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建六角楼03

龙管家提醒六爪女:“头家,如果大家要走,有一处地方能去。”

六爪女说:“我知道,林师叔的宅院。”

龙管家试探着问她:“你说是不是把女人孩子先送走?”

六爪女想了想,毕竟事关重大,如果把这些女人孩子留在六角楼里,仗真的打起来,伤到哪一个都不好,便说:“你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女人孩子先走吧,就按你说的,安排到林师叔留下的宅院里先住着,如果再不安全,就搬到冠豸山竹林寨去。”

“男人呢?”

六爪女说:“男人愿意留下来的就帮军队一下,估计打起来的话,军队需要帮手,不愿意留下来的就跟他们的老婆孩子一起走吧。”

龙管家转身离去,不久就听到楼上楼下喧闹起来,六爪女也不管他们,过了一阵,龙管家上来报告,伙计们的老婆孩子都收拾好了,随时都能走:“头家,你呢?”

六爪女没明白他的意思:“我?我咋了?”

“你不走吗?”

六爪女知道,龙管家的意思是,你也是女人,难道你要留下?据逃难的乡亲们说,日本人所占之地,烧杀掳掠,**妇女,手段极为凶残。六爪女让龙管家安排伙计们的老婆孩子转移,也有这方面的考虑。此外,她对大脸猫这些军人也没有多大的信心,他们满身都是败军的狼狈不堪,六爪女对于他们是不是能够抵抗得住日本人,能够抵抗多久,她心里没数。

但是,她仍然回答龙管家:“我不走,我要看他们打仗。”

下午,龙管家带着女人孩子离开了六角楼,伙计们出外相送,六爪女却没有出去,站在门楼上面看着,老婆孩子和家里的男人难分难舍,其中还夹杂着孩子要爸爸的哭闹声。这一幕很是令人心酸,六爪女不忍心看,但是她心里对伙计们却充满了感激:这些伙计在这大战来临的生死关头,没有一个舍她而去,送走了老婆孩子,都坚定不移的留在了她的身边,留在了六角楼里。

军队开始在六角楼以东的丘陵地带修筑工事,也有政府雇的民工帮着军队运送物资、弹药,显然,战争已经不远。送走伙计们老婆孩子的第二天,大脸猫突然登门拜访,一起来的还有两个人,六爪女也都认识:一个是曾经一起打过黑煞神的连长,另外一个当初红点儿叫来处置正连长的督察队的常队长。

六爪女好奇:“你们头家不是不让你们擅入民宅么?我这六角楼不是民宅啊?”他问大脸猫。

大脸猫双手将一堆大洋放在六爪女面前,却一点也没有前两天见面时候的嬉笑了:“头家,这是一点小意思。”

六爪女惊讶:“你们打了败仗还挺有钱的,这是啥意思?直接说。”

大脸猫说:“这一回是真的要征用你们的六角楼了,我们的团部要设在这里。”

常督察队长双手将一张盖着大红官印的纸捧给六爪女:“头家,这是我们的公文。”

他们这郑重其事的样子,六爪女不好再跟他们打趣,接过公文看了看,上面写道,因为战事的需要,临时征用六角楼作为指挥所,事先提供损失费一千大洋云云。

六爪女收了大洋:“这没啥说的,别说要打仗,就是不打仗,不给钱,你们要征用我也不能不腾地方。再说了,仗打败了,你们这大洋也没脸花,仗打胜了,你们也就不在意这几个大洋了。”

大脸猫尴尬地笑笑:“头家真能拿我的陈年老屎填塞我。”

常队长跟六爪女不熟,可能人本身也是一个不善辞令的人,打了个立正立刻告辞:“谢谢头家,军务紧急,不打扰了。”

那个连长自始至终不发一言,看到王队长这样说,也马上起身,唯有大脸猫没有走的样子:“头家,还有一句话我是给你带的,你听了不要发火。”

六爪女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咯噔一下,马上想到了红点:“不管谁带的话,我都不想听,我答应你们了,你们随时可以住进来。”

大脸猫还是把话说了出来:“我们团座说了,请你和你的人即刻撤离,不是赶你们,是担心你们的安全。”

六爪女呵呵冷笑:“你们团座是不是没脸见我?你回去给他说,这六角楼是我的,你们能不能守得住我不放心,我要看着你们怎么守,除非你们把我们都绑了,不然我们就不能走。”

大脸猫做了个苦摸样儿,两手一摊,耸耸肩膀:“头家,你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反正我话带到了。”说完,跟着常队长走了。

他们走了,六爪女心里波涛汹涌,红点是她最不愿意见到的人,现在却成了不能不见的人。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感觉伤害自己最深的人,往往是自己最为在意的人。傍晚时分,六爪女正在自己的屋里吃饭,就听到六角楼内外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口令声、队伍行进时的脚步声。六爪女趋到窗口朝外面窥探,只见一队队军人从门外涌了进来,进来之后,就有胳膊上扎着黄布条的军官摸样的人指挥着分头进了一层的屋子里,院子里也有一些军人席地而坐,另外还有一些军人直接上了六角楼顶上。

她看到了红点,红点在几个军人的陪伴下,直接上了楼顶,她还听到了红点的说话声,口气都是下达命令时居高临下的坚定、从容:“安排一个连分头住进东南向的四个碉楼里去,机枪和掷弹筒安排到碉楼顶上,其余的人都在楼下休整……”红点随说,边有人随声应答“是、是、是……”

红点的声音略显嘶哑,冷冰冰的,人上了楼,声音也听不见了,六爪女呆坐在椅子上,下意识地抚摸着师父留下来的铜算盘,脑子里一片混沌,往事如同狂风卷起的尘埃,又像是被狂风吹散的碎叶,掠过、飘**、旋转,就是没法落下来让她静静地审视。而心里却是难言难诉的疼痛,这疼痛来自灵魂深处,就像隐藏了老巢的盗贼,折磨着她,却又没着没落没法触碰。

六爪女给自己沏了杯茶,蜷缩在椅子上,双手捧着茶杯,凝视着袅袅盘旋的热气,热茶温暖了掌心,从容、袅娜、清淡若有若无的热气驱散了心里的烦杂,心里的苦痛也像过场的风雨渐渐平息。这个时候,传来了敲门声,声音很轻,有些迟疑,又有些胆怯,就如心有灵犀,门响的那一瞬,六爪女的直觉立刻告诉她:敲门的是红点。

“谁啊?”六爪女强自镇定,竭尽全力让声音平静、自然,却仍然没有能够主宰得了自己的嗓子,她自己都感觉到了,声音颤抖,就像风中的枯叶、雨中的花。

“昭女,昭女,你没事吧?我知道你在里边。”门外的声音跟六爪女一样,颤抖的声线暴露出了内心的紧张、激动和不安。

现在这个世界上,唯有一个人会喊出“昭女”这两个遥远却又熟悉的字,这个人就是红点。那一刹那,六爪女屈服了,她克服了蓦然袭来的无力、虚弱,挣扎着走到门口,打开了房门。红点在门外站着,一身破旧肮脏的军服,一顶揉皱了的帽子,还有又黑又瘦的脸,唯独那两只眼睛,仍然明亮如星,深入山泉。

六爪女恨死自己了,她没有控制住眼泪,在她觉得最不应该流泪的时候,不听话的眼泪却布满到她的脸上。

“你还好吧?”红点站在门外,风灯给他脸上投上了浓浓的暗影,就像棱角分明的雕塑。

“狼女还活着。”六爪女的口气仍然僵硬,身子却挪了一挪,让开了门口,红点走了进来。

“还在恨我?”红点站在六爪女背后,问话时的口气,吹拂在六爪女的后颈上,痒痒的、暖暖的。

六爪女趁自己没有转过身来的时候,强自平静下来,她做到了,转过身来的时候,她的脸上已经风平浪静,就如退潮的海面:“不恨,我只恨我自己。”说完,她克制着颤抖的双手,给红点沏茶:“喝点水吧,你坐。”

红点却没有坐,他猛然一把将六爪女搂到怀里,下巴颏搭在六爪女的头顶,用胡子拉碴的下颌摩挲着六爪女的头:“昭女,昭女,六爪女……”他喃喃着,像是在梦呓。

六爪女本能的推拒在红点强悍的男人臂弯里就像阳光下的冰雪,很快就融化了,师父训练出来的灵爪功也失灵了:“你别这样,别叫人家看到了。”六爪女的声音也像晚风一样柔弱:“菩萨在看,赶紧松开。”

不知道是出于对菩萨的敬畏,还是怕过往的部署看到自己和六爪女亲热,红点连忙松开了六爪女,转身来到供着菩萨的佛龛前,燃着三炷香,恭恭敬敬地敬了上去,然后跪下,毕恭毕敬地叩了三个头。

据六爪女所知,红点过去从来没有表现出来相信神佛,此时之举令她好奇:“你们当兵的也敬菩萨?”

红点站起来说:“我感谢菩萨把我引到了你的跟前,我以为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突然见到你,我相信这是菩萨的恩情。”

刚刚说到这里,大脸猫在外面急三火四的喊:“团座、团座……”

红点说:“军务在身,身不由己,六爪,明早上能跟我一起去给父母乡亲烧纸吗?”

六爪女连忙点头:“应该的,应该的,把哑哥叫上一起。”

红点答应着,匆匆离去,外面传来了他和大脸猫的的对话,似乎两个人在为大脸猫和他的部队安排在什么位置发生了争论,最后红点吼了一声:“服从命令!”接着就听到两个人踢里嗵咙跑下楼去的声音。四周又归于沉寂,六爪女喝茶,心情也逐渐平复下来,就像经历了了短暂风暴的港湾。她静静坐在菩萨侧面的椅子上,深沉的痛感却又从魂灵中弥漫起来,红点方才的冲动,搅乱了她的思维,此时心情平静下来,曾经从红点那里受到的屈辱,还有红点当时那副嫌恶、鄙视的眼神再次浮现在她的脑海,她又开始痛恨自己,又有了上当受骗的感觉,她很难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是红点的真情表达。

那一夜对六爪女而言,是极为难眠的一夜,从来不失眠的她彻夜难眠,就像舢板遇到了风浪,一会从对红点的极度失望、伤心的低谷,冲上对红点情感炽热的波峰,一会又从波峰上跌落下来,陷入猜忌、犹疑的浪谷。好容易熬到睡意袭来,刚刚打了个盹,外面的鸡叫了,六爪女特气恼,真想跑出去把那只打鸣的鸡抓住杀掉。用被子蒙住脑袋,她还想再强迫自己睡一会,门外却传来了红点的呼唤声:“昭女,昭女,起来了没?”红点可能是出于心境的郑重,这一次相逢,没有再像过去那样“六爪、六爪”的叫她,却复原了早年间表达郑重其事时候对她的称呼“昭女”。

真的是命,一夜的煎熬,一听到“昭女”两个字从红点的嘴里叫出来,六爪女就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就像丽日驱散阴霾,所有心里的不快都会烟消云散。她答应着,爬起来,套上衣裳:“你等下,我一下就好。”

红点在外面说:“饭都好了,你快些。”

六爪女匆忙洗漱,然后下楼吃饭。自从搬进六角楼以来,伙计都是各家吃各家的,她和哑哥不愿意跟别人家掺和,就自己做着吃,有的时候哑哥做,有的时候六爪女做,有的时候谁也没做,就随便到哪个伙计家捞一口混个饱。六爪女一直打算安顿下来之后再专门雇个做饭、打扫卫生的人。马上要打仗,伙计们的老婆孩子都由龙管家带着转移了,剩下的人就又开始集中起来一起吃,豆子和秃子会做饭,就由他们俩担任了临时厨子。

六爪女刚刚下楼,就看见红点站在楼梯口:“我让他们煮了地瓜稀饭,还有粉糕、咸鸭蛋、萝卜干。”红点告诉她。

六爪女又开始感动,地瓜稀饭,粉糕,咸鸭蛋,最简单、平常的乡村早食,却也是六爪女最喜欢吃的早餐,在家乡吃到这一口,就不仅仅是普通的一顿早餐,其中掺杂的情感价值和怀乡意义外人是很难理解的。

早饭是在红点的指挥所里吃的,指挥所占用了面朝东南的碉楼,从这里放眼望去,晨辉撩起的薄霭弥漫在大地上,遮盖了远处壕堑里的憧憧人影,近处,紫槐、蜜柚的绿枝上点缀着一丛丛的白花紫蕊,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和、宁静。

“这里视野真好,居高临下,打防卫战最好了,就是不知道这六角楼的墙结实不,能不能抵得住迫击炮弹,只要能抵得住迫击炮,我们就能把敌人阻在这里。”

红点的话打破了六爪女心里泛起的浪漫,把她从恬静的乡野中拉回了现实,蓦然间,她好像重新认识了红点,或许,作为一名长期征战的军人,看这个世界和看每一个人都已经跟自己不同了?吃饭的时候,有勤务兵端上端下,他们吃,勤务兵就立正站在他们的身后,六爪女很不习惯,匆匆吃完,刚刚起身,勤务兵就双手递上来一方雪白的手帕:“长官请用。”反倒把六爪女惊了一惊。

吃过饭,红点、哑哥、六爪女三人从六角楼出来,朝他们父母和乡亲们被掩埋的坟地走去,勤务兵和副官跟了上来,红点摆摆手,没让他们来。六爪女这时候才注意到,哑哥手里提了一个包,包很大,却轻飘飘的,便拽了哑哥一把,指手画脚的问他包里是什么,哑哥指指红点,比划着告诉这是红点的东西,红点说:“我备了一些香烛纸钱。”

三个人到了坟前,点燃香烛供在了坟前。这是一片乱坟岗子,当时掩埋的时候村里已经没有人了,是赖家六角楼的人埋葬的,非常草率,就是挖个大坑把人扔进去之后,上面填上土而已。红点的脸色非常凝重,鼻子一抽一抽的,看到他这个表情,六爪女心里顿时涌出了亲近和柔情,他小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遇上啥事要哭之前,鼻子先一抽一抽,就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痛苦储备能量。

红点突然间爆发,向坟茔叩头的时候失声痛哭起来。他这一哭,勾得六爪女和哑哥悲从中来,父母和乡亲已经在脑子里逐渐模糊、清淡的音容笑貌在这一刻格外清晰的浮现在他们的脑海里,他们俩也跟着哭了起来。他们哭着点燃了一扎扎的纸钱,纸钱化作亮黄的火苗和灰黑的纸灰,就像燃尽了人生,化作翩翩飞扬的魂灵在空中游**。红点用袖口擦拭泪水,脸上抹得乌七八糟,又让六爪女仿佛回到了从前,那个从前令人怅惘,令人追思,令人怀念,却再也不会回来。

红点仍然跪在地上,突然转过身来,朝六爪女叩了三个头,六爪女吓坏了,从地上蹦了起来:“红点,你干嘛?疯了?”

红点仍然跪着,仰脸看着六爪女,又看看哑哥:“六爪,我这是替我爸妈还有我们村里的乡亲感谢你,还有哑哥,是你们为我们的父母、乡亲报仇雪恨了,我没有做到的事情,你们做到了,我今天在父母相亲的坟前谢谢你们。”

提起这件事,六爪女又被勾起了满腔委屈、满腹怒火:声音并不生硬,话却说得很冷:“感谢什么?你有枪不用,有兵不动,一个大男人还要我来报仇,过后你还差点把帮我的大脸猫给毙了,现在又说这种话,没必要。”

红点站起来,拍拍腿上的灰土:“六爪,就是现在,我也不能动用我手下的兵为自己报仇,更不能让我的兵为了给我报仇而有伤亡,军队是国家的,不是我用来报私仇的,希望你能理解我,我感激你,并不是说我做错了。”

六爪女听他这么说,扭头看着别处,冷然回应:“我是狼女,我不懂你的心思,你不也骂我是心狠手辣的狼女吗?”

红点长叹一声:“这是我说过的最后悔的话,也是我最不该说的话,你能原谅我吗?”

六爪女摇头:“不能。”其实,心里却已经原谅他了,她知道,红点做得对,军队是国家的,不是他用来报私仇的。红点又说:“六爪,今天当着我爸妈的面,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六爪女有些惊讶,她想不出红点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当着他爸妈的面说:“你说。”

红点看了看哑哥,敏感的哑哥好像知道他们要说什么重要的事情,扭过头,转身朝远处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朝这边看着,六爪女知道,哑哥有些不放心她。

“六爪,你还愿意嫁给我吗?”

红点冲口问出这句话,六爪楞住了:“你又想让我割手指头去?”

红点说:“我从小就认识你,从小就知道你是六爪,我并不是嫌弃你,你还记得吗?那天,对了,就是黑煞神来的前几天,我爸妈不让我出门的事情。”

六爪女记得:“记得,你一下扯那么远干什么?”

“那个时候,也不知道谁传的,村里很多乡亲对我和你都挺嫌弃的,嫌弃我是因为我这个痣,嫌弃你是因为你的手,村里的孩子也不敢我们玩,我们俩只能在一起玩。就在黑煞神来的前几天,我爸妈也不准我跟你玩了,把我关了起来,说是村里人都说你是狼女,谁跟你在一起,会倒霉运。”

六爪女记得当时有几天见不到红点,却不知道是他爸妈因为自己狼女的传说而不准他跟她在一起玩了。红点坐了下来,掏出一支烟点燃,这是六爪女第一次见他吸烟:“我被爸妈关着,心里却一直担心你没人玩,一个人怎么办。我就绝食,不吃饭,一直绝食了三天,我爸妈没办法,就让我起誓,在一起玩一下可以,绝对不准我跟你相好。他们说的相好就是怕我跟你从朋友变成……”红点好像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六爪女替他说了出来:“怕我们成夫妻?”

红点点点头:“就是那个意思,为了能从家里出来,陪你玩,我就跪在父母面前起了誓。”红点掐灭了烟,接着说:“就跟你给师父起了誓一样,如果我爸妈还活着,我可以不管不顾,可是他们都不在了,我就不能违背了对他们的誓言,那样就太不孝了。后来我想,既然他们嫌你有六指,因此才说你是狼女,那如果你切掉了那个枝指,跟我们一样也是五个指头,就不存在誓言的约束了,对不对?所以我才对你说让你跟我去省城做手术,我真的不是嫌弃你,你相信我吗?”

六爪女相信他,可是仍然不会为了嫁给他而切去自己的手指,因为,切去的并不仅仅是她的一根手指,而是切去了她的自尊:“我相信你说的话,我可以原谅你,但是,我不会为了嫁给任何一个人而把我变成五根指头的所谓正常人,我天生就是这个样子,老天给我什么,我接受什么,如果所有人都觉得我是狼女,那我就做一个狼女好了。”

红点说:“我今天给你说这些,并不是要坚持你去做手术切手指,而是想让你明白,我从小跟你一起长大,从小到大,我就你这一个女朋友,日寇当前,大战在即,我不想让你恨我。”

红点这话说得实在沉重,六爪女领会了他没有说出来的意思:仗一旦打起来,生死难料,他不愿意把误会永远留给六爪女。她站了起来,拍净腿上的灰土,非常坚定的说:“红点,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可是,我也不想让你违背你对你父母的誓言,即使你想让我嫁你,我也绝对不会嫁你,让我们等来生吧,这辈子就这样了,老天爷给我这样一只手,就是让我谁也不嫁的。”说完,六爪女转身离去,她的心里很痛苦,却又很轻松,就像刚刚洗过一个冷水澡,浑身冻得哆嗦,却又清爽洁净。

迎面一个士兵心急火燎的朝这边跑来:“团座,团座,日本人来了……”

001###第七章 暗杀行动

日本人还没有来,起码目前还看不见他们的影子,军队有侦察兵,日本人马上就要到达的消息是侦察兵送回来的。大脸猫传达红点的命令,六角楼内所有非军事人员都立即撤离:“头家,这是团座的命令,你一定要帮忙啊。”

六爪女拒绝了:“我们不是军人,六角楼是我们家的,谁也没有权利命令我们离开。”

大脸猫解释:“你要明白团座的用意,他是为了你们这些老百姓的安全啊。”

“老百姓是人,你们也是人,你们能住在我们家里保护我们,我们自己一跑了之,别人能做得出来,我做不出来。”

大脸猫为难了:“头家,你这是为难我呢,实在不行,你给你的伙计们说说,让他们赶紧去找老婆娃娃去,你自己呆着,一个人万有一个啥情况也好办。”

六爪女想想,大脸猫说的也有道理,打仗有军队,伙计们赤手空拳的起不了啥作用,万一谁有个闪失,怎么给人家的老婆孩子交代?就跑去找胡子他们,告诉他们日本人马上就来,仗马上就要打了,让他们赶紧都去连城县林师叔那儿找老婆孩子去:“这里用不上你们,都走。”

黑子问她:“头家你走不走?”

六爪女说:“我走不走你们就不要管了,等仗打完了,红点他们要是能打得过日本人,你们再回来。”

胡子说:“我看还是都走吧,留在这里帮不上啥忙,还碍手碍脚,头家,家里的粮食都留给你们,用得上。”

五个伙计,胡子、黑子、豆子、秃子、条子,恋恋不舍得拿着简单的随身换洗衣服离去了,虽然六角楼里住满了军队,可毕竟那不是自己的伙计,六爪女心里空落落地惆怅。

撤离老百姓的命令下达之后,让大脸猫为难的不仅仅是六爪女,还有那个逃难回来的赖老爷,他也死活不走:“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老在这里,死也要死在这里。”他不走,他的家人也就不能走,大脸猫对他不会像对六爪女那么客气,当下叫来了几个当兵的,要把他抬出去,赖老爷两脚拖地,拼命挣扎:“你把我抬出去我就死在门外,你有本事就把我一直抬到福州去。”

大脸猫说:“你别做梦了,福州也叫日本人占了。”

士兵将赖老爷抬出六角楼,赖老爷开始耍赖,坐在六角楼墙下晒太阳,就是不离开。士兵们最终也没办法把赖老爷赶走,赖老爷在六角楼外面呆了一上午,就又回了六角楼,大脸猫也就不管他了。

日本兵的出现有些突兀,枪响的时候,六爪女正扒在楼垛上看光景,哑哥也在她身旁朝下面看着。六角楼外面,军官们集合起来正在听红点训话,红点告诉他们,以这座六角楼为界,他们再也不能退后一步:“兄弟们,我们有没有退路呢?有啊,可是我们不能再后退一步,为什么?因为我们每后退一步,日寇就会前进一步,我们每退后一步,就丧失了一片国土,日寇就占领了我们一片国土。我们是军人,马革裹尸,战死疆场就是我们最荣耀的结局。在闽南,我们吃了亏,那是因为日寇有飞机,我们没有,在这里,日寇的飞机也无法耀武扬威了,让我们就在这里,和日寇决一死战,今日不是我死,就是寇亡!”

其他军官们都跟着喊:“不是我死,就是寇亡……”

刚刚到这儿,六角楼外面前些日子士兵们挖的堑壕那边就响起了枪声,红点立刻下命令:“各营指挥官立刻到位,按照预定方案组织反击,谁后退一步,就提头来见我。”

军官们立刻散去,红点也转身进了六角楼,满脸铁青的上楼去了他的指挥所,而前方的枪声已经响成了一片。六爪女并没有一丝一毫的胆怯,她和哑哥扒在墙垛上,朝发生战斗的方向望去,太远,具体情况看不清楚,只能听到枪声就如爆豆一样,间夹着轰隆隆的爆炸声。

哑哥突然激动起来,指着左前方大声嚷嚷起来,那边,一阵阵的爆炸声传了过来,伴随着滚滚的浓烟黄土,空中还隐隐翻滚着墨黑的物件,看上去就像劈碎了的木棍、树干。紧接着右前方也发生了阵阵爆炸,右前方的阵地比较近,六爪女这才看清,爆炸掀起的烟尘中间崩起的树枝树干样的东西,是人的肢体,烟尘也呈现出了血红色。

枪声如爆豆般炸响,然而在隆隆的爆炸声中,就像节庆中放的鞭炮,感觉不到一点杀伤的威力。一队黄蜡蜡的军人从爆炸的烟尘中间冲了出来,六爪女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哑哥心急火燎的嚷嚷起来,六爪女这才反应过来,这黄蜡蜡稀屎一般涌过来的就是传说中的日本人,红点他们的部队穿的是灰色的军装。六角楼上的机枪响了起来,枪声就像爆竹在耳边炸响,正在朝六角楼这边扑过来的日本兵就齐刷刷的爬到了地上,也有一些仰面跌倒,显然那些是中了枪的。

哑哥身手敏捷,转身从一个躲在城垛后面的军人身上摘下来一支大枪,朝日本人瞄准,开始射击。哑哥的枪法有深厚的武功垫底,又有过实弹射击的经验,他的枪口下,即便日本人趴在地上,脑袋也会像一个个长在地里的瓜,被他击得粉碎。六爪女见了,也从一个士兵身上摘枪,士兵连躲带拒,却根本躲不开六爪女的利爪,倏忽之间,挎在身上的枪就已经被六爪女给夺走了。驻扎在六角楼里的官兵都知道六爪女、哑哥和红点、大脸猫的关系,他们抢了人家的枪,人家也没招,好在他们抢了枪是打日本人。

六爪女当初在大脸猫的军营里打靶的时候枪法精湛,就已经获得了官兵的喝彩,如今跟哑哥比着打,两个人就像点名一样,枪枪见血,日本人撑不住了,又不敢站起来,倒退着朝后面通缩,很多中了枪的日本兵被就地留在了那儿。士兵们没有命令不敢随便开枪,看到哑哥和六爪女的枪法神奇,忍不住大声喝彩。

然而,左前方的日本军队却一点也耽误,从被炸弹撕开的防线缺口冲过来之后,马上向中国军队防线的后方运动,企图对防线来个前后夹击。机枪又转向这些突破了防线的日军,日军战斗素质极佳,立刻卧倒,并且用军铲就地挖掘掩体。哑哥和六爪女转过枪口,开始给这一股敌军点名,一个个日军的脑袋就像砸烂的西瓜,蹦出血红的瓤子。日军开始用掷弹筒向六角楼轰击,一个个枪榴弹砸到土墙上,腾起了黑灰的烟尘,烟尘散去之后,六角楼的墙壁上仅仅留下了一个个碗口大的疤,机枪子弹扫过来,更是只能在墙壁上留下一个个拇指大小的坑坑。爬卧在地躲炮的士兵们纷纷站起来,惊讶不已:“这哪里是土墙,就是钢筋水泥么。”

六爪女想起了黄大工,不由暗暗感谢那个极为敬业的大工匠,只要不怕炮弹,驻守六角楼就有了信心。哑哥和六爪女又探出枪去,却见突破防线的日军已经撤了回去。红点又派出了一队士兵从六角楼里冲出去,堵住被日军冲破的防线缺口。

日本人再度用迫击炮向防线狂轰乱炸,同时用机枪朝六角楼密集扫射,连续不断的枪炮声变成了持续不停的隆隆声,耳朵里面就像山洞,里面回响着嗡嗡的共鸣,搅得脑汁都疼。红点他们的军队没有炮,人家用炮轰他们,只能被动地捱着,日本人轰够了,就开始进攻,前面是伪军,后面是日本人,黄蜡蜡地就像泛了蝗灾。而红点他们的灰衣军人抵抗时发射出去的子弹,却像旱季里难得一见的雨滴,星星落落的泼洒在铺天盖地的蝗虫中间,显见得日本人的炮击,给防守的士兵造成了极为惨重的损失。

伪军和日本兵就像冲垮了堤防的洪水,满溢过来,六角楼上的机枪、步枪一起射击,黄色的伪军和日军就像镰刀下的稻谷一层层倒下。伪军和日军被六角楼的火力压制住了,六角楼上射出了一颗信号弹,同时也停止了射击,守卫防线的官兵们从堑壕里跳出来反击,枪声、呼喊声、惨叫声和拼杀声传了过来,与此同时,六角楼里又一股士兵冲了出去,汇入到了厮杀之中。

六爪女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阵仗,和哑哥站在六角楼墙头,傻了一样,虽然隔得挺远,却仍然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血肉横飞、拼死厮杀的惨状,伤者的惨叫隐隐约约传过来刺进耳廓,比剧烈的枪炮声更加惊心动魄。哑哥实在耐不住了,奋身从楼上跳了下去,就如疯虎一样冲入战场,六爪女一见也急了,她没有哑哥那么硬朗的功夫敢从三丈多高的六角楼墙上跳下去,扭头从楼梯上跑了下去,想要从门里冲出去帮哑哥一把,起码也要把他从险境中拽回来。

六角楼的大门紧闭着,还有两个士兵挎着枪守卫,这两个士兵和别的兵不一样,胳膊上套着黄袖章,即便是六爪女,想要出去他们也是板着脸堵住去路丝毫不让:“没有出入证,没有团座的命令,任何人不准出入。”

六爪女耍横:“让开,知道不?这是我家,你们团座也得听我的。”

两个士兵根本不搭理她,并了膀子就像一堵墙,挡在她的面前,六爪女气坏了,扬手就打,她的手快速之极,下手也狠,两个士兵还没有反应过来,脸上都已经挨了巴掌,一个脸上留下了五根爪痕,一个脸上留下了六根指痕。士兵挨了打,没有回手,两个人仍然并肩站着,纹丝不动。六爪女再次扬起了手:“你们两个闪开,不闪开我还揍你们。”

士兵的脸板得像铁,六爪女自己也不好意思了,扬起的手却又放不下来,僵在那里,跟两个士兵活像在面对面的练立正。

楼上,大脸猫叫了起来:“你们干啥呢?”

一个士兵立正报告:“团副,头家要出去。”

另一个士兵委屈了:“我们不让她出去,她就打我们,我们抗日保护他们,她还打我们。”

大脸猫也变了脸:“头家,你捣什么乱?凭啥打我的兵?你有本事上来打我跟团座来。”

六爪女也觉得羞愧,她知道,士兵手里拿着枪,如果不是看在红点、大脸猫的面上,挨她这么两个大耳光,绝对不会老老实实动也不动。心里有愧,嘴上还硬:“谁让你们把我堵在我自己家里不让我出去。”

大脸猫在楼上叫她:“头家,你上来,别为难我的兵。”

六爪女为了买愧,掏出几块大洋,给那俩兵手里塞,两个兵连忙闪开,就像六爪女又要打他们一样,六爪女手快,尽管他们俩躲闪,大洋却已经塞进了他们的兜里,然后转身跑回楼上,不放心哑哥,朝楼外面的战场瞄了半天,日本兵、伪军和红点的兵搅成了一团,根本就找不到哑哥的影子。六爪女跑进红点的指挥所,这还是红点在碉楼设立指挥所以后她第一次进来。碉楼里面很宽敞,分为上下两层,红点的指挥所在底层,面向碉门的这一侧靠墙摆了一张大桌子,桌上铺着地图,大脸猫拿了一支铅笔在地图上描描画画,嘴里嘟嘟囔囔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有几个士兵坐在靠墙的地上。红点拿着一个筒筒朝外面观看,六爪女进来他连头都没有转过来,六爪女过去说:“你这是什么东西?”

红点回过头来:“你怎么来了?这是望远镜。”

六爪女说:“让我看看。”

红点没有给他:“团副,把你的望远镜给她看看。”

大脸猫从桌上的一个皮盒子里掏出跟红点手里的“望远镜”一样的两个筒筒递给了六爪女:“小心些,这可是从日本人手里抢来的。”

六爪女接过来好奇地看了看,原来这两个筒筒是连在一起的,一头大一头小,每个头上都有亮闪闪玻璃片。六爪女学着红点的样子把望远镜凑到眼睛前面,吓了一跳,远处的景致突然一下全都跑到了跟前。

“挂到脖子上,小心掉到地上。”大脸猫显然对这个叫望远镜的东西极为看重,看到六爪女哆嗦了一下,连忙提示。

六爪女依言把望远镜上的绳子套到了自己的脖子上,然后又试着把望远镜掉过来朝外面看,外面景致一下又跑到很远很远,红点在旁边说了一声:“不要倒着拿,你快看哑哥。”

六爪女连忙把望远镜倒了回来,将目光投向了六角楼外的战场上,望远镜瞬间把远处的厮杀拉近到了六爪女的眼前,灰衣战士和黄色的日军、伪军殊死搏斗,搏斗双方一个个怒目圆睁、表情狰狞,有的张嘴嘶喊、有的紧闭双唇,刺刀插入人体溅起的血花、死伤者倒地之后的痛苦挣扎……六爪女看得有些作呕,却又难以移开两眼。她寻找着哑哥,却怎么也找不到:“红点,哑哥在哪?我怎么看不到他。”

经红点提示,六爪女才注意到那个浑身上下被血染红的人确实与战场上的所有人都不同,他拿着一杆大枪,后来六爪女知道,那种差不多有一人多高、前面有一把刺刀的枪是日本人用的,叫三八大杆。三八大杆到了哑哥手里,活像一条舞动的凶龙,不光刺刀,枪托、枪身、枪管、刺刀,整个枪支都成了杀伤力极强的武器,哑哥在敌群中就如一头凶猛的狮虎在于狼群搏斗,挡者披靡,非死即伤。五个日本兵把哑哥围困到了中间,六爪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有那么一会儿,日本兵的身影挡住了哑哥,六爪女看不到哑哥了,忍不住喊了起来:“哑哥……小心……”

然而,她的担心是多余的,片刻之间,哑哥就从五个日本人中间冲了出来,而那五个日本兵,有的躺倒地上痛苦的翻滚,有的干脆就直挺挺的倒在地上没了声息,哑哥动作太快了,六爪女都没有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红点在旁边大声喊:“哑哥,真是好样的,”然后又叹息了一声:“我的兵里如果有十分之一的人,能有哑哥这个本事,我就杀尽日本人。”

六爪女却一直为哑哥的安危担心:“哑哥耳朵听不见,又不是当兵的,能不能想法叫他回来?”

红点没吭声,六爪女自己也明白,这个要求是没法实现的,双方正在混战当中,这个时候谁也没办法跑过去叫他回来。

大脸猫在一旁说:“团座,从目前的情况看,日本人是要来个中心突破,他们的人数加上伪军比我们多了一倍,我看还是收缩防卫吧,摆得太靠前了,兵力分散得很,日本人又有炮,我们的伤亡太大了。”

红点思摸片刻:“现在没法脱离啊。”

大脸猫说:“我带上去一个连,压他们一下,然后脱离回守。”

红点答应了:“不要恋战,把他们赶回去脱开了就行。”

大脸猫答应一声转身要走,六爪女叫住了他:“你们就从大门往外涌啊?”

大脸猫说:“不从大门往外走,还能从哪走?难不成直接从墙上跳下去?我们没有哑哥那个本事。”

红点察觉到六爪女有道道,连忙问:“还有别的出口吗?”

六爪女说:“有暗道,可以直通到后山我们原来的村子里。”

红点拍了一巴掌大腿:“你咋不早说?”

六爪女说:“你也没问。”

红点对大脸猫说:“这次迂回一下,你们从暗道出去,绕到防线的后面,从背后干狗日的。”

大脸猫答应着要离去,红点又嘱咐了一句:“你给我记死了,见好就收,脱离了之后马上回撤,不准恋战。”

大脸猫立正喊了一声:“是,绝不恋战。”然后叫六爪女:“头家,给我们指路。”

正连长答应了一声,大脸猫就让六爪女带他们到暗道口去。暗道口设在六角楼西边的楼梯拐角后面,那里的墙根下的石板是虚掩的,六爪女揭开,露出黑洞洞的入口:“就在这里,你们进去了直接顺着走就行了,用不用我送你们?”

大脸猫说:“不用,你老老实实在土楼里呆着比啥都强,你出去了,天下就大乱了。”

说罢,指挥着正连长带着他的一连人隐没在洞口里。他们走了,六爪女狠狠拍了自己脑袋一下:“刚才咋忘了从这里出去,省得打了人家的兵。”

送走了大脸猫,六爪女连忙又跑回碉楼看打仗,战场上还在厮杀,她专门看哑哥,哑哥挥舞着大枪,正在追赶几个戴着痰盂帽子的伪军,看到哑哥身后有日本兵端着枪扑过去,六爪女本能的大声喊:“哑哥,小心后面开枪。”

红点在一旁告诉她:“没事,日本人拼刺刀怕开枪伤自己人,子弹都要退出来,或者枪上保险。”

果然,后面的日本兵没有开枪,撵过去就用枪扎哑哥,哑哥也不知道用的什么手段,抢前一步捅倒了一个伪军,身子都没有转,随手枪托朝后面一甩,大枪离了手,枪托狠狠击打在身后日本兵的脸上,那一击太狠了,日本兵的脑袋顿时像摔到地上的西瓜,喷出了血红混杂着白瓤的脑浆子。而哑哥却又将甩出去的大枪收了回来,继续追赶前面的伪军,其间脚底下没有一点停顿。伪军吓坏了,扔下枪全力逃跑,哑哥也不追赶,转身又朝日本兵和红点的兵搅成一团的战场扑杀过去。

大脸猫的动作一点也不慢,从六角楼到暗道的出口大概有半里路,从出口绕到战场上至少也有两里路,或许六爪女看着哑哥在战场上厮杀太过专注忘了时间,就在哑哥再次冲进日本人的堆堆里,连刺带打解救了几个红点士兵的同时,大脸猫带着正连长的那一个连从日本人的侧后翼突然杀了出来。大脸猫他们可不像日本人那么多讲究,距离稍远的用枪点名,距离近了便用砍刀猛砍,生力军的加入极大地鼓舞了苦战多时的中国士兵,战场上猛然间杀声大作,枪声猛烈,日本人和伪军怂了,呼啦啦退潮般的撤了回去。大脸猫他们也不追赶,随着一阵号音,赶紧收拾战场,抬着、扶着伤员,朝六角楼退了回来。

士兵们的身后,灰色、黄色的尸体横陈一片,六爪女看到浑身血红的哑哥也跟着一起往回走,松了一口气。红点对坐在墙根的士兵下命令:“把门打开,集中所有卫生兵,让炊事兵做饭烧水。”

给哑哥拿上换洗的衣裳,六爪女再次下到院子里的时候,哑哥却被一群军人围拢着,有人给他擦洗身上的血汗,有人给他端了水,还有人啥也不干,就那么呆呆的看着他。大脸猫安排好了外面的事情,带着一帮士兵进了院子,就这么一会功夫,大脸猫就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身上沾满了血渍,脸被熏成了锅底,帽子也没了,肩膀上、胳膊上的衣裳都绽开了口子:“你没受伤吧?”六爪女关心地问他。

大脸猫嘿嘿一笑:“没事,这种阵仗又不是第一次。”说着,喊勤务兵:“快给老子弄点水。”

勤务兵请示:“喝的水还是洗的水?”

大脸猫笑骂:“衰佬傻啊?先喝再洗。”

一个小勤务兵给他端来一大茶缸水,大脸猫咕嘟嘟喝了起来,六爪女看着他,想起了过去他那副贪财样子,忍不住就想问他,你赚了那么多钱,万一打仗死了,钱不都白赚了?话都到了嘴边,六爪女硬生生地咽了回去,这种话太不吉利,也太伤人,绝对不能问。

喝足了水,大脸猫脱掉上衣,让勤务兵拿凉水浇他,自己用手浑身上下搓扒了一阵,就那么又把衣裳穿上,然后急匆匆的上楼去了。六爪女看到哑哥基本上洗干净了,便过去把换洗的衣裳披到他身上:“赶紧穿上,别着凉了。”

哑哥点头,乖乖地把衣服穿好。六爪女对哑哥的感情非常好笑,大多数情况下,把他当做哥哥,有的时候又会把他当成弟弟,甚至有的时候会把他当做孩子:“饿了吧?走,我做饭给你吃去。”

一士兵拦住了他们:“头家,团座说了,今天晚上要会餐喝酒,请你们一起。”

六爪女说:“那好,我也有好酒,拿出来一起喝,还有伙计们腌好的腊肉,都拿去吃。”

当天晚上,除了哨位上的士兵,红点把所有军人都集中到了六角楼里,院子里挤满了士兵,屋子里挤满了伤兵,说是会餐,实际上就是炊事兵做了大锅菜,每人捞一份,然后大家聚在一起吃。喝酒倒是真的,六爪女没想到红点他们还有酒,自己也有很多米酒存放在一层楼的房间里,六爪女全部贡献出来慰劳军人。

红点带着大脸猫去给坚守哨位的士兵们敬酒,士兵们一哄而上,轮着给哑哥敬酒,哑哥又是一个厚道人,谁敬酒他都老老实实地陪着,那张脸很快就被老米酒涂成了朱红色,过了一阵酒劲上来,加上拼杀了一天也全是疲倦,竟然就地倒下鼾声大作起来。六爪女连忙叫了几个士兵,把他抬回了楼上他的房间里。

2

第二天一大早,日本人驱赶着大批的伪军又开始了冲锋,由于第二条防线距离土楼很近,红点他们又采取了新的战术,少部分士兵在堑壕里阻击,大部分士兵都隐蔽在土楼里,依托土楼的窗口向进攻的敌人射击。敌人的迫击炮不停地轰击,枪弹就像雹子一样泼洒在土楼的墙上,坚固的土楼就像暴风雨中的磐石岿然不动。就防守而言,红点他们占据了优势,虽然经过前两天的激烈战斗,伤亡很大,现在有战斗力的士兵只剩下了三分之一,也就是一千来人,可是有了六角楼作为依托,日本人想要越过这道障碍深入闽西北却也绝非易事。

日本鬼子利用人数上的优势,从东南西三个方向将六角楼包围了,让红点他们有些纳闷的是,包围他们的大都是伪军,火力虽然猛烈,攻击却并不积极,这既有可能是伪军怯战,也有可能是敌人的鬼谋。红点上了碉楼的顶部,用望远镜四下查看,伪军后面有日本鬼子压阵,所以即便他们怯战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光打枪不进攻。红点和大脸猫商量,问他日本人想干什么,大脸猫摇头:“那谁知道,我又不是日本人。”

红点琢磨:“会不会他们对我们采取了围而不打,绕过我们直接向平和县城、龙岩方向突击?”

大脸猫点头:“有那个可能。”

红点瞪了他一眼:“跟你商量个事情就跟我自言自语一样。”

大脸猫嘿嘿笑:“费脑汁还不如拼刺刀。”

派出去的侦察兵报告的消息证实了红点的猜测,日本鬼子加上伪军有将近一千人,绕过了六角楼,直接向西北方向插了过去。红点马上下令,集中了一个营的兵力,从暗道出发,从背后攻击:“你们动作要猛,下手要狠,尽量多杀日本人,还是那个原则,绝对不跟他们纠缠,把他们打疼了马上撤回,不要从原路进土楼,直接跟土楼外面的人汇合。”

大脸猫说:“日本人又不是攻击我们,我们兵力损失这么大,招惹他们干吗?”

大脸猫连忙说:“我不说话吧,你说商量事就跟自言自语一样,我说话吧,你就骂我,好了,我啥也不说了,团座让怎么打,就怎么打,团座说冲锋,我就冲锋,团座说撤退,我就撤退。”

红点没搭理他:“我们就是要像一颗钉子死死钉在这里,让日寇没法全力进攻闽的腹地。”

六爪女在一旁用大脸猫的望远镜观景,她迷上了这个叫望远镜的东西,远处的山水通过望远镜看过去,就像在眼跟前一样历历在目。朝下面看,士兵们脸上的汗水、身上的灰土、交谈时的表情都清清楚楚,却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这种感觉很怪异,也很有趣。哑哥拿了一杆大枪,就是日本人用的那种三八大杆,透过土楼的窗口射击,枪枪见红,吓得伪军和日本人卧倒在地,连头都不敢抬。土楼的窗口修的都很小,透光效果不好,可是一旦打起仗来,优势就显露无疑,这其实就是一个个射击孔。敌人反击,用机枪压制土楼的火力,子弹大部分落到了墙壁上,极少数子弹飞进了窗口,却也难的伤害到里面的士兵,因为从下向上射击,有一个仰角,而士兵们扒伏的位置都在窗口的下端,枪弹射进来,都会从脑袋上面掠过,很难直接伤及守卫者。

战事暂时处于相对平静的阶段,红点来了兴致:“六爪,敢不敢跟我比枪法?”

六爪女还从来没有见过红点打枪,立刻迎战:“好啊,我的枪法不比哑哥差。”

红点要来两支步枪:“你先选。”

六爪女选了一杆看上去比较新的,然后爬到了碉楼的射孔边。碉楼的射孔与住屋的窗户又不同,更加狭小,从外向里呈扇形,便于移动枪口。

六爪女说:“咱们专打日本人。”

红点咬牙切齿:“不管是日本人还是伪军,都打,伪军比日本人更可恨,明明是中国人,却帮着日本人打中国人,助纣为虐。”

六爪女点头:“行。”刚刚说完一个行字,枪声已响,远处躲在伪军后面的一个日本鬼子头上的钢盔被掀开,脑袋上溅出一缕污血,一声不吭地仰头栽倒。红点的枪也响了,同样击毙了一个日本人。日本人非常鬼,立刻全部卧倒,他们判断,碰上了狙击手。日本人一卧倒,就躲到了伪军的身后,六爪女和红点只好拿伪军做靶子,伪军们反应更加强烈,转身就跑,后面的日本人一通乱枪迎面打了过来,伪军扭头又跑,红点和六爪女抓住机会又各自放倒了两个,伪军只好又原地爬了下去。

红点放下枪:“团副,你陪六爪呆着,时间差不多了,我出去迎迎他们。”

红点板了脸:“服从命令。”

红点下楼,六爪女想跟着他去,可是看到他那铁青的脸,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产生了一丝惧意,没敢提出要求。

红点走了以后,大脸猫对六爪女说:“你跟他比什么枪法?他早在军校的时候就是射击冠军,枪枪击中红心,在军校的时候外号就叫红心,后来剿共,怕沾嫌疑,就没人敢叫了。”

六爪女咯咯笑:“我们把他叫红点,倒不是他枪打得好,而是他眉心有那颗红痣。”

大脸猫说:“我们团座的福气就在那颗痣上,上司已经定了,这场仗打完,直接就是师座了。”

六爪女笑着说:“你盼望他当师座我相信,他当师座你就能当团座了。”

大脸猫摇头:“不管当什么座,还不都得打仗,只要打仗,谁都难免两条路:胜了升官发财,败了舍身扔命。”

提到发财,六爪女又想起了过去她和大脸猫联手赚钱的往事:“你现在打仗,赚的钱都放哪里了?”

大脸猫嘿嘿哂笑:“给了家人一些,即便我死了,也不能让他们忍饥挨饿,大部分都让没收了。”

六爪女惊讶:“没收?谁没收了?”

大脸猫说:“军法处,他们说我只要把钱交公,就是剿共,如果不交公,就是抢劫,当时为了保命,只能舍财了。”

六爪女哈哈笑:“你真的是白忙了,他们真的把你的钱充公了?不会是揣到自己口袋里去了?”

大脸猫说:“那应该不会,他们给我收条,上面有军部的财务印章。”

六爪女也不懂得这些,可是想到那个军法处的法官收了她一千块大洋,总觉得大脸猫的钱可能让军法处的人给黑了,心里这么想着,却没有说。

外面的枪声时密时疏,炮击已经停止,炊事兵给外面的士兵送饭,估计敌人也要开饭了。士兵们趴在堑壕里,啃着米团和红薯,好在有茶水供应,士兵们喝茶用的都是竹筒,炊事兵用大铁桶担到阵地上,灌进士兵的竹筒里,南方士兵,有了茶水就有了力气、有了命。这是六爪女的功劳,她把伙计们平日里积存的茶叶,不论好坏贵贱,统统给了炊事兵,让他能给士兵熬茶水。六爪女正在看士兵们吃饭,却听见土楼西北方向枪声大作,连忙跑到西北角的碉楼上查看,只见红点的士兵撤了下来,前面的士兵已经到了土楼跟前,后面的士兵却还在拼命地抵抗着后面的日本人,日本人疯了一样的拼命冲击,红点的士兵根本就无法摆脱,按照原来的计划和守卫在土楼外面的士兵们会合。六爪女看到这个情况,连忙跑去告诉大脸猫。

大脸猫听了六爪女的报告,眼珠子在眼眶子里转来转去,猛然拍了一把大腿:“狗日的,干他。”

3

那是一场占了大便宜的胜仗,当红点回到土楼里,表扬大脸猫:“这次做了个漂亮事,可以单独指挥一个团了。”的时候,大脸猫难得羞赧的脸红了,这是六爪女第一次见到他这种表情,心里也对这个爱钱的家伙有了新的认识。

大脸猫他们并没有像六爪女担心的那样趁红点不在一跑了之,他们直接绕到了红点他们身后,依托山丘的优势,居高临下,一通机枪扫射加上成排的手榴弹砸下去,把鬼子打了个狼狈不堪,本想绕过土楼直接偷袭平和县城,然后向闽地纵深入侵的日本人,自己反而遭遇了偷袭。红点他们的反应也极为灵活,袭扰了日军以后,本来忙于摆脱敌人的追赶,听到日本人身后、侧翼响起了激烈的枪声,立刻判断有了援军,从枪声判断而且是一支力量非常强悍的援军,立刻返身回击,日本人被大脸猫他们的机枪和手榴弹打懵了,红点他们又反击回来,更是慌了手脚,如果不是训练有素,及时做出了战术调整,很可能会在两下夹击中全军覆没。敌军虽然最终冲了出去,却也扔下了上百具尸体。

红点没有按照原来的计划将从土楼里带出去的部队留在土楼外面,而是原封带了回来。由于大脸猫的主动出击,他预期的兵力损失避免了,所以也就没有必要撤回堑壕,会合外面的守军了。然而,他也非常清楚,这一场胜仗仅仅是战役性的小便宜,从整个战局来看,他们获得最终胜利的希望不大,最主要的原因是获得支援的希望渺茫。他派出去了数拨联络兵,各处寻找友军,返回来的探子没有一个给他带来希望:方圆百里之内,居然再也找不到中国军队。红点他们团撤退的时候,接到的命令就是退守平和、南靖、漳州、长泰一线,择机、择地抗拒日军深入闽地腹地。这道命令本身就是溃退过程下达的乱命,没有具体的集结地点、没有具体的协同措施、没有具体的联络方式,一切都不具体。而且以红点他们这一个并不完整的团布防那么广阔的区域,就像打谷场上撒米粒,啥用没有。当时正处于战败撤退的慌乱之中,只能按照命令执行。现在回过头来想一想,这道命令的实质就是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也难怪他们四处没有找到友军。他们连一个能用的发报机都没有,派出去的联络兵还有两个根本就再也没有返回,也不知道是半路上牺牲了,还是逃跑了,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他们在这里拼死抵抗的消息,能够传播出去,哪家友军得知之后,能够良心发现,主动过来跟他们会合。然而,理智告诉他,这个前景就跟冬天盼春雨一样属于老天爷才能决定的事情。

红点恨透了敌人的炮,和哑哥趴在射孔里面专门找日本人的炮兵打,打死了两三个,其他炮兵立刻隐蔽,炮弹却照样从他们的隐蔽地点往土楼里落。战斗胶着,红点他们加强了瞭望侦查,所有望远镜都集中起来交给六角楼上六个碉楼上安排的观察员,防备日本人再绕过土楼从背后袭击他们,也防备日军绕过他们朝西北方向闽地的纵深进攻。

哑哥、六爪女还有几个抢打得好的士兵被红点安排到碉楼的射孔处,专门负责杀伤露头的敌人,吓得日本人和伪军都钻进了堑壕里不敢冒尖了。双方就这样僵持起来,几天过去了,无论是进攻方还是防守方,都开始引发出了疲惫导致的懈怠。红点部队里的伤兵没法得到及时有效的医治,时不时就有人死去,伤兵的死亡,对于士气的影响远远大于战场上战死的士兵,沮丧、颓气弥漫在士兵中间。为了振发士气,红点组织了专门突击队,每队十来个人,轮番从土楼暗道出去袭扰日军,六爪女捧了大洋坐在院子里,凡是回来的突击队员,每人发十块大洋,可惜的是,没人要:“决死就是一定要死,还要大洋干球呢。”一个突击队员嘟囔了一句,六爪女听到了,忽然觉得脸上热辣辣的,赶紧抱着大洋灰溜溜地回去了。

又过了三五天,日本人终于开始重新组织进攻,队列前面出现了乌龟壳样的坦克车,很显然,这几天日本人并没有闲着,他们又调来了援军,并且调来了坦克。有了坦克支援,日军有恃无恐,大队人马跟在乌龟壳后面,朝红点他们的防线冲击。红点他们没有任何反坦克武器,在坦克车的攻击面前,手里只有步枪、机枪的士兵就像除草机下的茅草,被坦克的炮火、机枪和铁甲履带摧毁。

防线溃了,士兵们连滚带爬的向土楼溃退,红点眼睛都红了,亲自带领士兵们从楼上向已经逼近的坦克投手榴弹,手榴弹落在坦克的乌龟壳上,就像落到石头上的鸡蛋,炸得稀碎了,坦克却丝毫无损。坦克将炮弹泼洒在土楼的围墙上,剧烈的爆炸震撼着土楼,脚下的大地似乎也在胆怯的颤抖。

坦克停在距离土楼半里左右的地方,想放火烧也够不着,派士兵过去,不等到跟前就会被坦克和后面的步兵交叉火力歼灭殆尽,现在红点他们完全陷入了被动挨打的地步。夜色掩盖了四野,炊事兵给士兵们分发食品,茶水照样供应,现在土楼外围的防守工事全部沦陷,士兵也全部都撤回了土楼,六角楼成了他们唯一的庇护所、防御阵地。士兵们静默地散落在楼内任何一处相对安全的位置,吃着粗粝简单的晚餐,喝着大碗茶水,红点忧虑的问六爪女:“还能有多少粮食?水源不会被敌人切断吧?”

六爪女也弄不清楚到底有多少粮食,能供这些士兵吃多久,可是她知道,现在一定要给红点鼓劲:“粮食吃光了也不怕,我们从暗道到野地里收割去,伙计们种的包谷应该能吃了。水源是从地底下的泉眼引过来的,敌人发现不了。”

红点放心了,又问大脸猫:“现在能作战的还有多少人?”

大脸猫的回答令人骨寒鼻酸:“也就是三百来个人吧,包括轻伤的。”

他们来的时候有两千多人,孤军奋战守了半个多月,死伤大半,他们的坚守得不到支援,得不到喝彩,现在即便能够突围,也难以摆脱敌人的追击,弹尽粮绝最后投降或者自杀,似乎已经成了他们的宿命。六爪女看到了红点眼中的泪花在黑暗中闪烁,忍不住也眼泪汪汪起来。片刻,红点长啸一声,吟诵起了文天祥的诗:“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沉浮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红点的声音悲怆、嘶哑,令人想起荒山野岭上孤狼的嚎叫:悠远、辽阔却又那么孤独、无奈。

红点看着大脸猫,眼神就像锥子,大脸猫有些紧张:“团座,我怎么了?”

红点说:“我现在下达命令,你负责守卫土楼,没有我的命令,不准擅离职守,退后一步,格杀勿论。”

大脸猫连忙露出了恐怖:“团座,你要干啥?”

六爪女还没有反应过来,红点已经下楼,大脸猫追到楼梯口:“团座,团座……”红点不回答,大脸猫捶胸顿足:“头家,快,快拦住团座,他要拼命。”

六爪女抢步下楼,揪住了红点:“红点,你不要冲动。”

红点回过头来,黑暗中仍然可以看到他的眼睛红红的,就像两颗正在燃烧的炭:“我没有冲动,这几辆乌龟壳不做掉,我们就没有生路,再往后面就没有人能阻挡得住它们。”

六爪女说:“你手下又不是没有兵了,非得你亲自去吗?你走了,谁来指挥打仗?”

红点说:“我手下原来有三千多官兵,现在剩下的不到十分之一了,到了这个时候我如果还不能身先士卒,就没有脸当这个团长,没有脸活在这个世上,不做掉这几辆乌龟壳,谁来指挥结果都一样。”

哄地一声,刚刚还垂头丧气四散偎坐在地上、墙角、暗道里的士兵一起扑到了红点跟前:“我去……”

红点从士兵中间挑选了九个人,然后便开始临时训练他们,怎么样从坦克后面靠近,怎么样从坦克地盘塞炸药包、手榴弹,怎么样爬上坦克的乌龟壳上,揭开盖子往里面塞手榴弹:“这些鬼子实在张狂,晚上居然还敢堵在我们跟前耀武扬威,白天他们后面主要靠步兵掩护,晚上我们趁黑靠近,两个人一组,他们有四辆坦克,我们分头行动,剩下的一组就近掩护,两个人中,一个掩护一个干,都记住了没有?”

被选中的九个人一齐声地回答:“记住了。”

红点给每个人发了几颗手榴弹,又让人把捆扎好的炸药包分给了大家:“跟着我出发,我先干,你们看着,然后照我的样子干。”

六爪女站在楼梯上头,看着红点儿带着九个士兵,浑身上下都挂满了手榴弹、炸药包,钻进了暗道,胸腔突然空落落地难受,似乎心脏被谁掏走了一般,腿也软软地像是没了骨头,她瘫坐在楼梯上,顿时悲从中来,人也忍不住,又怕影响士兵们的情绪,用膝盖紧紧堵住嘴,哭了起来。一只大手轻轻拍了拍六爪女的肩头,六爪女不用看,就知道是哑哥,抬起头对哑哥说:“哑哥,红点拼命去了。”

哑哥像是听明白了他的话,点点头,然后用手抚了抚她的脑袋,转身下楼去了。六爪女那会儿大脑里就如台风袭扰,反应能力和思考能力几乎为零,等到哭泣缓解了情绪,才蓦然想起,哑哥会不会也跑去炸坦克了?她连忙跑下楼,找士兵打听,果然,哑哥也已经从暗道里走了。

六爪女三步并作两步跑上碉楼,大脸猫正在用望远镜拼命朝外面观察,六爪女过去二话不说就抢他的望远镜,大脸猫从脖子上摘下望远镜给她:“黑黢黢的,啥也看不见,这样倒也好,团座他们就安全一些。”

六爪女骂他:“你个衰佬,你们团座要去炸坦克,你咋不拦住?”

大脸猫叹气:“好头家呢,团座下了命令,我还敢说啥?这是军队,不是过家家。”消停片刻,又说:“说实话,对付坦克,也就是团座有办法,他在漳浦攻防战中,一个人干掉了三辆坦克,就靠手榴弹。”

正说着,外面传来了轰隆隆的爆炸声,声音沉闷,却有极大的震力,大脸猫连忙凑到窗口前往下看:“快看,头家,成了,已经报销一个了。”

六爪女跑了过去,外面黑黢黢的啥也看不着,只能看到黑夜中一蓬烈火在燃烧,烈火照亮了四周,枪声大作,随即又有两辆坦克爆炸起火燃烧起来。大脸猫狠拍了六爪女一巴掌:“狗日的真得劲,团座到底是团座。”

刚说完,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达的轰鸣,最后那辆坦克掉头就跑,却不知道怎么回事,卡在了什么地方动弹不得。燃烧的坦克火炬一样照亮四周,又有人爬上了坦克,坦克上面的炮塔疯狂的转了起来,想把上面的人甩下来,趴在坦克上的人黑绰绰的,怎么也看不清楚是谁,不过能看清楚的是,他揭开了坦克上部的盖子,朝里面塞了什么东西,然后从坦克上滚了下来,坦克炸了,从坦克上掉下来的人躺在地上动也不动,显然他也受伤了。

另一道黑影就像黑色的大鹏,从天而降,扑到那人身边,扛起那人风驰电掣的隐没在黑暗中。日本人气疯了,枪弹、炮弹、枪榴弹雹子一样砸到了土楼的围墙上,还有迫击炮弹直接掉进了土楼的院子里,士兵们连滚带爬的朝屋子里面钻,朝暗道里面躲。

大脸猫对六爪女说:“你枪法好,对准冒出火光的地方打,哪有火光朝哪打,我下去接团座去。”

六爪女抓过大枪,哪里有火光就朝哪里瞄准射击,打了一阵,天黑也无法判断射击效果,打了一阵就没了兴致,扔下大枪跑出去等红点、哑哥他们。楼下闹哄哄地,红点带出去的士兵回来了五个,却不见红点和哑哥。六爪女扑过去揪住一个正在拼命往肚子里灌茶水的士兵追问:“你们团长呢?”

士兵摇头:“不知道,乱哄哄的枪林弹雨,谁也不知道谁的下落。”

旁边一个士兵是:“头家你放心,我们团座是这个,”朝六爪女竖了竖大拇指:“第一个乌龟壳就是他做掉的,后来我看到他让那个哑巴大哥给背走了,哑巴大哥武功高强,肯定没事。”

听到这个士兵的话,六爪女多少放心了一些,正在这个时候,就听到暗道入口处乱糟糟的嚷嚷起来,六爪女连忙跑过去,几个士兵围成一圈正在从暗道口里往外抬人,抬上来的人浑身上下的衣裳烂成了破布条,身上脸上被烟熏得就像一个黑炭,士兵们七手八脚的把人抬了上来,后面,哑哥钻了出来,六爪女扑过去搭手一摸,湿乎乎粘唧唧的,还有冲鼻子的血腥味儿,六爪女吓坏了,连忙叫卫生兵过来:“快来,快来,哑哥负伤了。”

哑哥连连摆手,示意自己没负伤,指着那个刚刚抬上来的人急慌慌的叫嚷。这个时候大家才认出来,抬上来的是红点。

4

红点浑身上下都是伤口,胳膊和小腿部都有骨折,所幸的是没有致命的伤。他一个人做掉了两辆坦克,带出去的士兵回来了五个,加上红点有六个人平安归来,四个士兵把生命扔到了土楼外面的荒野上。没有了坦克的威胁,士气大振,第二天一大早,纷纷爬上围墙去看被炸毁烧毁的坦克。昨天还威风凛凛横冲直撞的四辆坦克车,在初升太阳的照射下,黑黝黝、歪歪斜斜的躺卧在六爪楼半里之外的荒野里,成了名符其实的死乌龟。

“没事,我现在觉得六爪给你起的名字真的非常形象,你估计,日本人没有了坦克的支持,能攻得下我们这座六角楼吗?”

大脸猫说:“只要我们的弹药够,肯定攻不下来。”

红点点头:“有你这么说,我就更有信心了,弹药没关系,大不了晚上到战场上搜集去。”

日本人特别反常,天已经大亮,阵地上却静悄悄没有动静,唯有几面膏药一样的小旗在荒野里招魂幡一样无精打采的晃**。

“团座,日本人这是咋了?”大脸猫迷惑不解:“按照常理,今天他们应该发火啊,即使不冲击,起码也得用炮轰我们啊。”

红点笑笑,笑容不知道牵到了哪根神经,引起了伤处疼痛,又咧了咧嘴:“或许是四辆坦克全部被摧毁,受了沉重的打击,有些不知所措了。”

话是这么说,红点自己心里也没有底,日本人的反应实在太诡异了,跟日本人征战血拼无数次,按照他对日本人的了解,日本人不是一个轻易认输的民族,在遭受到重创之后,他们只会更加疯狂地发泄,这样摆出偃旗息鼓的样子,不是日本人的性格。红点用望远镜透过碉楼的射孔,密切地观察着战场,企图从战场的蛛丝马迹来判断敌人的动向。过度的专注,让他忽略了一个问题:他们有哑哥、六爪女和他自己这样的神枪手,日本军队里也不乏神枪手,而且装备着比他们射程更远、更有杀伤力的狙击步枪。红点的望远镜此时面朝东方,镜片的反光,对于训练有素的狙击手来说,是最好的目标。远处一声枪响,红点就像楞了瞬间,身子僵直,然后仰面倒在了地上。

大脸猫吓坏了,扶起红点哭嚎着喊他:“团座,团座……”

六爪女昨晚上帮着照顾伤员,给出击回来的人熬稀饭,忙碌到下半夜,躺下了却又兴奋得睡不着。她也知道,坦克车全部做掉了,六角楼还可以继续坚守,虽然前途渺茫,可是就像红点说的,只要还有一个人,他们就不能让鬼子从六角楼过去继续侵占我们的国土。一直到窗口透出了灰白的晨光,她才进入了梦乡。刚刚睡着,就梦见一条碗口粗细的黑蛇缠住了她,她拼命挣脱出来,反身就跑,却又被迎面一条黄色的大蛇拦住了,六爪女陷入了绝境,她的野性大发,迎面扑上去,揪住了黄蛇用力撕扯,后面的黑蛇却又缠住了她的四肢,令她无论如何动弹不得。六爪女急坏了,眼看着黑蛇的血盆大口朝她吞噬过来,她大声喊了起来,也终于从噩梦中醒了过来。

六爪女连忙套上衣服跑出来:“怎么了?怎么了?”

大脸猫哭得鼻涕眼泪把胡子都糊了起来:“快,团座没了。”

六爪女还没有明白什么是没了,跟在他身后手忙脚乱的爬上了碉楼。红点直挺挺地躺在碉楼的地板上,六爪女扑过去,只见他双眉正中,就是长着一颗红痣的位置,一个黑色的圆孔中流出了鲜红的血,血沿着眼眶流进了眼窝,又从眼窝里流淌到眼角,在那儿凝成了一颗暗红色大大的泪珠……

六爪女没了知觉,昏沉沉地瘫软在地上,躺倒在红点的身旁,然而,红点闭目长眠的现实却并没有离开她的意识,她拼命想醒觉,或许醒过来就能发现,这一切仅仅是个梦。她是被大脸猫和哑哥唤醒的,醒过来之后,转脸看到红点仍然躺在她的身旁,脸色就跟六爪楼的土墙一般苍黄,巨大的悲痛和不甘,极度的哀伤和无法挽回的痛感,令她五脏六腑爆裂一样巨疼无比,忍耐疼痛的唯一方式只剩下了哀嚎,她放声嘶吼起来,没有眼泪,没有哀泣,只有声振寰宇的哀嚎,凄厉、嘶哑、干裂的哀嚎就像夜幕中荒野上的孤狼,在土楼内外、旷野之上回**。

六爪女无休无止地嘶嚎着,声音已经暗哑,嘴里鲜血汨汨,两眼暴突,似乎眼珠要挣脱眼眶的束缚蹦跳出来。哑哥手足无措,泪如滂沱,痛哭失声,男人浑厚的哭泣陪伴着女声尖锐的嚎叫,产生了令所有人惊心动魄的震撼,大脸猫跪了下来,楼下所有的官兵也都齐刷刷地跪倒在地。

六爪女再次昏厥过去,大脸猫和哑哥将她抬回了房间,六爪女昏昏沉沉,整整一天没有起床,一直到傍晚她起来了,木然喝下了哑哥送来的稀饭,也不知道她和哑哥是怎么商量的,当天晚上,她和哑哥失踪了。

大脸猫和官兵们急坏了,红点的遗体还没有下葬,外面又有强敌环伺,六爪女和哑哥这个时候离去,他们谁也弄不清是什么意思。大脸猫和官兵们的意思是,红点什么时候下葬,葬在什么地方等等,都要由六爪女来决定,即使六爪女不见了,哑哥在也好说,凭他们之间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关系,最有权力决定红点后事的人也就是六爪女和哑哥了。

大脸猫最担心的还是另外一种可能:六爪女和哑哥报仇心切,两个人贸然闯去给红点报仇,如果那样就太危险了。虽然他们俩都身怀绝技,可是武装到牙齿的日寇凶横残暴,在武士道精神的支撑下,绝非一般的军人,而是凶残的豺狼、嗜血的魔鬼,他们如果陷了,那就绝无生还的可能,而且会死得极为悲惨。

两个人摸进了敌人的营地,敌人防守森严,有两次他们险些被巡逻的日本军人发觉,有一次直接就跟日本军人打了照面,多亏哑哥,这个又聋又哑的人,或许是上天对他的补偿,天生有着常人无法了解的敏感,两次及时躲开了日本人的巡逻队,和日本兵打了照面的时候,日本兵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哑哥扭断了脖子。

两个人进了日本人的营地,六爪女才感觉到要想找到那个枪杀了红点的日本兵机会渺茫,便又转了念头,一定要杀一个日本的大官来给红点报仇。日本大官在什么地方,他们也不知道,只能瞎摸,好容易捕获了一个日本人,打算审问一下,说什么他都不懂,他说什么六爪女也听不懂,哑哥就更不用说了,根本就听不见,只好一刀宰了了事。两个人在黑夜里呆久了,眼睛也适应了黑暗,远远看到一座院子外面栽了一圈木头桩子,桩子之间还拉了带刺的铁丝网,门外有两个用大麻包垒起来的工事,鬼子的刺刀从工事的顶上闪烁着寒光,两个人便朝那座房子摸了过去。

远远地还没有沾上边,黑暗中就有一条恶犬猛扑过来,哑哥一巴掌拍到狗脑袋上,狗吱吱呜呜地哀鸣着蹬腿了,然而,狗的哀鸣也惊动了日本人,守卫那座院子的日本人连话都不问一声,机枪直截了当就扫了过来。多亏两个人当时都趴在一个坑洼处,才没有被枪弹刮到。紧接着十几个日本兵端着枪朝这边扑了过来,六爪女暗忖,这日本兵怎么和日本狗一样,闷着声就咬人,连忙和哑哥脱身,却没有逃跑,反而绕过日本兵从院子另一头,翻身跃过院墙,跳进了院子里。

院子里也有日本兵守卫,虽然不懂得打仗,可是日本人这严密的守卫也等于告诉他们,这里肯定住着大官。哑哥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一把将六爪女拖到身后,两个人伏身贴墙,院落里是一幢普通的三向房,两旁的厢房都已经黑灯瞎火,也不知道是没有人,还是有人已经睡觉了,只有正房里透出灯光,还有滴滴答答的声音。哑哥从窗户的缝隙朝里面窥探,然后拉过六爪女朝里面指,六爪女凑过去朝房子里看,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的日本鬼子站在桌旁,埋头看着桌上的地图,旁边的桌上放了一台机器,一个日本兵坐在跟前,脑袋上还套着一个耳罩,正在忙碌着。

那边六爪女毫不迟疑,就用手中的日本战刀斫下了那个日本鬼子的头颅,看到他的军服搭在椅子背上,随手扯过来把他的头颅用军服包了,哑哥招呼她快走,六爪女想了想,伸出左手,涂抹了鬼子的血,然后在墙壁上印上了一个猩红的手印,然后又用鬼子的衣服擦去手上的血,这才扔了日本鬼子的军刀,跟着哑哥要走。哑哥看到她把军刀扔了,连忙捡了起来,又从桌上把刀鞘拿了,将军刀插进刀鞘,这才跟着六爪女出来。

返回的路上,两个人又大开杀戒,那天晚上,日本兵谁碰到他们俩谁倒霉,不是被六爪女的灵爪手掐死,就是被哑哥的军刀斫去脑袋。战场上,这种无声无息的杀戮极为恐怖,也极为隐秘,尤其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那一夜可以说是日军入侵闽地以来,最为恐惧、惊慌的一夜。

第二天临晨,六爪女和哑哥从暗道里钻了回来,两个人浑身是血,却都是别人的,六爪女手里紧紧提着一件日本人的军服,军服包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这是给红点的祭品,今天就下葬吧。”六爪女说完,将人头扔到地上,人头撞击青砖地板的“咯噔”声震得大脸猫心里颤悠,六爪女的形貌更是令他震惊:一夜未见,六爪女脸色腊黄,颧骨高耸,两只眼睛血红,就像正在燃烧的火炭。

士兵们惊叫起来:“团副,你看看这是什么人。”

大脸猫这才注意到,包裹日军人头的军服是呢子的,他跟日本人血战多场,也已经认得日本人的军衔,军服上缀着的肩章和领章告诉他,这个人头竟然是一个大佐的头颅。他们更加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大佐叫做中村伍男,就是这场战斗的总指挥官。

红点葬在他父母所在的那片坟场里,那里还新葬了许多这场战斗里牺牲的官兵。日本大佐的人头被当做祭品摆放在红点的坟前,大脸猫要给红点烧纸,六爪女制止了:“红点生来不爱钱,他爱书,把他的书都拿来让他带走。”

当天晚上,六爪女和哑哥又离开了,天明时分又带回来一颗日本军官的人头,同样供奉在了红点坟前。一连七天,每天晚上六爪女和哑哥都要出去,第二天早上拿回一颗日本军官的人头供奉红点。他们自己并不知道,他们的暗杀给日军造成的恐慌是前所未有的。头七过去了,这七天,日本人没有再组织进攻,大脸猫告诉部下,不管日本人进攻不进攻,大家都守住六角楼,就是战死了,也能跟团座作伴,死了能够跟团座作伴,就是当兵最大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