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报仇雪恨02

至于这家商行的生意,传说和猜测更多,有的说他们做的是合法生意,把连城的各种土特产从地瓜干到蒋氏宣纸,从白骛鸭到兰花根艺,只要能搞到的统统贩卖到两广、两江和内地,再从内地和口岸把日用品和西洋时令货色运到闽地销售,一来一往收取差价。也有的说他们做的是见不得官的走私生意,私盐、私棉、私烟……凡是官卖的买卖他们都走私路牟取暴利。所有这些传说和猜测的依据都是他们不做门面生意,在他们的门面上,除了桌椅板凳什么货物都没有。

这是商行刚开张时候的情形,时间稍久,各种传言猜测也就渐渐没了声气,人们逐渐习惯、接受了六顺商行的存在。就像人们看惯了街道边上的树木屋舍,看惯了街道上面你来我往的行人车辆。

外人不知道的是,六顺商行占据的铺面不是租的,而是白使唤的。外人不知道的还有,有了这家商铺以后,六顺商行对原来的铺面进行了全面的改造翻修,门面不大的商铺后面,却有一个占地颇广的大院落,院落有里外三进的房子,后面还另开了一道毫不起眼的小门。从正街上看,六顺商行仅仅是一个门脸不大的商铺,从后面看,谁也难以把那所大院跟商铺联系起来。

六爪女把第二进院子的东厢房占用了,屋里的摆设基本上原封不动的照搬竹林寨师父的房间。不同的是,师父的房间是一带二的套间,她化繁为简,把师父分设在三间房子里的摆设集中到了一间屋子里。迎着窗户能照到阳光的位置架着她的床铺,迎窗口摆着桌椅板凳,桌子的侧面靠墙摆上了书橱书柜,里面塞着从四堡买的一些杂七杂八的古装书,还有从书店淘来的新式版样的书籍装文雅。

开个商行是六爪女决定的,这个决定也是逼出来的。回到县城占据了这座宅院以后,他们几个人着实过了几天无忧无虑的好日子。胡子是个有今天没明天的货,有吃有住啥也不想。哑哥是个武痴,吃饱了睡足了,只有一件事情:练武,如果说还有另外一件事情,就是跟在六爪女后面自觉自愿的当保镖。没过多久,黑子和条子找了过来,六爪女惊讶,问他们怎么找到这儿的,他们说回到竹林寨以后,看到寨子没了,师父也找不到,就跑到林先生那里打听,是林先生让他们过来的。六爪女听黑子、条子这样说,琢磨出两条结论:其一,师父是担心黑煞神肯定会来报复,而且必定是血腥的报复,所以事先把他们都遣散了,只留下自己和阿公、阿嫲对付黑煞神。其二,除了黑子、条子,后面肯定还会有人被林师叔给推过来,如果那样,竹林寨的人们就又能汇合到一起了。这既是好事,也是麻烦,好处是大家又能重新聚在一起,人多势力大,碰上啥事也能相互照应。麻烦就是人多嘴多,从林师叔那里结算来的钱有义务让大家一起吃。

果然,不久豆子、秃子也先后找了过来,果然,他们也都是找到林师叔以后,林师叔给推过来的。林师叔这样做,更加重了六爪女对林佳田的恶感。黑子、条子、豆子、秃子这些人都是竹林寨的兄弟,六爪女没有理由不接纳。可是,林师叔作为师父的结拜兄弟,对师父身后的事情,对师父生前的伙计,如此冷漠、推拒,六爪女非常气恼。

人多嘴也多,大家又都没事情干,干吃不做,这些人其实都是勤苦人,不是不愿意做,而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做什么。没事干就在一起抹牌、胡吹、闲逛。有一次黑子和条子在街上闲逛,还跟县城里的一帮烂仔打了起来,对方人多,追着黑子和条子打,一直追到了他们的住处。黑子和条子窜进门藏了起来,撺掇哑哥出面,哑哥不知就里,一顿拳脚打跑了烂仔们。烂仔们打不过哑哥,又气不过,就远远站在街角对着宅院叫嚣谩骂,哑哥听不到人家骂他们,以为没事了,坐在门口晒太阳。过往的行人看到街头烂仔们对着这家宅院撒泼詈骂,而宅院门口坐着一个壮汉置若罔闻,都觉得奇怪,展露看客本性驻足观看,指手画脚议论纷纷。

六爪女在屋里打算盘玩,隐隐约约听到外面人声嘈杂,跑出去看热闹,看到自家门前围满了人丛,纷纷对着他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远处还有一帮家伙跳着脚对着他们破口大骂。六爪女大为惊诧,连忙跑回去查问,这才知道是黑子和条子惹来的麻烦。六爪女也顾不上查问事情的原因,第一反应就是不打发了那些对自己肆意谩骂的人,今后在县城里就没法抬头做人了。

她将胡子、黑子、条子、秃子、豆子召集起来,一通臭骂,然后紧急部署,决心就地解决被人堵在家里欺负的奇耻大辱。早在竹林寨的时候,六爪女在这些人心目中就已经是二当家了,现在吃喝住又都要靠六爪女维持,就更加认定六爪女就是当家的,没有人再喊她“六爪”,都随着胡子一起称呼她为“头家”。六爪女安排事情,没有谁会质疑、反驳,就跟过去对师父一样。部署好了之后,六爪女出门,叫哑哥回去,自己则迎面朝那帮烂仔走去。烂仔们看到一个妙龄美貌少女从大宅院里款款而出,气定神闲的走了过来,顿时傻眼,一个个瞠目结舌,忘了骂人。

走到跟前,六爪女向他们招手,几个人迟疑不决,唯有一个身体格外壮硕的,也算是这帮烂仔里比较骨干的人物,忽闪着膀子晃了过来:“干嘛?小女子要招我做女婿?”

话音未落,六爪女一个大巴掌贴上了他的面孔,壮硕的汉子居然被抽得原地转了个圈子,刚刚站稳,又是一巴掌扇了过来,壮汉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又狠狠挨了一个大耳贴子。六爪女多日没有打过人了,打得过瘾,正要再接着扇巴掌,壮汉却已经难以承受,抱着脑袋嚷嚷:“都上来,小娘们手快得很。”

那些闲汉烂仔根本就没有把六爪女这样一个姑娘家放在眼里,看到同伙被人家抽打得狼狈,嘻嘻哈哈笑着、喷着污言秽语围过来一起上手。六爪女怕自己被他们近身围拢,依仗着自己手快有力,身形轻便利索,在那些人外围游走,左一巴掌,右一爪子,连扇带挠,还顺手不知道揪了一把谁的头发,疼得那些人嗷嗷叫唤、乱骂不休。

六爪女跟他们纠缠了一阵,确认那些人里面并没有什么练家子、功夫人,便揣了游戏心情放胆戏耍。心情放松了,人反而更加灵活,折腾的那帮七八个烂仔手忙脚乱,叫苦不迭。

这个时候,胡子带领着黑子、条子、豆子、秃子和哑哥猛然从烂仔们的身后扑了出来。对付这几个烂仔,哑哥一个人完全够用,他们不过是在一旁围成圈圈,不让烂仔们逃窜。烂仔们已经被六爪女折腾得手忙脚乱、狼狈不堪,哑哥、黑子们的加入,更让他们陷入了困境之中。打吧,没法对打,只能挨打,不打吧,又跑不掉,被人家圈羊一样堵在巷子里收拾,最终只好一个个跪将下来告饶。

六爪女训斥他们:“有你们这样的吗?堵在人家门口骂,还有没有王法了?你们自己说怎么办?”

烂仔们也没皮没脸,七嘴八舌的告饶、道歉,六爪女说你们光给我们说好听的没用,你们骂我们了半晌,街坊四邻知道的是你们混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干了啥缺德事,你们都给我站到门前面去,头顶着墙弯腰赔罪,谁不老实就让谁跪着。

烂仔们到了这个地步,上炕蹬翻了锅灶、踢腿踢到了铁板,只能自认倒霉,乖乖地站到了六爪女他们的院门前,一共七个人,整整齐齐站了一排,弯腰撅腚,脑袋顶在墙上,做出了非常屈辱的姿势向六爪女他们赔罪。这些烂仔一向持强凌弱、欺软怕硬,遇到比自己更强大的敌手便俯首称臣,被人罚站倒也不觉得屈辱。

六爪女让胡子、柚子、秃子和哑哥在外面盯着这几个烂仔,返回头就找黑子和条子的麻烦,黑子和条子声辩是烂仔们先招惹了他们,六爪女不跟他们讲道理,说不管是谁先惹了谁,反正是他们俩把烂仔们给带回来的,给大家伙添了麻烦,就应该惩罚。黑子怯怯地问怎么惩罚,六爪女想了想说,罚你们三顿不吃饭,看你们还有没有精神到外面惹是生非。

六爪女敢随意处罚他们,除了早在竹林寨就已经建立的权威之外,最现实的底气就是她掌控着财权,每花一分钱都得经过她的手。按照这些粗野汉子的秉性,她一个女子想要管得了,单凭竹林寨师父赋予的那点余威,是根本就不够的。能抓住、管住他们,最有效的手段就是财权。对此,六爪女心知肚明。

黑子跟条子饿了三顿饭,别人吃饭他们就蹲在墙边晒太阳,肚子饿得咕咕叫,也不敢吱声,深怕惹恼了六爪女接着饿饭。其他伙计看到六爪女板了脸吃饭,不搭理黑子和条子,谁也不敢出头说情,深怕惹祸上身。从那以后,伙计们老老实实,谁也不敢再跑到街上瞎胡混了。

大家稀里糊涂混着过了将近半年,六爪女闲来没事,就想着把这半年来的账算算。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才过了大半年,大洋就已经耗去了一百五十多块,再这样下去坐吃山空,用不了半年,就得集体挨饿。也就是说,留给他们找到谋生途径的时间最多只有半年,而且,这是按照最低生活标准计算,如果手稍微大一点,吃的稍微好一点,或者遇上个其他开销,半年都难以捱到。这个前景令六爪女忐忑不安,也让六爪女一看到胡子、黑子、条子这些伙计游手好闲就生气,忍不住就想骂他们。伙计们看到她脸上整天阴云密布,却谁也不知道她犯什么毛病,大家心里都跟着忐忑不安,说话走路都小心翼翼,每个人都像正在抓老鼠的猫。看到伙计们这样噤若寒蝉,六爪女又不忍心,醒悟到自己的脸色吓人,就努力挤出一丝笑纹路,想让大家情绪放松点,可是,见到她的笑脸谁都会战战兢兢问一句:“头家,我咋了?”

胡子跟她比较近,说话也稍微放得开一些,六爪女找他,想跟他商量一下找点什么事情做做,省得大家坐吃等死。胡子进门的时候就显得紧张,门明明敞开着,胡子却还是敲了一阵,一直到六爪女应答了一声“进来!”胡子才踅了进来。进来了也不坐,就在地当腰站着:“头家,你叫我?”

六爪女努力挤出一个笑脸,表达亲民,松弛他的紧张:“你坐啊。”

胡子却反而更加紧张:“头家,你有啥话你就说,骂我也成,是不是我做错啥了?”

六爪女楞了:“没有啊,我就是想跟你说说话,你那么紧张干啥?”

胡子松了一口气:“头家,你笑得吓人的很。”

六爪女对自己的容貌一向很有信心,听到胡子这么说,多少诧异,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笑有啥吓人的?”

胡子苦笑:“就跟挤出来的一样。”

六爪女心说,什么叫跟挤出来的一样,本身就是硬挤出来的,马上就要没饭吃了,能挤得出笑脸就不错了。这么想着,就把话移回到了正题上:“胡子,咱们快没钱了,你说咋办呢?”

胡子楞住了:“咋办呢?”

“你说咋办呢?”

“我不知道咋办,头家说咋办就咋办。”

胡子说得恳切,六爪女无语,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当头家不但要大家服从,还得养活得了大家,或者换句话说,人家之所以服从你,就是要你带着人家有饭吃,不然,人家凭啥要听你的,跟着你混?

“胡子”,六爪女想清楚这个道理之后,忽然就豁达起来:“我是头家,养活大家是我该去想的事,可是,干活总该是大家的事吧?”

胡子连连点头:“那是当然,要干什么,头家只管吩咐。”

六爪女说:“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赚钱养人,总不能大家干吃等死,我找你就是商量干点啥事情能赚钱呢?”

胡子说:“我们别的不会干,只会背盐。”

六爪女说:“那就还是背盐吧,我们现在有地方,背了盐就先放在这里,实在没饭吃了,再想办法把盐卖了,总比手头空空要安稳。”

胡子点头:“嗯,那就背盐。”

六爪女就让胡子先去给伙计们说说,看看大家愿不愿意背盐。胡子转身前脚刚走,六爪女就跟在他后面也出了门,她想听听黑子、条子那些人接到背盐的指令会怎么说。在她的想象中,这些人这些日子傻吃蔫睡,一个个都养肥了,估计现在再让他们去背盐,恐怕一个个都会退缩不前,有吃有喝谁爱出力下苦呢?

黑子、条子、胖子、豆子、秃子几个人不敢乱跑,没事就在院子里晒太阳瞎胡聊天。哑哥的生活最规律,每天起得最早,起来了就不声不响的练武打拳,六爪女曾经让伙计们跟着哑哥学武术,结果练了两天就纷纷找借口偷懒不练了。那些人背盐跑路啥苦都能吃,唯独练不成武,耐不下那个心,也吃不了那个苦,天生都是跑路吃饭的货,没有能静下心来跟着哑哥一招一式比划的。哑哥自己也烦了,比比划划的骂这些人都是笨蛋,打死也不教他们了。这几个货反而有了道理,不说自己又懒又笨,反而说哑哥不愿意耐心教他们,从那以后更加心安理得的晒太阳等饭吃。

胡子来到院子里,先咳嗽了一声,然后才说:“头家发话了。”听到头家发话了,大家扔下正在聊的话题,一起噤声,注意力集中到胡子身上,等着听他传达头家的话。

胡子装腔作势:“你们都活得很滋润是不是?头家算过账了,过几天就没吃的了,你们说是散伙还是挨饿?”

此话一出,伙计们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豆子是个结巴,却还最爱说话,磕磕巴巴地问了一声:“那、那、那咋、咋、咋办呢?”

胡子说:“你们谁有本事赚钱来?”

伙计们纷纷摇头,胡子说:“头家发话,让我们去背盐,愿意去的就留下一起混,不愿意去的每人发一块大洋滚蛋。”

六爪女听胡子任意篡改了自己的旨意,竟然说谁要是不愿意去背盐,就给发一块大洋,跺着脚暗暗骂娘,心说有大洋给,谁还愿意去背盐?果然,大伙听了胡子的话都沉默不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显然谁也拿不定注意。片刻还是爱说话的结巴豆子第一个发话了:“我、我、我还是背、背、啊盐去,除了背、背、背啊盐我也不会干、干、干啊啥,一块大洋吃、吃、吃啊不了几天。”

有人带了头,别人就纷纷表态:“就是,背盐去,除了背盐我们也不会干啥,一块大洋能吃几天么。”

听到大家这么说,六爪女松了一口气,然后就开始盘算怎么能让大家背盐的时候更安全、更有保障一些。想来想去看,觉得还是要自己亲自带队,背盐要带货款,只剩下不到一百多块大洋,交给谁都不放心,索性自己跟着去跑一趟。

六爪女跑过盐路,知道路途的凶险,一路上小心戒备,给大家吃饱喝足,找到那个瘦猴儿白老板,七讲八讲就把白老板给说晕了,闹了个好价钱。然后又叮嘱伙计们背盐的时候七手八脚能多装就尽量多装,结果,花了不到一百多块大洋,背了足足有二百多块大洋的海盐。接受了上一次的教训,返回的路上风餐露宿,担心走露了风声,再也不敢随便找村落歇息。好在六爪女知道路上不能歇店采买食物,带足了吃食,专门让哑哥背着,哑哥身强体壮,一个人背着七八个人半个月的干粮,尽心尽责的按照六爪女的吩咐给大家分食,一路上大家总算是没有挨饿,平平安安的返回了连城。

回到连城,有了私盐,钱却差不多花尽了。六爪女开始犯愁,连城并不是售卖私盐的好市场,接下来还要给背回来的私盐找下家,过去,下家都由林师叔负责,或者说由他控制,现在虽然有货,六爪女却不愿意去求他,也不相信他。这些盐到底怎么才能变成白花花的大洋呢?六爪女愁得睡不着觉,吃不下饭。

穷途末路往往就是柳暗花明的转折,或许是天意垂怜,六爪女并不知道,就在她带着伙计们偷偷摸摸沿着隐秘的盐路运私盐的时候,中国却发生了大事。国共两党本来是联合打军阀的,后来两党自己却又打了起来,战火从东往西,从南往北越烧越猛,闽地竟然也成了战场。他们回到连城的时候,沿海和山区已经被战场隔断,各项生活物资都因战争而处于极度困乏当中,六爪女还在抓耳挠腮为怎么把私盐变成大洋,怎么能避免大家只有盐没有米着急,大笔的银钱却已经朝他们的脑袋砸了下来。

4

战争隔断交通,海边的食盐运不进来,连城的土特产运不出去,这一切将会给他们带来多大的利益,六爪女并不知晓。那天在屋里蹲得实在憋闷,六爪女上街闲逛,想顺便看看有没有便宜的米可买,无意间发现商铺里的食盐价格竟然涨了十倍。库存盐多,盐在六爪女眼中是最不值钱、令人头痛的东西,现在居然卖到了这个价格,六爪女以为自己看错了标价,揉揉眼睛再看看,忍不住气愤:“你们这盐卖得太贵了,这是卖盐呢还是卖金子呢?”

商铺伙计看到六爪女虽然年轻,屁股后面却跟着三四个随从,其中一个自然是哑哥,另两个是胡子和黑子,条子呆不住,看到六爪女要上街,也跟在屁股后面跑了出来,这几个人跟在六爪女身后,谁看了也会认为是她的随从。商铺伙计断定六爪女不是一般人,不敢对六爪女无理,实实在在的给她解释,现在打仗,路断人稀,盐运不进来,不要说现在价钱涨了,如果战火再不停息,多少钱也会买不到。

六爪女故意激火:“你说得那么严重,我就不信,就你这价格,你要多少我卖给你多少成不成?不然就是你们骗人。”

伙计楞了楞,转身就跑,六爪女也楞了:“唉,你跑啥,你跑了我们就把你的盐都拿走了啊……”

伙计扭头扔下一句:“你们等等,我马上回来。”

胡子有点不安:“这家不会是黑店吧?会不会去叫人来找麻烦?”

六爪女瞪了他一眼:“你们都是吃屎的?来了就打么。”

听说要打架,黑子、条子两个不省事的货马上来了精神:“有哑哥在,谁也不怕。”

六爪女又骂他们俩:“都是吃屎的货,真要打架,你们在一边看热闹,我跟哑哥打。”突然想起了当年他们俩装神弄鬼要吃她和哑哥还有红点的往事,忍不住又骂了一声:“真没粮了,你们就吃人肉去。”

当年受虐的对象,现在成了自己头家,一直是黑子和条子的大糗,六爪女一提此事,两个人顿时成了哑哥的同类:哑巴,赤红着两张大脸嘿嘿讪笑,不敢再说什么了。

伙计很快回来,告诉六爪女:“大小姐稍候,我们老板马上就到,你真的有盐巴?别我把老板叫来了,你又没货,我没法交代,老板非得把我给炒了。”

六爪女此时已经明白,伙计说的是真话,海盐真的断供了,心里有就有了主意:“没问题,你们老板来了我给他说。”

伙计连忙沏茶倒水,甚是殷勤。片刻,商铺老板得得瑟瑟的踅了进来,看到六爪女呆住了,对方也楞住了,来的竟然就是胡子强迫人家买枪的那个胖子。

胖子满脸惶惑,扭头问伙计:“人呢?”

六爪女抢白他一句:“会不会说话?”

伙计也连忙介绍:“这就是。”

胖子痛苦万状:“天妈啊,妈祖娘娘啊,我上一辈子做了啥孽啊,你们怎么又来了?”

这事确实太巧,六爪女也觉得好笑:“老板,你别抱怨了,今天是跟你谈生意的。”

老板很是诧异:“姑娘,你不卖枪,改卖盐了?”转头看了看站立在六爪女身后的哑哥、黑子几个人,又补充了一句:“什么价钱?”显然,看到了六爪女身后的“随从”,老板立刻心惊胆战了。

六爪女点点头:“嗯,你别怕,我们不是山贼,更不是土匪,上一次给你卖枪也就是个误会,我们真的是做盐巴生意的,我们有现货,价钱刚才跟你伙计说了,就是你这个价。”

胖子做为难状:“这是零售价,按照这个价格收货,我们肯定要亏本啊。”

六爪女马上起身:“你们也是说话不算话的稀屎嘴,算了,我另找下家去。”

胖子连忙留客:“头家,别急啊,经商最重要的就是信用么,既然我的伙计那么说了,那就按那个价格,我可要先看货。”

六爪女想了想说:“货你可以看,可是要留下定金,我可没时间陪你。”

胖子连连点头:“好说,好说,价格就这个,我们啥时候看货?”

六爪女说:“随时啊,别忘了带上定金,我那些货按你的价格至少值一千大洋,该多少定金你按照规矩办。”

胖子说:“对你一个姑娘我也不说假话,按照行规,百分之十到百分之二十五的定金,我们初次打交道,就百分之十,你看成不成?”

六爪女点头:“成,提货的时候可要一手钱一手货。”

胖子说:“那你稍候,我去取钱。”六爪女点头,胖子急匆匆地跑了。

胡子担心:“头家,他不会去找警察吧?”

六爪女说:“就算他招来警察,我们一没偷二没抢,他们敢把我们怎么样?不会,我们连他家住哪都知道,他还不怕我们过后找他麻烦?”

胡子又有点惋惜:“他说百分之十到百分之二十五的定金,只给我们百分之十,我们当时要是坚持要百分之二十就好了。”

六爪女乜斜他一眼:“你傻啊?别说百分之十,就是百分之五我也干,定金给了,货还在我们手里,他又提不走,变卦,我们也能白挣他一百块大洋,要提货,一手钱一手货,谁也骗不了谁。”

黑子连连点头:“还是头家主意正,胡子,你就别乱插话了,一切听头家的。”

条子憧憬:“头家,赚了钱我们可以吃肉了吧?”这人最贪肉,白花花的肥膘别人看了皱眉,他能一口气吃一大碗,而且从来吃不腻,在竹林寨的时候每个月才吃两次肉,每到了“肉日”的前几天,条子就开始亢奋,活像孩子期待过年,师父在的时候就笑骂他是“豺狼转世”,离了肉就活不了。

六爪女呵呵笑:“哼,你吃再多肉也是浪费,瘦得麻杆样,也不知道肉你都吃到哪去了。只要你不吃人肉,买卖成了,天天让你吃肉。”

条子顿时激动,挥手拍向六爪女:“头家太……”手还没拍到六爪女肩头,哑哥一直粗壮的臂膀就已经架了过来,条子的爪子被哑哥的铁臂硌得疼,忍不住哀嚎:“哑巴,你找死呢。”

哑哥听不到,冲他摇头,示意他不能对六爪女动手动脚,黑子和胡子骂也骂条子:“干你老,敢对头家动手动脚,别说哑哥,就是头家自己也能卸你一条胳膊,太岁头上动土呢,不谢谢哑哥手下留情,还敢骂人家。”

六爪女不吱一声,由着他们嚷闹,她知道条子拍她没有歹意,就是一时高兴的本能反应。可是,对于她一个姑娘家,那种反应却是没法接受的。如果不是哑哥从中挡一下,六爪女自己也会让条子小小挨点痛,可是,如果正面说他,他肯定会下不来台,六爪女索性不说,让胡子和黑子说,这样效果更好。

胖子老板回来了,从腰里掏出一个布包,揭开了让六爪女过目:“这是定金,按你说的一百,现在就过手还是看过货过手?”

六爪女觉得这个胖子人还不错,不管怎么说上一回把人家给折腾狠了,人家并没有太计较,给钱也挺痛快,人家痛快,自己也就痛快一些:“先看货,定了再交定金吧。”

老板看看她:“还忘了,敝姓司,打官司的司,贱号天桥,姑娘怎么称呼?”

人家郑重其事,六爪女也郑重其事:“我姓刘,叫昭女,他们都把我叫六爪,你就叫我六爪。你的名字太拗口,你胖,我就叫你司胖子行不?”

人家姓司,她把人家叫司胖子,听着就像死胖子,司胖子苦笑:“好好好,你怎么叫都成,我还是称呼你刘老板好了。”

六爪女带着司胖子来到了院子里,他们背来的盐藏在后院的大房里,司胖子看到真有一堆盐,马上明白:“你们是贩私盐的?”

六爪女不置可否:“你验货。”

司胖子伸出手指沾了盐面尝尝:“果真是海盐,你们自己贩过来的?”

六爪女自然不会给他露底:“要不要?”

司胖子连忙从怀里掏出定金塞给六爪女:“要,要,要,我都要。”

六爪女接过定金,对他说:“什么时候拉货?”

司胖子想了想:“天黑之前我一定来。”

六爪女提醒他:“一手钱,一手货,别忘了。”

司胖子连连点头:“没问题,没问题。”

六爪女又说:“我要永昌银号的汇票,不要现金。”

司胖子说:“那我得先估估价钱,开汇票就是死数,没法改。”

六爪女说不用估了,我们已经称过了,一共四百三十斤,按照你铺子里的价钱,刨去你的定金,汇票开一千一百九十块大洋刚好。”六爪女常年给师父算账,无论脑子还是算盘,都已经磨练得就像加足了润滑油,无比灵动、无比快捷。司胖子瞠目看她,六爪女说你要不信,就再自己算一遍?司胖子说算了,我相信你。

六爪女之所以要汇票,是因为她大概盘算了一下,一千多块大洋,要找个地方藏起来都不易,更别说带出去做生意了。过去师父做生意,往来用的都是永昌银号的汇票,便于携带,也不容易丢失,即使汇票丢了,捡到的人也没办法轻易兑现,除非能够认得汇票上的密押,还得能签汇票拥有人的签名或者留置给银号的私印,即便这样,银柜也要按规矩押付十天,也就是押后十天,确实没有失主前来报失,才会兑付给拿着汇票的人。这些都是师父告诉六爪女的,所以,她指明了要汇票,不要现金。

当天晚上,司胖子带着人过来提货,还随身带来了大杆秤,就地过磅,结果与六爪女报的数分毫不差,把司胖子佩服得啧啧有声,二话不说,就把汇票给了六爪:“刘老板,还有没有货?”

六爪女看看他:“货有,得有定金。”

司胖子说:“那是当然,你说多少?”

六爪女故作大方:“还是那个样子就行了。”

司胖子大喜:“好说好说,生意做成了,明天我做东,宴请刘老板,请刘老板一定赏光。”

六爪女反问他:“你是就请我一个,还是连我的伙计一块请?”

司胖子说:“随刘老板方便。”

六爪女说那我们就一起去吧,不到十个人。

赚了钱,又有饭局,伙计们一个个高兴得合不拢嘴,嘻嘻哈哈了一整天。六爪女有心给他们每人发点零花钱,又怕他们有了钱到街市上瞎胡闹。她知道,在县城里跟在竹林寨大不一样,竹林寨有钱也没处花,没钱也缺不了吃喝,所以有没有钱并不重要。在县城里有没有钱可大不同,有钱到了街上**太多,有那么多的商铺、酒馆、烟馆甚至妓院可以供伙计们花去他们手里的钱财。想到这一点,六爪女压制了给伙计们发钱的冲动,带了伙计们去赴宴。

司胖子把宴席摆在县城最有名的客家楼,不要说伙计们,就连六爪女都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气派、体面的酒楼。光是大厅,就足足有竹林寨师父的整所院子那么大,摆放的紫檀色桌椅板凳擦得油光锃亮,四面墙上挂着巨幅的山水字画。司胖子早早候在酒楼门外,见他们来了,就领他们上楼,木头雕刻的楼梯扶栏漆得油光水滑,手扶在上面就像握了润滑的玉器,脚底下由不得就会小心翼翼,深怕稍不小心就会滑跌。六爪女瞥了跟在后面的伙计们一眼,暗暗后悔没有给伙计们置办点像样的衣裳,伙计们一个个破衣罗娑,蓬头垢面,走在这富丽堂皇的大酒楼里,战战兢兢、东张西望,活像一群要饭的。

还好司胖子不管心里怎么想,对他们一个个都非常热情、客气。在司胖子的心里,他们都是摸不清深浅、吃不透路数的陌生人,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能拉则拉,拉不住也不能得罪。按照连城商人的传统,跟本事人联手做大生意,跟厚道人联手做好生意,跟坏人联手不坏你的生意,这就是最重要的生意经。所以,仅仅做了一单生意,司胖子才会专门宴请他们,不管是什么人,生意做成了,不管今后做不做生意,起码不能让他们坏了自己的生意,这就是司胖子的目的。

司胖子把他们让进了楼上的雅座包厢,只有他一个人作陪,所以一桌也就坐下了。既然是客家酒楼,上的自然都是连城客家名产、名吃,著名的涮九品俗称“涮九门头”,是连城一道药膳兼济的佳肴。这道菜是选用牛身上最精华的九个部位:牛舌峰、百叶肚、牛心冠、牛肚尖、牛里癖肉、牛峰肚、牛心血管、牛腰、牛肚壁,经过严格选料、精细刀功,辅以佐料、米酒和数味中草药烹制,鲜嫩脆爽。因食用牛身上九个部位的肉,几乎囊括牛身主要精华,故又有“一餐吃了一头牛”之说。此外还有芋子包、芋子饺、芋子肉丸、雪花鱼糕、鳝鱼苦笋、慈菇猪蹄、连城白鸭汤、珍珠丸、溪鱼焖豆腐、鱼饺、珍珠土龙……各色美食喷着各色香气流水上来,看得六爪女和伙计们眼花缭乱、馋涎欲滴。

司胖子征求六爪女的意见:“喝点什么酒?”

六爪女也不知道该喝什么酒,就说随便吧。司胖子就给他们要了连城米酒,可能觉得他们身上江湖气足,特地要了坛装的,坛子不大,每个有茶壶大小,土灰色的坛子顺着墙角摆了一溜,活像家里备用的夜壶。连城米酒甘甜清澈,绵香顺口,后劲却是极大,当时不觉怎样,过后便会发作。伙计们极少有喝酒的机会,此时敞开胸怀大啖畅饮,六爪女想着伙计们辛苦,也不加管束,任由他们快活,自己却藏了一份戒备,推说身上不适,不能多喝,倒了一盏米酒,放在面前浅尝慢饮,尽量多吃菜肴。

伙计们虽然吃喝尽兴,却本能知道节制,没有一个人像过去在寨子里逢肉日那样大呼小叫的划拳混闹,吃得凶喝得美,却静悄悄地不说话,尽管那样,满桌子的咀嚼声跟饮酒声也呼噜吧唧的活像卷起了春雷。

席间,司胖子向六爪女诉苦,说是仗打起来了,路断人稀,他们做的土特产生意极为艰难,价格跌到了底都不见下家收货,在这样拖下去,只能等死了:“唉,现在的生意就是不做等死,做了找死,世道不给人活路了,还不如乡里种田活得安稳。”

看着司胖子那张哭脸,六爪女灵机一动:“你手里的土特产都是些什么东西?”

“就是我们闽西的一些特产,过去运到海边热得很,价码、赚头都好得很,现在如果谁有本事把货物运过去,肯定能大赚一笔。”

六爪女他们贩私盐,靠的就是掌握隐秘的交通路线,现如今,战火阻断了交通,他们就拥有了优势:“你手里有什么货?”六爪女再次追问。

司胖子明白了她的意思,掰着手指头给她数:“八大干啊,白鹜鸭啊,还有朋口香米,唉,没办法,价格一落千丈,没法活了。”

六爪女说:“其他的东西没法说,朋口香米我可以进一些。”闽西八大干名气大,海边的人却不太买账,六爪女也知道,什么地瓜干、萝卜干、笋干、猪胆干、老鼠干、豆腐干等等,原来是客家人逃难的时候用来充饥用的,她也拿不准销路,所以没有兴趣。白鹜鸭不错,可惜活物没法运,运到了说不准死多少,只有香米还可以,不管是谁,都得吃米。

司胖子顿时兴奋:“你真的要货?什么价?”

六爪女说行市价么,做生意不都是随行就市么。司胖子马上又问要多少,六爪女说你能给多少就有多少,如果货太多,先欠一点账也行就更好了。

司胖子盯着六爪女看,六爪女目光澄澄地跟他对砍,司胖子叹了一声:“好说。”

宴席散伙以后,六爪女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伙计们做新衣裳,每个人里外三新两套,有个换洗的,旧衣裳不管还能不能穿,一律烧掉。伙计们的衣服上虱虮成群,虱子虮子烧得噼啵作响,冒出的烟味道就跟烧死尸一样臭,灶房里烧伙计的衣裳,臭气冒到六爪女的房子里,把六爪女熏得头晕,饭都吃不下,气恨恨地怒骂:“一帮猪。”

这趟买卖做得顺利,高价卖了香米,低价背回海盐,海盐到了连城一带就地出手,六爪女手里的大洋就由一千来块变成了两万多。紧接着六爪女就琢磨着要堂而皇之的开办了一家商行。商量名字的时候,伙计们七嘴八舌嚷嚷的凶,却没有一个中六爪女的意,这个时候司胖子过来送货款,看到司胖子,六爪女怦然心动,司胖子的商行叫“五福”商行,自己的商行跟他往来密切,生意做得很顺,索性就叫“六顺”,自己又是六指,大家都叫她六爪女,有个六字也暗含了自己的特征,想到这里,六爪女拍板,自己开的商行就叫“六顺商行”。

刻匾的时候,一般情况下都要找个书法名家题字,他们在连城县无亲无故,也不知道谁属于书法名家,又听说请人写字要花钱,六爪女便亲自抄笔,书写了“六顺商行”四个大字。刻字师傅请教他们用不用商行的标记,六爪女想了想,脑子一热,就把自己的六指手掌印到了模纸上,做了六顺商行的标记。

“六顺商行”开张,六爪女顺理成章当了老板,伙计们自然而然成了雇员。成了雇员的伙计们都有了工资收入,很平均,每人每月两块大洋,此外还管吃管住,伙计们都非常满足,对六爪女敬若神明,尊崇超过了师父生前,因为,在师父手下当伙计,只管吃住,不给发钱,唯一不同的是,不管哪个伙计需要钱了,可以找师父要,只要合情理,多少师父都会给,那个时候的关系很像家长和孩子。现如今,则是老板和雇员的关系,你干活我发钱,好处是,每个人每个月能拿多少钱,心里都明白,这也许就是固定收入带来的稳定感。

仗打个没完没了,六爪女的生意也做得顺风顺水,那条说不清经过多少人用脚板踏平、用汗水和鲜血冲刷出来的、甚至还有不知多少人性命铺垫而成的私盐小道,成了六爪女,现在应该说是六顺商行的黄金通道。不断扩大的运输队伍将私盐、香米,后来又增加了山区的野菇、茶叶、四堡的禁书、姑田宣纸等等特产源源不断的运往漳浦、厦门、泉州,再由这些地区的商行行销各地,有的还远销到了日本、欧美。六爪女的生意坚持一条:生鲜不做。在她的观念里,这些货物即使一时卖不出去,放着也坏不了,生鲜卖不出去,很快就坏掉了,而且也不方便运输。这些货物换回的是价格极为低廉的海盐,然后以六顺商行为集散地,细白晶莹的走私海盐向西、向北一直贩运到了赣浙皖两湖地区。

过去每个月只能拿两块大洋的时候,每到发工钱的日子,大家都欢天喜地。现如今,每个月能拿到五块大洋了,发工钱的时候大家脸上却再也找不到往日的兴奋和满足。甚至开始有了抱怨:“我们当牛做马,赚的钱还不如头家的一根头发……”黑子嘟嘟囔囔。

“是啊,哪一趟运货回来,不得从身上刮掉一层皮,唉,我们赚的不过就是个辛苦钱。”条子随声附和。

“什、什、什啊么辛、辛、辛啊苦钱、钱……是卖、卖、卖啊命、命钱、钱……”说这话的时候豆子满脸苦相,翻来覆去的数着五块叮当作响的大洋。

既不发牢骚、又不随声附和的唯有胡子和哑哥,胡子对六爪女忠心耿耿,哑哥对拿多少钱根本就没有概念,他也从来不知道花钱。有的时候,胡子还会反驳:“嘟囔个屁,过去一分钱见不到你们不是也老老实实。”如果谁跟胡子顶撞,胡子就会说:“哪赚得多去哪么,谁也没逼着你们跟头家混吃混喝。”胡子这话一出,一般情况下都能镇服住众人,因为平心而论,六顺商行的伙计,在连城县里各行业中,赚的工钱算很高了。

这些议论,或者说不满情绪六爪女并不是一点也不知道,她却从来不置可否,并不因为谁发了牢骚对谁另眼相看,也从来没有做出任何解释。她专注于自己的目标,她虽然尚没有明确的算计,却直觉到,自己的目标离不开大洋。最近一段时间她已经开始着手完成最近的目标,为了完成这个目标,她带着哑哥消失了几天,商行的事情完全交给了胡子,胡子也不会做什么生意,就是维持,每天安排灶房采买做饭,现在,伙计们每天都有肉吃了,伙计们向他打听六爪女的去向,胡子一口咬定自己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话,他确实不知道六爪女去了哪里。

5

六爪女在竹林寨,这里既是她的发起之地,也是她的伤心之地。竹林寨被烧毁的残垣断壁乌黑沉重,就像夜晚沉重的黑幕遮蔽了过去的一切,竹林寨的历史,现在只存留于六爪女的脑海里。她来到了掩埋着师父、阿嫲和阿公的坟前,令她诧异的是,坟前不知道是谁竖起了一座石碑,上面刻着师父的名字,却没有落款。

石碑粗糙简陋,篆刻的名字却极为苍劲有力,六爪女茫然、发呆,她实在想不出会是谁给师父立了这么一座碑。坟墓并没有如六爪女想象的那样荒草萋萋、野树惶惶的凄凉一片,坟墓四处清清爽爽,显然,有人清扫过了。会不会是伙计中哪个重情义的自行过来做了这些事情?六爪女大约摸把手下的伙计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实在想不出是哪个能背过自己做这种事情,便也就不再在这件事情上耗脑汁。

跟随在她身后还有两个短打扮面孔黧黑的汉子,看到六爪女站在这座孤坟前面发怔,忍不住提示她。

六爪女回过神来,挥手朝竹林寨的遗迹画了个圈:“这样,你们把这个地场全部清理干净,统统种上山松,然后把这座坟用花岗石砌起来,还要盖个亭子,把这座坟茔遮住。”

两个人唯唯诺诺:“好的,好的,只是不知道老板的亭子要啥款式?”

六爪女想了想说:“你们先出个样子,我再选。”

两个人连连应承,六爪女说:“就这样,地方你们也看了,回去先画图样吧,我再停一会。”

两个汉子中个头小一些的说:“老板,这个地方地势险要,往上运料恐怕花费要大一些……”

六爪女有些不耐烦:“大就大,啰嗦啥?”

两个人连忙告退,这两个人是六爪女通过司胖子介绍,找来的土木匠人,她原想花钱把整个竹林寨重新建起来,到了竹林寨以后,竹林寨残破黝黑的遗迹突然让她醒觉原来的设想并没有什么价值。即使重建了竹林寨,谁还能像师父一样安于寂寞,独自苦守这片荒山辟野呢?没了师父的竹林寨就不再是竹林寨了。于是,她临时改了主意,要给师父和阿嫲、阿公盖一座体体面面的亭台,让他们像活着一样有大房子住。

六爪女看着两个土木匠人小心翼翼的相互搀扶着从陡峭的鱼脊梁上走了过去,消失在树林、草丛掩盖的山道之中。然后跪下,哑哥从包袱里掏出纸钱、香烛摆放在地上,然后自己也跪了下去。六爪女点燃香烛,微风拂过,香烛飘摇,想到师父的音容笑貌,六爪女忍不住痛哭起来。哑哥闷声焚烧着纸钱,纸灰飘然而上,活像一群黑蝴蝶翩翩飞舞。

祭拜完师父和阿嫲、阿公,回到县城,六爪女心情萧索,一个人在屋子里扒拉算盘,整整一天都没吃饭。胡子看到六爪女心情不好,躲在灶房里冒充监督厨子做饭,其他伙计胆大的跑出去喝酒耍钱,胆小的龟缩在屋里瞎聊胡谝。这时外面突然闹闹嚷嚷的闯进来四五个人,胡子连忙跑出去堵截:“干啥哩,干啥哩……”

六爪女也听到了门外的吵嚷声,跑到窗口透过支撑起来的窗棂朝外面观看。自从制服了那帮街烂仔,逼着他们在大门口脑袋顶墙站了大半晌之后,六顺商行的威风也就树了起来,除了官府的税务、稽查有时候上门来骚扰一下,别的人一般不敢到他们门前耍横。官府的税务、稽查来了,也不敢像对其他小商铺那样随便敲诈勒索,六爪女本着民不跟官斗的原则,客客气气,小恩小惠打发了事。

那几个人拨拉开胡子,冲着四处大声嚷嚷:“狗杂种给我出来,狗杂种给我出来……”

胡子相对冷静,拉着哑哥保驾护航,隔开了自家人和对方:“你们干啥?有话慢慢说,在我们六顺行里别想撒野,你看看这些人,哪一个是吃素的?”

一个脑袋活像冬瓜的人青黑了那张柿饼脸对条子和胡子说:“你们六顺行是不是有一个脸像锅底的家伙?让他出来,让他出来我们有话跟他说。”

看到他,六爪女脑子里立刻蹦出“大冬瓜”四个字,算是给那人起了个临时名称。给人起绰号,是六爪女的癖好,也是竹林寨的传统,竹林寨里皮肤黑的就叫黑子,身材瘦的就叫条子,留了胡子的就叫胡子等等,都是这套路数。耳濡目染,六爪女给人起绰号的癖好升顶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如今每见到一个人,不管人家叫啥,本能反应般脑子里马上就会自然而然地蹦出一个与其人长相或者气质相称的代号来,就如一见司老板,就开始把人家叫司胖子。

“你是说黑子?”胡子问道。

大冬瓜说:“我也不知道他叫啥,他自己说是你们六顺行的什么襄理,官大得很,反正见了面就能认得。”

六顺行现的生意已经扩展到了厦门、泉州那些地方,那些地方有一些外国商行,里边管事的有的叫经理,有的叫襄理,六顺行的伙计学会了,出门在外,有的吹自己是经理,有的吹自己是襄理,六爪女也不管,爱怎么吹怎么吹,反正回到商行里,她才是老板。想来黑子在外面给人家吹牛,说他是六顺行的襄理,也不知道做了什么事情,让人家追到了这里。

“你们是怎么进来的?”条子问。

六爪女听到条子这么问,也觉得有些蹊跷。六顺商行虽然不是官府衙门,一般人来了也不会直接往里面闯,闯也闯不进来,前面柜台上的人怎么也不通报一声呢?六顺商行的大门白天是敞开的,临街的房舍里摆着一些商货的样品,那是供买家看货的,基本上不零售。进入商行,首先要经过前堂的柜台,柜台上平时都有雇来的小伙计接应客人,如果客人是要谈生意的,就会给后面通报。

“迈开两脚走进来的呀,”大冬瓜甩了胡子一句,又开始追人:“那个黑锅底呢?叫他出来。”

条子说:“你说的那个黑锅底没名没姓,怎么就能断定是我们的人?”

大冬瓜身后阴沉沉站立着一个浑身上下只见筋骨不见肉的人,脑袋上戴着一顶斗笠,斗笠遮盖下的脸阴惨惨的,此时冒出来一句:“那人自己说是你们六顺行的人,我们跟你们六顺行没有仇怨,就是来找那个黑锅底,拜托各位行个方便。”

“你这么说还真不好办,你看看我们这些伙计,哪一个脸不是黑黢黢的,你自己看看,是谁就跟谁说话。”条子摆手冲伙计们划拉了一圈。这些伙计除非没活,只要有活,都得夏顶烈日、冬冒寒风在外奔波,不同的是,伙计们现在基本上都是雇了专门的背夫,不用再像过去那样在崇山峻岭中的羊肠小道上背负着沉重的货物踽踽而行。现在伙计们身负的任务主要有两项:带路,交接货物。银钱的往来由六爪女通过银柜汇票往来,伙计们谁也不能经手,即使六爪女让他们经手,他们也弄不清该怎么兑付、怎么交割,最重要的是,他们手里没有专门用于他们账户的印鉴和密押。

长期奔走在外,日晒风吹雨淋,伙计们的脸都像陈旧的青铜,黑子则更是名副其实的“锅底子”,脸上没有肉色只有黑漆。无常鬼对条子说:“这些人都不是,那个人尤其黑,个头跟他差不多,体格跟他差不多。”说到“体格”的时候,也不回头,随手从身后拽出一个小伙子,拿那个小伙子当做标准:“脸面长得倒也周正,不然粉粉妹子也不会上他的当。”

听到这里,胡子和条子面面相觑,他们说得肯定是黑子,可是就是不知道“粉粉妹子”是怎么回事儿:“粉粉妹子是谁啊?”两个人异口同声问出了同一个问题。

大冬瓜气哼哼地说:“狗杂种骗我妹子说是要娶她,把我妹子给睡了,我妹子现在有了身孕,就再也不照面了,你们说,这是不是人干的事情?”

六顺商行的众人顿时沉默,谁也不知道就里,谁也不敢贸然出头,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况且这到底是不是家务事都闹不清楚,别人更是不好插嘴了。

众伙计面面相觑、哑口无言,无常鬼来了精神:“各位,此事跟你们无关,我们要找的就是那个黑锅底,请各位让让。”说着,扒拉开堵在他前面的胡子和条子,朝后面一招手,随来的几个小伙子耀武扬威的就要朝后院闯。显然,无常鬼手底下功夫不弱,他一扒拉,表面上看轻描淡写,胡子和条子两个人却接连几个趔趄,如果不是旁边的伙计及时搀扶一把,两个人都会摔个仰八叉。

其他伙计见到这些人要动粗,倒也毫不惧怕,一哄而上就去堵截,嘴里大呼小叫开始骂娘。伙计们这种反应实属正常,黑子到底是不是把人家的妹子睡了另当别论,以找黑子为由当着大家的面搜查商行,那就是朝商行脸上吐痰,毁大家的面子,这自然是伙计们绝对不能退让的。

六爪女果然没有看错,无常鬼还真是个鬼,他的右手被扭住,闷哼一声,左手却捏作蛇头状,整个左臂就像一条蛇,风驰电掣地捅向了哑哥的腋窝。哑哥受到奇袭,也是闷哼一声,硬生生承受了无常鬼的一击,生生地把无常鬼的右手给扭脱臼了。无常鬼连忙退后,惊愕地瞠视着哑哥:“咦,培田吴家拳,你是吴拔祯老爷子的什么人?”

哑哥听不见,鼓着黑红脸气呼呼地比划,嘴里唧哩哇啦的嚷嚷,意思是不准他们进入后院,胡子出面解释:“这是哑哥,吴拔祯老爷子的嫡传弟子,你们有话慢慢说,千万别再想着用蛮力胡闹了,给你们说真话,你们说的那个黑锅底真的不在,如果在我们也不会护着他。”

无常鬼的手腕疼得厉害,左手揉搓着龇牙咧嘴,哑哥凑过去要抓他的手,他本能躲闪,却没能闪得了,哑哥抓住他的右手,两手一拽,疼得无常鬼牙缝里嘶嘶作响,大冬瓜不知道哑哥要干啥,急得冲过来扑打哑哥,却被哑哥一脚踢翻,就在踢出那一脚的同时,哑哥两手用力一推,又把无常鬼的手腕子给装上了。

眼见得这几个人已经被制住,自家的脸面已经保住,六爪女这才从屋里出来,穿过角门,来到了外面。六爪女自小野生野长,虽然在竹林寨有师父**,师父毕竟是男人,不会教她那些女人应该懂得的穿衣打扮之类的讲究,她自己又是个率性之人,穿衣极为随便,打扮也极为随便,平时头发梳成一条辫子,天热了就把辫子盘在脑袋上,天不热就把辫子扔在脑后。穿衣也是普普通通,上身是一件蓝花大襟布衫,下身是宽筒的油黑布裤,走在街上跟来来往往的市井女子没有区别,谁也想不到她就是连城县赫赫有名的六顺商行的女老板。所以,她从后院出来,并没有引起前来闹事的那帮人的注意。无常鬼的腕子虽然装上了,却仍然疼痛难熬,气哼哼地骂哑哥:“衰佬干你老母,仗着吴老爷子欺负人,我要去找吴老爷子讨公道。”

哑哥听不见,看着他嚷嚷,脸上是莫名其妙的无辜。胡子当初跟六爪女一起去见哑哥,知道武状元吴拔桢已经死去,就插话堵了无常鬼一句:“去吧,到阴曹地府找吴老爷子讨公道吧,顺便再让阎王爷做个评判。”哑哥制住了无常鬼,大冬瓜和其他人都有些发蔫,六顺行的人则开始有些趾高气扬起来。

大冬瓜和无常鬼对六爪女并没有在意,她出来的时候,他们以为是六顺行的家眷,或者是六顺行雇来端茶倒水的小丫头,六爪女轻轻一喝,胡子和众人立即齐齐噤声,这倒让无常鬼和大冬瓜大为惊诧,痴痴看着六爪女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才好。

六爪女不理会他们,直接发号施令:“把客人让到前堂去,泡茶。”

胡子是没有任命的老板助理,马上吩咐下去:“豆子,泡茶去,条子,带客人到前堂去。”

大冬瓜问六爪女:“你这个小女子是谁呀?”

六爪女反问他:“你这个大冬瓜是谁啊?连我是谁都看不出来吗?”

大冬瓜语塞,无常鬼反倒是明白:“你是头家,今天这件事情你要给个交代。”

六爪女说:“我又不认识你们的妹子,我给什么交代?有啥事情坐下来慢慢说,靠拳头能说明白你们就接着打,我看热闹。”

无常鬼却朝哑哥扬扬下颌:“他真是武状元的弟子?”

六爪女点点头:“是啊,怎么了?打不过就找人家师傅?”

无常鬼青紫紧绷的脸突然平复下来,就像雷雨过后的荒野般坦然:“那我倒也不算丢脸。”

六爪女心里清楚,表面上看大冬瓜闹得凶,其实真正难缠的是这个无常鬼,对他也就客气许多,不管怎么说,在商言商,和气生财,做买卖谁也不愿意招惹是非:“他是吴老爷生前最喜欢的徒弟,也是我的大哥,耳朵坏了,不会说话,你别太在意了,有什么事我们坐下慢慢商量。”

无常鬼也客气了,点点头:“那就请了。”

几个人回到了前堂,坐定之后,豆子端着茶壶请示:“头家,泡、泡、泡啊啥、啥、啥茶叶?”

六爪女暗暗苦笑,哪有当了客人面问给客人喝什么茶的?而且磕磕巴巴的让人家笑话,连忙说:“让胡子进来泡茶,泡今年的明前茶。”豆子还不明白六爪女的意思,执着地解释:“是、是、是胡、胡、胡子让、让、让啊我、我、我来、来、来的。”

六爪女又砸实了一句:“你去叫胡子进来泡茶,你们都在外面等着,我一会有事情让你们办,赶紧去。”

豆子看六爪女发急,这才连连应承着跑了出去。六爪女扭头问无常鬼:“你们说的那个黑锅底,到底是什么人?怎么就能断定是我们六顺行的人?”

大冬瓜张嘴要说,无常鬼瞪了他一眼,大冬瓜硬生生地吞回了嘴边的话,活像咽下了一口痰,憋得直抻脖子。无常鬼说:“我是他舅舅,我外甥女粉粉也不知道怎么就跟那个黑锅底好上了,他说他是你们商行的襄理,我们也不懂得什么叫个襄理,他说就是管事的。虽然现在是民国了,可是老章程不能废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是要讲究的,我们就跟他商量,既然要娶我外甥女,就要请媒人下聘礼,正正经经的把我外甥女娶回去,看在六顺行也是县里县外的大商户份上,我们也不嫌他脸黑,就把外甥女嫁给他算了。”

这一次大冬瓜抓住了说话的机会,无常鬼也没有阻拦他:“实不相瞒,我们也怕上当,偷偷跟过他几回,他来来去去的都在你们商行,我们才相信了他的话。”

六爪女点点头,心里确认,肯定是黑子干的好事。

无常鬼接着说:“我们跟他说了要明媒正娶以后,一连好多日子就再也见不到他了,你不来也就算了,有女不愁嫁,我外甥女也不是嫁不出去,非你不可。我们张罗着给外甥女另寻人家,外甥女才告诉我们,那个黑锅底已经跟他睡过了,她身上的已经两个多月没来了,你说说,这不是坑人吗?我们今天找上门来,也是没有办法,换做是你,你怎么办?”

六爪女听到是这么回事,马上叫正在忙着沏茶的胡子:“胡子,你和哑哥留下,其他人都去找黑子,让他马上回来见我。”

胡子连忙出去吩咐,六爪女这才对无常鬼和大冬瓜说:“按照你们说的,有可能是我们伙计里的黑子,我现在就派人去找他了,回来以后你们亲眼看看是不是你们说的那个黑锅底,要是,话也要当面说清楚,我也得听听黑子怎么说,跟你们说的是不是一回事,如果真是那个情况,该怎么办你们说了算。如果不是我们的人,或者事情不是你们说的那个样子,今天你们跑到我们商行闹事,也得给我们一个交代。”

大冬瓜一个劲看无常鬼,无常鬼连连点头,大冬瓜才说:“成呢,如果不是你们的人,或者我们说了谎话,给你们道歉赔礼成不成?”

六爪女点点头:“嗯,就这样吧,我已经派他们出去找了,你们稍候,胡子,你陪着各位,我还有事情。”说罢,又对胡子说:“怎么光泡茶?把茶点拿出来招待客人都不懂吗?”说完,转身出门。

六爪女故意这么安排,既能避免他们在商行里里外外的瞎闹,也能显得自己超脱、高级,不跟他们这等人浪费时间,起码在心理上能够让那些人慑服于六顺行,令他们不敢也不好过于放肆。

刚刚出门,就碰见秃子和豆子挟持着黑子从门外进来,六爪女反倒有些奇怪:“怎么这么快就找到了?”

豆子说:“我、我……”

六爪女连忙指定秃子回答:“咋回事?”

秃子说:“我们刚出门,就碰上他了,他正往回走呢。”

六爪女走过去拽黑子:“你跟我来,我问你话。”

黑子跟着六爪女进了后院,六爪女骂他:“缺德鬼,你年龄比我大,我按道理不应该骂你,可是你做事情也太缺德了,把人家姑娘的肚子搞大了,你就跑了?”

黑子楞了一楞:“头家,你咋知道的?”

六爪女说:“人家打上门来了,你看怎么办?你是娶人家,还是赶紧走人从此再也别在连城县露面?”

六爪女对这种事情也不懂,以为只要怀上就能知道男娃女娃,懵懵懂懂地说:“男娃女娃我倒没问。”

黑子嘿嘿笑:“衰佬,赌输了没关系,只要能有个娃,有个后,比啥都强。”

六爪女说:“这么说你是愿意娶人家了?”

黑子说:“人家是黄花大姑娘,能跟我自然我要娶人家,可是没钱下聘礼啊,这不是要人命吗?现在又怀上了,咋弄呢么,我刚刚跟她睡过两回,咋就怀上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