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麻木

胡妤回到家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毫无意外,家中黑漆漆,没有一盏灯亮起。

胡大志肯定又去街头的麻将馆了,胡妤按下开关,暖黄的灯不足以慰藉人心,只是让她更加迷茫。

胡家房子在邛湾镇巷口处,是一栋破落的二层阁楼。这楼层高六米三,只有五十平米,胡大志将它改成二层。

二层有两间房,胡有为住一间,另一间曾经是胡妤和胡妍姐妹二人住。只不过自从胡妍出去打工后,胡妤就单独拥有这间房。

厨房洗碗槽里的碗筷堆了一小堆,胡妤想起,这几天她来例假,昨晚饭后,她便让父亲胡大志收拾一下碗筷。

没想到,胡大志果然只是将碗筷收拾到洗碗槽里,一天一夜过去,残渣已经依附在碗内,不易冲掉。

胡妤无声地叹口气,撩起袖子,拧开水龙头,又按了洗涤净的泵头,拿起丝瓜布打发泡沫。

“二姐,”声音从楼梯上传来,是胡有为。

胡妤微怔,洗碗的手没有停下,“你在屋头,好久回来的?”

“你搞忘了,今天放归宿假。”胡有为摊摊手,走到堂屋,倒水喝起来。

“你回屋,窝在房间头干啥子?”胡妤有些生气,故意将洗碗的动静弄得很响。

“打游戏噻,难不成我还做作业。”胡有为不屑一顾。

“这么早回来,不说先把饭弄了,每天都等到我回来,弄饭也是我,洗碗也是我,干啥都是我。”胡妤关掉水龙头,转身,看着胡有为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瞪了一眼。

“不是你弄,还有哪个?”胡有为也狡辩起来,“大姐出去打工,只有你在屋头。”

“凭啥子是我,我和大姐就该替你做牛做马,你有手有脚,弄个饭都不会。”胡妤闭着眼,跺脚,吼道。

胡有为愣了愣,自从大姐离开邛湾镇去打工,这些事都是胡妤在做,也没见她吭过声,今天是吃错药了?

“哪个喊你生成女的,别家屋头的女人,敢像你这样子吼?”胡有为坐在又皱又破的人造革沙发上,翘起腿。

“是我自己要生成女的吗?是谁生的我?”胡妤踢了脚茶几边的矮凳。

“那关我屁事,”胡有为又拿出手机,伸脚翘在茶几上,“是妈生的你,你去找她问清楚嘛。”

反正他们的母亲早在十几年前就死了,胡妤的呼吸急促起来,她紧紧地攥紧拳头。

“生男生女是男方决定的,不是女方。”胡妤对于生物书上遗传那块的知识,记得清清楚楚。

“嘁,”胡有为不在意的挥挥手,枕着后脑,也不反驳胡妤。

就是这样,永远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状态,胡妤转身,想上楼,胡有为又开口道,“二姐,晚上吃啥子,我饿了。”

吃屎吧你,胡妤只有在心里骂着,此时外面传来吱呀的声音,是胡大志回来了。

“狗日的龟儿子些,这盘肯定是抬老子的轿。”胡大志骂得是他的三个牌友,看样子,今天他输了钱。

胡大志进门,也瘫倒在沙发上,两父子如出一辙的动作。

“二妹,弄啥子菜今晚?”胡大志眼睛也没睁,喊着胡妤。

“没得吃,”胡妤的声音生硬又哽咽。

“冰箱头不是还有菜吗,你仔细找找呢。”胡大志又说道。

许久的沉寂后,胡妤终于走进厨房,她站在冰箱前,愣愣地盯着冰箱上的节能标志图。

冰箱制冷的噪声开始传来,麻痹着胡妤的神经。她打开冰箱,里面只剩下一把菜叶和几个鸡蛋。

饭桌上,两代三人围坐着,“今天又输了五百块。”

“二妹,你的工资呢,还没发?”胡大志抬头。

“还没到二十号。”胡妤的语气不佳,埋头吞了一大口面条。

“再说上个月没有全勤,酒店业绩不好,我拿不到好多工资。”胡妤又添了一句。

“所以我说喊你搞快跟赵家娃儿结婚,彩礼四十万呐。”胡大志放下碗,随便抹了抹嘴巴。

“老汉儿,二姐的彩礼有四十万呀?”胡有为听到四十万,眼睛开始放光,犹如恶狼见了野兔。

“那我结婚的话,是不是也要给女方彩礼?”胡有为摸摸下巴,他下半年就要满十八岁了,是该订亲的年龄。

胡有为想了想,二姐的彩礼四十万,就算拿二十万给他下做聘礼,也还有二十万。

大姐胡妍在外打工,每个月也会转账回来给父亲,再者,加上政府的补贴和其他收入,胡家在邛湾镇应该算是中等偏上。

饭后,胡妤站在餐桌前,望着胡大志父子二人在沙发上瘫着,砸吧着嘴。只得生生地咽下那口气,收拾起碗筷。

“有为呢?”电视机里传来呲呲作响地噪音,胡妤抹抹油腻的手,看着胡大志。

“回屋了。”胡大志指指楼上。

“爸,最近有没有大姐的消息?”胡妤坐在沙发边上,有些茫然。

听到胡妤的话,胡有为缩回搁在茶几上的脚,他扭扭腰间,“啧,我这腰杆,有点酸呢啷个回事。”

“对了二妹,明天你去镇上买只土鸡回来,”胡大志转换话题,“正好有为在屋头,吃点好的。”

“我问,大姐到底去哪儿了?”胡妤没有被胡大志带偏,继续发问。

静谧···

嘭地一声,胡大志将茶几上的杯子踢翻在地,面色恶狠地盯着胡妤。

“她打工去了,你不是晓得吗?”胡大志抬高音量,显示自己的小怯。

“爸,我们再去城里找找大姐,好不好?”胡妤又一如既往地卑微起来。

“去年冬至不是找过吗?”胡大志吼了道,“我跟胡明一起出去,在港城待了一个月才回来,你知道花了多少钱吗?”

胡妤咬住嘴唇,沉默下来,是呀,胡妍离开邛湾镇是在三年前,那时她也不过二十二岁。在厌倦邛湾的狭窄和闭塞后,她只身背离家乡,去往港城。

不久后,胡妍打回电话,说是在港城找到工作,她要在那扎根下来。胡大志十分高兴,因为自己每月都会收到大女儿打回的一千块钱。

可就在一年前,胡妍断了信息,电话停机、变成空号,微信和其他所有的社交也联系不上。

胡大志带着同宗胡家的长子胡明,一起坐火车前往港城。在港城的一个月,胡大志和胡明拿着照片打处打听,却始终未找出胡妍残存的痕迹。

父亲的无功而返,让胡妤失望,她想出去找姐姐,却因从未离开邛湾镇而停住脚步。

可是今天,想要寻找姐姐的想法,因为一个人的出现,再次窜出来。港城来的模范企业家——何浮舟,只要傍上他,一定能够冲出邛湾,去往港城,寻找姐姐。

“爸,你一点都不关心大姐吗?”胡妤抬头,问道。

胡大志别过脸,不想让胡妤看到他的表情,“我怎么不关心,她也是我女儿,我也养了她那么多年。”

“你养了她,所以她没有嫁人收彩礼回报你,你就怨恨,她不见了你也不会找。”胡妤的话似乎戳中了胡大志某根神经,他站起身,一步一步逼近。

“你疯求了。”胡大志骂道,“敢这样跟你老汉儿说话。”

胡妤暗暗吞吞口水,后退一步,“你就是想把我嫁到赵家,然后好收彩礼,让弟娃结婚。”

“邛湾镇每家每户都是这样,有啥子不对,再说赵家给四十万,除开弟弟结婚,我们还净赚二十万,哪样不好?”胡大志试图劝解胡妤。

“净赚,是你净赚,又没我的份,你会给我一分钱吗?”胡妤蹬蹬脚。

“你拿钱在身上有啥用,我问你?”胡大志皱眉,“你嫁到赵家去,整个人都是赵家的,拿钱给你过去倒贴他?”

“我不结婚,我要上班。”胡妤放弃跟父亲的吵闹大战。

“结了婚生了小孩,照样可以上班。”胡大志绕过沙发背,走向胡妤,又被电线绊倒,差点摔跤。

“二妹,不要整天想精想怪,邛湾镇,哪个有你彩礼高,四十万呐,你要上好久班,我要挖好多洋芋,才能存够四十万?”

胡妤垂下眼帘,她知道,无论再说什么,胡大志都一定要她嫁给赵伟强。她已经看到自己的未来,结婚后生孩子,无论生几个,一定要男孩。

当然,她也可以继续在酒店上班,只不过,所有的工资都会拿回赵家,自己再也没有支配权。

楼梯传来脚步声,胡妤抹抹眼睛,倔强地别过脸。

“你又发啥神经?”胡大志不悦,盯着胡有为。

胡有为不吭声,走到沙发旁,蹲下身,理了理地上的电线。

“你眼睛长在屁股上去了?”胡有为将路由器的线插好,起身,“正在打游戏突然断线,又要被骂了。”

胡有为又絮絮叨叨几句,上楼去了。胡大志被自己儿子骂了,也不回嘴,径直瘫倒在沙发上。

胡妤捏紧的拳头,骨节皮肤绷得发亮:她要逃开,一定要逃离这个家,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外面,而不是邛湾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