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建六角楼02

过了两天,龙管家便拿着房契,带着老婆黄小工雇了马车去连城县卖房子,六爪女出门送他的时候,哑哥突然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跳上马车,还向六爪女不停招手,似乎叫六爪女跟着一起去。六爪女以为哑哥错会为她也要去,便告诉他:“我不去,你也不去,龙管家自己去。”

哑哥却不下车,仍然执拗的依依呀呀嘟囔着,非让六爪女跟着一起走不可。六爪女把他硬拉了下来:“你别捣乱,龙管家去办重要的事情。”

马车走了,哑哥却还一直咦咦哦哦指手画脚,气急败坏的给六爪女说着什么,六爪女被资金问题搅合得心烦意乱,对哑哥也没了耐心:“行了,别瞎嚷嚷了,回去吃饭吧。”说完,转身回了院子,哑哥也无奈地跟着进来,进来以后却不再嚷嚷,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活像丢了钱袋子。

6

危机在不经意的时候悄然降临,龙管家走了十多天,竟然毫无消息,六爪女到邮政局给他发了电报,却没有回音。按照龙管家的处事风格,到了连成县之后,不管事情怎么样,至少会来个信向六爪女报个平安,这一次却连个口信都没有。六爪女此时并没有想得太多,她最担心的还是龙管家的安危。

又等了半个来月仍然没有消息,六爪女等不及了,派胡子去连城县找龙管家:“一路上你多注意,看看有没有龙管家的消息,不要闷着头直接就往连城跑。”至此,六爪女还是担心龙管家在路途中出事。

黄大工进城催款了,言谈之中黄大工说了一句:“头家,现在的人工费比正常年间低了两成,你这个土楼盖得值当。”

六爪女说:“人工费低了,料钱涨的高,总体上算比你的预算高出了十来万大洋,你还说值当。”

黄大工愕然:“啥料钱涨了?现在人心惶惶,谁还有心情像头家这样盖土楼?石料、木料都便宜,土方基本上就是个人工钱,我算计实际开销比我的预算还要低一两成呢。”

黄大工此言一出,六爪女大为惊诧:“龙管家……”话出口了,想到黄大工现在的身份不但是工头,还是龙管家的大舅哥,就又忍了下去:“龙管家该回来了,走了快一个月了。”

黄大工半是调侃半是认真:“他那个人办事捉摸不透,也不知道把我妹子拐到哪里去了。”

六爪女听到他口吻里似乎都龙管家颇有点不以为然,追问了一句:“给你妹子说亲的时候你不是对龙管家满意的不得了吗?听你的话好像对龙管家不太如意了。”

黄大工呵呵笑着说:“那倒也没有,就是觉得龙管家人深沉得很,跟我们不是一路人。”

六爪女到平和永昌银号给黄大工提款的时候,顺便查了一下余额,商行的人告诉六爪女,她在商行的账户上,大洋不足五千块。六爪女慌了,五千块要支付土楼后期工程的开支,无异于杯水车薪。好在黄大工分手时说的一句话给六爪女服了一颗定心丸:“头家,现在材料都进得差不多了,主要就是人工了,后期木作防虫、防腐和油漆花费不了多少钱,我粗算了一下,再有三五万大洋就足够了。”

六爪女估计,连城县那宅院子按照现在的价格,至少能卖一万大洋,所以,赚钱还是当务之急。于是她按照龙管家的意见,重新挂起了六顺商行的牌子开始做生意。既要支应土楼开销,又要养家糊口,还要做生意,六爪女感觉到了钱永远不够花的窘迫。好在过去做生意,渠道还是熟门熟路,唯一不凑手的还是资金,没有大笔的资金,做生意也只能小打小闹,赚来的钱也是有限的。

胡子回来了,带来了一个六爪女难以置信的消息:连城县的房子已经换了主,新房主告诉胡子,房子是从龙管家手里买的,一万两千块大洋。

“那他人呢?”

“不知道,我还跑去林师叔的庄园看了,他们说也没见到龙管家。”

六爪女已经预感到情形不妙,却还保留了一线希望:“你回来的时候有没有打听一下,会不会路上出啥事情了?”

胡子说他一路上打听,从连城到平和,没听说有拦路抢劫、杀人越货之类的事情,而且他回到平和又跑到车马店找到了龙管家雇的车夫,据车夫讲,他把龙管家送到连城县以后,就被打发了回来,龙管家根本就没有再坐他的车。

如果是龙管家一个人,六爪女会马上想到龙管家卷款潜逃了,可是他是跟黄小工一起去的,即使他想卷款潜逃,难道黄小工也会跟他同谋?再说了,如果龙管家见钱眼开,卷款潜逃,早在林师叔去世的时候,他就完全可以把林师叔留下来的家当卷了,为什么一直要到现在呢?

六爪女翻来覆去的猜测着各种可能性,理智上明白龙管家真的黑了钱跑掉了,情感上却不愿意承认,龙管家在她的心目中形象太正面了,猛然间要把他从心里变成坏人,六爪女不但难以认可,下意识里碍着自己上当受骗的面子难看。尽管这样,六爪女还是开始认真的对账,这回她对账的时候,是从根上开始对的,每一张黄大工出具的人工收据、每一张材料单据都跟账本核对了一遍,结果令她大吃一惊,龙管家账上支付的人工费和黄大工的收据累积下来差了八千多大洋。更让她吃惊的是,材料费一项,仅仅是购买木料、石料,收据和账本上的差价就有一万多块大洋,这两项加起来就有将近两万块大洋被龙管家吞了。再加上卖房子的钱,龙管家黑了有将近三万块大洋。

六爪女气坏了,后悔极了,狠狠地抽了自己两个耳光,把脸打得热辣辣地疼,又赶紧揉,抽了自己两巴掌,脑子倒清醒了,龙管家的猫腻倒也弄清楚了:过去,商行的印鉴、密押都由自己掌握,龙管家没有机会,现在,自己注意力集中到了土楼现场,为了方便资金交付,印鉴和密押都交给了龙管家,这种出于极端信任的基础,在于她对龙管家人品的高度信任,也在于对自己掌控能力的过度自信。再回想当初林师叔去世时候龙管家表现出来的忠诚和肝胆,实际上也同样是因为他没有机会,连城县的房子房契上是师父的名字,而且房子不像大洋,能够带走,又由他们占着,所以龙管家只能实实在在的交还给他们。然而,又有一点让六爪女想不通:林师叔存在永昌银号的大洋,当时印鉴和密押也都在龙管家手里,那时候他为什么不卷了?即使他当时卷了,六爪女他们可能连知道的机会都没有。

六爪女想到了报警,想到了派人去追查龙管家的下落,可是最终都放弃了,她去找了黄大工,没有提龙管家卷款私套的事,只问他妹妹有没有消息,黄大工的回答不出预料:“没有啊,到现在连个信儿都没有,龙管家也没有消息吗?”

六爪女没有再问,回头看到哑哥呆楞楞地脸皱的像一个苦瓜,蓦然又想起了那天龙管家临走的时候,哑哥的反常表现,不由心中凌然,难不成哑哥对于龙管家的阴谋会有异乎常人的觉察?她比比划划,用只有她和哑哥能勉强意会的动作配合话语问他:“你是不是早就看出来龙管家没安好心?”

哑哥指指胸口,指指脑袋,又指指眼睛,捶胸顿足做后悔无奈状,嘴里配合的是聋哑人惯常使用咿咿呜呜吼声。六爪女却明白了,哑哥的意思是说,他从龙管家的眼睛里看出来他的脑子里没想好事,心眼坏了,后悔当时没有坚决拦住他。

接下来的日子,六爪女陷入了困顿之中,胡子、黑子调回来帮着跑生意,却又没文化,只能跑腿,做上货、卸货、押车之类的粗活,一切生意的联络、讨价还价的口舌、结账付款收钱等等这些事情,都要六爪女自己亲力亲为,恍惚间她又回到了六顺行生意刚刚开始时候的起点,却没有那个时候的运气。

六爪楼面临停工,原因很简单:钱供不上了。先是黄大工前来讨人工费,后来秃子、条子、豆子也先后回来报告,由于工钱不能及时支付,雇佣的工人们开始消极怠工,如果不是还企望能够最后拿到工钱,工人肯定早就散伙了。六爪女最怕的事情发生了,如果这个时候土楼施工停了,半拉子工程扔在那里,风吹雨蚀日晒,过不了多久已经建起来的部分也会颓败腐朽,再想重新开工,就没有多大指望了。

六爪女到永昌银号核账,想起银号是可以贷款的,便找掌柜的商量这件事情,银号的条件很苛刻:要有财产抵押,抵押贷款数额不能超过抵押财产的百分之五十,贷款利息也不低,年息为百分之十,而且如果连续三个月没有归还贷款利息,银号就可以没收抵押财产:“头家,我给你说的这些不是专门对你的,所有的借款户都是一个规矩。”银号掌柜的接着说:“还有,如果你的款放在银号不提走,你又是我们的老主顾,只要每一笔开销经我们审理,利息可以优惠两成。”

六爪女马上拍板:“成,钱我不提走,我借钱就是为了修土楼,每一笔都是用在土楼上的,还是利息低些好。”

“头家除了土楼,还有没有别的资产?”掌柜的这样问。

六爪女想起了林师叔的宅院,按照林师叔的遗嘱,那幢宅院的继承人应该也是六爪女,然而,如果她把那幢宅院抵押上,万一还不上贷款,林师叔那些耕读为生的徒弟、家人就惨了:“没有了,就押这个土楼。”

银号对抵押财产进行核价一贯都会压得很低,交情归交情,生意归生意,六爪女理解,最终对土楼的核价才给了两万块大洋,六爪女最多能贷一万块大洋,考虑到利息负担,用土楼抵押,六爪女只贷到了一万块大洋。她盘算了一下,按照目前的生意受益,每个月除了利息之外,还能维持住伙计们的日常生活,再贷多了,光是利息她都还不上。至于本金什么时候能够还,她也没去想,眼前最重要的还是土楼,工程是绝对不能停下来的。

有了这一万块大洋的贷款,土楼工程总算没有停,可是缺口还是很大,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尽快抓上几笔好生意,赚的大洋能够维持土楼不停工。

六爪女安排秃子、豆子、条子三个人在施工现场盯着:“尤其注意质量,多跟黄大工联系,有啥事情及时给我说。”

秃子、豆子、条子在六爪女印象中能力是比较差的三个,秃子的性格肉肉的,条子的性格闷闷的,豆子就更不用说了,是个离不开老婆的家伙,大家都在工地上忙活一两个月才回来歇一两天,唯有他经常跑三十里路回县城陪老婆睡觉。他们三个如果用来做生意,作用连胡子和黑子还不如,放在土楼施工现场,与其说六爪女指望他们做什么,还不如说是给他们找点事情做做。

同住在一个院子里,老婆孩子之间也难免因为家长里短的事情磕磕碰碰,刚来的时候在一起吃过几天大锅饭,口味不同要求不同胃口也不同,唧唧歪歪的从来就没有消停过,索性就各过各的,家家户户垒小灶自己开火。即使分开过了,几家人搅和在一个院子里,空间狭小,也难免锅碰盆、盆磕碗之类的小冲突,争争吵吵的小龃龉不断。这种事情六爪女一概置之不理,谁要是敢在她面前唠叨,二话不说一概赶出去。那些老婆孩子都惧怕六爪女,六爪女要出去跑生意上的事情,就安顿粉粉掌管内务,却规定粉粉不准跟其他女人打交道,怕她缠到婆婆妈妈的是非里给自己添麻烦。六爪女把解脱这些女人孩子的希望寄托在土楼上,土楼占地广阔,有足够的空间让她们过各自的小日子,人们在一起生活,是需要充足的空间保持距离、维护平衡的。

六爪女在外面跑生意,有的时候想起来就觉得自己很疯狂,也很悲哀,人家做头家,都是下面的人挣钱养活自己,自己做头家却是自己挣钱养活那帮货。她在外面跑生意,跟随他的只有哑哥,闷了、闲了,她只能跟哑哥聊天。六爪女和哑哥的交流让别人看起来非常怪异,哑哥比比划划嘴里咿咿呀呀,六爪女边说边比划,意思两个人却都明白,外人却一点也看不明白。

“哑哥,你说我们的土楼能建起来吗?”

哑哥比比划划连连点头,表情极为肯定:“能,一定能。”

“哑哥,你说我们这么辛辛苦苦的是为啥呢?”

哑哥比比划划告诉她:“人么,就是活着。”

“哑哥,你说龙管家我们能不能抓到他呢?”

哑哥沉默,半会儿问:“抓他干啥?”

六爪女自言自语:“抓到了他,我要把他千刀万剐。”

哑哥摇头:“不要杀他,把钱要回来就行了。”

六爪女为生意的不景气叹息:“现在生意也不好做,到处都在打仗,到处都是难民,你说这贷款利息还有一窝子人,我都不敢想,想起来愁死人了。”

六爪女这种丧气话是绝对不会对任何人说的,也惟有对哑哥她才能无所顾忌想说啥说啥。哑哥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一声长叹。哑哥一向是个乐呵呵的人,即便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也从来不会愁眉苦脸,听了六爪女的话,愁眉苦脸、长吁短叹,反倒把六爪女逗笑了。六爪女做的还是熟门熟路的土产生意,然而,没有了在连城县打下的基础,供货价格没有竞争优势,即使谈好了生意,辛辛苦苦做下来了,利润也很微薄,而开销巨大,六爪女尝到了入不敷出的艰难。

“实在不行咱们就再背盐去?”

哑哥比划着告诉六爪女,现在私盐的价格根本就没有赚头了,那个生意做不成了。其实,哑哥不说六爪女也知道,现在贩私盐已经几乎没有人去做了,原因就是政府放开了盐务,官盐价格大跌,或者说现在已经根本就没有私盐官盐之分了。面临艰难、危局,六爪女不敢想象结局是什么,她现在能做的就是尽自己的努力,能做的尽量去做,最终到底能不能达成自己的目的,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土楼进入了后期装修阶段,这天黄大工来找六爪女,说是土楼要上匾额了,要举行一个仪式,正式把匾额镶嵌到大门上边去。六爪女此时已经焦头烂额,银行贷款利息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生意又一直没有起色,赚来的钱能维持他们这一伙人的日子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上匾是土楼修建过程的大事,镶上了匾额,就意味着向世人告知,这座土楼已经即将完工,而且有了名字,就像出生的孩子取了名字。

然而,事情是喜事,却又要有一笔开销,六爪女问他:“要多少钱?”

黄大工说:“看头家的,钱多了有钱多的办法,钱少有钱少的办法么。”

六爪女想了想说:“那就按钱多的办。”她突然想到,如果在这个时候,在钱的问题上露怯抠掐,会让黄大工和他手下的匠人们对她的资金实力产生怀疑,万一哪天钱顶不上去,就没法稳住他们了。在这件事情上索性大方一些,稳住他们的心,即使哪天钱跟不上,他们心里会有盼头,也不至于扔下工程跑来追讨薪水:“按钱多办,要多少钱?”话问出口了,心里却别别乱跳,担心黄大工提出来的数目自己应付不了。

“挂红、鸣鞭,再雇几个吹鼓手,还有给大匠的喜份子,总算下来一百大洋应该足够了。”

六爪女松了一口气,马上拿出来一百块大洋递给黄大工:“你去办,到时候我去就行了。”

黄大工数出十块大洋退还给六爪女:“这十块大洋是要由你亲手送给上匾的大匠,你把你们的伙计和老婆娃娃都带上,人多了热闹。”

上匾的日子到了,六爪女雇了几辆马车,把伙计的老婆孩子都拉上,浩浩****高高兴兴地到了土楼工地。黄大工他们已经事先做好了一切准备,高高的门楣上蒙着一块大红布,两挂鞭炮悬挂在大门两旁,土楼的每个角上都选挂着一盏大红灯笼,到处都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气氛。伙计的老婆孩子都没有来过,见到高大雄伟、气势宏伟的土楼矗立在青山绿水、青翠田陌之间,新鲜好奇,想到自己今后将要搬进这座土楼里居住,一个个亢奋的了不得,从马车上跳下来就往土楼里冲,门口却有人守着,谁也不让进,秃子的老婆是个泼辣货,跟守门的吵吵:“这楼是我们的,凭啥不让我们进?我们就是要进去看看。”

有了秃子的老婆带头,别的女人们也都有了勇气,围在土楼大门前面闹嚷嚷的要进去看新鲜。黄大工连忙找六爪女:“头家,你赶紧把你的人领开,哪有匾还没有挂上就先进去踩,把福气都给踩没了,一定要等到挂上匾以后再进去。”

六爪女来到女人们中间,一把揪住秃子的老婆,对其他女人说:“都给我离这里远远地,没有我的话谁也不准进去。”

女人们都怕她,见她黑了脸,吓得一哄而散。六爪女把秃子他老婆揪到了秃子跟前:“把你老婆看紧了,再让我看见她撒泼丢人,就滚蛋。”

秃子当了这么多人面被头家训斥,面子下不来,狠狠地抡了他老婆一巴掌,破天荒地第一次品尝了打老婆的快感。秃子老婆挨了一巴掌,哪里肯罢干休,扑上去两只爪子车轮一样在秃子脑袋上、脸上转着圈挠,秃子捂着脑袋乱跑,他老婆跟在后面追赶,工人们、伙计们一齐声地喝彩,倒也给挂匾的现场增添了热闹气氛。

黄大工专门请风水先生掐算的良辰吉时到了,吹鼓手们开始吹奏,锣鼓开始敲响,门楣上蒙着一块大红布,两挂从土楼高处一直垂到地上的鞭炮点燃了,噼里啪啦的震响响彻云霄,鞭炮鸣完,响乐停歇,两个工匠抬着蒙着大红绸子的横匾走到六爪女面前,黄大工高声宣告:“恭请头家起盘子!”

六爪女按照黄大工的示意,两手揭开了蒙在石匾上的红绸子,她也是第一次看到即将悬挂在土楼正面上方门楣上的匾,这是一块纯黑的花岗岩精磨而成的长方形的石板,上面用阴文雕刻着一只大大的手掌,雕刻极为精细,掌上的纹路都历历在目,这正是按照六爪女按在宣纸上手印雕刻出来的。这一霎那,六爪女百感交集,心潮起伏,从身上掏出十块大洋,给两个工匠每人发了五块。

工匠接了大洋,道了声谢,吹鼓手又开始奏乐,两个工匠把牌匾抬进了土楼,片刻之后,出现在土楼大门上方的围墙上,然后有人用吊笼把两个工匠从上面吊了下来,两个工匠掀开了蒙在门楣上的红布,事先雕刻好的凹槽露了出来,凹槽是刻在门楣上面花岗岩横梁上的,工匠将牌匾镶嵌进去,然后在四周楔上了石铆,最后用特制的泥灰抹平、磨光。

至此为止,上匾仪式结束,守在土楼大门口的人撤离,六爪女和其他人进入了土楼。里边的房舍已经搭盖好了两层,第三层的骨架也已经立了起来。按照土楼的建造模式,房舍都是用土楼的墙壁作为支撑构建起来的,所以房舍自然而然的围绕着土楼的墙壁,中间是阔达两三亩地的院子,院子里堆满了已经切割好的木板和准备用来封顶用的砖瓦。女人孩子在已经搭盖好的房舍中钻来钻去,兴致勃勃,六爪女自己也很欣喜,尽管修建土楼的过程困难重重,尽管土楼的前景并不乐观,可是,面对这已经基本成型的成果,她仍然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上上下下走了一圈,细细查看每一间房子,黄大工跟随在她的身后,到了南向二楼中间位置的房子,黄大工专门介绍:“这是头家专用的房间,朝向好,里面是套间。”

六爪女进去看了看,套间里的规格跟她一向喜欢居住的房子很相像:中间是一个客室,客室正面的墙上有一个窗口大的壁龛:“这是干啥的?”六爪女问。

“佛龛啊,供菩萨的。”黄大工解释:“每个土楼主家住的正厅里,都要供菩萨的。”

六爪女连连点头:“对了,我要到三平寺去请一尊菩萨来供奉。”三平寺是一座千年古刹,六爪女幼年的时候,她母亲曾经和村里的乡亲去拜佛求子,六爪女也跟着去过。重回平和以后,她还和哑哥、龙管家一起去为土楼开建去祈过福。

客室两边各有一间房子,一间可用来做卧室,另一间可用来做书房、账房,过去在竹林寨的时候,师父居住的房子就是这种规格,连城县六顺商行的宅院里,她住的也是这种格局,即使现在在平和县城里租的的房子,也是这种格局,显然,黄大工是看到了她现在住房的格局,按照那个格局安排的。

“头家的房子安排在二楼,是因为顶层直接受阳光,夏天太热了。”黄大工又解释了一句。

六爪女体会到黄大工用心良苦,说了声谢谢了:“你妹妹还没有消息?”

黄大工摇头叹息:“没有,也不知道龙管家那衰佬把她拐到哪去了,现在我就怕他连我妹子都给拐卖了。”

两个人说话的时候,站在屋外面的过廊上,从这里能看到整个院落,刚刚提到黄大工的妹妹黄小工,就见院子里的伙计们和伙计们的老婆一窝蜂地朝外面跑,就连哑哥也混杂在人丛中从土楼的大门里跑了出去。

“出啥事情了?”六爪女和黄大工面面相觑。

胡子从外面跑了进来,仰头对六爪女喊:“头家,龙管家老婆……”转眼看到黄大工,又对黄大工喊:“你妹子回来了。”

这一声喊六爪女和黄大工都楞住了,六爪女追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胡子说:“龙管家他老婆回来了。”

六爪女又追问了一句:“龙管家呢?”

胡子摇头:“没见。”

六爪女和黄大工三步并作两步从楼上跑下来,楼梯狭窄、陡峭,黄大工还踒了脚,单腿朝外面蹦。

六爪女跑到门外,只见伙计们和伙计们的老婆团团围住黄小工吵吵嚷嚷追问龙管家的下落,六爪女扒拉开众人挤了进去,只见黄小工头发散乱,脸色腊黄,眼神怯怯地活像惊慌的兔子,身上穿的衣裳倒还整洁,见到六爪女便扑过来抱着六爪女哭了起来:“头家,头家,我对不起你。”

黄大工也挤了过来:“你个死女子跟那个龙管家死到哪里去了?你要把头家害死啊?”

六爪女轰开了围在身边的众人,把黄小工拉到背人处问:“龙管家呢?”

黄小工说他跑到福州去了,我刚开始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后来他说要买房子,我追问他哪来的钱,他支支吾吾不说,我就知道有毛病,趁他不在,偷看了他的箱子,发现那么多银票,等他回来我追问他,他不说只是叹气,我就跑了回来:“头家,他是不是黑了你的钱了?”

六爪女点头:“衰佬现在在哪里?”

黄小工忐忑不安地说:“头家你要把他怎么样?”

六爪女醒悟,不管怎么说,他们是夫妻,如果话说得太狠,恐怕黄小工不敢说实话,就说:“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就是把钱追回来算了。”

黄小工说:“你千万不要杀他,我、我、我……”

黄大工急不可耐:“你咋了么?快说啊,衰佬做出那种事情,把头家都快害死了,你看你们头家的形容都变成啥了?”

六爪女自己并没有注意到,经过这些日子的磨难、辛劳,她的形容憔悴、面色萎黄,看上去一下子老了十岁。

黄小工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怀上了他的孩子,我怕孩子出来没了爸爸,我已经经受过一次了,我再不能让孩子没爸爸了。”

黄大工叹了一声:“你、你、你说你咋办呢?”

六爪女对黄小工郑重其事地说:“我保证,不伤害他,只要他把黑我们的钱还给我,花掉的我也不追究了。”

黄小工可怜巴巴地说:“头家,你能起个誓吗?”

六爪女说:“我起誓,看在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面上,只要他把剩下的钱给我,我绝对不为难他。”

黄小工把龙管家的下落告诉了六爪女:“他在福州一个叫客喜来的旅馆里住着呢,说是要找一处房子买下来,今后就住在福州。”

“客喜来在那条街上?”

黄小工想了想说:“没在哪条街上,好像在一个叫郎官巷的巷子里。”

六爪女说:“你跟我回县城还是留在这里?”

黄小工说:“我还是跟头家回去吧,如果他没有把钱还回来,我就给头家当一辈子佣人,这一辈子还不完,下一辈子接着还。”

六爪女掉头叫来了胡子、黑子:“你们和哑哥一起去,马上动身,到福州郎官巷客喜来旅馆去抓龙管家,按住他就行,我随后就来。”想了想又掏出十块大洋:“路上用。”

胡子、黑子和哑哥转身就跑,他们谁都明白,如果能抓住龙管家,讨回被他黑了的钱,他们所有人就都有救了。被龙管家黑了钱,六爪女陷入困境,大家都知道,心里也都明白,虽然嘴上不说,对前景也都非常担忧,如果不是有土楼这个可期的现实物质存在,他们很可能在各自老婆的蛊惑下,早就又开始蠢蠢欲动了,或者自谋生路,或者找六爪女讨说法了,现在,各自有了老婆孩子,每个人也都有了各自的小日子以及过小日子的小算盘。

打发了黑子、胡子、哑哥,六爪女招呼随来的女人孩子们上马车回城,回到城里,六爪女也不耽搁,即刻启程赶赴福州,心底里,她有一丝隐隐的不安,去抓龙管家的三个人里,真正能让她放心的是哑哥,黑子和胡子会不会像龙管家一样拿到钱动了黑心,经了龙管家这件事,她对人的信任再也不敢绝对了,尤其是当人面对钱财的时候,会变成什么样子,她心里没数。

六爪女夤夜赶路,到了福州已是中午,打听到了郎官巷的客喜来旅馆,又雇了人力车赶了过去。然而,当她跑进那个旅馆,看到黑子、胡子、哑哥三个人百无聊赖的呆在旅馆的前堂,她就明白,他们扑空了。

胡子告诉她,他们来了以后,还动了点手段,哑哥守在前堂,黑子堵在后窗,胡子向旅馆的人打听龙管家的房间时,旅馆的人告诉他们,龙管家一大早就已经退房离去,至于去了哪里,旅馆的人也不清楚。

六爪女之所以派他们即刻启程赶往福州抓龙管家,就是想到了黄小工离开之后,必然会引起龙管家的惊觉,很可能一跑了之,结果,仍然迟了一步,让龙管家跑掉了。

黑子骂:“人老奸马老滑,这狗日的太奸猾了。”

六爪女也没办法:“胡子,你留下在打听一下,实在没办法就暂时这样吧,”然后对旅馆的人说:“他们找的那个人要是再来你们这里住,你们就告诉他,他老婆怀孕了,等他老婆生了我们就把他儿子给卖了。”

旅馆前堂站柜台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瘦子,满脸虚滑的假笑,听到六爪女这么说,边点头哈腰:“没问题,只要他来我一定把话带到,他要是不来,我也没办法,估计这个样子恐怕是不回来了。”

六爪女说:“他黑了我们的钱,我们已经到警察局把他告了,他要是回来,你赶紧告诉警察局,不然警察局知道了会抓你们连坐的。”说完,六爪女也不歇歇,叫上黑子和哑哥往回返。

路上黑子问她:“头家,你真的到警察局告了?”

六爪女说:“告个屁,谁会管这种事情。”

奔波来去,又耗费了三五天时间,回到平和,迎接六爪女的却是永昌银号的催款书,催款书提醒她已经有两个月没有支付贷款利息了,下个月就是最后期限,如果不如期支付利息,就要没收抵押财产。

看到这个催款书,六爪女顿时有了天塌地陷的感觉。

7

做生意是一个非常需要集中精神的事情,六爪女的生意做得非常费力,既要动脑子想,还要到处跑,赚了钱先要保证土楼的开销,结果就耽误了按时给永昌银号还息。一万块大洋的贷款已经全部投到了土楼上,现在土楼进入了后期,第三层屋舍盖好刷漆,最后再封上砖瓦,基本上就完工了。就在这个时候,要命的事情发生了,如果不赶紧还上利息,人家就连本金也要收回,本金肯定是还不上的,这一点永昌银号清清楚楚,所以直接警告如果不支付利息,就要封楼,封楼以后至于是拍卖还是人家自己用,就不是六爪女能管得了的了。

这一切都是当初贷款的时候说得明明白白,贷款的时候合同签得清清楚楚,六爪女无话可说,而且她也理解永昌银号,人家放贷是承担风险的,而且也是要赚钱的,这样做合情合理。问题是,她根本就没有能力在规定的期限内支付欠人家的利息,落到这个地步,六爪女自己都没有想到。在连城县的时候,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要风有风要雨有雨,现如今,运气就跟龙管家一样背叛了她,生意做得比过去费力得多,却赚不到几个钱。

六爪女极度失望,放弃的念头令她痛苦不堪,她却不能不承认,自己的第二个人生理想八成是要化为泡影,迄今为止的努力要付诸东流了,这个可能的前景令她痛苦不堪。有一阵六爪女又动了野性,恨不得跑到银号去行抢,念头到了抢上,她就又想起了当初在连城县的时候,面临山穷水尽的时候,自己和胡子出去卖枪的往事,忍不住呵呵笑了出来:“哑哥,实在不行我们再去卖枪吧。”说着,她还做了个放枪的手势。

多日来,哑哥难得见到六爪女的笑脸,此时见她笑了,连忙把红点送给他的驳壳枪交给六爪女,还做手势让她拿去卖。看到这把枪,六爪女内心顿时丝丝拉拉地痛,就像刚刚结痂的伤口又被撕裂开来。今日的窘境,追根溯源,就是红点的无情鄙薄与歧视,六爪女近三年来,全神贯注的把所有精力投入到土楼的建造上,内心深处的下意识不过就是企图用修建土楼这巨大的挑战来转移自己内心的伤痛。然而,挑战眼看着失败,无意间哑哥却又挑起了伤痛,六爪女顿时觉得万念俱灰,心情灰暗,这间屋子似乎成了坟墓,再在这里呆下去就会被窒息致死。

她从屋里走了出来,信步朝城外走去,哑哥跟随在她的身后,脸上是惶惶不安的惑然,忐忑不安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两个人从街上走过,路人注目,一个老者还凑过来劝了一句:“小两口有什么说不开的事情?回家说去,别在大街上丢人啊。”

六爪女没有搭理他,平和县城很小,一条街点上一锅烟还没有烧尽就已经出了东门,东门外便是一望无际的田畴,远处是墨黛的山峦。六爪女一路走来,不知不觉就走出了十来里路,路边有一块大石头,已经凿成了方形,估计是哪家起屋用的,也不知道是规格不对没有用,还是剩下来的,六爪女坐到了石头上歇脚,回头看去,哑哥却不见了。

哑哥不见了无法用对常人的办法呼唤,呼唤他也听不见,哑哥的本事六爪女心里有数,倒也不为他着急。正是春分节气,不冷不热,柚花盛开的季节,空气也甜丝丝地沁人心脾,近处田陌里的稻菽唰啦啦响着,就像溪水流淌,六爪女坐了一阵,心里舒畅了许多,等候一阵见不到哑哥,就起身往回走。刚刚站起身,就见哑哥从路南边的树丛里趟过稻田跑了过来,一路跑还一路指手画脚大声嚷嚷。

刚开始六爪女以为他去方便,跑近了,才看到他神情亢奋,焦急如焚,连忙问:“咋了?”

哑哥手舞足蹈,焦急万分,可惜,动作太复杂了,六爪女看不懂。哑哥便拉着她走,六爪女跟着哑哥趟着稻田朝田对面走。稻田的对面是一个小山包,山包上长满了郁郁葱葱的灌木、杂草,点缀着一些紫红的碎花。走到跟前,六爪女才看到一个人蹲在树丛的阴影处,见到六爪女,那个人站了起来,六爪女楞住了:龙管家。

一股怒火从胸中腾起,六爪女扑过去就要揍他,没等她揍,龙管家自己抽起自己耳光来:“头家,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知道我罪过大了,专门跑回来向你赔罪的。”

人家已经自己动手打自己了,六爪女也就不好再动手:“大洋呢?”

龙管家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包,一层层打开:“都在这里,卖宅子的钱、还有我占便宜黑的钱,一共是三万大洋,这是银票,都没有花。”

六爪女接过银票,大概数了数,没问题,那一刻,她的心突然变成了风筝,在天上轻飘飘的飞舞,却怎么也降落不到坚实的地面上:“你,你这是为什么?”

龙管家哭了:“头家,人都有良心,人也都有贪念,见钱眼开的事情不是谁都能遇见的,从做了这件事情,我一天好日子也没有,你信不信我是有良心的?”

六爪女只能点头:“你这样子我还能说啥,算你有良心。”

龙管家说:“我老婆娃娃都好着呢吗?”

六爪女把银票塞进怀里:“你老婆比你强,你娃娃还没生出来呢,你现在是跟我回去呢,还是就此离开?”

六爪女想起了黄小工,想起了黄小工的话:我不想让我的娃娃一生出来就没有爸爸:“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记得这话你给我说过,你知错能改,我也不为难你,你跟我回去,黄小工还等着你呢,还有你的娃娃,你忍心让他出来就没有爸爸?算了,你回去就说被别的事情绊住了,或者说我派你做别的事情去了没做成。”

龙管家连忙说:“就按后面的办法说,我就说头家派我出去做秘事去了,没做成就回来了。”

三万块大洋失而复得,六爪女有了死里逃生的感觉,顿时也就宽容的了不得:“成,就这么说,回去以后你还照样做你的管家,除了日常开销,钱款上你不能再经手了。”

龙管家连连点头,六爪女又指手画脚配合着话语给哑哥叮嘱了一番,哑哥连忙点头,六爪女也弄不清她真的明白了,还是没有明白假装明白,此时也顾不上这些,叫上龙管家、哑哥急匆匆往回赶。路上,龙管家才告诉她,他自从娶妻成家以后,也不知道怎么就开始有了私心,面对白花花的大洋,想着今后能跟老婆孩子快快活活、自由自在的过一辈子,就动了黑心,开始黑钱,后来又有了去连城县变卖宅子的机会,就索性连变卖宅子的钱一块都卷了。

“其实我一时一刻心里都没有安稳过,想到头家和众伙计,想到过去我们一起的日子,手里虽然有钱,却一丝一毫的快活也没有,就连小工也不敢告诉。后来小工知道了,跟我争吵起来,让我把钱还回来,到了那个地步,我还怎么能走回头路?我觉得回头路已经断了,没有答应她,她竟然扔下我自己走了。”说到这儿,龙管家又抽了自己一巴掌:“我一个堂堂男子汉,道义品行连个女人都不如啊。”

据他讲,六爪女他们去到郎官巷客喜来旅馆找他的时候,其实他并没有跑,他还指望黄小工能够回心转意回来,可是又怕六爪女他们到警察局报案,警察局或者六爪女他们摸到他的踪迹来找他,就花了几块大洋,买通了旅馆前堂的伙计,除了黄小工以外,别人打听他,一概说他已经走了。六爪女他们离开以后,旅馆的伙计告诉他,说六爪女他们已经到警察局报了案,又说六爪女说他老婆已经怀孕,只要娃娃生出来就卖了顶债。

“头家,你不会真的做卖我娃娃的事情吧?”

六爪女说:“逼到那个份上了,不单卖你娃娃,还要卖你老婆呢。”说完,扑哧一声笑了:“你鬼鬼祟祟的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龙管家苦笑:“其实我昨晚上就回来了,实在没有胆子,也没有脸在你们面前露面,就躲在外面,我看到你和哑哥出来,就想跟在后面,到没人的地方再找你,没想到被哑哥发觉了,我怕他打我,就跑,我哪能跑得过他,就在那个山包包上叫他逮住了。”

龙管家老脸红涨:“那怎么可以?不成不成,老脸没处放。”

六爪女说:“就当帮你圆谎吧,省得黄小工因为你抬不起头。”

龙管家差点跪下:“谢谢头家,我知错了,也知道今后该怎么对头家了。”

其实,六爪女想的是,这些日子来,不光自己,包括伙计和他们的家人,都因为资金告罄的事情而担心忧愁,虽然大家都没有说出来,可是心里受到的煎熬都不容易,心理承受的压力都很大。龙管家回来了,交回了卷跑的大洋,一切可能的危机顿时化解,应该请大家好好吃一顿、聚一聚,高兴高兴,也算是否极泰来的庆祝。

回到家里,胡子正蓬头垢面、风尘仆仆的等着六爪女,一看到龙管家胡子楞了片刻,扑过来挥拳就打:“狗日的你把人害苦了……”

六爪女连忙拦住:“算了,我叫他出去办秘事,怕漏了风声故意那么说的,你咋闹成这个样子了?”

胡子说:“你们走得急,也没有给我留盘缠,走了我才想起来,撵又撵不上,只好往回走,一路上讨饭,偷偷搭个便车,没有便车就两条腿丈量大路,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

六爪女说:“你辛苦了,晚上给你接风,赶紧去洗个脸换身衣裳。”

胡子怔怔地看龙管家:“他真的没有黑我们的钱?”

六爪女掏出银票:“黑什么钱,钱不都在这里么。”又对龙管家说:“快去看看黄小工吧,把事情给她说清楚,晚上一起热闹。”

龙管家连连答应,还不忘拍了拍胡子的肩膀,说了声:“兄弟,辛苦你了。”

当天晚上,六爪女在平和县最大的鸿运酒楼摆了几桌,名义上是给龙管家和胡子接风洗尘,实际上是要给跟着自己一起担惊受怕、忧心忡忡的伙计门和他们的老婆孩子鼓鼓劲儿,也想用喜庆氛围冲冲晦气。看到龙管家和胡子、黑子、秃子那些伙计们拼酒猜拳嘻嘻哈哈喝得面红耳赤,真的像啥事没有发生过一样,忍不住在心里暗骂:“狗日的,老东西真能装。”然后端了一坛子酒过去逼着龙管家喝,龙管家无奈,咕嘟嘟往下灌,灌了半坛子,就软塌塌地倒在了地上。

第二天,六爪女第一件事情就是到永昌银号还本付息,了结了沉重的负担,永昌银号的掌柜一个劲说好听话,解释银号发催款通知也是不得不为:“其实,头家真的一时手里不方便,拖上些日子我们也不会真的把头家辛辛苦苦盖起来的楼给收了。”

土楼竣工那一天,是一个真正热闹的日子,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伙计们跟他们的孩子楼里楼外楼上楼下的到处转悠着,他们马上就要搬进这座土楼,从此以后就有了自己永久的可遮风避雨的家。六爪女没有跟他们凑热闹,一个人远远坐在客家村原址上的一块石头上,哑哥在一旁默默地陪着她。

太阳西斜,土楼向阳的部分闪耀着古铜色的金属光泽,背光的部分却像墨铁铸就,让人觉得整座土楼不是用土夯出来的,而是用金属铸造出来的。土楼的围墙有三丈多高,和一般土楼不同的是,它的基础是用方方楞楞的花岗岩石块砌成的,石头砌成的基座有一人多高,再往上才是泥土夯出来的。

土楼围墙有三丈多高,六个角上的碉楼却有四丈多高,从高处俯瞰,活像一个六指手掌托着土楼。碉楼上面有射孔,黑洞洞地活像一颗颗警惕的眼睛注视着四面八方。朝西北方向大门的门框和门槛都是花岗岩石料制成的,厚实的门扇外面还包着黝黑的铁皮,开门关门得有两个壮汉共同用力才行。门楣上面的牌匾在夕阳斜光的映照下,反射出耀眼的光,仿佛是用白银铸成的,即便是在远远的客家村落,也能清清楚楚地看到牌匾上那个张开的、有六根手指的手掌。

梦中的土楼,实实在在的矗立在眼前,六爪女痴迷地看着它,不知不觉眼中的泪水流淌下来,远处的土楼透过泪水看过去,就像海市辰楼一般虚幻缥缈。

“这土楼我看就叫六角楼。”黄大工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说了一句。

六爪女点头:“好,就叫六角楼。”

8

龙管家确实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六爪女没有想到的事情,他先就想到了:“头家,六角楼里的房子很多,你打算怎么安排呢?”

六爪女反问他:“你说咋分呢?”

龙管家说:“头家不用说,二层朝南那个套间是定了的,其他的人谁都想要二层、三层的,而且朝向也不尽相同,谁都愿意要面北朝南的,东西向的也勉强,朝北的房子恐怕谁也不愿意住,我想怎么住,还是要有个说道好。”

六爪女断定他肚子里已经有了道道,就说:“你说么,有什么打算。”

龙管家说:“现在我们的人不多,房子多,可是也不能谁想怎么住就怎么住,谁想占几间就占几间,这样你看好不好,根据人口,每两口人一间房子,事先把朝向好的房子都编上号,然后抓阄,一层的潮湿、采光也不好,先放着,以后再说,伙计们先占二三层吧。”

六角楼里面的房舍都是木结构的,所有木件都经过了防腐、防虫处理,刷上了朱红的油漆,油漆上面又盖了一层老漆,朝外墙的方向有一个窗户,面朝院子的方向是门和过廊,这种房子朝向、楼层尤其重要,如果分房子的时候不事先做好准备,到时候你争我抢打起来完全可能。

龙管家马上说这样好,这样好。于是由他主持,在朝向好的二楼三楼每间房子上都编了号,一个号上有三间挨在一起的房子,安排每家派一个代表抓阄,谁抓到几号,就住几号,每家三间房子。到了搬家那一天,事先抓好了房号,谁也没有话说,谁也没有乱占房子,顺顺当当,兴高采烈。家家户户安顿下来之后,六爪女告诉大家,以六角楼为中心,十里范围内都是他们的土地,谁家开垦出来就是谁家的。从竹林寨出来的老伙计们,过去受的熏陶就是耕读传家那一套,现在有了自己的地,勤快、会过日子的豆子、秃子首先开始在四野的荒地上开垦种植起果蔬、粮食。有了收成,人的红眼定律、从众心理便被统统激发出来,家家户户争前恐后的开荒种地,害得六爪女联系了生意找个上货卸货的都难了。

六爪女继续做生意,说来也怪,没有了沉重的经济压力,生意反而做得顺畅起来,资金实力大了,生意规模做得大了,利润也相应的大了。现如今,真正在生意上帮上忙的反倒是龙管家。龙管家有了孩子,黄小工给他生了一个儿子,龙管家激动的要命,见了谁都要唠叨:这辈子没敢想的福气落到了自己头上,剩下的半辈子就是好好赚钱,让老婆儿子顿顿能吃好的。

龙管家年纪大了,又没有种过地,为了养家糊口,死心塌地拼了老命帮着六爪女照顾生意,有的时候,亲自动手装货卸货,反倒弄得六爪女心里不忍,劝他不要太卖命:“你主要帮着记个账、关照一下往来收款的事情,力气活让胡子他们做,实在没人就雇人,不要亲自动手。”

龙管家长叹一声说,现在局面很不好,日本人占了上海,也占了闽地的沿海地区,趁现在还有生意赶紧做,下一步的局势到底会什么样子,谁也说不清楚:“你知道现在我们的粮食生意和食盐生意为什么好做了?”

“日本人占了咱们沿海地方,粮食、食盐这些东西运不过来,价格自然要涨,如果日本人进一步向西、向北打过来,我们的生意就没法做了。”

龙管家说得这些六爪女也有明显的感觉,过去冷冷清清的官道上,现在到处都是逃避日本人战火的难民,扶老携幼艰难跋涉,有的索性就是沿途乞讨。对这些六爪女知道自己是无能为力的,对于他们自己的未来,六爪女还是比较有信心的,她的信心来自于六角楼,来自于伙计们已经开始的耕读传家的老日子,这种生活方式,正是客家人长期以来,躲避战乱、故土自守的经验积累。

龙管家说的事情很快就变成了现实,日本人占了金门、厦门、漳浦一带之后,不断向闽西北进击,他们并不知道,日本军队的目的是要打通通向江西、苏浙的内陆交通线,以便于为即将爆发的太平洋战争争取更加宽广的内陆战略空间。整个平和县成了难民的集散地,为了防止粮食、食盐、布匹等物资被偷运到沿海地区为日寇所占有,政府和军队开始对粮食、食盐生意进行管制,取消了民商的粮食和食盐的经营权,粮食和食盐经营权由政府统一调拨、独家经营。

生意做不成了,六爪女带着哑哥、龙管家和胡子、黑子回到了六角楼。回到六角楼不久,北上、西来的难民逐渐多了起来,而且从平和县城过来的人传说,平和县内外住了很多军队,说是要开拔到东南方向的漳平一带,阻挡日本人。过了些日子,又传说中国军队跟日本军队在漳平打了几天几夜,日本人派了空军狂轰乱炸,中国军队抵挡不住,退了下来。

随着传言而来的是大批的难民,有些难民去了县城,也有些难民不知道怎么就跑到了远在平和县城东南三十里的六角楼这边。六角楼里边的人们几乎出于本能,紧紧关闭了厚重的大门,难民们只能在六角楼四周的田野里露宿。难民中也有一些老弱妇孺跑到六角楼的下面,哀求让他们进去躲避深夜的寒风,要求得到一些食物充饥。六爪女站在六角楼上面,看着楼外面的难民,恍若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晚上,就像眼睁睁看到当面客家村落里,自己的母亲和乡亲在土楼下快快哀求进来避难一样,心里不由酸苦:“胡子,你带两个人下去把门打开,谁家有吃的给他们弄一些。”

胡子有些担心:“他们进来乱糟糟的怎么办?”

六爪女发火了:“你还是不是人?当年赖老爷就是这样把我们拒之门外的,你让我跟赖老爷一样吗?你不去我自己去。”

黑子突然大声叫喊起来:“头家,头家,你快来看看这是谁啊。”

六爪女骂他:“大惊小怪的干啥?谁啊?”

黑子说:“这老头子好像你刚刚说过的赖老爷啊。”

当初黑子就混在工人中间给赖老爷家的六角楼制造麻烦,当面跟赖老爷相持的就有他,当时六爪女委派他专门负责指使县里派来的保安团整治赖老爷,所以对赖老爷认得清楚。

六爪女有些不相信,据她所知,赖老爷举家迁徙到了漳浦,没想到怎么又随着难民跑了回来。她跑到楼下,看到人从中有一个老头佝偻着身躯跌坐在青砖地上,四周围拢着几个妇人孩子,见到六爪女,这些人纷纷畏惧的退缩,老头子的脑袋也几乎埋在了裤裆里。六爪女说:“你别怕,我看看你。”

老头抬起了脑袋,双手握拳给六爪女作揖:“狼女,我求求你,让我们在这里歇几天,吃点东西,然后我们就走,一定走,你看看,我们老的老小的小,能从日本人的枪口下面活着逃出来不容易啊。”

这一瞬间,对赖老爷的仇恨就像崩塌的雪峰,在六爪女心里冰消雪融,强烈的怜悯夹杂着一丝愧疚的柔软充塞在六爪女的心头:“你起来,这一层的房子都空着,随便找一间先住下,到屋子里头去吧,我让他们给你们煮稀饭。”

一层的房子都空着,有了六爪女这句话,逃难的人们纷纷进了屋子,屋子里面地面上铺着木头地板,不像院子里的青砖地那么潮湿、阴冷。赖老爷千恩万谢,在家里人的搀扶下向房子走了过去,进屋之前,站下来四面打量了一会儿,摇头叹息一声然后走进了屋内。

龙管家在一旁赞叹:“头家宅心仁厚,仁义行善,一定会有好报。”自从迷途知返以后,龙管家经常会赞扬六爪女,有的赞扬应该叫做赞颂,连六爪女听得都肉麻,可是他却一点也不难为情,随时随刻抓住机会拍马屁。

“好听话就攒着慢慢说,你现在马上叫上几个女人,支口大锅,你没见这些人都快饿疯了吗?天黑了冷得很,不吃饱肚子晚上怎么能撑得过去?”六爪女吩咐龙管家。

龙管家又要称赞六爪女几句,六爪女把他堵了回去:“行了,你这个管家管的人越来越多了,把你的家管好比啥都重要。”其实,龙管家要说什么,六爪女不听也能想到,又是心地善良、为人肝胆、女中豪杰之类的好听话儿。

呆着没事,六爪女就混到逃难的人中间打听前方战事,据逃难的人说,中国军队刚开始打得很猛,日本人的进攻都被挡住了,可是后来日本人的飞机来了,狂轰乱炸,军人和百姓被炸得血肉横飞,老百姓逃难,军队撤退:“有一些军队还在边打边退,可是没办法,抵挡不住,看这个样子,这里也不是久居之地,过不了几天,日本人就会打过来。”一个文弱的中年人沮丧地告诉六爪女。

就像是为了证实那个中年人的预言,两天以后,六爪女刚刚起床,就听到六角楼外面喧闹起来,她以为又过来了难民,连忙跑到窗口朝外面窥探,只见一队队的军人从东南方向拥了过来,仔细看看,这些军人一个个衣衫褴褛、面目黎黑,还有一些伤兵或被人抬着,或被人搀着,或挤坐在牛车马车里,如果这些人没有背着枪,又都是一码的青年汉子,真跟那些逃难的老百姓没什么区别。

六爪女有些慌乱,她不知道这些军人会不会像逃难的百姓一样要求进入六角楼休息、吃饭,也不知道如果这些军人要求进入六角楼,该不该放他们进来。他们不是难民,而是荷枪实弹的军队,六爪女不知道他们进入六角楼将会发生什么。

龙管家在外面敲门:“头家,头家,起来了没有?”

六爪女过去拉开门:“咋了?”

龙管家指指六角楼的大门:“外面围了一堆兵,不知道要干什么。”

“他们是不是要进来?”

龙管家摇头:“不像,要是想进来,就该敲门,他们就是围在那里看,说话的声音也是小声小气的,也可能想进来?”

六爪女上了三楼,来到大门上方的墙上。六角楼的围墙底部有两丈多厚,到了最顶上,仍然有一丈多宽,墙面有一定的倾斜度,铺着平板瓦转,既能防水,又能供人行走,朝外的方向有半人多高的墙垛,实际上又是防御工事。下面,果然有几个军人对着六角楼指指画画,六爪女在楼上面问道:“喂,你们干啥呢?”

几个军人齐齐抬起头来,其中一个喊了一声:“头家,真的是你吗?”

声音很熟,六爪女仔细看看,却不认识那个人:“你谁啊?”

对方哈哈大声笑了起来,声音唤醒了六爪女的记忆,大脸猫:“你是大脸猫吗?”

大脸猫哈哈笑:“正是,我刚才看着你这六角楼的门匾就纳闷,原来在六顺商行的时候,门上就有这么一个六指大巴掌,这里也有,还正在猜想这座六角楼是不是你的呢。”

六爪女飞身跑下去,叫了龙管家和一个正在扫院子的赖老爷的家人,把六角楼大门打开,大脸猫和几个军人站在门外。大脸猫已经走形了,过去的大脸盘现在瘦成了骨架子,黑黢黢的就像海边的渔民。没有多少肉的大脸盘成了正经八百的国字型,看上去人反倒好像精干、少嫩了不少。身上的军服也是破破烂烂,脏兮兮地活像灰色的旧抹布。

大脸猫和那几个军人却止步不前:“头家,不敢进去,有水有吃的拿些就行了。”

龙管家在六爪女身后答应:“好的,你们等着,有现成的稀饭、馒头。”说完转身跑去安排了。

六爪女哂笑:“呵,大脸猫打了败仗人也规矩了,忘了你征用我六顺行的时间了。”

大脸猫不好意思:“行了,头家,别拿陈年旧干屎填塞兄弟了,谁敢擅自进入民宅,军法伺候,这可是我们头家的死命令。”

既然大脸猫这么说,六爪女也不好再跟他耍笑,走到他们跟前啧啧有声:“你看你们,远看像逃难的,近看像要饭的,咋闹成这样了?日本人真的那么厉害你们打不过?”

大脸猫骂起了粗话:“操他妈的,日本人也是两条腿一条根,有啥打不过的,他们就仗着有飞机助阵,奶奶的,不然他们别想占什么便宜。”

旁边一个军人说:“日本人的飞机扔炸弹,我们又打不着,只能被动挨炸,没办法,打得过日本人,打不过日本人的飞机。”

六爪女担心了:“那咋办呢?你们打算退到哪里才是个头?你们都退了,我们老百姓咋办呢?”

大脸猫说:“我们头家说了,退到这里为止,日本人的飞机飞不到这里,没有飞机轰炸,谁再敢退一步就地枪决。”

据六爪女所知,大脸猫被军事法庭轻判了,并没有枪毙、判刑,紧闭了几个月,降了半级,就没事了,现在不知道他在哪个部队里混呢:“你一口一个头家,你们头家是谁?你现在在哪家干呢?”

大脸猫说:“还能是谁,你的那个红点,我没离开原来的部队。”

旁边一个军人连忙给六爪女介绍:“这是我们团副。”

六爪女这才知道,大脸猫升了一级:“你还升官了?”

大脸猫呵呵哂笑:“打仗死人多,升得快,也不是啥好事情。”

此时提及红点,尤其是大脸猫那句“你的那个红点”却勾起了六爪女内心的伤痛,越是来自于亲近之人的伤害痛感越强,心里的伤疤再次被撕开,她顿时心如刀绞,愤恨难忍,冷然对大脸猫说:“你们是为国打仗的军人,要进六角楼住尽管住,要吃要喝都随便。”说完,转身走了。

大脸猫莫名其妙:“头家这是咋了?”

六爪女回到自己的屋里,忽然悲从中来,趴在**,用被子堵住自己的嘴,痛哭了一场。

9

仍然居住在六角楼里的难民就如敏感的蚊虫察觉寒冬的到来,军队一到,马上开始逃跑:“头家,谢谢你们,我劝你们也赶紧走,军队到了这里,随后就是日本人,日本人的飞机往下扔炸弹,可不管是军队还是百姓,炸死的百姓比军人多,六角楼谁也搬不走,命可是自己的,赶紧走吧。”那个文弱的中年人这样劝六爪女,然后搀扶着老婆背着孩子携着简单的行囊,匆匆离开了六角楼,朝西北方向走去。

赖老爷的儿媳妇跑来找六爪女,请六爪女把赖老爷赶出去,那样他们就可以带着赖老爷一起逃难去。六爪女没答应:“这件事情我不能做,他已经那么大岁数了,怎么办就随他吧。”

于是,整个六角楼除了六爪女和她的伙计们以外,就剩下赖老爷一家,其他难民都走了。六角楼里面的人们也开始惶惶不安,豆子按耐不住,跑过来找六爪女,磕磕巴巴的问六爪女跑不跑。六爪女说自愿,谁想跑就跑,不想跑的就呆着。豆子问六爪女跑不跑,六爪女说不跑,就想看看日本人长了几条腿,豆子楞怔半会儿,说:“那、那、那我也、也、也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