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湘军 第二卷 鼓响衡岳
第一回 曾国藩兵败靖港 塔齐布完胜湘潭
岳阳楼上旌旗招展,鼓乐齐鸣,石祥祯与诸将设宴庆功,席上重赏了周氏兄弟。
“弟兄们,干!”石祥祯趾高气扬地举杯庆祝,然后又得意扬扬地说,“我军大获全胜,可趁此机会南取长沙,饮马湘江,不知诸位有何良策?”
罗大纲喝完杯中酒,也没坐下,神采飞扬,第一个发话说:“长沙城坚,两年前西王率七万人马围攻了八十多天仍未拿下。现在我军只有三万之众,长沙守军不少于两万,攻此坚城无异于以卵击石,江忠源虽死,左宗棠仍在长沙城内,以我之见,不如先攻湘阴、宁乡、湘潭,从北边,西边,南边围住长沙,引湘军主力到长沙城外决战。”
不少将领站起来大声叫好!石祥祯示意大家坐下,周国虞坐下来说:“我们听说湘潭有湘军的造船厂,常德有火药厂、制炮局,若能拿下这两城,用湘军船炮武装我军,取长沙则易如反掌。”
林绍璋兴奋得满脸通红,说:“言之有理,我愿为前锋率军攻打湘潭。”
石祥祯双眼盯着林绍璋,说:“好!限你七天之内拿下湘潭,让周国材助你。曾天养也从宜昌挥师南下,十天内拿下常德。我与周国虞进兵湘阴,控制湘北,作为后援。罗将军兵进靖港,在那里与周国虞一起设下伏兵,专诱曾国藩上钩。”
众人一齐叫好。饭后,林绍璋即下令出征准备,队伍整顿完毕,率领八千人马昼夜兼程,渡过湘江后又分兵一千袭取宁乡,又马不停蹄翻过嵇茄山,渡靳水,兵临湘潭。
湘潭守军只有五百人,守将崔宗光做梦也没想到,几天时间太平军就兵临城下。他大惊失色,登城拒敌,太平军发动进攻,崔宗光抵挡一阵,便弃城而逃,林绍璋占领湘潭。
石祥祯接到林绍璋攻取湘潭、宁乡的消息后,立即攻打湘阴,以吸引湘军的注意。罗大纲则悄悄到了靖港,与周国虞一起商量出一条“引蛇出洞”的妙计。
先说靖港大败。
靖港是望城县的一个港口,位于下湘江游西岸,下可通岳阳,上可至永州。因唐朝大将李靖曾在此驻军得名,有“船到靖港口,顺风都不走”的说法。靖港在长沙城北六十里,湘潭在长沙城西南九十里,湘江将湘潭、靖港、长沙连成一串,太平军若从靖港进攻长沙,只需两三个时辰就可以到达橘子洲。
湖南衡阳、郴州、永州一带的会匪听到太平军打到湘潭,无不欢欣鼓舞,到处活动。
宁乡、长沙北已经依稀可以见到太平军的身影,长沙城内,官员士绅百姓日夜不安,白天听到号角,晚上看到火光都大惊失色。骆秉章急忙关闭长沙九门,严防太平军奸细混入,又令鲍起豹的绿营兵,王錱的湘勇到城墙上防守。
随后,骆秉章带着一班文武官员到橘子洲湘军大营,请求曾国藩出兵湘潭。曾国藩表面答应,内心却想趁太平军进入湖南之际,率水师前去收复武昌,来一个围魏救赵。
骆秉章离开后,曾国藩立即召集众将商量出兵之事。会上,曾国藩大谈北上武昌如何如何?众将无人反对。
此时,王闿运越众而出,力排众议道:“长毛都打到家门口了,还谈什么进攻武昌?湘军有一半人马老家是湘潭、湘乡的,湖湘子弟在家门口作战,占有天时地利人和,还害怕长毛?湘军若在湘潭获胜,可为朝廷收复一座城市,若战败,再退守衡阳也不迟,都是消灭长毛,何必跑到武昌去作战?况且湘潭守将林绍璋也不是厉害角色,此人有勇无谋,凭七千人战胜五百绿营兵,湘潭守将崔光宗就算是失了城池也不冤枉,收复湘潭实为上策,湘潭又是湘军水师基地,建有船厂,城内粮草无数,这些都不能资助长毛,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听王闿运说完,曾国藩心中一惊,随即明白过来,太平军已占领湘潭,下一步肯定会攻占湘乡。自己全家老少都在荷叶塘,倘若太平军打到湘乡,自己与众将的家小都会惨遭毒手。想到这一层,曾国藩冷汗涔涔,下达军令,令厚一、厚四带上令箭,让塔齐布、周凤山马上进攻湘潭。
亲兵厚一、厚四领命而去,曾国藩两天两夜没有接到前方消息,是胜是败?谁也不知道,不少将领私下议论纷纷,此事暂时搁起。
三月二十四日,曾国藩召集郭嵩焘、刘蓉、王錱、李元度、陈士杰等召开军事会议,一起分析敌情。
郭嵩焘整了一下衣冠,率先发言:“三月初,长毛进攻岳阳,湘军陆师被击溃,幸有水师炮船掩护,避免全军覆没。丙午,水师过洞庭遭遇大风,船只巅坏大半,失了两营。戊申,湘军陆军新败,回到长沙整军,长毛沿江进攻,屯兵靖港、湘潭,湘军水师腹背受敌。此时,长毛如果从湘潭顺流而下,或从靖港南下,到长沙皆不过三个时辰水路。形势十分危急,湘军晚上看到火光听到吹号声音都心惊胆战,可不知为何长毛却不来进攻。”
刘蓉接着说:“石祥祯与林绍璋分兵取靖港、湘潭,塔齐布必败无疑,军队要么是被打散了,要么是塔齐布被打死了,我们可趁长毛立足不稳,水陆联合行动还可一战。”
李元度也不甘落后,说道:“与其坐困城中,曾老师还不如亲自督战。”
陈士杰的意见跟李元度相左,说:“我军不如先到靖港,夺取长毛的大营,就算靖港夺营失败,还可回长沙死守。”
王錱反对防守长沙,说:“我们应该全力攻打湘潭,如果不胜,可退守衡阳,即使丢了长沙,湘军主力还在,以后可以东山再起。”
曾国藩叹道:“湘勇一败岳阳,再败宁乡,阵亡七八百,失散一千二,加上林源恩在平江防守未归,陆师不足三千人,如何再战?”
陈士杰提议道:“可先攻湘潭阻止长毛南下,不让湘南一带的会匪与长毛会合。”
王錱摆摆手说道:“不可,应该先攻靖港,靖港路近,湘潭路远,况且湘军已从岳阳退守长沙,再去湘潭,有退避长毛之嫌。若取靖港,湘军还可以继续北上。湘潭是座大城市,敌兵肯定多,防守必然严密,靖港是小镇,敌兵相对少,可以夺取靖港鼓舞士气。”
两派争执不下,曾国藩一时不能决断,便让李元度、陈士杰去请王闿运前来商议。
当天晚上,王闿运衣服整齐,私下面见曾国藩说:“面对数倍于己的长毛,湘军当然不宜分兵作战。涤帅应该出兵救湘潭,即使作战不利,还可退守衡阳,若分兵进攻,一败再败,将会丧失元气。”
曾国藩听后,眉头马上舒展开来。
王闿运见曾国藩同意自己的观点,继续说道:“天罡星在西方,太白降临此地,当有不吉之事,涤帅要小心谨慎。长毛此次西征,进入岳阳,已经坠入五败之地:其一,林绍璋是个锦绣皮囊,中看不中用,以他为先锋,必败无疑;其二,湘军在家门口作战,进退自如,走到哪里都有人支持,胜负自判;其三,长毛不少人马都是下江兵,被裹挟到湖南作战,上下离心,十万大军仓促成伍,各打各的算盘,无异于一池青蛙,遍地鸭鹅;其四,长毛从武昌南来,自岳阳至湘潭,相隔千里,还要隔洞庭湖、湘江作战,数万人马每日消耗都是一个巨大的负担,长毛欲速战速决,否则一旦粮道阻断,想退都难;其五,长毛主将石祥祯勇猛有余,智谋不足,用兵不及其弟石达开,石达开打长沙都是一筹莫展,何况石祥祯、林绍璋等辈,这样的将帅根本不是湘军对手。”
曾国藩表示先取湘潭,王闿运听后,笑而不语。
水师大队人马来到长沙,彭玉麟也赞同进攻湘潭,率四营水师先行出发,曾国藩率水师随后接应。彭玉麟出大帐,郭嵩焘以目示之,彭玉麟会意,靠近郭嵩焘。
郭嵩焘对彭玉麟说:“遇上长毛战船,不论白天黑夜,只管顺风放火烧,必能大获全胜,水师应多带引火之物。”
彭玉麟不解,问:“这是为何?”
“长毛白天都在岸上,船上无人,晚上全部上船休息,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防守定会出现漏洞。”郭嵩焘还没有说完,彭玉麟已明白了八九分,点头答应,吩咐各营下去准备。
会后,彭玉麟、杨载福领了令箭,带四营水师提前出发。王闿运见众将鱼贯而出,这才松了一口气。
次日下午,曾国藩在柁罟上办公,亲兵荣发来报,说长沙普济药店老板贺瑗、利生绸缎铺老板孙观臣,前来求见。
“这两位阔老板,无事不登三宝殿。”曾国藩一听,传令荣发道,“有请两位晋见。”贺瑗与曾国藩比较熟,又是亲戚,他带着孙观臣,径直来见曾国藩。
孙观臣自上次援助张亮基守住了长沙,名声大振。太平军撤出长沙以后,利生绸缎铺生意出奇得好,就到靖港买了几百亩水田,又开了一家分店。前段时间与靖港豪绅农家结了亲,孙家二少爷娶农家四小姐,昨天下了两千两银子的聘礼,双方约定准备在端午节接亲。不想船到靖港,被太平军劫了彩礼,孙家请农家派人前去说情,却被太平军赶了出来,还没收了孙家分店财物。但是农家打听到,靖港的太平军不多,只有五六百人,大部队都去了湘潭,还听到太平军私下议论,说大后天是师帅韦程宝的生日,太平军准备在靖港沿街摆下狗肉宴庆祝。农家人将此情况回报孙观臣,孙观臣恨得牙根直痒痒,遂邀贺瑗出面请曾国藩派兵攻打靖港,他愿出一万两银子充作军饷。
贺、孙两人见了曾国藩,如实讲明靖港情况,曾国藩很谨慎,没有答应,马上派了几个哨马前去打探。天黑时,哨马回报,道:“贺、孙两人所说的情况属实,驻靖港的长毛在街上摆了六十张八仙桌,晚上给师帅韦程宝庆生。”
这天晚上,孙观臣又来打听情况,并带来五千两银票,问曾国藩何时出兵?
曾国藩在做京官时,与孙观臣的大哥孙鼎臣、二哥孙颐臣关系较好,况且消灭了太平军也是湘军职责所在,于公于私,他都要灭了靖港这伙太平军。
曾国藩在大帐内独思退敌之计,半夜时分,长沙团练局团绅苏飞龙前来报告,说驻扎在靖港的太平军兵力较少,不过几百人马,可一鼓而歼,今来湘军大营借几面旗帜锣鼓,以助军威,长沙团练局在湘江、沩水架起了浮桥,可以马上过江。
曾国藩听后心动,湘军连吃败仗,若消灭靖港太平军,一可长湘军士气,二可牵制湘潭之敌,使其首尾不能相顾,于是,决定亲自带兵前往。
李元度知道后,心里一紧,马上制止曾国藩说:“偷袭靖港,末将率两营人马就够了,何劳涤帅亲自前往?”
曾国藩不以为然,说道:“湘军自起兵以来,胜少败多,此次大军前往靖港,一战而定,湘潭、靖港获胜,可振我军威。”
众将闻讯,一个个摩拳擦掌,纷纷请命。曾国藩传令湘军三更造饭,四更起床,五更出发。
咸丰四年四月初二,天刚蒙蒙亮,曾国藩率五营水师、八百陆勇扑向靖港。湘军水师一路顺风,船队很快来到靖港白沙洲,逼近太平军大营。
石祥祯获知湘军来攻,十分得意,暗自做好准备。
靖港在沩水注入湘江的入口处,这里水急滩浅,大船进不来,码头对面有一山,称之为铜官山,山高林密,是藏兵的好去处。船到白沙洲,湘军不再前进。这时探马又带几名靖港团练前来报告,说靖港的长毛都在呼呼大睡,厨房里炖了不少狗肉,街上摆了一长溜桌子,不见岗哨。
曾国藩传令禇汝航率三营水师前往靖港,陆师王錱率领八百人马进至沩水东岸,从铜官山架浮桥进靖港,水师乘舢板占领码头,然后两军夹击靖港,不准漏网一个敌人。禇、王领命而去。
王錱率陆师踏上浮桥,走到一半,浮桥断开,被江水一冲,不少湘勇掉入江中。此时湘军水师已至,立即前往救人。
当湘军冲进靖港的时候,太平军还没有起床,韦程宝见湘军来袭,连裤子都没穿,骑着马朝宁乡方向逃跑了。
太平军都跟着韦程宝夺路而逃,湘军追杀一阵大获全胜,进营收缴太平军财物。忽听营外一声炮响,铜官山的密林中钻出无数太平军,举着明晃晃的刀枪夺了浮桥,又山呼海啸地朝湘军杀来。此时,韦程宝又领一支太平军返身杀回。石祥祯命令开炮,一时间江岸炮声隆隆,硝烟弥漫,水面扬起冲天水柱。湘军水师不少舢板飞到天上,其他长龙、快蟹乱作一团,纷纷撤往对岸。
陆师集合长沙团练一起进攻太平军,太平军列队而出,长沙团练没见过此等阵仗,不敢恋战,掉头后撤。湘军陆师也跟着后退,争着从浮桥过江,浮桥用门板、竹板临时搭成,本不牢固。大家争渡,浮桥很快被挤坏,溃兵纷纷落水。
此时西南风起,水师战船进易退难,纷纷落帆,禇汝航命令长夫沿岸拉船撤退,太平军从沩水上游冲出二百多艘战船,前来截杀湘军长龙、快蟹,岸上长夫遭到炮击,纷纷弃船而逃。水师战船开炮还击,因炮口太低,大多击中己方战船,反助敌军。
曾国藩在白沙洲闻水师在靖港战败,令两营人马来援。太平军炮火猛烈,湘军水师不知太平军已有准备,走在前面的几条长龙、快蟹战舰开始后退,曾国藩命令各船互相结缆,溯江而上继续进攻。太平军见状,立即派数十艘小船来截,士卒手执利刃,冲到湘军水师长龙、快蟹之间,将缆绳砍断。长龙、快蟹开始顺水后退,湘军水师船队大乱。
太平军战船将湘军水师团团包围,曾国藩的拖罡大船已无护舰船只,不得已弃船登岸。败军已退到跟前,铜官山上鼓声震天,太平军高呼:“翼王有令,不要放走了曾国藩,捉拿曾国藩者,官升三级。”
曾国藩站在码头的高地上,听到太平军高喊要捉拿自己,心中大急。湘军士卒见落入太平军包围,一个个丢了刀枪,朝长沙方向狂奔。
曾国藩见湘军溃退,亲自仗剑督阵,命曾国葆立一旗帜于高地上,传令有过令旗者,斩。同时命亲兵弓上弦刀出鞘,严阵以待。
溃兵见亲兵营亲兵在前面画出了生死线,跑在前面的几个湘勇不敢触那霉头,转身发出一声怒吼,又朝太平军杀去。奈何寡不敌众,不少湘勇战死阵前,余下人马见敌人势大,顾不了许多,一齐往码头方向撤退。一个湘勇胆大,刚冲到旗下,被曾国藩一剑砍翻在地,余者果然不敢再前来,纷纷绕旗而过。曾国藩恼怒异常,连斩几个逃跑的小队长,亦不能制止溃兵。
曾国葆的亲兵营见势头不对,也跟着其他勇丁一起往浮桥的方向逃跑,排窄人多,不少勇丁掉到水中。
周国虞边冲边喊:“前方旗杆下那个大胡子便是曾国藩,谁捉住曾剃头,官升三级,兄弟们杀啊!”
曾国藩仰天长叹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平常我十分厚待你们,今天你们都弃我而去,我还要你们这些酒囊饭袋做什么?”说完掷剑于地,坐在地上等死。
李元度、陈士杰见状,一左一右架起曾国藩往前跑。到了码头后找到一条舢板,令勇丁划船离开靖港。上了柁罟以后,李元度又令勇丁扬帆,朝长沙方向驰去,岸上勇丁越过浮桥一哄而散,旗帜、刀枪丢得到处都是!
湘军水师亦乱作一团,在太平军猛烈炮火的打击下,不少炮船起火,船上勇丁纷纷落水。江面到处漂浮着湘军的尸体和被毁坏的船只,陆地上都是湘军逃散的军士,他们如同一群鹅鸭,四处乱窜。曾国藩看得目瞪口呆,头一晕眼一黑,叹道:“天亡我也!”
太平军又沿岸追赶,将几十只民船装上柴草点起大火,顺流朝湘军的船队冲去,船轻火急,火船很快追上战船,湘军船只着火,岸边不少火箭也朝着船身射来。褚汝航将船靠到对岸,让开一条水路,放大队船只驶向下游,同时命乡勇救火。
曾国藩在柁罟里面坐立不安,非常烦躁。岸上呼声此起彼伏,又见湘军水师惨败,不少战船被毁,江上到处漂着湘勇尸体、战旗和战船残片,曾国藩又羞又愧,传令亲兵厚一、厚四将孙观臣押上来治罪,可是亲兵满船找了半天,就是不见孙观臣的身影。曾国藩神情异常,支开随从,说要单独冷静思考一下,李元度、陈士杰暗使粮台委员章寿麟背后跟随。
一路上,曾国藩怒火攻心,自思出衡阳以来屡战屡败,想不到太平军如此诡计多端,难以对付,圣上所托,恩师希望瞬间化为泡影,尤其是想到湖南提督鲍起豹、布政使徐有壬、按察使陶恩培、学政刘崐等官僚在一旁幸灾乐祸,更是怒火万分。船至铜官渡,曾国藩推开舱门,一股热血涌了上来,只见到他大叫一声,眼一闭,脚一蹬,纵身跳进湘江。
李元度、陈士杰想伸手来拉扯都来不及了,只见曾国藩在水里挣扎了几下,除了一顶官帽在水上漂浮以外,已不见人影,船上一片惊呼。
章寿麟虽早有准备,但还是晚了一步,就在曾国藩投水一瞬间,他也跟着一头扎进湘江,在曾国藩落水处摸了几把,终于抓到了一片衣角,随手将曾国藩扯了过来,托出水面。此时船上又跳下来几个会水的湘勇,他们游到章寿麟身边,用手托着曾国藩,踩着水将他抬上前来接应的舢板。众人放下长梯,由章寿麟背着爬上柁罟。
曾国藩浑身是水,章寿麟又按压胸腔,一口污水从曾国藩口里吐出来,过了一会儿,曾国藩才慢慢苏醒。李元度令人将曾国藩抬到后舱休息,曾国藩睁开眼,口口声声说还要再死一回,慌得李元度、陈士杰等人昼夜轮班看护。
湘军从靖港撤到长沙以后,断桅破船三三两两地停在橘子洲周围。曾国藩穿着一身湿衣,蓬头垢面,不吃不喝,坐在桌前写写画画。
曾国葆此时进来问:“大哥,你好了一点没有?”
曾国藩气鼓鼓地说:“你马上带几个人去长沙城里给我买副棺材回来。”
曾国葆不解,站在那里不动,问:“大哥要棺材干什么?”
“叫你去你就去,在这里磨磨叽叽干什么?没听清楚吗?”曾国藩吼完,颓然靠在椅子上,然后一动不动了。
曾国葆不敢分辩,退了出去,跟李元度、刘蓉交代几句,带了几个亲兵匆匆忙忙下了船。
再说这天下午,长沙又一村湖南巡抚衙门西花厅,按察使陶恩培荣升江苏布政使的告别宴在这里举行,骆秉章满面春风地对陶恩培等人说:“陶大人前往江苏,大家何不送一送?”
众人都说有理,一行人出了巡抚衙门,坐上各自轿子,随骆秉章的绿呢大轿来到长沙码头。
左宗棠出了又一村,没有去送陶恩培,径直朝大西门方向走去。在太平街他看到曾国葆抬着一口漆黑的棺材,急匆匆地前往大西门,心中大惊:“难道曾国藩死了?”他赶上前去问曾国葆。曾国葆说他大哥没有死还在船上,左宗棠这才放下心来,随曾国葆来到江边。只见橘子洲的湘军战船一片狼藉,船上灯火零乱,也不冒烟,尤其是那条柁罟大船,曾字大旗不见了,静卧在湘江的波涛之中,船上一个人影都没有。江风又起,涛声凄凄,左宗棠的心也凉了半截。
靖港战败,曾国藩投水自杀,被章寿麟等人救起,回到长沙一脸晦气,十分失意。他头发也不梳,衣服也不换,也不上岸,也不见众将,躺在柁罟内唉声叹气。满城文武,也没有一个人前来看望他这位落魄的在籍侍郎。
曾国藩心情坏透了,见长沙码头人来人往,一排官轿往码头奔来,心中一喜,莫非骆秉章来看望自己了?他整了整衣冠,让亲兵荣发上岸去看,准备迎接。不久,荣发回来报告,说湖南按察使陶恩培荣任江苏布政使,骆巡抚率湖南文武官员到湘江长沙码头送他。
曾国藩一听心里凉到极点,遂给皇上写了一个折子,留下一封信对吴敏树、郭嵩焘说:“我准备离开水陆两军,将来身死,墓志铭由你们两人随意去写。”
此时亲兵厚一来报,说左师爷来访。
曾国藩正准备起身,左宗棠已经跨入船舱,大声问:“涤帅不见别人,焉能不见我?”
进得船舱,左宗棠见曾国藩面如死灰,还穿着跳水时的湿衣湿裤,污泥满身,一声不吭,感到非常好笑,夸奖道:“好一个猪崽!”
左宗棠一向恃才傲物,锋芒毕露,说话时言语尖刻。
曾国藩原以为左宗棠进来会安慰她,不想这个左骡子进门就是一顿揶揄,心中来气,出唇反讥:“我自寻死路,与你左某人何干,何必要你过来教训我?”
“我不光要教训你,还想揍你。”左宗棠撸了撸袖子,继续指责,“你祖父以柔弱无刚为奇耻大辱,故男儿在外须有倔强之气,你们曾家的八字诀和三不信都出自你祖父之口,平时你引为经典,现在却忘得一干二净;你老师穆彰阿将你的名字改为国藩,希望你做国之藩篱,心怀四海,**平八荒;你倒好,在铜官渡惺惺作态,跳水自杀,你对得起谁?唐镜海先生在皇上面前以一生名誉保你,季芝昌在金銮殿上额头叩破力挺你;吴文镕、江忠源死不瞑目,指望你率湘军前去救急,你却以种种借口为由而无动于衷,九泉之下还好意思与他们见面?两万乡勇都来投你,实指望你能率领他们征战,搏一个功名富贵,日后扬名,他们好比是儿子投奔父亲,小弟投靠长兄,你却一走了之,不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又是什么?”
曾国藩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自我辩解道:“靖港兵败是我自寻死路,也是迫不得已。”
“错!”左宗棠吼了一声说,“作为三军统帅,遇到一点挫折就心灰意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不光骗了老友郭筠仙,连湖南大小官员和湘乡的父老乡亲都被你耍了一回,难怪王闿运从靖港回来以后就舍你而去。你再这样下去,不出十日,湘勇会走个精光,你只图自己痛快,哪管别人难受?”
曾国藩语言木讷,也不恼火,说:“靖港兵败,三军不听将令,我无脸见左师爷。”
左宗棠见案上有一份自劾奏折,字迹工整,上面写道:“臣曾国藩蒙皇上厚爱,任命臣为湖南团练大臣,受命以来,竭尽所能,组建团练,训练湘勇,在衡阳领水陆两军,奉皇上谕旨驰援武昌,不料出师未捷,一败羊楼司、再败岳阳、三败靖港,屡战屡败,全军溃退,驻橘子洲,臣羞愧至极,自思既无诸葛亮之智慧,也无郭子仪之才能,致使长毛在湖南的势力日益强大,难以扼制,请朝廷派一能臣宿将来湖南督师,臣当竭尽全力,追随左右,与洪、扬血战到底,臣的湘勇兵不精练,将不忠诚,请求淘汰部分人马,只留五千人守长沙,臣再造战船,调陈辉龙、沙镇邦、李孟群等到军前效力,徐图再举,臣无颜面对君父,唯有一死以谢圣恩,请皇上理解微臣的一片苦心,特此奏报。”
左宗棠看罢奏折,连笑几声,拿起笔墨勾了几下,说:“屡战屡败是什么话?应该改为屡败屡战,湖湘子弟哪一个不是在扎硬寨,打死仗的好男儿。我们在家门口打仗,还怕长毛,真是咄咄怪事?”
左宗棠改完交给曾国藩,曾国藩接过来一看,也不装病了,从**坐起来说:“季高不要骂了,《三国演义》有一回是击鼓骂曹,祢衡治好了曹操头痛病,我一直都不相信。今日一骂,令我坐卧不安,出了一身汗,身上的病也好了。季高暂等一下,容我换一身衣服再来相见。”
“这还差不多!”左宗棠如释重负,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曾国藩进入后舱,荆七给他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曾国藩走出来,看了左宗棠改过的文稿说:“季高将这‘屡战屡败’四个字顺序颠倒,但意境却大不相同,‘屡败屡战’四个字凸显湖湘子弟不屈不挠、百战不殆的精气神。”
左宗棠点点头说:“一字之差,情形不同,湖南安危全赖大帅,你一死了之,三军怎么办?我在巡抚衙门拼命为你筹粮筹饷却是为了哪般?胜败乃兵家常事,你在这里自劾自己,湖南还有很多官员都在争先恐后弹劾你,你倒霉了,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后高兴。”
曾国藩惭愧地说:“我当时没有考虑清楚。”
左宗棠如实说道:“布政使徐有壬、按察使陶恩培已会奏骆巡抚,先夺你兵权,再将湘勇遣散,然后奏你治军无方,请皇上降罪。”
曾国藩道一惊,问:“有这种事,倒是怪了?”
左宗棠上前,帮他把平刚才匆匆忙忙没穿好的衣领,说:“见怪不怪,骆巡抚问我这事怎么办?我回答说当然不可,曾侍郎是朝廷命官,不能闻风而奏,有岳阳、靖港两次兵败怕什么?长沙守军人马不多,又没有充分准备,倘若长毛进攻省城不就麻烦了,待我见过曾侍郎后再另行定夺。骆巡抚才将此事压下来,我刚才得空,直接从巡抚衙门来船上见你。”
“若非季高亲自过来,我的病恐怕治不好了。”曾国藩朝左宗棠作了一个长揖,“季高真不愧是当今诸葛亮,奏折之言,依你就是!”
左宗棠哈哈大笑说:“涤生兄毕竟不是凡夫俗子,一点就破,还不快点打上一壶热酒,炒几个大菜,让我们两个在湘江上痛饮几杯?”
曾国藩连连称是,吩咐荆七前去准备。
不一会,荆七摆好酒菜,两人靠在窗边,边喝边聊,笑声不断,长沙城内已是万家灯火。此时,彭毓橘来报道:“大人,塔齐布、彭玉麟在湘潭大获全胜,水陆两支人马十战十捷,已收复湘潭,林绍璋逃往宁乡。”
“好好好!”曾国藩非常高兴,站起来搓搓手,连说几个好。
彭毓橘掏出一封信说:“这是塔齐布、杨载福、彭玉麟三人联名的报捷信,请大人过目。”
曾国藩拆开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然后交给左宗棠,背过脸去,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再说湘潭大捷。
三月甲子,春和景明。太平军攻陷湘潭,湘江上下游一带,时常有太平军出没。
因骆秉章、鲍起豹将军事全权委托曾国藩,曾国藩便命令塔齐布改救湘潭。亲兵以为塔军在宁乡,走了半天就在路上遇到塔齐布。塔齐布距宁乡远,离湘潭反而近,他也不知道湘潭已被太平军占领,领军前往湘潭。
四月已朔,塔齐布率一千人长驱而入,直趋湘潭。他即将进城,才发觉太平军不在船上而在城里,一时无法退却。
林绍璋闻官兵到来,亦发兵出城拒战,两军相遇。林绍璋头戴一字巾,身披黄藤甲,脚穿牛皮靴,腰系牛皮带,一张弓,一壶箭,骑一匹乌驳马,手持一把三尖两刃刀,眼看湘军越来越近,便传令鸟枪准备。
只见湘军队伍里一将骑着一匹黑色的战马朝自己跑来,林绍璋很迷惑,难道是来投降的?只见那骑越来越近,只有几丈远了,太平军举起鸟枪都放了下来,等待主将命令。林绍璋说:“两国交兵,不斩来使,韦国庆过去看看。”
韦国庆领命打马前来,他看见那人脸带微笑,只是有些阴森可怖。正要问话,那匹黑马突然加速,从身边跑了过去,韦国庆还没有搞明白,自己脑袋一热,然后什么也不知道了。
林绍璋大吃一惊,正要说话,一条套马杆从天而降,套住了脖子,他想喊却喊不出,挥刀乱砍,却怎么也砍不断套马杆,被拉下马来,十几个亲兵一齐来救,那人如同鬼魅一般,枪挑刀砍,所向披靡,瞬间就有七八人血溅当场。林绍璋终于看清那人左臂上刺了“精忠报国”四个字,好不容易逃脱,对面的湘军已经发起了进攻。
林绍璋自从金田起义以来,大小百战,没有遇到如此厉害的对手,大脑的第一反应就是赶快跑。林绍璋一跑,太平军乱了套。
湘军见主将冲阵,胆气十足,紧跟塔齐布杀入。太平军自离开天京以来,基本没有跟官军短兵相接过,见湘军来攻,相顾愕然,一时间不知所措,人马相互踩踏,队伍大乱。
湘潭四周山中有不少老百姓前来观战,也跟着呼喊长毛败了。太平军军心已乱,在湘军的攻击下大败而逃,人马死伤无数,林绍璋退入城中,塔齐布追至城门口才勒马回营。
却说彭玉麟率五营水师向湘潭进发,离城十里得知塔齐布大胜一场。与他相约水陆两路向湘潭的太平军再发起一轮攻击,湘军很快占领湘潭湘江码头。
码头上有大小船只上千,多为商船,船内都是粮草,太平军白天驻扎湘潭城里,只留少数士卒看守船只。
彭玉麟命人检视船只,突然想起临行前郭嵩焘交代的话,马上传令:“将所带的易燃之物全部拿出,纵火烧船。”又鸣角吹号,炮击商船。码头上驻扎的太平军水军仓促发炮,炮火又失准头,反将商船炸毁,引发大火。
湘江码头各船都由缆绳木板相连,一船着火,其他船只都跟着起火。当时江中大风,风助火势,越烧越旺,太平军乱作一团,纷纷跳水逃命,受伤、溺水、死亡者不计其数。大火又烧到岸上,火光映红数十里江面。
林绍璋见自家船队火起,想出城相救,又见塔齐布纵马横枪,杀气腾腾立于城门口,便不敢出城。他已领教过塔齐布套马杆的厉害,眼睁睁地看到水军惨状却无计可施。
数日以后,城内粮草用尽,太平军弃城而走,塔齐布挥师掩杀,大胜而归。林绍璋率四骑人马逃往宁乡,湘军乘势占领湘潭。
湘潭大捷,塔齐布、彭玉麟歼敌七千,捷报传来,曾国藩心中佩服左宗棠大才,将他修改的奏折给刘蓉、郭嵩焘、李元度等人看了一遍,然后重新抄了一份,上报朝廷。
咸丰正在御花园欣赏牡丹,同时接到湖南巡抚骆秉章、提督鲍起豹、团练大臣曾国藩的三份奏折,打开骆秉章的折子一看是为将士请功的奏折,上述塔齐布、彭玉麟、杨岳斌等将领战湘乡、战岳阳之事,点头赞许。又见鲍起豹是为自己的请功折,眉头一皱,搁置一边,最后见到曾国藩的自我弹劾折,当他读到湘勇屡败屡战,收复湘潭,七千长毛被歼,贼首只率四骑逃往宁乡时,龙颜大悦,说曾侍郎真是神勇。
军机大臣祁隽藻认为此事不可信,要等到湖广总督台涌的奏折到了以后才能确定。咸丰知道翰林袁芳瑛与曾国藩私交甚好,便传旨召见。
袁芳瑛,字挹群,湖南长沙人。道光二十五年进士,翰林院编修、国史馆协修、陕西道监察御史。
袁芳瑛详细讲了湘潭的战况,咸丰十分高兴,任命袁芳瑛为松江知府,即日上任。随后,咸丰对众大臣说:“曾国藩书生带兵,果然不负朕望,如果各省团练大臣个个像曾国藩一样,长毛何愁不灭?”
咸丰传旨嘉奖曾国藩,靖港之败一笔带过,并诏责鲍起豹,闻朝廷大员被困而不救,还上报请功,将他革职交部议处,任命云南腾冲协总兵常存为湖南提督,未到任之前由塔齐布署理。
骆秉章弹劾常存说:“长毛在攻打长沙时,常存畏缩不前,只有楚雄协邓绍良率军力战。”
朝廷见折,收回任命,将常存调往直隶,降级留用,重新任命塔齐布为湖南提督,邓绍良为副将。
皇上朱批到达湖南巡抚衙门,骆秉章率湖南文武到橘子洲请曾国藩进城。曾国藩遭到左宗棠一顿骂,对湖南官场有了新的认识,骆秉章虽然虚伪,但湘军四处打仗还得依靠他。
布政使徐有壬非常惭愧,到船上谢罪,并请曾国藩移师岸上:“当时事急,与骆巡抚汇报军情时口不择言,多有冒犯,请大人原谅。大人应该马上入城,让长沙父老迎接得胜之师。”
曾国藩见好就收,彼此谦让一番,就带着郭嵩焘、刘蓉、杨载福、彭玉麟等一批文武移师长沙,独居城南妙高峰。
晚上,徐有壬又到曾国藩下榻的房间,赔礼认错,将责任都推给鲍起豹、陶恩培两人。曾国藩非常大度,既往不咎,还说非常感谢徐有壬对湘勇的关照。徐有壬走了以后,曾国藩让彭毓橘去提督府请塔齐布。
曾国藩示意他坐到对面案头上,荆七送过来一盅凉茶,塔齐布呷了一口,他低声说道:“刚才布政使徐有壬来找我,让我想起一件事。湖南官场复杂,官员如走马灯似的不断变动,还记得去年永顺兵变的事吗?”
塔齐布不假思索地说:“当然记得,都是邓绍良惹的祸,乱兵冲到我家时,我不得已逃到后院菜地的草丛中躲藏。”
曾国藩说话向来剥丝抽茧,又说:“主谋并不是邓绍良,真正的罪魁祸首是鲍起豹、清德两人,我避祸衡阳也因这两人而起。”
塔齐布平静地说:“这些我都知道。”
曾国藩锁着的眉头动了一下,说:“论资历你不如清德,论威望你不及鲍起豹,你骤升湖南提督,绿营中自然有人不服。日后他们难免要从中作梗,若邓绍良跟你叫板,与清德等人一唱一和,你怎么办?”
塔齐布手握刀把子站起来,激动地说:“我将邓绍良抓起来,送到大人军前治罪。”
曾国藩见他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制止道:“非也,你要主动与邓绍良搞好关系,利用湘潭大捷遍赏绿营有功将士,提拔培养心腹之人,牢牢掌握湖南绿营。”
塔齐布不解地问:“赏什么?”
曾国藩指指头上的官帽,斩钉截铁地回答:“赏顶戴!”那种口气叫人不容置疑。
“好!就依大人吩咐。”塔齐布一拱手,告辞而去。
过了几天,塔齐布写了一份名单,保荐有功将士,连火宫殿几个跟他打架的永顺兵都在名单之列。为此,塔齐布还专门请邓绍良喝酒,两人不计前嫌,从此湖南绿营军心稳定下来。
塔齐布因军功从都司到守备,仅两年时间又骤升为提督,湖南官员士民皆叹为观止。长沙守军听说塔齐布取代鲍起豹为提督,山呼皇上圣明。绿营官兵都知道塔提督做事公正,欢喜无限,士气复振。
塔齐布事事依靠曾国藩,将自己看作是曾国藩的一员部将,徐有壬等官员大拍曾国藩马屁,祝贺他得了一员虎将。
不久,朝廷诏令曾国藩有权选择司道一级官员随军效力,可以调司道官员筹措粮饷。徐有壬听说后惴惴不安,恐曾国藩将他们选中随军出征,便派人给曾国藩送礼求免。曾国藩收了每人十两银子,门人不解。
曾国藩对其门人说:“回去告诉徐大人,所收礼金已充作军饷,其余退回。”门人称谢而去。
曾国藩对左右亲信将领说:“此辈胆怯懦弱,只会败坏事情,他就是请求与我同行讨伐长毛,我都会制止他们,何况他们还不敢来。”
再说胡林翼一心一意在贵州经营,正要一展宏图大志,有两条坏消息传来让他震惊不已,并就此改变了人生轨迹。
林则徐是胡林翼的恩师,也是胡林翼心目中的英雄,他最敬佩林则徐的远见卓识,一场鸦片战争,让林则徐知道中国器不如人,买了很多外国船炮,同时派人翻译了外国所办的刊物。他把在广东所搜集的资料全部给了魏源,魏源把这些材料编入《海国图志》,提倡以夷制夷,并且以夷器制夷。可惜,国人还在妄自尊大,主张革新的人却死了。
胡林翼感到悲伤,他要去完成林则徐未竟的事业,将林则徐临终前写的一首诗恭恭敬敬地张挂在公堂上——
小丑跳梁谁殄灭,中原揽辔望澄清。
关山万里残宵梦,犹听江东战鼓声。
胡林翼发布了一道办学令,他要兴办新式教育,要试图去改变人们的落后观念,去探索振兴国家的有效途径。
第二条坏消息是洪秀全在广西金田村起兵,这是道光三十年夏天的事情。
外患未除,内乱又起,胡林翼忧心如焚。这时候,他读到了曾国藩写的“讨贼檄文”,拍案叫绝。孔孟遗教是民族至宝,洪秀全要废孔教,那他就是全民族的敌人。
如果说早期的洪秀全起义是为了“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钱同使”,那么在占领南京以后,洪秀全深居宫中,将他的宗教变成了疯狂的迷信。
“这样的人能复兴国家吗?”胡林翼扪心自问,答案是肯定不能。
如果说胡林翼过去是一边埋首于古籍,做一个实践主义的理学家;一边兴利除弊,用平生所学来治理地方,报效皇上和朝廷,现在是真有些坐不住了。
胡林翼立即给朝廷写奏疏,给曾国藩写信。
道光二十一年冬,大雪封河,胡林翼的父亲胡达源在京病逝,曾国藩前去吊唁,并亲自扶送胡达源出了卢沟桥。
曾、胡都是湖南人,又在翰林院共事一年,胡达源是嘉庆二十四年己卯科恩科的探花,与陶澍私谊深厚,两人约为儿女亲家。道光八年,胡达源以国子监司业出任贵州学政。
道光十二年秋,胡达源离开贵州回京,被朝廷授翰林院学士,武举会试总裁。道光十分赏识胡达源,认为他的文章书法都很好,特别召见与他对话并且嘉奖,让胡达源当实录馆提调官,领馆事。胡达源为官清廉,在贵州号称“干吏”。
胡林翼丁忧期间,岳母又丧,直到道光二十六年担任江南乡试副考官,在门生的资助下,捐了一个知府衔,不久,分发贵州安顺担任知府。胡林翼的靠山是岳父陶澍、林则徐,曾国藩的靠山是穆彰阿,穆彰阿与林则徐是死对头,故而在京师,曾国藩与胡林翼的交往也不多。
林则徐任云贵总督时,胡林翼的才能在安顺得到充分发挥,林则徐因病辞职,程橘采、吴文镕、罗绕典都很信任胡林翼,胡林翼历任镇远、思南、黎平知府,实行筑堡、保甲等办法,加强当地村寨防守,又捐出家资,重金收买眼线,镇压当地苗民起义,天地会、太平军多次攻打贵州没有结果。
因镇压当地苗民有功,胡林翼受到朝廷赏识,出任贵东道,仍然镇守黎平。这天,胡林翼正要出去巡寨,亲兵来报,说湖广总督吴文镕大人八百里加急信到。胡林翼拆开信件一看,得知太平军已打到蕲州,经御史王发桂奏荐、湖广总督吴文镕奏请,朝廷令他带黔勇赴援武昌。
咸丰四年春,胡林翼奉调带勇赴湖北。他给罗绕典发了一道公文,也不等批复,亲点九百黔勇出贵东。
胡林翼顺沅江而下,走到洞庭湖,闻吴文镕黄州堵城战死,太平军攻占武昌,前锋又攻破金口,湖北按察使唐树义军溃自杀,他的九百黔勇顿时成了一支孤军。太平军进攻岳阳,胡林翼与岳州知府贾享春、巴陵知县朱元燮等一起防守岳阳。
征义堂堂主周国虞、周国材、周国贤三兄弟被江忠源征剿后一蹶不振,撤入野人山。江忠源战死庐州,周国虞又返回浏阳,他不敢在宝塔山久住,秘密潜入岳阳连云山。
连云山有征义堂的分支,堂主谢铁银是他的拜把兄弟,那里有三百多名骨干,分布在周围的平江、湘阴、通城、崇阳一带。周国虞与罗大纲一直有联系,此时罗大纲率太平军攻打湖南,周国虞自愿来投,他不想再做堂主、山大王一类的角色了,要求与罗大纲一样,统领千军万马,四处征战。
周国虞来投,对石祥祯来讲无异于锦上添花,石祥祯、罗大纲热情地接待了他,任命他为总制。
周国虞对湘东、湘北一带地形极为熟悉,他向石祥祯献计,让罗大纲从水路进入岳阳,从正面发动攻击;林绍璋从陆路进攻巴陵,自己则率一批忠义堂骨干从山间小路潜入巴陵山,夺取城陵矶炮台,然后掉转炮口猛攻巴陵,岳阳可不攻自破。石祥祯同意,众人依计而行。
贾享春见太平军大军压境,吓得六神无主,扯住胡林翼的袖子说:“润芝兄才逃出虎穴,又入狼窝,这如何是好?”
胡林翼安慰道:“府台大人莫慌,你且往后退,待我领军出战。”贾享春见胡林翼如此沉着,松了一口气。
听到洞庭湖炮响,贾知府立即弃城而逃,胡林翼亲自登城指挥,众将士拼死抵抗。
巴陵知县朱元燮亦被林绍璋团团围住,城陵矶只有五百绿营兵防守。把总郝启立见巴陵、岳阳方向喊声震天,又接朱元燮的求救信,便亲点三百人马增援。周国虞见郝把总离开城陵矶,率忠义堂一百多名兄弟直扑炮台。炮台上的绿营兵见山上突然冒出一支人马,便一哄而散。周国虞乘机夺了炮台,然后掉转炮口,猛轰巴陵。
却说湖北巡抚青麐多次与崇纶发生矛盾,两位满人在武昌城内大打口水战,相互拆台。湖北藩司府县官员多是崇纶亲信,以吊孝为名成群结队到府上拜望,比湖北巡抚衙门前还要热闹。
青麐忍无可忍向朝廷上奏说崇纶已经丁忧,却赖在武昌干涉湖北军政。朝廷下旨申斥,崇纶这才有所收敛。
青麐表面上获得胜利,然而武昌知府、江夏、汉阳知县都不是他的亲信,守城出工不出力,动则以缺粮短饷相威胁,搞得青麐非常被动。
青巡抚翰林出身,做过湖北学政,不懂军事,骤任巡抚,不知战守,只好向湖广总督台涌、荆州将军官文求救。台涌被陈玉成困在德安自顾不暇,没有能力来救武昌,官文在荆州答应出兵,但需要等收到兵部和湖广总督衙门的公函才能离开,一来二去速度也就慢了。
这天,青麐巡完武昌城回到衙门处理公事,心情糟透了,看着一大堆文书,不是要钱便是要粮,不是要士卒便是要枪炮弹药,这些东西他手上统统没有,就算有他也搞不清楚在什么地方。湖北藩司府县从来不跟他说真话,青麐坐在椅子上长叹一声。他摊开地图,两只眼睛像老猫一样四处寻找咸鱼,突然眼睛一亮,“嗨”了一声,亲兵吓了一跳。师爷何恪探过头来问:“巡抚大人有何事?”
青麐说了忧虑,何师爷说:“原贵东道台,新署湖北按察使胡林翼已率一队人马到了湖南,巡抚大人一纸文书,派人到湖南相会胡林翼,另外五百里加急向湖南巡抚骆大人、湖南团练大臣曾大人求救,请他们发兵,与胡林翼约期来救武昌。”
青麐大喜道:“此事别人去我不放心,有劳何师爷跑一趟。”
何师爷誓言旦旦地说:“为了东家,就算粉身碎骨也要去搬救兵。”青麐重赏何师爷,派了一条快船,从武昌中华门出发,星夜驰往湖南。
何师爷在洞庭湖遇到胡林翼,向他痛诉武昌防守情况。
胡林翼大惊道:“武昌如此危急,我应北上驰援,救兵如救火,何师爷自去骆巡抚、曾大人那里投书,我也修书一封附上,叙述湖北危急。”
胡林翼说完修书几封,让何师爷到长沙后先去拜望左宗棠。何师爷大喜,两人在洞庭湖上别过,胡林翼继续领船北进,远远望到君山,前方有一支船队驶来,打的是官军旗号,不知是何处队伍。胡林翼派几只快船迎了上去,原来是湖北抚标营的船队,青麐却不在船上。
太平军扼守岳阳,青麐不敢沿洞庭湖东走,小心翼翼地往洞庭湖以西行驶,到达南津。太平军已经获悉,派战船前来堵截,洞庭大雾,未遇青麐,遂进攻澧州。澧州同知李春暄派人请援,青麐派胡林翼援澧州。太平军见澧州守军有准备,又有援军继续西进,便沿澧水进攻常德。正是:
鼓起衡岳战火光,船过靖港北行狂。
岳州破敌功归塔,来日挥师大武昌。
不知太平军如何攻打常德,塔齐布如何阵斩曾天养,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