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标记

晚风从山间窜出,衔着晚霞,快速逼近胡妤,她赶紧裹了裹薄外套。

“妈哟,”胡妤左脚打右脚,差点跌倒,原来那一栋栋小楼房,几乎都站着一个妇女。

胡妤隔得远,瞧不清她们的表情,只觉得那些女人肢体僵硬。墓碑一般的楼房,再加上木偶般的女人,简直是惊悚诡异的故事画面。

“老李叔,嗨呀,”胡妤抚抚胸口,“你走路发出点声音行不行,人吓人,吓死人。”

李老头嘿嘿笑着,露出一口黑黢黢、歪歪扭扭的牙齿,“胡二妹,下班了嗦?”

胡妤点头,这不废话吗,这条乡道是她上下班必经之路。以前这一栋栋楼房前几乎空****的,不知道今天吹得什么风,所有的女人都站了出来。

“过来坐哈嘛,我请你吃好东西。”李老头热情地唤着胡妤。

“我要回去弄夜饭,我老汉儿还在屋头等我。”胡妤摇头,撇开身子,想越过李老头。

“你硬是手爪爪痒,不干活路要不得。”李老头指着胡妤,摇头晃脑起来。

李老头的家是这排小楼房中的倒数第二栋,也是前年才修建起来。胡妤不愿意去他屋里坐一坐,只得站在路边,听李老头继续瞎吹牛。

“我家有外国进口的饮料哟。”李老头神秘兮兮地说道。

胡妤小声地嘁了声,她又不是三岁小孩,一瓶饮料就能骗到她。

“我不喝饮料,老李叔,”胡妤笑了笑,“我喝酒的,你忘了,五二五、幺二幺。”

“我那件饮料,是外头来的老总送我的。”李老头骄傲地说道。

外面来的老总,胡妤被吸引住了,“你是说港城来的何总?”

“当然,”李老总抱胸,指着道路前端,“何总是模范企业家,不只有钱,心还很好。那天,我摔倒在路边,是他开车送我回来,还送了我好多外国进口的东西。”

“真是他?”胡妤越听越来劲,没想到何浮舟并不像表面那般冷酷无情,相反,他很乐于助人。

“不是他还有哪个?”李老头拔高声量,“我还听镇长说,何总这次带了资金和技术来,要帮助我们邛湾脱贫发展。”

“唉,这世上哪去找这样的良心企业家呐。”李老头摇摇头。

胡妤抿抿嘴,老李头夸奖何浮舟,她觉得就像是夸自己一样。

“你要不要喝瓶饮料?”老李头胞着胞,抬抬手肘,撺掇着胡妤。

“不用了,谢谢你老李叔。”胡妤的语气好了很多。

“我听说,你要嫁人了?李老头岔开话题。

一听到嫁人结婚的字眼,胡妤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她鼻孔呼着粗气,不悦道,“哪个打胡乱说的。”

“安,未必是假的嗦?”李老头抠抠脑门,“你老汉儿亲口摆出来的。”

胡妤攥紧拳头,却又无处发泄,只得说道,“我还小,不想这么快结婚嫁人。”当然,如果结婚对象是其他人倒可以考虑考虑,可胡大志替她相中的是杨胜超外甥——赵伟强。

赵伟强面目不算太丑,个子也不算太矮,可样样都离胡妤的标准线好大一截。尤其是他也没读过什么书,大家不识几个,更别提修养家教有多好。

“结不结怕是由得你喽,”李老头伸出拇指和食指搓了搓,“他家能给四十万彩礼,这在邛湾镇来说,可是高资格喽。”

“哼,高资格,所以,我值四十万,应该感到很荣幸吗?”胡妤自顾自说道。

旁边的女人依旧面无表情,站在楼房前,也不知她有没有听懂胡妤与李老头之间的闲聊。

“那你还想怎么样?”李老头颇为意外,邛湾镇的彩礼常年维持在二十到三十万之间。

赵伟强敢承诺给胡妤四十万彩礼,一来是因为赵家依靠杨胜超的关系,赚了些小钱;二来胡妤是邛湾镇公认的一枝花,所以彩礼厚有一定道理。

“咱们邛湾可没有高于四十万彩礼的先例。”李老头回头,剜了眼一旁的女人,驱赶着,“滚回去,站在外头丢人现眼干啥?”

明明李老头没有骂胡妤,她却没由来得惧怕起来。

女人机械地转转头,望着胡妤,踩着拖鞋,又移到另一边,与隔壁家的女人对望着。

“她的耳朵怎么了?”胡妤抬手想指着女人,又觉不妥,只得缩回手摸摸自己的耳垂。

“不过是缺了块肉,破个相而已。”李老头的话云淡风轻。

“嘶,耳朵为啥会缺块肉,天生的吗?”胡妤又走近一点,女人的右耳缺少一块,就如被打孔机打出的洞。

女人像是听明白胡妤的话,伸出手指轻轻捏捏自己的耳垂,空落落的。

“啊。”突然之间,女人蹲下身,捂住自己的脑袋,茫然地望着胡妤。

“你,你怎么了?”胡妤伸手。

“走开,别过来。” 女人的叫声像是被踩着脖子的鸭子,嘎嘎作响。

“嚯。”胡妤被吓倒,也不敢上前,退后两步,看向李老头。

“你莫要管她,她脑壳有点问题。”李老头嗤声,仿佛眼前的女人只是一毫不相干的人,可明明这是他儿媳妇。

“老李叔,我要回去了。”胡妤说着,握紧挎包。

“你跟她们不一样,你好福气。”李老头的话在胡妤听来,很刺耳,她不明白,何为福气?“邛湾镇不是谁都有你这样的福气。”

常言道,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而她这个老二卡在中间不上不下,总是被忽略那一个。

胡妤从不认为自己有福气,她上面有个姐姐,叫胡妍,也是生得窈窕清秀,几年前出去城里打工,很少回家,尤其是最近一年多,电话也没怎么打过。

胡家生了两个女儿后,终于迎来男娃,胡有为。弟弟命硬,母亲刚生下他就大出血而亡。

如今他们的母亲也死了将近十七年,胡有为明年也要讨老婆,而彩礼钱正是赵伟强给胡妤下聘钱。

四十万,胡在志早已盘算好,胡有为结婚只花二十万彩记,他还净赚二十万,多么美好的一桩买卖呀。

天色渐渐阴下来,胡妤加快步伐。

“嚯,”那些是什么?胡妤捂住嘴,努力不去看山包那边。

胡妤十指绞弄在一起,低下头,踩着碎步,朝前走。

“哇呜哇呜,”就像娃娃鱼的叫声传来,胡妤紧拢眉心,心里默默念着:菩萨佛祖保佑呀,救命呀。

“哇呜哇呜。”怪异的声音又传来。

胡妤嘴巴扁得十分难看,她越怕就越紧张,可后面的怪物就跟驾着风火输了一样,追上来。

糟糕,挎包带子被扯住,胡妤捏住胸前的包带,扯了扯,背后的力量不放开。

她下定决心,转过头,拿出挎包里的指甲刀,装作很厉害的武器,对准面前。

“嗷呜嗷呜。”

是那个乞丐。

胡妤暗自松了口气,但身体依旧紧绷。

“呜呜啦啦。”乞丐拉扯着胡妤的衣摆,咿咿呀呀两声,怪异又难听。

乞丐穿着一件发酸发臭的男式工装夹克,一条收紧脚踝的裤子,像是中学的校服。肮脏污秽的双手,还在不停地抖动,满脸泥垢,嘴唇更是干裂出血。

“你,要干啥?”胡妤很是嫌弃,后退两步,保持距离。

她隐约记得这个乞丐,好像在几个月前,不知从哪个地方流浪到邛湾镇的。她没有名字,大家都叫她哑巴,因为她舌筋断掉,只会咿咿哇哇地叫唤。

哑巴女人的眼神无光,她只是伸手,想要再次拉扯胡妤。

“你到底要做啥?”胡妤不禁吼起来,哑巴真得很臭,起码一个月没洗澡,不,三个月。

哑巴女人一个劲地摇头,她跺跺脚,挥舞着双手,就像跳大神一样。

“神经病。”胡妤骂道,转身就走。

“嗷呜嗷呜。”哑巴女人拖着双腿,追上胡妤,抓住她的挎包带。

胡妤紧咬嘴唇,又转身同哑巴女人拉扯起来,“滚开疯婆娘,滚开。”

哑巴女人不会说话,但能听懂别人的语言,她眼中一阵愕然与无辜,直直地盯着胡妤,手渐渐放下,但依旧颤抖。

胡妤有些不忍,骂一个哑巴女人是疯婆娘,自己也觉得很没道理。

只见哑巴女人左手握拳,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开始敲打,然后转身不协调的身子,又咿咿呀呀地叫唤起来。

“叮叮当,卖麻糖,麻糖甜,好过年···”胡妤看见哑巴女人的动作很是熟悉,就像小时候时常哼唱的童谣动作。

“哇呜哇呜,”哑巴女人像鸡啄米一样,充满希冀的眼神看向胡妤。

胡妤鼻头有些微酸,这个岁数约莫四十的哑巴女人,或许应该也是邛湾镇的人,她又颤着声音继续唱道,“麻糖香,讨婆娘,麻糖蚀了本,回去按到婆娘整。”

“嘿嘿嘿···”哑巴女人拍着手,看向胡妤。

胡妤趁着哑巴女人放松神经后,瞅准时机,往路口跑去。她不想跟哑巴女人继续纠缠,只想立即摆脱她。

后面依旧传来“嗷呜呜,嗷呜呜”的声音,那个疯子还在唱着童谣。

“叮叮当,卖麻糖,麻糖甜,好过年···”久远的记忆开始袭来,灌过胡妤的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