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鲍超勇救胡林翼 涤帅怒劾陈启迈

胡林翼与太平军相持两个月以后,准备与水师会合进攻汉阳,但因战船不足,无法前往,暂屯奓山。

太平军进攻奓山,湘军已有一百多天没发粮饷了,兵无斗志。胡林翼勉强整军迎敌,双方还未正式交锋,士卒哗变,一哄而散。胡林翼非常气愤,向亲兵要了一匹战马,准备单骑冲入敌阵,战死奓山。亲兵见胡林翼神情有异,待他上马后,牵着马在原地转了几圈,让马搞不清东南西北,然后到江边空旷之处朝马屁股猛抽几鞭。那马负痛,驮着胡林翼朝江边一路狂奔,将众士卒抛到后面。当时江雾迷茫,很快就不见人影。

这天,鲍超率数只战船来到江边,见有人踉跄过来、官服不整,令娄云庆马上救人。娄云庆见那人神色仓皇,赤脚而行,也不知道是谁,背着他上了舢板。鲍超过来仔细观看,原来是胡林翼。此时,太平军师帅赵云彪领一船人马追了过来,鲍超将大刀倒插在船板上,左手弯弓,右手搭箭,嗖的一箭射出,不偏不倚,正中咽喉,赵云彪掉入江中。其他太平军见这黑厮箭法高超,掉头逃走。

胡林翼初见鲍超,见他气宇轩昂,很是惊讶,问道:“你是大将之才,为什么现在还只是个哨官?若给一营士卒你带,作为偏师去袭击敌人,出奇制胜,敢否?”

鲍超不以为然,胸有成竹地说:“润帅不必给我调拨一营人马,我到湖南招兵,自成一军。”

胡林翼更加器重他,笑道:“好!湖南容易招兵,所招勇丁要以山野乡民为主,农民、猎户最好。”

鲍超这才微微欠身一揖说:“就依润帅吩咐!”

胡林翼又补充说:“按湘军规矩,营官由统领挑选,哨官由营官挑选,队长由哨官挑选,队长可以挑选士卒,招十人可为队长。”

鲍超昂首挺胸,对胡林翼说:“末将谨记,这就回湖南招四营士卒来投,请润帅看春霆本领。”

胡林翼一脸严肃地说:“你若能够招四营人马来归,可以自立为统领。”

鲍超又像个小孩童,不自主地将右手食指弯来,仿佛要与胡林翼拉钩,说:“军中无戏言。”

胡林翼心里想笑,但忍住了没有笑出声,又交代一番,鲍超这才告辞。

鲍超去了湖南,胡林翼也没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这天,胡林翼在大营处理军务。忽然门外人声鼎沸,军士来报,说鲍超率两千人马来投。

胡林翼非常惊讶,唤鲍超来见。只见鲍超身穿箭衣短袄,腰佩钢刀,大步踏入营帐,叩拜道:“末将鲍春霆奉润帅之命,前往湖南,已招四营人马来投。”

胡林翼将鲍超扶起,说:“春霆辛苦,我没有给你招兵令,你能招这么多人马来武昌,足可见本事。说说看,你是如何招得四营人马的?”

鲍超轻描淡写地回答:“润帅的话就是军令,又何必要手令!”

胡林翼看了他一眼,说:“既然来投军,我只能给粮食,没有军饷。”

鲍超慨然说道:“好!军饷自筹。”

胡林翼非常高兴,回到案前大声说:“鲍春霆听令!”

鲍超大声回答:“末将在!”

胡林翼声色俱厉道:“本帅允许你将所部人马自立为营,以你的名字霆字命名,称霆军,归李孟群统管。今后你要勤加练兵,勇敢作战,不负本帅。”

鲍超连忙回答:“是!”

自此,鲍超自率一军,处处以塔齐布为榜样,对士卒勤加训练,作战时常常身先士卒,深得士卒敬重。

鄂军经常无饷,只有霆字营人马不乱,李孟群问其故,鲍起也不隐瞒,说:“湘军出省作战,朝廷又不给粮饷,全靠湖南地方自筹。故而湘军每克一城,主将允许营官、哨佐、士卒抢劫三日。三日后则三军戒严,所到之处秋毫无犯。”

鲍超治军极严,他对胡林翼说:“如果法令不明,赏罚不严,擂鼓不前进,鸣金不后退,纵有十万大军,也没有什么作用。”

胡林翼认为他说得对,但由于粮饷得不到保障,鲍超纵兵抢劫,胡林翼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有一次与太平军相遇,尚未正式交战,一个士卒见有机可乘,冲出阵地连斩三名太平军,回阵后鲍超便将他杀了,之前有人求情说:“这小伙子作战很勇敢,杀了怪可惜的。”

鲍超不屑一顾地说:“他打仗的确很勇敢,但是我没有下达进攻命令,他擅自行动,不杀不足以号令三军。”

从此以后,霆字营士卒只要听到与太平军开战的消息,都自觉穿好衣甲,带上刀枪,只待鲍超一声令下,马上出击。

不久,有三万两银子从荆州运到湘军大营,胡林翼淘汰了一批士卒,又奏留罗泽南从江西带过来的两千精兵在湖北作战,李孟群任陆师统领,杨载福改任外江水师统领,率军进击嘉鱼、赤壁之间。

胡林翼将水陆两军重新整顿后,所用的营官、哨官、队长皆勇敢善战之辈。

却说李孟群在羊楼司被张遂谋、石镇吉包围,罗泽南从崇阳赶到羊楼司支援李孟群。罗泽南与胡林翼合谋在北面挖掘数个大坑,插上木桩,竹签盖上树枝浮土,伪装一番,准备生擒张遂谋、石镇吉。

次日,石祥祯正准备出营,李孟群已来挑战,张遂谋提刀出马,双方大战三十回合。李孟群勒马往北便走,张遂谋不知是计,策马追赶,不想连人带马落入坑内。石镇吉领军来救,方才死战得脱。湘军从东、西、南三个方位向羊楼司发动攻击,大破太平军,石镇吉、张遂谋后退往野猪岭,据险死守。

太平军赤壁守将尹虎臣官至检点,骑一匹深乌马,使一杆三股叉,率五千人赶到羊楼司挑战湘军。两军对阵,尹虎臣被罗泽南击溃。罗泽南将生俘的数十名太平军押到军前摘了心肝,用来祭奠战死的湘军将领彭三元、李杏春。他鼓励三军将士说:“今天,我们一起生吃长毛的心肝,长毛闻之,必然闻风丧胆。取武昌,克安庆,直捣南京,指日可待。”

三军群情激昂,将士高呼:“拿下武昌!”

曾国藩后来获知,不仅没有制止,而且还在奏折中大肆表扬罗泽南。

胡林翼自嘉鱼来到羊楼司犒劳湘军,罗泽南已有十三营人马,还在白羊水架起几座浮桥,准备攻打赤壁。

赤壁举人贺蒿若前来献计说:“如若夺取赤壁,湘军应该走山间小道,出其不意占据赤壁城西北方向的铁山,然后架炮俯瞰城内,长毛的天险全失。”胡林翼认为有道理,遂从其计。

罗泽南率精兵进攻赤壁城东,胡林翼进攻赤壁城西北,据铁山之险,又在白羊水拆毁浮桥,阻止咸宁太平军援兵。

太平军凭城内五垒坚守不战,湘军强攻,士卒伤亡较大。罗泽南命令士卒负薪堆积在城外营垒门口,准备放火。太平军用火炮轰击湘军,反将营外柴火点燃,反烧自己营垒。太平军弃垒而走,罗泽南连破了五垒。等到夜晚,城西北铁山一带的湘军击鼓呐喊,尹虎臣以为湘军趁夜来袭,弃城逃走,赤壁遂被湘军收复。

罗泽南收复赤壁以后,向北进攻咸宁。

太平军咸宁守将韦济光,广西桂平人。官至水官副三将军,长相酷似曾天养,使一口熟铜刀。这天天刚亮,湘军乘着大雾前来挑战,他对监军蒙国亮说:“湘军势大,天降大雾,不宜作战,明天再战也不迟。”

蒙国亮曾经是杨秀清的文书,阅历丰富,他说:“湘军到咸宁,前面多为步卒,我军一个冲锋就能获胜,虽说不能擒敌主将,杀退敌人还是有可能的。请将军出击。”

韦济光底气不足,心存疑虑,说:“湘军在赤壁胜了一仗,士气正旺,我军贸然攻击,胜负难料,连咸宁都难保住。”

总制石元英劝说:“湘军没扎营寨,还要埋锅做饭,若我军精骑趁湘军做饭时杀出,等他们撤退时,乘势进攻,可获全胜。倘若等到明天再战,湘军休息一晚,恢复体力,胜负就难定了。”韦济光认为有理,决定进兵。

湘军前锋将领刘连捷骑一匹桃花马,使一杆芦花枪,率一队老卒前来诱敌,太平军没有识破。当湘军坐在地上安营扎寨埋锅做饭时,韦济光穿着铠甲,骑一匹黄骠马,手持熟铜刀,呐喊着冲了过来。刘连捷一见,丢下营寨,掉头就逃。

韦济光率军掩杀,湘军跑得慢的,不少人做了无头鬼,太平军杀得痛快,不知不觉地进入湘军伏击圈。只听前面一声炮响,冲出一军,为首大将横刀立马,怒目而视,正是李续宾。韦济光不知深浅,拍马挺枪前来厮杀,未及五个回合,李续宾一锤飞出,正中韦济光心窝,将护心镜打得粉碎,复一刀将其砍落马下。太平军想逃跑,退路被刘腾鸿、蒋益澧封住。两路夹攻,太平军大败。蒙国亮杀出一条血路,回到咸宁,见城上插着湘军旗帜,城上将领正是唐训方、丁锐义。蒙国亮心惊胆战,不敢入城,掉转马头,经贺胜桥逃回武昌。

太平军丢了赤壁、咸宁,石达开刚开辟的鄂、赣陆上通道被湘军截断,只有长江水路跟武汉三镇相连。为了掐断太平军的水路,胡林翼让杨载福率外江水师守沌口,专门打击太平军水师。湘军外江水师很快切断武昌与汉口、汉阳之间的联系,武昌成为一座孤城。罗泽南在东,胡林翼在西,李孟群在南,都兴阿在北,四面围攻武昌。

都兴阿坐上湘军战船进入青山,想去观察太平军沙湖水寨。太平军有两千人马埋伏在沙湖芦苇丛中,见都兴阿进入沙湖湖口,擂鼓呐喊而出,分路围攻。都兴阿从不识水战,吓得三魂出窍,弃船登岸。太平军上岸急追,只见前方飙出两路人马,一将持镔铁刀,骑黑炭马,另一将举板门刀,骑乌骓马。正是舒兴阿、舒保。两将奋力杀退追兵,将都兴阿救回。罗泽南率军进至武昌大东门,胡林翼驻扎汉阳门。太平军依托洪山、东湖修筑数十座营寨,湘军攻打半个月,没有进展。罗泽南退到鲁巷,筑垒挖沟,将沙湖、东湖、南湖之水连接起来。如此一来,武昌城三面临水,西边又被胡林翼封住,与城外的联系顿时被隔绝。

为了抵抗湘军,韦俊在武昌城外修起层层石垒,拱卫武昌九门,内防奸细制造混乱,外抗湘军炮火。韦俊又派轻骑到城外搜索,严防湘军偷袭,又在洪山与武昌城之间拆毁沿路民房,修了一条快速通道,禁止百姓进入这条通道,以保证战时需要。鉴于湘军也在洪山到东湖之间修筑了不少石垒,太平军伺机将它们拆毁,有时为折毁一座石垒,双方反复冲杀多次。

且说罗泽南去了湖北,曾国藩感觉到自己撑不起江西局势,幸亏彭玉麟在身边,才有一丝安全感。他按照塔齐布的遗命,将周凤山任命为陆师统领,并令其进驻樟树镇,屏蔽南昌。

咸丰五年十一月,太平军陷袁州,围吉安,邓仁堃往见陈启迈时问:“长毛在赣西大聚,攻府夺县,大人为何不见动静?”

陈启迈叹了一口气说:“我这个江西巡抚官小,调动不了朝廷的兵部侍郎。况且曾国藩虽然没有节制本巡抚的权力,但司道一级官员皆由其征调,我也没有办法。”

邓仁堃给陈启迈出主意说:“巡抚大人调动不了曾国藩,但可以调动周凤山。周凤山属绿营,大人可以调周军去解燃眉之急,这一招叫釜底抽薪。”

“此计甚好!”陈启迈遂命邓仁堃依计而行。

邓仁堃收到江西巡抚衙门公文,派人送给周凤山,声言押运粮草前往吉安犒军,以安军心。周凤山围九江日久,寸功未立,粮饷不继,自思罗泽南上书请命曾国藩支援湖北,自己何不上书支援吉安,既有粮饷可以接济,又可再立新功。况且巡抚衙门有公函,遂上书曾国藩自愿率本部人马去解吉安之围。

曾国藩的水陆人马在南康坐困日久,陈启迈又不发粮饷,湖南陆路阻绝,水路亦被太平军从武昌、湖口两处截断,处境十分困难。时李元度从平江募勇三千人马到南康,湘军粮饷日益困窘,士卒已经三个月没领饷,军粮也将告罄。曾国藩收到周凤山的来信后,与彭玉麟、郭嵩焘商量,大家一致认为,周凤山可撤九江之围。

周凤山从九江撤军,到南康见曾国藩。曾国藩将其慰勉一番,邓仁堃也不食前言,从南昌解运大批粮草军饷来南康。曾国藩十分高兴,将粮饷分拨各军,令周凤山率军先行,先复临江,再援吉安。

邓仁堃不解,问:“吉安是府城,战略位置远比临江重要。况且原知府周玉衡已擢升为江西按察使,涤帅何不先救吉安?”

曾国藩以手拈须,说:“邓大人不知,吉安城高池深,吉安知府周玉衡善于防守,因功已升至江西按察使,还在吉安未走。新任知府陈宗元也通晓兵机,两人守吉安,不会有问题。”

邓仁堃点头称是,说:“涤帅言之有理,只是长毛势大,倘若向赣南、南昌一带蔓延,又如何对付?”

曾国藩给邓仁堃吃了个定心丸,说道:“如果长毛向赣南、南昌进兵,我亲自率军扼守樟树镇。”

邓仁堃见曾国藩早已布置妥当,遂起身告辞:“下官回去多备粮饷,来日涤帅捷报频传,也有下官一份功劳。”

曾国藩点点头说:“这是自然,邓大人只需准备粮饷,其余的事一概莫急,届时自有分晓。”邓仁堃连连称谢而去。

不久,邓仁堃又陆续解运不少粮饷到南康,以资湘军。

自从郭嵩焘去上海后,曾国藩怅然若失。塔齐布死于九江,罗泽南征战湖北,李元度防守湖口,身边随从只有刘蓉、彭玉麟数人。军事部署,文案奏折他都要亲自动手,特别是陈奏要紧之件,书信批禀尤多,不时发出幕中人才缺乏之叹。

部将周腾虎向曾国藩极力推荐赵烈文,曾国藩四顾茫然,问:“赵烈文何等人物,值得你如此卖力推荐?”

周腾虎本是个忠心耿耿的人,因此说道:“举贤外不避仇,内不避亲。赵烈文是我妹夫,秀才出身,很有才气,文笔又好,在我的家乡远近闻名。”

曾国藩和颜悦色地问:“与你相比如何?”

周腾虎非常明确地回答:“我是武将,他是文人。我从小到大,只服赵烈文一人,他派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涤帅不信,可问问随员刘翰清。”

刘翰清是幕府的专职人员之一,才华出众。曾国藩便不再犹豫,下聘金百两,唤刘翰清修书一封,让周腾虎派人送去请赵入幕。

赵烈文,字惠甫,江苏常州人。才能卓越,其父赵仁基,官至湖北按察使。惠甫少时不喜欢科举考试,中秀才后,三次考举人均落第,于是不再参加科举考试。他一门心思钻研学问,处处留意时事,书房中挂着何绍基的一副对联——

于人何不可容者

凡事当思所以然

赵烈文收到周、刘来信后,欣然上路,从江苏来到江西,往投南康湘军大营。

曾国藩常思陆师无大将,夙夜忧叹。刘蓉闻之,向曾国藩推荐鲍超。曾国藩命赵烈文向湖北巡抚胡林翼修书让鲍超到江西随营效力。赵烈文当即修书一封,曾国藩过目后,非常满意,派人用蜡丸封好,日夜兼程送到湖北。

十二月初四,天降小雪,周凤山陆师会合彭玉麟的水师向太平军的军事重镇樟树镇发动攻击。时太平军主力部队都在围攻吉安,樟树镇守军不多,但是囤积大量粮草。湘军一战即夺取樟树,缴获大量粮草器械。

曾国藩闻讯非常高兴,让赵烈文代拟一份奏折向朝廷报捷。赵烈文斟字酌句写了一份奏折,曾国藩稍做修改,立即拜发。

十二月底,曾国藩率赵烈文等到樟树镇巡视水陆各营。湘军刚打了一个大胜仗,全副武装出营接受曾国藩检阅,一时间刀枪耀眼,角号齐鸣,旌旗猎猎。

回到南康大营,赵烈文对曾国藩说:“周凤山军容甚懈,师老气暮,恐不足恃。”

曾国藩听后勃然大怒,当众申责赵烈文:“湘军英姿飒爽,朝气蓬勃,犹如一轮初升的旭日,你怎么乱说是师老气暮呢?”

隔一日,赵烈文收到江苏阳湖家中来信,说母亲方老孺人病危,令其速归。赵烈文昨日直言被诘,自尊心受到伤害,感到曾国藩并非虚心纳谏之人,决心离去。他拿着家书向曾国藩禀报,乞求归去,曾国藩也不挽留。

赵烈文要走,让周腾虎、刘翰清两个担保人下不了台,两人每天都盯着赵烈文,三个人六只眼睛天天相对,刘翰清辩解道:“周凤山是绿营的千总,湘军初起时,就跟着涤帅一起东征西讨,立过不少战功,不管以前是紧随塔齐布,还是现在配合彭玉麟,都可以独当一面,是湘军中不可多得的将才。”

周腾虎搔着后脑勺进行补充:“涤帅在湖口兵败后,与刘蓉重新定制营规,让周凤山统领陆师,一如塔齐布在世之日。湘军陆师是天下一等一的军队,这次打下樟树,夺得不少粮饷,涤帅又命人给郭大人送去不少银子,让他在上海专门为湘军采购洋枪洋炮,湘军威武雄壮。”

赵烈文摇摇头,沮丧地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初来乍到,旁观者清,你们是当局者迷啊!”

两人忙问其故,赵烈文接着说:“我初视陆师,见周凤山军的将士一个个志得意满,对新来的湖北援军露出鄙视眼神,不屑与鲍超军站在一起。须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长毛失了粮草,必然派军来夺,长毛在江西的势力已达到了巅峰,尤其是天地会人马在瑞州与石达开部合二为一时,其实力已超过湘军数倍。江西省十三府,已有八府五十四州县被长毛占据,南昌已危在旦夕。涤帅被困南昌府和南康府狭小地带,其军不得伸展,我是如何来南康大营的?鲍超为什么不远千里率兵来投?我阅读军报已久,连江西、湖北的公文到南康都是经常中断,相互之间的书信要用隐语蜡丸,探子化装潜行。即便如此,军中信使还是不断落入长毛之手,一封信要派七八个人分头送出,才有可能到达目的地。半个月来,信使有去无归者十之七八。我夜览涤帅以前的公文奏折,湘军实是悲苦异常,令人泣下。”

周、刘两人不知事已至此,心中大骇,赵烈文看了他们一眼,继续说:“涤帅在给家人的书信中说:‘炮震肉飞,血溅石壁,士饥将困,窘若拘囚,群疑重侮,积泪涨江,以夺此一关而不可得,何其苦也!我夕日久困鄱阳湖,几乎不能自我克制。’朦胧之中,我已看到了涤帅的窘迫之相。我初来乍到,不能将命运交给前途未卜的湘军。二位久随涤帅,唯有共同进退,我一句话损害湘军的形象,打击士卒信心,涤帅面露难色,大为不快。当初我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却说周玉衡与新任吉安知府陈宗元一起守吉安,住在城门楼。太平军多次进攻吉安,均被打退,吉安城历经战火七十余日,仍在清军手中。

石达开震怒,亲自到吉安督战。太平军从四面八方云集,一时山雨欲来风满楼。这段时间,周玉衡心情坏透了,多次派人出城送信,请周凤山率军来援。但是信使一出城,均落入太平军手中。太平军斩杀信使后,将人头挂在城门前。周玉衡进士出身,在吉安这个人文荟萃的地方,他非常尊重读书人,地方绅士都愿意为其出力。他又会巴结上司,尤其讨好江西巡抚陈启迈,南昌被围时,陈启迈要钱出钱,要力出力。尽管太平军围攻南昌一年多,省城内的物资供应多仗仰吉安。陈启迈向朝廷上奏折担保周玉衡为江西按察使,朝廷准奏。廷旨到南昌时,林绍璋已将吉安城团团围住。

陈启迈写信让周玉衡守住吉安,周玉衡自认倒霉,若圣旨早来几日,他可以趁太平军合围前离开吉安,这下倒好,他只能留守了。只是吉安知府不能再兼,他便向陈启迈推荐通判陈宗元署知府,共守吉安,陈启迈同意了。

让林绍璋觉得奇怪的是,太平军沿吉水、安福进至吉安时,沿途没有遇到一个伏兵,连吉安城也悄无声息。林绍璋心想:“该不是吉安守军弃城而逃了吧?既如此,又何必紧闭四门呢?”众将也不解其中原因,林绍璋派出探马,探马出去一天一夜,没有一个回来报告吉安防守情况。

林绍璋忍耐不住了,命令攻城。诸将领命,各领人马架起云梯攻城,刚到城墙边,只听一声炮响,城墙上滚木礌石如雨点一样砸下来,中间还夹杂火炮弩箭。激战半日,太平军死伤狼藉,撤出战斗。

白天攻城受挫,林绍璋决定搞一次夜袭。当天夜晚,他率军来到吉安城外。只见城墙上有不少士卒提着灯笼在来回走动,不敢偷袭,一连数晚都是如此。林绍璋不信清军防守这么严,晚上派出探马,天亮时分探马回来报告,说清妖偷奸耍滑,城墙上来往走动的不是羊就是驴,他们将灯笼挂好绑在羊身上来回走动。

林绍璋气得大骂,马上发兵攻城。清军已养精蓄锐多日,将太平军击退。林绍璋向韦昌辉报告,想撤兵攻打赣州,韦昌辉不同意,说:“兵没了添兵,将没了派将,必要时候我亲临吉安。”林绍璋怕韦昌辉翻脸,只得亲冒矢石,急攻吉安。

一个月后,城中粮尽,箭石用完,周玉衡知道吉安守不住,向陈启迈求援,想撤出吉安。陈启迈说:“你是朝廷新任的江西按察使,又做过吉安知府,情况熟悉,你不守吉安谁守?失了吉安,按军法当斩!”

周玉衡被吓唬住了,征调各县团丁携带粮食进城,死守吉安。

林绍璋对部将说:“人言周玉衡心眼多,诡计多,他调如此多团丁到吉安,要将这股敌人围而歼之,方能一战而定赣西。”

杨辅清、黄文金接到北王军令,要他们昼夜兼程,过年前赶到吉安。两人以路远为由推诿,翼王获知后,对二将加申严斥:“失期当斩,就算有东王做靠山也不行。”

军令如山,杨辅清畏惧石达开,便从景德镇出兵。黄文金本来就看杨浦清的眼色行事,当即从上饶出兵。

杨辅清率一万人马,一路旌旗飘扬,所带牲畜十数里不绝。他打下安福后进至竹江,突然起大风,冬雷阵阵,劈死了几名士卒。杨辅清大惊失色,对众人说:“此乃不祥之兆,吉安不吉,当宜早退。”

周玉衡听说这件事,派使者送来书信说:“吉安小城,何必劳国宗大人亲自征讨。吉安乃人文兴盛之地,我平时只爱好读书,若太平军不进吉安,我当辞职回家,永不做官!”

杨辅清拿着信给众将看,笑着道:“周玉衡只知道读书,哪懂打仗?待我拿下吉安,将他送给东王,封他做个丞相。”

周玉衡在安福与吉安之间的固江埋下两千伏兵,然后派几个探子趁夜色将辱骂杨辅清的信绑在箭上射向太平军竹江大营。杨辅清看信后勃然大怒说:“腐儒安敢欺我。”遂率兵追击。

官军撤退,急忙间表现出一副走不动的样子,太平军急追,不知不觉进入固江。官军伏兵齐出,打了杨辅清一个措手不及。

此时刮起北风,凛冽刺骨,太平军躲到一片洼地避风,官军挖开泸水大堤,太平军人马被淹死无数,杨辅清仅率数十骑逃到吉水,投靠黄文金。

黄文金将狼狈不堪的杨辅清接进大营,摆酒压惊。杨辅清大骂周玉衡奸猾,发誓拿下吉安将其碎尸万段。黄文金将手下兵马交给杨辅清,自己心甘情愿当一名副将。

杨辅清与林绍璋一起三面围城,又在赣江上聚集战船封锁水路。官军粮道再次被断,城内又新增不少团兵。周玉衡拿不出粮食供应,又逢过年,无酒无肉,团丁大哗,不少人借机闹事,周玉衡惩治了几个为首的才稳定了城内秩序。

元宵节一过,太平军连续发动四十多次进攻,终于攻进城池。江西按察使周玉衡,署吉安知府陈宗元以下等五十多名大小官员战死,无一人投降。

咸丰五年二月,石达开乘胜北上,进至樟树镇。

樟树镇西临赣江,北通鄱阳湖,南连吉安,东接抚州、建昌,西连瑞州、临江。赣江从樟树镇穿过,樟树镇四周都是连绵起伏的丘陵山地,南边是一直延伸到百丈峰,与井冈山连为一体。此处易守难攻,是江西的军事重镇,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太平军进攻南昌,必取樟树。因此,太平军与湘军在樟树镇一战不可避免。

石达开率军到百丈峰一带,见这里山峦起伏,峰回路转,是打伏击的好地方,马上有了主意。他命殿又二十七检点赖裕新为前锋,率两千人马前去挑战,许胜不许败,务必将湘军引到百丈峰。

赖裕新领命,身骑黄骠马,手持狼牙棒,率一千人马前来樟树镇挑战。周凤山见太平军旗帜混乱,衣甲不整,当即备马出战。赖裕新假装不支,掉转马头就跑。周凤山把马镫子一磕,黄骠马往前飞去,大队人马跟着往前冲,一时间烟尘蔽天。太平军落荒而逃,周凤山在永泰太平军营寨缴获不少军用物资,率军驻扎于此。

当晚,太平军前来袭营被发现。湘军一阵乱箭,太平军丢下几十具尸体,向南逃走。

湘军两战两胜,士气高涨。周凤山认为太平军不难对付,来日准备大举进攻。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赖裕新又率军前来,说要替死去的兄弟报仇。周凤山已知他底细,率军出战,赖裕新一见周凤山,举棒就砸,周凤山挺枪来迎,两将阵前决斗,直杀得尘土飞扬,约战五十个回合,不分胜负,各自不退。

赖裕新被周凤山一杆钢枪扎得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见时机已到,赖裕新卖了一个破绽,勒转马头,往回便逃。周凤山岂容他逃脱,钢枪一举,湘军杀奔过来。太平军不少人弃了刀枪,跟着赖裕新逃走,那些走得慢的随手将身上的金银财物抛到路边。湘军争相来抢,不出半个时辰,赖裕新将周凤山引到百丈崖。此时,天色大明。

忽然一声炮响,觱篥声、喊杀声大作,山林之中无数火箭射来。周凤山自知中计,引军要退,路口却被太平军封死。周凤山引军退往山林,此时山林又起火,湘军无处藏身,满山乱跑。太平军乘势发动攻击,湘军溃不成军。

周凤山自九江领兵以来,志得意满,向来骄傲,不把太平军放眼中,没料到此战大败。数十员太平军将领围着周凤山厮杀,紧咬不放。

周凤山朝着前方一座小山奔去,山坡上立有一军,一面湘军大旗迎风飘扬,旗上有三个黑丸,军前端坐着一员大将,气宇轩昂,威风凛凛,正是鲍超。周凤山老远就喊:“鲍将军救我。”

只见鲍超将令旗一挥,军中闪出一条通道,周凤山飞驰入内,太平军数千人马尾随其后,冲到坡前。金鼓声中,大旗在不断舞动,队伍前面各营、哨、队军官依次排列,头戴官帽,身穿补服,表情肃穆,手中拿着明晃晃的鬼头刀,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刺眼的光芒。

太平军几十名将领冲到山坡前面,不敢再追,待后面大队士卒赶过来后一起进攻,太平军很快聚集一万多人,在监军的督促下鼓噪向前。

鲍超坐镇军中,用望远镜观察敌情,双方只有一箭之地。只见他右手一挥,传令兵令旗上下飞动,霆军犹如雷霆万钧,狂飙而来。此时,湘军鼓角齐鸣,一队队哨官带着营兵像箭一样朝太平军冲去。当官的冲到哪,士卒跟着冲到哪,没有一个人后退。冲在前面的太平军多为弱卒,本来只是试探一下对手实力,哪知这群湘军如暴风骤雨般地从山上袭来,一个个如狼似虎,见人就杀,毫不留情。太平军大骇,扭头就跑,丢下无数刀枪旗帜。霆军在后面乘机掩杀,大胜获全后才鸣金收兵。

周凤山站在一旁观阵,他对鲍超算是彻底服了。以前他看不起这个四川大老粗,却不知道他用兵如此神奇,便当面请教。鲍超笑而不答,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周凤山自讨没趣,灰溜溜地站在一边。

鲍超追击太平军每次都追得上,还能大获全胜,其他将领纷纷前来取经。鲍超见众人给脸,马上来了精神,问道:“一只野狗追一只腿部受伤的野兔,结果会如何?”

众将说:“当然是野狗逮住了野兔。”

鲍超说:“非也!野狗没有追上,却让野兔跑了。”

众人不解,鲍超继续点拨:“不是野狗不尽力,也不是兔子跑得快,大家想想,兔子腿部虽然受伤,但是性命攸关,它能不死命去跑吗?野狗虽然尽力去追,受伤的兔子却尽全力在跑,尽力与尽全力一字之差,胜负立判。”众将闻言,连称有理。

鲍超来到樟树大营,一见曾国藩跪下就拜,口口声声说要拜曾国藩为老师。曾国藩愕然,鲍超见曾老师不收,长跪不起。曾国藩被迫无奈,便破例收了这个没文化的学生,鲍超这才大谢而出。曾国藩平时军务繁忙,没时间教他,就让刘蓉代替。

有一次,刘蓉到鲍超军中,见到他那面三个黑丸的旗帜,感觉很别扭,说:“湘军水陆各营营官都有自己名字做旗号,你既然拜涤帅为师,就将你鲍春霆的霆字绣到战旗上吧!”

鲍超却依然故我,还振振有词道:“我在湖北成军,亲手画了三个黑丸在上面,三个黑丸如同三颗星星。三星旗打败了英国人,还怕打败不了长毛?现在大家都认得这面黑色的三丸旗便是霆字营的军旗,不是挺好吗?”刘蓉见他说得有理,也就由他了。

湘军将官大多数是识文断字的读书人,刘蓉教鲍超读书练字,鲍超也一丝不苟一笔一画认真练。

有一次,鲍超写一个开门的“門”字,他将左边一半写好后,又对称写右边,十分工整,很得意地拿给刘蓉看。

刘蓉说:“门字右边少了一个弯钩。”

鲍超将字拿回来重新琢磨,写了很多遍,一个字比一个字工整,就是舍不得加上那一钩,心想加上一钩多别扭啊,既不对称,又破坏了平衡,还不如不加好看。

刘蓉见他练得勤,过去一看,门字依然没有钩,便拿出曾国藩批复的公文和家信,指着那个门字给他看。鲍超一看,说:“嗨,老师写的门字带了一个钩,马上改正。”

鲍超不喜欢读书,不像彭玉麟一样喜欢研究兵法,也不像塔齐布一样喜欢两军阵前勘察地形。刘蓉让他与周凤山搞好关系,他说他从来不会使用什么手段去收买别人。

对于打仗,鲍超无师自通,他从这几年与太平军打仗的经历中总结出一套经验,那就是“作战勇敢,身先士卒”。这八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湘军中真正能做到的只有塔齐布,但是塔齐布战死了。鲍超认为,军官自己贪生怕死,以强兵驱赶弱卒,老兵监督新兵,出阵作战,充当炮灰,如果都如此搞法,那还要军官干什么?

平时练兵,他要求自哨长以下的各级军官,穿戴好官服、官帽,站在队伍最前面领队冲锋,若发现某个小队长官贪生怕死,临阵退却或逃跑,立即将哨官斩首。哨官溃退,立即将主管营官斩首,平时练兵与作战一样。

各营、哨、队官想保住官位,无不拼命向前。士卒一听到战鼓响,如同野兽一样嗷嗷怪叫,不顾性命往前冲杀。

周凤山在樟树战败,灰溜溜地回到南昌,太平军攻占进贤、东流、安仁三县,又破抚州。陈启迈指责周凤山非大将之才,将吉安失守的罪责都记在周凤山的账上。

赵烈文来向曾国藩辞行,曾国藩问:“当初樟树阅兵时,你如何看出陆师不可倚靠?”

赵烈文搪塞说:“不幸言中!”便不再言语。

曾国藩知道苦留不住,嘱咐赵烈文说:“家中老母病愈,早来相会。”

赵烈文诺诺而退。

曾国藩固守南昌、南康两府之间,文报不通,对外联系中断,派信使身藏蜡丸出城送信,大多落入太平军之手,尽管如此,曾国藩还是想方设法将军情送到湖北、湖南。就在曾国藩岌岌可危之际,江南大营对天京展开攻势,杨秀清调石达开回防天京。

曾国藩死里逃生,在南昌城收聚樟树溃勇,重新组军,分别由黄虎臣和毕金科率领。黄虎臣领军三千五百人,毕金科领军一千人,另外邓仁堃的儿子邓辅纶和林源恩前往湖南平江招军,招募新军两千人,与李元度的两千平江勇合为一军。

曾国藩传令李元度率本部三千人马驻扎在抚州城外,监视太平军。正是:

霆军士卒似腾龙,何惧天兵百万雄。

樟树凤山飞马至,临阵毕将作先锋。

不知李元度在抚州如何表现,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