。

杜芃芃二话不说,捡上袋子便去百花宫斥巨资买下一小罐香蜜,三两口就囫囵吞下了。

回来时,天正好蒙蒙亮,刘楚君早已和衣躺在地上睡得深沉。

杜芃芃坐在熟睡的小豆花身旁,她揉了揉胸口,确是不痛了,别说那药丸臭归臭,药效还是值得一赞的。

天光大亮后,醒来的小豆花抱着那只受伤的小兔子护若珍宝,几人整了整行装,便开始朝更深的山林间进发了。

路上,杜芃芃想借小豆花的嘴,问问看刘楚君记不记得昨日夜里的事,但那傻姑娘直接应道:“夜里能做什么呀,当然是在睡觉啦。”

“我亲眼看见的,”杜芃芃两根指头戳了戳自己的眼睛,“他大半夜不睡觉,四下乱走,还害我受了被魇兽吊打的窝囊气。”

“你是神仙,谁能打你呀?”小豆花抱着兔子,语气明显敷衍。

杜芃芃一脸不爽,恼道:“你如今有刘楚君便忘了我的好了?你受欺负的时候是谁护着你的?你饿肚子时是谁给你上树掏鸟蛋的?被山贼拦路的时候是谁救你于水火的?你如今就这个态度对我了?”

小豆花将耳朵拉远了些,圆溜溜的眼睛看着生气的杜芃芃片刻,这才驻足等刘楚君上前来,乖乖问道:“楚君哥哥,你昨日夜里去哪里了?”

“昨日夜里?”刘楚君弯腰摸了摸小兔子,漫不经心道,“我想想啊,或许是去了林间,做了一点该做的事?”

“什么该做的事呀?”

刘楚君直起身,瞧着小豆花天真的脸庞,笑道:“小孩子不许瞎问。”

“是神仙姐姐要我问的。”

“神仙?”落在后面的梁年年乍一听见这词,瞬间就来了兴致,他三两步跑上前来,扬眉道,“哪有神仙?神仙也关心这个?大半夜的男子去小树林还能作甚,自然是以天为遮,就地如厕了呀!”

话落,梁年年便同阿祈笑作了一团。

此时恰巧松林间起了风,杜芃芃黑着脸,指间稍带了些灵力,将离两人较近的松枝顺着风向猛地拍在二人脸上,似大嘴巴子般,打得两人晕头转向。

“呸呸呸!”阿祈吐着嘴里的松毛道,“这妖风怎么刮的……”

又一阵清风拂林而过,松林摇曳间,刘楚君瞧着狼狈的二人,弯眼而笑:“嘘,少说话,或许有神仙该发怒了。”

杜芃芃这算是看明白了,刘楚君这厮不是个简单的,套话套不出个所以然,答非所问才是这人的强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