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陶子霖安化省亲 左宗棠湘江夜话

话说陶澍升任两江总督以后,到江西检阅绿营,顺便回湖南老家扫墓。从江西南昌到湖南安化有一条官道,醴陵是必经之地。陶澍到达醴陵时,醴陵县令成思璐一大早就换上了七品溪鸟补子,带领一大群随从,依照品级大小,到湘赣交界处的官亭迎接,鞍前马后接到醴陵馆驿方才歇脚。

宾主寒暄一番,陶澍和颜悦色地问:“贵县驿馆门外那副对联——春殿语从容,廿载家山印心石在;大江流日夜,八州弟子翘首公归。出自何人之手?”

成知县恭敬答道:“回大人,是敝县渌江书院山长左宗棠所作。”

“莫非就是那湘阴左季高?”

“正是!”

陶澍道:“有请左季高来馆驿相见。”

“是!”成知县连忙吩咐衙役,“快用我的绿绒大轿去接左山长。”

“喳!”衙役响亮地回答了一声。

这左宗棠何许人也,值得两江总督陶澍如此看重?

左宗棠,字季高,湖南湘阴人。嘉庆十七年(1812 年)生,十五岁考湘阴县试第一,十六岁长沙府试第二,时年二十七岁。

左宗棠出生时,家中非常贫困。左宗棠的父亲却捐钱建了一所宗祠,让族内贫困孤寡者居住在宗祠厢房内,可以遮风挡雨。

左家七代秀才,虽然贫穷却乐善好施,他的曾祖父看到附近山岭的行人口渴,便在岭上摆个茶摊,免费请行人喝茶。乾隆十七年(1752 年)灾荒,曾祖父又典当衣物,邀请几个富户一起合伙开了一间粥铺,施粥给过路灾民。曾祖父在当地比较有名,其祖父也在族内建议设仓备荒,率先捐谷,并劝族人捐献,遇到荒年,族内没有饿死之人。

湘阴经常闹水灾,左宗棠将存谷交给族长每天煮几锅稀饭,配置药丸,救活了不少人,又在族内设“仁风团义仓”,他卖掉了家中许多物件,捐入义仓。在族人的经营下,这个义仓维持了许多年,救济了不少贫苦百姓。

直到后来官至封疆大吏,生活依然俭朴。吃粗粮,穿布衣,住陋舍,也不置办家产,大部分薪俸都捐给灾民或帮助贫困亲友、陌生寒士,资助军饷等。他每到一处,首先赈灾抚慰贫民,左宗棠说:“高官厚禄者,掌握着千百万人的命运,能救活一些人,原是分内之事。况且,没有救活的人还不知道有多少。”

左宗棠在一次偶然的机会获得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顾炎武的《天下郡国利病书》和齐召南的《水道提纲》,如同张良获得黄石公的兵书一样,爱不释手,早晚研读。书中涉及山川河流、农田水利、工矿资源、交通运输、户口田赋、兵防强役等章节,他另编存录,做了详细的笔记。他认为这几本书对统兵打仗、施政理财、治理国家很有好处。许多读书人私下窃笑,说他不务正业,学非所用,左宗棠毫不理会。

道光十年(1830 年),江苏布政使贺长龄丁忧回到长沙。左宗棠倾慕贺长龄的学问和为人,且他家中藏书十分丰富,决定到苏家巷登门拜访。

贺长龄,字耦耕,号西涯,湖南望城人。嘉庆十三年进士,曾任江西南昌知府、江苏按察使、布政使。贺长龄任职江苏期间曾大力帮助陶澍在江苏巡抚任上针对时弊,大力改革,政声卓著。

贺长龄对左宗棠亦早有耳闻,看到左宗棠的来访拜帖,立即命家人打开大门迎接。左宗棠身高一米七四,声如洪钟,人未到声先到:“晚生姓左名宗棠,字季高,世居湘阴,平生爱读天下奇书,只有举人功名,今闻贺大人家中藏书甚富,特来借阅,请大人成全。”

贺长龄一听,眉头舒展,开口说道:“原来是长沙府秀才第一,举人第二的三湘名士左季高。久闻大名,请进。”说完,笑吟吟地将左宗棠迎进府内,以国士之礼接见。

宾主到前厅坐下,贺长龄亲手泡了一杯上好的碧螺春递给左宗棠,左宗棠谢过,将他仔细打量了一下。贺长龄身材略瘦,胸前垂着斑白长须,双目有紫棱,开阖如闪电,于是敬畏地说道:“晚生久闻贺老前辈大名,无缘拜见,今日有幸承蒙大人接待,十分感谢!”

贺长龄见左宗棠燕颌虎背,浓眉大眼,一脸诚实,心里十分喜欢,道:“新科举人不用客气,我在你这岁数也只是个秀才,怎比得上季高名满湖湘,以国士之礼接待你是应该的。”

左宗棠见布政使大人没有一点官架子,对自己也很推崇,便打开话匣子说:“久闻贺大人家中藏书丰富,公务之余常常不忘钻研学问。苏州乃文人荟萃之地,必然有许多好书,能否让晚生借阅一二?”

贺长龄见他开门见山,不藏不隐,知道他极爱读书,说道:“我家藏书较多,虽比不上江南名家藏书楼,但足够季高借阅。季高需要什么书,老夫亲自登梯,与你上楼取书便是!”

左宗棠一听,心里非常感动,一般官宦人家的藏书楼是不会让外人登的,宁波天一阁历代阁主规定——家中书楼,媳妇、女儿都不能登,甚至连阁楼门槛都不准进。黄宗羲来借书时,楼主才亲自登梯为黄宗羲取书。今天,布政使大人将自己等同于黄宗羲,他怎么不感动呢!正思量间,贺长龄问:“季高在想什么呢?还不同老夫一起上楼?”

“是!谢大人!”左宗棠恭敬地答应了一声,跟在贺长龄的后面上楼取书。

这是左宗棠第一次进入官宦人家的藏书楼,贺家在长沙是数一数二的藏书大户,所有书籍按经史子集分门别类整齐地排列着,有不少宋、明时期的善本、孤本,总计不下万余册。左宗棠如同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目光应接不暇。他报出书目,贺长龄则登梯取书,一天的美好光阴,一老一少就在藏书楼里面愉快地度过了。

之后,贺、左两人就天下大势、地方弊政作了一番深入探讨,贺长龄非常欣赏左宗棠在兴兵理财等方面的见解和主张。临别时,他拿出一套《皇朝经世文编》对左宗棠说:“季高,这是我在江宁时,请隆回魏源选辑的文集,有一百二十卷,辑录了从顺治时期到道光初年天下读书人在经世致用方面的论文。书中有关文章段落的圈点、引跋、批注、评语是我数十年的心得体会,现送给你,希望对你有所启发。”

左宗棠知道这本书的分量,打了一躬说:“感谢大人厚爱,晚生回去后一定好好研读,不负大人一番心血。”

“季高称我大人显得很生疏,难道不能称我一声老师吗?”贺长龄非常诚恳地说道。

左宗棠求之不得,施了一礼说道:“恩师在上,晚生湘阴左季高拜见恩师!”

贺长龄将左宗棠扶起,说:“我有意收你为门生,也是今日见你心诚,内心高兴,故脱口说出。古今读书人,必定要选一位好老师,老师也会选择贤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我的学问没有特别之处,只不过在经世致用四字上下了一些功夫而已,以后你慢慢体会。”

左宗棠略一欠身,微微一揖,回答道:“谨遵师命!”

从此以后,左宗棠频繁地出入贺家藏书楼,每次都有心得体会。师生两人相互考证,毫不厌倦。贺家图书左宗棠可以随意阅读,每次借书,贺长龄都登梯取书,频频升降,不以为烦。

贺长龄告诫左宗棠说:“目前国家缺乏经世致用人才,季高应该有远大志向,不要苟且小就自限其成。读书人不中举人进士,就难以进入官场,获取地位,践行其志,但是仅凭科举也不是唯一途径。”

左宗棠牢记恩师教诲,发奋读书。在自家书斋里写下“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的条幅,挂在书房上自勉。

两年以后,贺长龄丁忧期满,自家的书已被左宗棠读得差不多了,他满腹心事地对左宗棠说:“两江总督陶澍大人来信,有事要我去江宁,你我师徒一场,又将分别。”说到这里,惜别之情化作无声的哽咽。

左宗棠心情也是非常沉重,低声问:“老师何日启程?”

贺长龄重新启齿:“三天以后,官船来接。”

左宗棠怅然若失,问:“不知何日才能与老师再相见?”

贺长龄见左宗棠面露伤感,忙安慰起他说:“季高不必忧虑,此去金陵走的都是水路,比较方便,有事随时可以来找我,也可经常来信联系。做学问要持之以恒,一如既往。”

左宗棠回答道:“谨遵恩师教诲!”

贺长龄拿出一封信交给左宗棠道:“明日你去城南书院投书给山长,自有安排。”

左宗棠双手接过信,稍有欣慰地说道:“就依老师吩咐。”

次日,长沙妙高峰城南书院,山长贺熙龄正在办公室看书,门役来报说:“禀山长,湘阴举人左宗棠来访。”说完递上给贺长龄的信件。

贺熙龄放下书,忙说:“有请湘阴举人左季高。”

城南书院山长贺熙龄是贺长龄的弟弟,两榜进士出身,做过湖北学政。目前也是丁忧在籍。城南书院历史悠久,为张拭所创。他担任城南书院山长以后,曾请南宋理学大儒朱熹来此讲学,开启了岳麓、城南书院有名的朱张会讲。自此,城南书院声名鹊起,与岳麓书院、白鹿洞书院、应天书院、鹅湖书院、武夷精舍合称“江南六大书院”。

左宗棠站在贺熙龄面前,气宇轩昂。贺熙龄一抬头,看见门役后面跟着一位青年俊彦,知道就是左宗棠。他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将其迎入,又把左宗棠打量一番,说:“百闻不如一见,家兄和我谈起湘阴左季高,说是人中龙凤,才器不凡,读书非常用功,且多有心得。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左宗棠忙躬身回答说:“是恩师抬爱了。”待左宗棠坐下,贺熙龄泡了一杯茶君山毛尖端给左宗棠,左宗棠双手接过放在茶几上。

贺熙龄说道:“今后你又多了一个贺老师,若在康熙朝,两湖不分闱,我任湖北学政,你中举人要认的恩师就是我。不过你还是贺家弟子,我与家兄师承一脉,都是经世致用之学。我看过你的文章,立意新颖,观点独特,行文流畅。只是理论与实际联系不够,这与你的个人阅历有关。”

左宗棠不由得肃然起敬,说道:“山长说得极是!正因为如此,恩师才让我来找您。入书院以后,我会跟其他学长互相砥砺。”

贺熙龄内心非常高兴,以师长口吻道:“经世之学,不专重制艺,要透以义理。”

左宗棠谦虚地问:“山长,何为义理?”

“季高初到书院,我开宗明义给你单独上一课,这门课就是义理。”贺熙龄正襟危坐后,侃侃而谈——

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儒术即成为显学,儒学朝两个方向发展,一个是义理之学,另一个是考据之学。前者由今文经学开启,后者由训诂学肇端。历经魏晋玄学和隋唐佛学后,至北宋时期形成了一种新的儒学。即宋明理学,又称道学。奠基人是号称“北宋五子”的周敦颐、邵雍、张载和二程,二程是程颢、程颐两兄弟。

周敦颐,字茂叔,湖南道县人,湖湘学人称其为“濂溪先生”。其理学学派“濂学”是湖湘学派的源头,代表作为《太极图说》《爱莲说》。北宋杨时考中进士以后,授浏阳县令,专门绕道至洛阳向二程学习理学。到达门口时,程老师正在睡午觉,时天寒大雪,雪深至膝,杨时站在门外一动不动,也不让门人通报。程颐开门见状,将杨时迎进室内,真心传教。杨时到湖南做官以后,将理学带到湖湘,杨时本人也被称为理学“东南正宗”。

邵雍是河南辉县人,隐居在苏门山,称百源先生,提出了“天人合一”的观点。

张载,陕西凤翔人,人称“横渠先生”。弟子多为关中人,称“关学”,主张“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提出“天地之性”学说,成就圣人、君子的人格。

二程的老师是周敦颐,张载是二程的表叔,二程常在洛阳讲学,称“洛学”。理学到南宋,发展到鼎盛,代表人物是朱熹。

朱熹,字元晦,别号紫阳,安徽婺源人。是二程的第四代弟子,长期隐居在福建武夷山下的武夷精舍讲学,称“闽学”。其思想主要承接二程,后人将“洛学”和“闽学”称之为“程朱理学”。

象山先生陆九渊,在江西贵溪象山书院讲学时,请朱熹到鹅湖书院与之辩论,开辟了宋代义理学的另一个方向“心学”,心学的代表人物是明朝中期的阳明先生王守仁。

王守仁,字伯安,别号阳明,浙江余姚人。隐居绍兴阳明洞创办阳明书院,其思想与陆九渊一脉相承,后人将“陆学”与“王学”合并,称为“陆王心学”。

从南宋到明初,程朱理学处于统治地位。明成祖朱棣下令编纂《五经大全》《四书大全》《性理大全》,程朱理学被指定为官方哲学。心学虽与“程朱理学”有分歧,但心学却是理学的一大流派,如同湖湘文化是楚文化的分支一样。经世致用则源自“濂溪”一脉,到今天已自成一派,称之为“湖湘学派”。“湘学”主张经世致用,这个任务需要一代代湖湘学子去努力完成。

贺熙龄说完这些话,突然停下来问左宗棠:“季高,湖湘一脉,你可清楚了?”

左宗棠恭敬地回答:“学生已清楚了,山长既然讲了义理之学,可将考据之学一并讲给学生听听?”

贺熙龄见左宗棠好学,继续往下讲——

考据跟义理之学并存,讲究训诂。考据之学亦称“朴学”,又称“新双学”。创始人是顾亭林先生,江苏昆山人。顾先生曾化名蒋山佣,真名叫顾炎武。他的观点有两方面:其一是正本清源,其二是由器求道。顾先生一边写书一边考察山川地理,世俗民情,他认为要弄清源流,须从音韵训诂入手。康雍两朝大兴文字狱,读书人只能躲到故纸堆里去讨生活,朝廷发现考据之学不仅对自己的统治百利而无一害,还可以笼络士林。遂修正独尊宋明理学的政策,对考据学也大力扶持。

这时,书院一位教习来见,说:“山长,今天你跟学生讲《公羊解诂》,已经到了上课时间,特来请你。”

贺熙龄吩咐道:“你将这位新来的湘阴学子左季高安置下来,我先去上课,有事直接向我禀报。”

教习恭敬地回答:“就依山长吩咐!”

贺熙龄带上讲义稿,朝左宗棠点点头说:“季高,我先上课,你在书院安置下来以后可随时来找我。”说完,径自朝门外走去。

“谢山长。”左宗棠一直目送山长离开。自此,左宗棠在城南书院饱览先儒典籍,对义理有一个全新的认识。他很崇拜王阳明出将入相,上马击贼,下马讲经,知行合一。

城南书院求学期间,左宗棠认识了湘乡举人罗泽南,两人志趣相投无所不谈。

罗泽南,号罗山,湖南双峰人。少时家贫,母亲体弱多病,其父不能从事农业生产,全靠伯父救济度日。罗家左边是一家药铺店,右边有一家染坊店。罗泽南在十一岁过年时写了一副对联:“生活万家人命,染成五色文章。”罗泽南在城南书院求学时,不忧家庭贫困,而忧所学不能拔俗入圣;不忧无术而资生,而忧无术以济天下。

道光十二年(1832 年),二十岁的左宗棠进京赶考,无钱做路费,妻子将嫁妆一百两银子拿出给他。这一年,二十二岁的胡林翼遇到左宗棠,两人一见如故,成为好友。道光十七年(1837 年),湖南巡抚吴荣光聘请左宗棠担任醴陵渌江书院山长。渌江书院规模不大,环境清幽。左宗棠六年间三次会试不第,心中郁闷,受聘以后欣然前往。

胡林翼向其岳父陶澍推荐了左宗棠,说左是湘中奇才。

既然是奇才,陶澍怎么能错过?他仔细品味这副对联,原来这副对联除了表达湖南士子对陶澍的敬仰之情外,又道出了陶澍一生中最引以为豪的一段经历:一年前,道光连续十四次召见陶澍。除问政以外,还为陶澍幼时读书的“印心石屋”题写匾额。这件事朝野相传,陶澍自己也认为这是一件“旷代殊荣”的事情。

在成知县的引荐下,左宗棠前来参见。觑眼一看,只见陶澍头戴红宝石官帽,双眼花翎,身穿仙鹤补子蟒服,项上挂着 108 颗玛瑙朝珠,脚蹬粉底朝靴。见毕,便坐在一边喝茶,陶澍轻声问道:“春殿语从容,你是从何处得知?”

左宗棠一提袍角,如实回答:“恩师贺长龄是大人的下属。恩师丁忧期间,我随他读书两年,故得知。”

陶澍喜道:“难怪,你师从贺大人。贺大人只说过湘阴左季高年少有才,却没说你们是师生关系。想必贺大人的那本《皇朝经世文编》你是读过了。”

左宗棠说:“读过,这本书是恩师请魏源辑录的。魏源师承刘逢禄,刘逢禄著《春秋公羊经何氏释例》,发挥东汉何休《公羊解诂》中的据乱世、升平世和大平世三说。其外祖父庄存专讲‘大义微言’,其著作《春秋正辞》奠定了今文经学的基础,阐扬儒家义理。所谓学本清源,把今文经学的义理探讨引向现实,就是陶大人主政两江后的漕运、水利、盐政、河道等系列改革,也多出自这位魏隆回的手笔。”

陶澍听得入迷,身体靠近左宗棠。左宗棠说到激动处,不觉用手带到了陶澍身上穿戴的朝珠。朝珠线断,珠子哗啦啦掉了一地,成知县吓得面无人色。只见左宗棠不慌不忙,一边从容拾珠,一边说道:“龚自珍认为,展布有次第,取舍有异同,则不必拘泥经史。魏源有时利用《公羊传》,攻击考据学派、游说大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认为没有什么不妥当的。至于他利用公务之便,讥切时政,我认为没有必要。尤其是他提出变法改革,这件事却是非常难行,岂不知‘行胜于言’的道理。有些事只管去做,不要去说,况且商鞅、王安石、张居正搞改革哪一个有好下场?他们都是当朝一品,还有皇上支持,结果呢?哪一个不是人亡政息?”

左宗棠的一席话,让陶澍听后不住点头。多年官场历练,陶澍始终保持服饰整洁的习惯和温文儒雅的风度。饱经世故的他遇事从容不迫,做事深藏不露。这时衙役带领几个厨子,端来几碗小汤圆。每人一碗,说是给大家接风。陶澍一见家乡风味,招呼众人一起吃。

吃完汤圆,陶澍拈须笑问道:“刚才各位吃了几个汤圆,心里有数吗?”

众人不知,只见左宗棠站起来说:“回大人,刚才我一共吃了十五个,碗里还剩下一个。”

陶澍哈哈一笑,笑过之后问:“为何剩下一个?”

“这是讲客气,以示我吃饱了。”左宗棠低声回答。

陶澍转身问厨子:“左季高说的对不对?”

厨子躬身回答:“禀大人,我在每个碗中放的都是十六个汤圆。”

陶澍今日算是见识了左季高的文才和性情,他心中有数,传话道:“今晚留宿左季高。”是夜,陶、左两人在驿馆长谈。东方既白,陶澍意犹未尽。

次日,陶、左一起游览了渌江书院、文峰塔、大围山等名胜。气氛十分融洽,两人遂成忘年交。陶澍获知左宗棠有一女名孝瑜,为其子陶桄求媳妇,左宗棠欣然同意。

临别时,陶澍执着左宗棠的手说:“季高,渌江书院薪酬太薄,不足以养家。你去安化坐馆,做我家东翁,教我小儿陶桄读书,薪酬是渌江书院十倍。我家中藏书较多,还有我数十年的公文、信札等都需要有人去整理,你可以潜心读书,做好经世学问,为将来出山打基础,也不为金钱所累。你可以将家眷一起接到安化小淹,常住我家,你看如何?”

左宗棠说:“承蒙大人一片好心,只是渌江书院聘期未满,骤然离去,成知县、吴巡抚那边不好交代。”

陶澍说:“待我跟醴陵知县说清楚,让吴巡抚另聘山长。”

不久,左宗棠离开醴陵到了安化,在小淹陶家做了东翁。毕其心智,将陶澍家的藏书、公文、信札、朱批一一研读。

道光十九年(1839 年),陶澍去世,左宗棠受陶家所托代理家务,教陶桄读书。直到陶桄考取秀才,又将女儿嫁给他。道光二十五年,陶夫人去世。胡林翼再赴安化奔丧,与左宗棠风雨联床,纵谈古今大政,还专门讨论安化黑茶和廊桥。

左宗棠开口说道:“资江流经安化,安化盛产黑茶和廊桥,这里众多的廊桥将安化水系和山川连在一起,连成了一条茶马古道,把黑茶带到边远的牧区。安化黑茶成为官茶以后,山西、陕西、甘肃等地茶商云集安化。以安化小淹、江南、洞市、唐家观、黄沙坪等地为起点,由资江出洞庭,到汉口后沿汉水西行,往襄阳至山西太原,然后北上张家口到库伦、恰克图、再到俄国,泰西各国。”

“真是没有想到,季高还看到这么远。”胡林翼佩服左宗棠的远见卓识,静静地听他讲下去。

左宗棠看了一眼胡林翼,见他很感兴趣,又说道:“山高水急马作舟,风疾雨急桥为渡。位于雪峰山北麓的安化,境内群山起伏,溪流众多,为方便过河,当地人劈石为梁,叠木为拱,在桥上加盖各种廊屋,是为廊桥,又称风雨桥,安化曾经建廊桥一百六十多座,与闽浙、云贵的廊桥、风雨桥明显不同,安化有名的廊桥有永锡桥、木家桥、晏家桥、马渡桥、思贤桥、镇东桥、燕子桥、复兴桥、福星桥、红岩塘桥、复古双桥等。”

胡林翼击掌赞道:“季高对安化廊桥这么熟悉,娓娓道来,如同自己家里的东西,让我汗颜。”

“这叫关注民生。譬如复古双桥,它位于安化县柘溪镇双桥村。两座廊桥分别在东南,西北向横跨溪水,扼住了村中出水口位置,三条溪流弯弯曲曲从西北、东北、东南方流来,两桥手拉手连接在一起,如同铁链锁住水口。栗尖山、笔架山、观音尖、余龙樘、全福亭五座山将双桥村环抱起来,风水环境极佳。官府害怕双桥村出反王,在山下修了一条石路,状为铁链,立起一座小庙,状如铁锁,二者合力锁住了村子的风水命脉。因此,双桥村有‘双桥带三水,铁索缚五龙’之说。福星桥一头连接村庄,一头连接田边。背后是一片宁静的高山茶园,桥下溪水宽阔宁静,宛如世外桃源。在该村漫步行走,凭栏观望。映入眼帘的是碧水、山峦、稻田、耕牛、农夫、轻舟和桃花,步步皆景,游人仿佛进入山水画中。真可谓:上下影动波中月,往来人看镜中山。”左宗棠称“今亮”,口才非常好。两人在一起每次都非常愉快,天文地理无所不谈。

道光二十九年(1849 年),左宗棠离开安化小淹到长沙开馆授徒,女婿陶恍跟着他来到长沙读书。长沙名流黄冕闻左宗棠大名,将三个儿子都送给左宗棠受教,益阳周振之的儿子周开锡也投到左宗棠门下。

再说鸦片战争以后,林则徐、邓廷桢先后到了伊犁。伊犁的历史可追溯到乾隆二十二年(1757 年)。这年清朝平定准噶尔,将新疆纳入版图。清政府把新疆划分为伊犁、乌鲁木齐、塔尔巴哈台、喀什噶尔等行政区,分别设立都统、参赞大臣等进行治理。乾隆派富明瑞任伊犁将军,富明瑞是孝纯皇后的侄儿,其父是承恩公富文,其职权掌管乌鲁木齐、巴里坤范围内所有满洲、索伦、察哈尔、绿营官兵,沟通回部与伊犁,叶尔羌、喀什噶尔、哈密等地官兵,亦归伊犁将军兼管。

伊犁将军是天山南北最高军事长官,当时全国设立十四个将军,分别由皇族亲贵或者蒙古重臣出任。清朝规定:将军与总督的级别相同,高于巡抚,将军总督官至一品,巡抚官居二品。伊犁将军分南、北、东三路,有参赞大臣、领队大臣、协理大臣都统,伊犁将军府所在地为惠远。

惠远城高 4.2 米,周长 4.5 公里。东门景仁,西门说泽,南门宣闿,北门来安。城中心建有鼓楼,上楼远眺,满城风光尽收眼底。城内奇院处处,商铺林立,贸易繁荣。是新疆的政治军事经济文化中心,有“小北京”之称。“古庙东西辟广场,雪消齐露粉红墙;风光谷雨尤奇丽,苹果花开雀舌香。”这是洪亮吉对惠远繁华的真实描绘。

洪亮吉、祁韵士、徐松都在伊犁生活过。嘉庆五年(1800 年),遣戍伊犁的洪亮吉夜宿广仁城,写下了一首忧伤的诗——

芦草沟边路,茫茫日欲昏。

坚冰截南北,空白合乾坤。

马避千人集,鸦啼独树村。

车厢梦畴昔,聊足慰羁魂。

五年以后,流放到伊犁的史学家祁韵士在《西陲竹枝词》中写道:

细柳云屯剑气寒,貔貅百万势桓桓。

列城棋布星罗日,阃外群尊大将坛。

祁韵士在伊犁戍所住了三年,奉伊犁将军松筠之命编纂《西陲总统事略》。

道光二十四年(1884 年),林则徐参与子龙口工程的开凿,带头捐出俸禄,并亲自督办此项工程,用工十万,扩展灌溉面积十万亩。他还督办兴修大湟渠,在伊犁河上游引支流喀什河水,来灌溉万亩良田。之后,余水流进伊犁首府惠远城。因为屯田的需要,数以万计的移民从千里之外的哈密、和田等地出发,迁移到伊犁河谷,使得南疆一带有屯民六千余户。

林则徐离开新疆时,当地百姓纪念他,称大湟渠为“林公渠”。

在新疆三年,林则徐的足迹踏遍天山南北,尤其是对伊犁的山川形胜、边域地理作详细的了解。他大力倡导屯田修渠,引天山冰雪融水浇灌作物,积极探索强边之路。

道光二十五年(1845 年),林则徐被朝廷赦回,署陕甘总督,次年任陕西巡抚。越一年,又被擢升为云贵总督。

道光二十九年(1849 年)十一月,云贵总督林则徐由于历经艰辛,身体不支,向朝廷奏请开缺,回乡调理。朝廷同意,林则徐买舟东下。途经贵州、湖南回福建养病。

舟过洞庭,林则徐心潮起伏。他触景生情,回首往事——

湖南地灵人杰,是陶文毅公故乡。陶澍官至两江总督,是湖湘经世致用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出身贫寒,做官后关心民生疾苦,尤其是在江苏巡抚、两江总督期间,大力兴修水利,改革盐政,整顿漕运,严禁鸦片,加强沿海沿江一带的军事力量,防止外敌入侵。两江三省经陶澍整顿,面貌焕然一新。林则徐与贺长龄、魏源、胡林翼和包世臣等都曾在两江总督衙署任职。

公事之余,林则徐经常与这几个湖南人在一起畅谈古今大事,评论当世人物时,陶、贺、胡等都十分看重湘阴左宗棠。尤其是胡林翼,一年前任贵州安顺知府时还向他推荐:“湖南湘阴左季高有异才,品学为湖南士子第一。”

林则徐让胡林翼写信去请左宗棠,让左宗棠来云贵总督衙署做事,左宗棠已受陶夫人聘约不能来昆明,非常遗憾。左宗棠给胡林翼的回信中说:“宫保的人格魅力和爱国情怀让人为之倾倒,宫保学识渊博,才智超群,操守廉洁,是本朝一等一的好官,天下士子没有不知道宫保的。我久居乡下,宫保又怎样知道我?我了解宫保,是从老师贺长龄、贺熙龄,还有胡润芝处获得的,又在小淹藏书楼看了林宫保与陶文毅公的往来书信与牍件,对林宫保的了解也就更深了。西望滇池,孤怀怅结矣!”

想到这里,林则徐抬头问管家:“船到洞庭何处?”

管家回答说:“老爷,前方已是潇湘八景之一的‘远浦旧航’,老爷是否出来看看?”

林则徐摆摆手,说道:“不用了,船靠码头。带上我的名片和书信,派家丁速到湘阴柳庄请左宗棠三天后到湘江长沙码头见我。告诉他,他这次再不出来,我就不离开长沙。”

管家连忙回答:“是!老爷!”

官船慢慢地靠近湘江湘阴码头,林则徐目送家丁上岸离去后,才下令官船离开码头,向长沙方向驶去。

三天以后,林则徐的官船到达湘江长沙码头。

十一月二十一日上午,湖南巡抚冯德馨、布政使裕泰、按察使张楚南、湖南提督瑞昂以及长沙府、善化县等一班官员到码头迎接。林则徐的官船离码头还有两丈远,停下来后并不靠岸。这时湘江码头鼓乐齐起,鞭炮不断,良久才停下来。

冯德馨头戴珊瑚顶子,身穿锦鸡补服,站在码头上大声喊:“林大人,下官是湖南巡抚冯德馨。得知大人路过长沙,率布政使裕泰、按察使张楚南前来,请大人接见!”

岸上百姓齐声喊道:“请林大人接见!请林大人接见!”

林则徐听到岸边锣鼓喧天,鞭炮声不断。巡抚冯德馨求见,不好不见。他命家人将他扶着,走到船头,朝岸上作揖。颤巍巍地说:“感谢三湘父老乡亲抬爱,则徐无才,惊扰地方,惊动大家,请见谅!”林则徐朝人群拜了三拜,然后朝管家吩咐几句。

众人见这位名满天下的林大人已是鬓发如霜,不由得一阵心酸,人群中不断有人喊:“林大人保重身体!”“林大人快到船舱去!”“林大人别让江风吹凉啦!”

这时管家过来,朝岸上大声喊:“巡抚冯大人、布政使裕大人和按察使张大人,林大人说,这次林大人来湖南没有公事,不私自会见湖南官员。见一位未曾谋面的老朋友后即离开长沙,大家请回吧!”

冯德馨听后非常失望,苦着脸对裕、张两人说:“都散了吧!已经目睹了林大人风采,林大人在避嫌,这是他的规矩。”

张楚南看了裕泰一眼,然后说:“要是大清国官员都似林公一样清正廉洁,我可以回乡种田去了。”

裕泰知道张楚南又在含沙射影,便接着他的话茬说:“张大人如此崇拜林大人,何不到湘江买一叶扁舟追随林大人。也好早晚请教,终身受益。”

冯德馨见状喝道:“当着这么多官民士绅面吵吵嚷嚷,成何体统?还不赶紧离开!”裕、张二人便不再吭声,跟着冯德馨一起离开码头。

提督瑞昂见冯巡抚离去,便指挥一队绿营兵在码头维持秩序。有些市民看到林则徐、冯巡抚离开以后,也就自动离去。有些好事者一直坚守岸边,心里嘀咕:“这林大人也真怪,连湖南巡抚、布政使、按察使都不见,究竟要见何许人也?也不知道谁有那么大面子。”

这时,只见林则徐的官船抽了舢板,缓缓起锚,到离岸边十余丈的地方重新抛锚。然后停泊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了。

左宗棠接到信已是十一月二十日晚上,读罢来信,非常激动,一宿辗转难眠。是啊!林则徐是他神交已久的老朋友了,只是无缘得见。今日天降其便,焉有不见之理。当晚便叫家人将家中那头黑骡子喂得饱饱的。次日天刚亮,左宗棠便骑着骡子出了柳庄。一夹骡肚,那骡子一声长啸,蹄儿嘚嘚地撒起欢来。

小吴门是长沙东门,人来轿往,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左宗棠从小吴门入,过了又一村,来到西门外的湘江码头。拴好骡子,便开始打听哪艘船是林则徐的官船。

这时,码头上有一队绿营兵巡逻到左宗棠面前。他问一位把总道:“官爷,码头上哪一艘船是云贵总督林大人的官船?”

把总王光鲜见是一个中年乡下汉子,嘿嘿地干笑两声,阴阳怪气地问:“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你该不是会党的探子吧?”王把总紧握刀把子,围着左宗棠转了一圈,绿豆似的鼠眼在他身上转来转去,抬手吩咐,“兄弟们给我搜。”

七八个绿营兵围上来,从左宗棠身上搜出一封书信和十几枚铜钱。一个当兵的将钱和信送到王把总跟前。那把总接过信,展开一看,信封里还真有林则徐的名片和左宗棠的大红拜帖。

王把总粗通文墨,惊问:“你就是湘阴举人左宗棠?”

左宗棠一肚子火,没好声气地回答:“正是!”

王把总一脸堆笑说:“举人老爷,卑职搞错哪。林大人连巡抚大人都不见,原来是要见您哪!快随我来。”

湘江江面,船来船往,十分热闹。远处岳麓山如黛如屏,几名绿营兵朝湘江大喊:“林大人,湘阴举人左宗棠求见。”

不一会,船上林家管家从船舱出来,站在船头上大声回答:“林大人说,有请湘阴举人左宗棠。”

早有好事的船家将船靠近码头,请左宗棠上船,王把总派了两个绿营兵跟着。小船朝官船靠过去,靠近官船后,官船放下一块跳板。两个绿营兵先上官船,管家接过大红拜帖,又验看了名片和信件,大声喊道:“有请湘阴举人上船。”

左宗棠听见喊自己,从小船上站起,往那跳板踏去。刚走一步,一个江浪打来,小船剧烈地摇晃了几下。左宗棠立足不稳,一下子掉进湘江。岸上的人大呼:“有人掉江了!”“左举人掉到江中去了!”“快救人!”

船家一见,飞快地拿起竹篙,将一头伸到水中。秋冬季节湘江水流不急,左宗棠又熟悉水性,一把抓住竹篙,游到小船边,被船家救起。及上官船,管家带左宗棠盥洗更衣,然后来见林则徐。

林则徐见这青年三十几岁年纪,燕颌虎背,眼圆鼻直,面白微胖;下颏饱满,青衣布袍,足蹬麻鞋,知道是左宗棠到了。

林则徐招呼他坐在自己身边,望着左宗棠颤抖不已的样子,便脱下自己身上的外麾给他披上,说:“季高受惊了。快去叫厨子烧一碗姜茶,温一壶好酒,给左举人压惊。”管家应了一声“好嘞”,出去了。

左宗棠仔细打量林则徐,这位威镇英夷的柱国重臣已垂垂老矣,鬓角发白,胡子灰枯,几条又大又深的皱纹刻在脸上。

这时候林则徐又开口了:“季高,你我虽未谋面,但是我对你知之久矣。陶文毅公、贺长龄、胡林翼等人经常谈起你,说你才堪大用,为湖湘人才第一,是当今的卧龙。今日一见,果然出彩。你我之间可以畅所欲言,言无不尽。”

左宗棠收回目光,说道:“感谢大人抬爱,我与大人神交已久,恨未谋面。前年大人从云南来信差我到昆明一会,只是陶文毅公死得太早,家中无人管理。受陶公之托,十二年来未曾松懈,如今陶公子已中了秀才。”

左宗棠打了一躬,说道:“大人过誉了,自修之道,最难莫如养心。慎独心安,可以内心不疚,面对天地鬼神,亦可泰然处之。陶文毅公真诚待我,我又怎能不以真诚待他?孟子认为真诚就是快乐,荀子认为真诚是最好的养心方法。”

“季高见识与老夫相同,学问分成义理、考据、辞章三种,我认为还要加上经济,将学问分成四种。湖湘的经世致用之学,可以包含在义理之中。”

左宗棠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我在小淹陶家藏书楼,通过阅读陶文毅公与大人、魏源、包世臣、贺长龄、胡林翼等人的书信以后,才知道‘经世致用’这面大旗被林大人等重新举起,并在两江、湖广、陕甘、云贵等地先后施行,效果良好。魏源的《海国图志》更是针对时弊,一针见血地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的主张,这便是我辈今后的奋斗目标了。”

这时管家来报:“禀大人,开饭了。”林则徐站起来,邀请左宗棠一起用餐,左也不推辞,欣然同意。两人用过午饭,继续促膝长谈,直至日薄西山。

林则徐提醒道:“天色已晚,何不驶船离开这热热闹闹湘江码头,趁着皓月当空,另选一处环境清净的地方停泊。”

左宗棠正有此意,便道:“岳麓山下朱张渡有一处港湾,西临岳麓书院,东隔橘子洲,与妙高峰的城南书院相望。当年朱熹、张拭往来城南、岳麓,经常晚上到那片水域明辨义理。晚上水静便于夜泊,大人何不移舟前往?”

“就依季高所言。”林则徐吩咐开船,半个时辰以后,舟泊岳麓山下。

此时舱内灯火通明,林则徐在船内大厅设家宴款待左宗棠,两人把酒江渚,又继续纵谈湖湘人物、古今大事。

两人从董仲舒说起,到周敦颐、朱熹、王船山、陶澍,特别谈了鸦片战争的源起,涉事大臣的命运归属,从东南海防到西北塞防,从舆地兵法到四海夷务,从农桑、丝麻到漕运盐税,从新疆屯垦到贵州苗乱,尤其是对西北各省军事政务发展走向,有诸多不谋而合的见解。

在这种无拘无束的环境中,两人如同南宋的朱熹、张拭,各抒己见、求同存异、互相问答,时江风吹浪,柁桨“吱吱”有声,湘江夜话,通宵达旦。

天将破晓,林则徐将自己在新疆整理的宝贵资料全部拿出来说:“我老了,空有报国之志,俄国窥我中华之心不死。陈兵伊犁,有鲸吞之意。这些年来,我留意海内人才,唯有季高可担重任,故真心托付。”

此处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

前方无碧水长天,行雁只鹄

“东南海防,或许有能抵抗外夷者。西北靖定新疆,非君莫属。”林则徐说完,将数年来整理的新疆资料和地图都交给了左宗棠,“这些资料是我多年的心血,全部交给你,或许将来你治理新疆的时候用得着。”

左宗棠双手接过,说道:“多谢大人信任!”

临别时,林则徐拉着左宗棠的手说:“我在世的日子不多了,今天办了这件事,可以到九泉之下追随陶文毅公。润芝来信说:‘足下绝世奇才,可与卧龙相比。’陶文毅公的儿子陶恍有你课读,中了秀才,你又将其招为女婿,可见陶文毅公对你知之颇深。只是我的第二个外甥女婿沈葆桢,没有碰到你这样的好老师,今天将其托付于你,希望季高将来能像对待陶恍那样对待他。”

左宗棠道:“谨依公言,定从公嘱。”正是:

马逢伯乐能知骨,曲遇知音万世传。

若非天属中兴业,哪有湘江夜话篇?

不知左宗棠后来如何对待沈葆桢,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