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邓绍良停尸衙门 曾国藩远走衡州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咸丰三年八月初七正是立秋的日子,天气比较凉爽。

永顺兵谭好古的心情非常好!今天是他过生日,邀请几个老乡一起到长沙火宫殿聚会。酒足饭饱以后他们来到太平街,一个个醉歪歪的,看到街上的姑娘媳妇长得俊就去占一把便宜,恰好碰到一队湘勇巡城,过来制止。

湘勇中有一个辰州勇眼睛长得小小的,脸蛋圆圆的,一副憨厚相。永顺兵将那个辰州勇从队列中扯了出来,摸着他的脸蛋,尽说一些下流话。

辰州勇被当众羞辱,当然不干,一使力气将永顺兵推开。永顺兵见辰州勇敢反抗,趁着酒劲,扑过去对辰州勇又踢又打。辰州勇奋起反抗,双方缠斗,永顺兵终究敌不过身强力壮的辰州勇,被掀翻在地。其他人见状,一哄而上,去打那辰州勇,辰州勇很快被打翻在地。其他巡城湘勇见绿营兵人多欺少,一哄而上,双方混战。几个回合下来,永顺兵根本不是湘勇对手,一个个都被掀翻在地,没头没脑的被一顿狂揍。这些辰州勇都是塔齐布训练出来的,下手极狠,将平时擒拿格斗、临阵杀敌的功夫全部用上。

永顺兵打不过,顾大勇被当场打晕,其他四个人被湘勇带走。谭好古回营后,马上吹角列队,手拿枪械准备讨伐辰州勇。清德知道事情的经过以后,马上唆使绿营兵扩大事态,同时想方设法营救永顺兵。

次日,曾国藩将肇事的永顺兵抓起来准备开刀问斩,又怕激起兵变,一时犹豫不决。他认为绿营兵、湘勇之间的私斗没有休止,影响军纪,又让老百姓看笑话,不大力整治今后将无法治军,便发公函给鲍起豹,希望将双方带头闹事的抓起来一同治罪。

事情很不凑巧,那个被打晕的顾大勇抬回家过了一个晚上,死了。鲍起豹早就对曾国藩一肚子火,此次大发雷霆,召集下属,语气十分傲慢地说:“按照曾国藩的意思,我手下人被打死了,还要将肇事者捆到军营前法办,大家答应吗?”

绿营兵听后,群起而答:“我们不答应!”

覃大卯在火宫殿吃了亏后,也将事情跟清德汇报。清德一听跳了起来,大声说:“反了!反了!塔齐布不在营房当值,还私自出去喝酒,带着湘勇欺负绿营兵,分明是吃里爬外。”清德越说越来气,立即传唤道,“邓绍良何在?”

“末将在!”

“你带人前去捉塔齐布来营,再到审案局将那四个永顺兵一起带回大营。”

“喳!”邓绍良领命,立即点了一百镇筸兵前往参将府。周凤山获知,急忙溜出营外,骑马抄近路赶往鱼塘口向曾国藩报告。

一队绿营兵在几个永顺兵的带领下,全体列队,抬着尸体,带着刀枪、火把、刀剑包围参将府,扬言要杀塔齐布。

却说塔齐布天黑时才到家,刚坐定便听到府外灯火通明,不少人在吵吵嚷嚷,千总覃立功还用力捶门,大声问:“塔齐布在家吗?”

塔齐布从窗户缝中往外一看,见邓绍良骑着高头大马,绿营兵都拿着明晃晃的刀枪。知道事情不好,他灵机一动,吩咐家人说:“如果见问,就说我还没有回家。”说完立刻躲进了后院菜地里。

覃大卯见塔家无人出来开门,便破门而入,在塔家乱找一气。见塔齐布不在,随即指挥镇筸兵将塔齐布屋内的东西砸了个稀巴烂,还放了一把火将参将府烧了。

绿营兵出来后,在邓绍良的带领下相互吆喝着,又列队朝审案局奔去。来到鱼塘口,只见审案局大门紧闭,几个镇筸兵上前砸门。

郭崑焘将门打开,绿营兵进去搜寻,没找到那几个永顺兵,扬言说救不出永顺兵就要杀掉曾国藩。郭嵩焘先稳住乱兵,让郭崑焘赶紧给曾国藩通风报信。半个时辰,绿营兵又朝曾国藩公馆奔去。接到郭崑焘的报讯,曾国藩知道事情不好,正思对策,不一会儿,就有乱兵前来敲门。

曾公馆被围,亲兵不让进,乱兵抽出佩刀用刀尖对准亲兵,声言要烧了曾公馆。绿营兵叫嚣声、辱骂声、呼喊声此起彼伏,城中官员没有一个出来制止。

曾国藩的公馆就设在靠近巡抚衙门的射圃里面。他想抽身进入军营,思索片刻,觉得绿营兵不敢进入巡抚射圃,便出来质问是怎么一回事。为首的永顺兵要曾国藩放人,曾国藩不同意。绿营兵一哄而上,刀尖对准曾国藩。亲兵队长韩正国立即上前,将几名永顺兵的单刀击落。一群湘勇死命护着曾国藩撤到巡抚后门,曾国藩以手叩门,骆秉章这时才开门出来。他假装震惊,询问事情前因后果,才将绿营兵喝退。曾国藩感谢骆秉章相救,暂回审案局。

刚刚坐下,彭毓橘来报:“曾大人,杨载福、鲍超押了四个永顺兵回来了!”曾国藩来到大堂,问了事情经过,让那四个永顺兵一起出来对证。永顺兵好像商量好了似的,一个个鼻孔朝天,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曾国藩问了半天,他们都装聋作哑,并不正面回答。

此时门外又吵了起来,一群永顺兵抬着顾大勇尸体冲击审案局,曾国葆前来制止,被几个永顺兵围了起来。邓绍良带着二十几个人已经冲进大厅,见曾国藩正在审问犯人,二话不说便将大堂围了起来,要曾国藩放人。曾国藩不放,双方僵持起来。

罗泽南见情况紧急,私下让郭崑焘去请骆秉章过来弹压。

曾国藩十分生气,在大堂来回踱方步,几个永顺兵沉不住气,拔出腰刀,在曾国藩面前晃来晃去,气势汹汹,邓绍良也握住刀把子逼问曾国藩道:“这几个人我今天必须带走,审案局若是不放人,就停尸这里。曾大人若一再坚持,别怪邓某人翻脸不认人。”

曾国藩停下来,声色俱厉说:“本大臣是皇上任命的礼部右侍郎,你只不过是一个四品武官,胆敢以下犯上,还不知道收敛,简直是胆大包天,你眼里还有没有朝廷?有没有军法?”说完用一双三角眼死死地盯着邓绍良。

邓绍良一时心虚,嘴巴却不肯示弱,说道:“鲍大人是一品武官,级别比你高,我是奉鲍大人军令行事。”邓绍良级别比曾国藩低,此时祭出了鲍起豹。

曾国藩毕竟城府很深,继而说道:“你把鲍起豹的手令给我看,没有手令公函,你就是私闯公堂。”

邓绍良收敛了一些,仍然嘴硬,说:“我奉的是鲍大人口谕。”

“鲍起豹好大的口气,就算是他本人亲自来,也要与我商量,通过湖南巡抚衙门交涉才行!”曾国藩眉毛上扬,口气十分强硬。

“曾大人不放人,兄弟们都不答应,我不能空手回去交差。”邓绍良反驳不过曾国藩,便来硬的。

曾国藩将桌子一拍,桌子上的公文被震落了一地,他怒斥邓绍良说:“身为副将,弹压不住手下士兵,朝廷要你这副将何用?你要搞清楚,今天是你带兵擅闯衙门,是你在带头闹事,我若向朝廷参你一本,你这参将还想不想当?”

邓绍良冷冷地说:“你不是参了清德大人一本吗?结果怎么样,清德大人还不是长沙副将吗?”

“谁说清德还是长沙副将了?”骆秉章不知何时进来了,众人一听,一齐恭身敬礼。骆秉章此时已跨进大堂,说道,“朝廷谕旨,清德已被革职,塔齐布被朝廷任命为长沙副将。邓绍良好大的胆子,不经过巡抚衙门,就敢来审案局要人?”

邓绍良一听,吓得跪下说:“卑职错了,请抚台大人包涵!”

骆秉章盯了他一眼,看得他头皮发麻,然后丢了一句:“你还不给曾大人认错,真要曾大人参你一本?”

邓绍良马上换了一副嘴脸,向曾国藩赔罪道:“曾大人,末将知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曾国藩瞪了一眼邓绍良,大声问:“你还想有下次吗?哼!”

骆秉章开始和稀泥了,说:“曾大人,邓参将已经认错,你就网开一面,不要跟这些当兵的一般见识。火宫殿的事由我处置,这四个永顺兵由我带走,大家要精诚团结,不要因为一点小事伤了和气。”说完,令人将被抓的永顺兵放出,参加骚乱的绿营兵也不追究,让其回营,绿营兵抬着顾大勇的尸体悻悻而退。

曾国藩见骆秉章已经出面,便说:“骆中丞请坐,你可以把人带走,但是要先等我执完法后再说。”

骆秉章见曾国藩答应放人,便坐在大堂上,罗泽南泡上一杯热茶献上,骆秉章接了。

曾国藩将惊堂木一拍,大声喝道:“来人呐!给四个永顺兵松绑。”

“喳!”鲍超、杨载福、李臣典、李续宾等人全副武装,凶神恶煞应声进来。后面跟进了一队湘勇。鲍超手拿鬼头大刀,站在曾国藩面前,将邓绍良砸烂塔齐布家的事情轻声说了。

曾国藩听后心中有数,一下子来了精神,说:“按大清律,将参加火宫殿闹事的宝勇李晓智等五人,每人责打五十军棍,站猪笼游街三日。”

“是!”刘松山、易良幹等人应声而出,几个团丁被抓进大堂按倒在地,打了五十军棍,投进猪笼。站猪笼游街看起来不怎么样,其实是一种温水煮青蛙的办法,猪笼的高度跟人体身高差不多,犯人四肢绑在木桩上,披枷戴链,又不给吃喝,一般人坚持不了三天,邓绍良知道站猪笼的厉害。

曾国藩处理完自家事,又一拍惊堂木,把邓绍良吓了一跳,只听曾国藩大声说:“闹事团丁被依法处置,你这四个永顺兵胆大妄为,拿着朝廷俸禄,穿着绿营号衣,故意扰乱社会秩序,为害一方,左右,与本大臣拿下,军法处置。”

彭毓橘、李臣典等人一听,走上前去将四个永顺兵掀翻在地,脱掉裤子。一队团丁举起水火棍朝屁股上招呼,永顺兵何时吃过这种大亏,一个个被打得哭爹叫娘。

行刑的团丁没有一个手软,下手极重,将几个月以来对绿营兵的不满尽情发泄在水火棍上。他们一边打一边数,其他绿营兵站在原地,大气也不敢出一下。五十军棍打完,又给四个永顺兵的左耳各插一箭,痛得他们杀猪似的大叫,骆秉章看着胆战心惊,邓绍良吓得脸色苍白。

行刑完毕,曾国藩冷冷地说:“邓绍良,你平日治军不严,军纪败坏,今日之事,你是罪魁祸首。擅闯塔副将私宅又带兵持刀威胁本侍郎,形同谋反。姑念你是奉了鲍起豹口令,暂不追究,回家候审去吧!”

邓绍良面如死灰,仿佛被人抽了灵魂一样,站立不稳。骆秉章说:“邓将军,你将人先领回去,随时听候巡抚衙门前来提人。”

邓绍良一听,如遇大赦,其他绿营兵背起四个挨打的永顺兵出了审案局。

骆秉章见绿营兵全部离开,方才嘘了一口气,说:“曾大人,你下手也太重了,长毛攻打长沙全靠邓绍良守缺口,长沙才没有被攻破。你这下倒好,得罪了镇筸兵,你们之间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曾国藩十分自信地说:“长毛再攻打长沙,有我曾某人在,他们就休想进入长沙九门。”

“但愿如此。”骆秉章说完起身而去。

众湘勇一齐起身恭送道:“送骆中丞!”

且说审案局成立之初,曾国藩与张亮基商定,各县团练局抓到会党先送到望城县。审案局牌子刚挂出来的时候,大堂门口冷冷清清,原因是将各县团练局长抓来的犯罪嫌疑人都押解到了望城县衙,由望城知县李瀚章审理。

李瀚章,字筱泉,安徽合肥人。家住磨店乡祠堂郢村,其父李文安,官至刑部郎中,与曾国藩为同榜进士。他兄弟六人,依次是李瀚章、李鸿章、李鹤章、李蕴章、李凤章、李昭庆。道光二十九年,以拔贡出自曾国藩门下,咸丰元年,署永定知县、益阳知县,因太平军进犯长沙,驻守南门天心阁,李瀚章力战得保,奖六品军衔,咸丰三年,任望城县知县。李瀚章是曾国藩的学生,审案时寻章摘句,一件小事几个月都不能结案。曾国藩认为李瀚章办事没有效率,便将案犯全部提到审案局。

黄廷瓒出任审案局局长以后,快刀斩乱麻,只要人犯解押到审案局,马上开庭审理,不拖延时间。

曾国藩给各县团练局发文,明确支持各乡捆送本乡本村的嫌疑分子到审案局,只要他们一沾上“会匪”两个字,送到长沙不死也要丢掉半条命。

串子会成员廖仁和抢劫大西门的五谷丰米行,曾国葆、彭毓橘等率一百多名团丁将米行包围,抓住了廖仁和等十三人。黄廷瓒将此案办成铁案,报与曾国藩。

曾国藩同意将他们站猪笼游街,然后押到红牌楼斩首,首级一个个像西瓜一样滚到地上。老百姓见了都害怕,给曾国藩起了一个绰号叫“曾剃头”。

各地会党声言报仇,曾国藩也不惧,每天在左局街“湖南团练局”值守,并打开大门任人进出。这些会党也不知虚实,不敢贸然采取行动。

过了几天,长沙一群流氓冒充会党,将长沙城内的一家金店给劫了。金店老板和伙计追到街上,扯住了其中一个劫匪,其他劫匪又返回来,将金店老板和伙计痛打一顿。

曾国藩的亲兵蔡九正在巡街,闻讯带领一群团练迅速赶到,将那群流氓抓住并夺回了金店老板被劫的金首饰。金店老板向蔡九致谢,想要回金首饰。

蔡九不予理睬,说道:“我是从劫匪手上夺来的,与你何干?你金店老板有的是钱,这点金子就孝敬给我,权当跑路钱。”

金店老板不依不饶,拦住蔡九道:“你这样做与劫匪有何差别?”

蔡九一听恼火了,马上给金店老板一个耳光,骂道:“你敢骂我是劫匪,我操你娘。”骂完又踢了金店老板一脚。

金店老板不服气,说:“我找曾大人告状去。”

蔡九拔出腰刀,架在金店老板的脖子上骂道:“告个卵,老子跟曾大人是亲戚,你敢告状,老子现在就宰了你。”

“你给我宰一刀试试?”旁边有人说话了,蔡九觉得声音很熟,回头一看,见是曾国藩,惊得站在那里不敢动。原来曾国藩与刘蓉一起路过,见许多人围在一起,便过来看看,见蔡九正在威吓一位金店老板,立即制止。

曾国藩叫人搬来一张桌子,站在桌子上。此时一阵风吹来,拂起胡须。只见他朝四周一揖,大声说道:“长沙的父老乡亲,我曾某人治军不严,今有流氓劫金店在前,湘勇敲诈勒索在后,请大家将劫匪一起带到团练局,看曾某人如何审案。”

众湘勇押着劫匪,蔡九耷拉着脑袋跟在湘勇后面,金店老板跟着,一行人朝团练局走去。围观者也有胆大的,拥着曾、刘二人往前走。

到了团练局,曾国藩在大堂坐定,将惊堂木一拍,原告、被告一起跪下。曾国藩声如洪钟,问那群劫匪道:“你等抢劫金店可否属实?”

劫匪回答:“属实。”

“左右,将他们绑起来。”曾国藩大声喊道,手下团练一齐上前,将那七个劫匪绑得严严实实。

曾国藩又问蔡九:“你从劫匪手中夺回金饰,想私藏了事是不是?”

蔡九回答:“是!”

“你打了金店老板,说跟我是亲戚,可有此事?”曾国藩又厉声问道。

“有此事。”蔡九低下头,轻声地承认了。

曾国藩大声表扬道:“算你是条汉子,敢做敢认。”

“左右,一起绑了。”曾国藩口气一变,厉声喝道。众湘勇一听,马上上来四个人,动作麻利地将蔡九绑了。

曾国藩和颜悦色地将金店老板和伙计扶起来,又将所劫金饰全部还给了金店老板,问道:“那伙人如何处置?”

金店老板见问,一时不好如何回答,怔在那里。

“我替你回答。”曾国藩说完坐回大堂,一拍惊堂木道,“你等大胆匪徒,勾结会党,光天化日之下抢劫金店,蔡九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左右,与我推到小吴门外,将这八人一起斩首示众!”

蔡九一听,当场吓得瘫成一团。众湘勇二话不说,四人押一个,走到小吴门外一刀一个,霎时间,八颗人头先后落地。众湘勇将人头装进笼子,挂在小吴门城墙上。一些百姓看了道:“曾大人杀人好快,咔嚓几下,八颗人头就落了地。”

那些会党见曾国藩杀人时也不审案情,就溜出长沙,再也不敢说什么替谁报仇之类的话了。长沙街道一时间秩序井然,市民相互传颂。但提到“曾剃头”的大名时,大家都不作声了,生怕一出差错,被曾大人抓去剃了头。

望城县秀才林明光被人诬告,说他与串子会首领魏魁有私下往来。黄廷瓒不敢擅杀有功名的秀才,请示曾国藩。曾国藩说:“宁可枉杀一百个秀才,也不放走一个衣冠禽兽。李自成造反十年不成,后得牛金星、李岩两个读书人,差点夺了大明江山。”

黄廷瓒听后便将林明光杀了。望城县的秀才们不服,到湖南学政刘崐面前告状,刘崐便到巡抚骆秉章那里去闹,说:“曾国藩擅杀有功名的读书人,也不通过学政,有违大清祖制。中丞若不将此事摆平,下官要越级上告。”

湖南布政使徐有壬、按察使陶恩培也都不赞成曾国藩的做法。徐有壬故意拖欠军饷,陶恩培则说曾国藩办事越权,直言不讳道:“曾侍郎不经司法而随意杀人,视百姓性命如草芥,湖南按察使衙门形同虚设。”

湖南各县各乡敢办团练的大多是地主豪强,那些团练头目权力很大,只要有人形迹可疑,立即予以逮捕。有的押往县城等待处决,有的则押往长沙直接交给审案局。

鱼塘口审案局开堂审案,平时是黄廷瓒坐堂,遇有疑难,曾国藩亲自审案。只要是解押到审案局的会匪,无论其证据是否确凿,重则砍头,轻则站猪笼游街,无事的也要抽一顿皮鞭,极少有人能平安离开,但秀才关海信却是一个例外。

关秀才被指证是串子会成员,押到湖南审案局过堂,关秀才连喊冤枉。曾国藩不屑一顾地说:“投水屈原真是屈!”

秀才没有杀人,内心清楚,脱口而出:“杀人曾子又何曾?”

曾国藩一听,便将其释放。

审案局开张四个多月,平均每天都要杀一人,或直接杖毙,或死于狱中。串子会有近百人被杀,鞭打的还不统计在内。有人统计说杀了二三百人,也有人说不止这个数,至于死了多少人,审案局秘而不宣。

一日公事之余,郭嵩焘和曾国藩在团练局对弈,郭嵩焘一招不慎,被曾国藩围死了一大片,损失了十几颗子。郭嵩焘心痛想悔棋,曾国藩不许,郭嵩焘揶揄他说:“曾大人下棋也像审案一样,一下子拔了我十几颗子,难怪市民都喊你曾剃头。”

曾国藩也不恼,说道:“不用快刀斩乱麻,这些会党能怕你吗?望城县办事拖拉,积案无数,应办之案不办,应杀之人不杀,这样如何立威?我再剃几个头,给他们看看。”

郭嵩焘闻之愕然,手中一粒棋子掉在地上。

曾国藩却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省团练局就是要制造气氛,使当地会党不敢依附长毛。我杀一儆百,为各县团练撑腰,我剿灭不了长毛,还剿灭不了会党?倘若长毛再打到湖南,得不到会党的支持,长毛就无法在当地立足。”

郭嵩焘闻言,不无担心地说:“湘南是会党的重灾区,有许多绅士迫于会党的压力,不得不低三下四,委曲求全,以求旦夕之安。”

曾国藩摁下一枚棋子,望了望郭嵩焘说道:“确实如此,昨天收到欧阳兆熊来信,他在信中说的就是此事。对付乱党不必拘守常例,只要能还地方安宁,老百姓给我一个‘曾剃头’的恶名,我也不怕。我得赶快上奏折请圣旨,看湖南官场、市井百姓还有何话说?”

说到这里,曾国藩棋也不下了,走进厢房展开纸砚,向朝廷上了一道《严办土匪以靖地方折》——

咸丰三年二月十二日

奏为严办土匪以靖地方,恭折奏闻,仰祈圣鉴事。

正月初九日,准湖南巡抚咨称,咸丰二年十二月三十日奉上谕:“湖南筹办拨兵募勇各事宜,即着责成张亮基、潘铎会同在籍侍郎曾国藩妥为办理。”钦此。又于二月初一日,准署理湖南巡抚咨称:“咸丰三年正月初三日奉上谕:“朕思除莠即以安良,即有会匪地方,亦莠民少而良民多。封疆大吏,惟当翦除百恶,即可保卫善良。所有浏阳、攸县各处匪徒,即着该署督抚等认真查办,并着会同在籍侍郎曾国藩,体察地方情形,应如何设法团练以资保卫之处,悉心妥筹办理!”等因。钦此。

仰见我皇上南顾焦虑,无时或释。去年臣初至省城,抚臣张亮基调拨湖南外营兵一千名,招募湘乡练勇一千名来省防御。至正月初间,粤匪东窜,武昌业已收复,长沙即可解严。署督臣张亮基、署抚臣潘铎皆与臣商,所有留省之云南、河南各兵,即行分别撤回;新旧招募之勇,亦即分别裁汰;共留兵勇三千余人,已足以资防守;即间有土匪窃发,亦足以资剿办。至于团练一事,臣前折略除大概,曾言捐钱敛费之难。近来博采舆论,体察民情,知乡团有多费钱文者,亦有不必多费钱文者。并村结寨,筑墙建碉,多制器械,广延教师,招募壮士,常操技艺。此多费钱文,民不乐从者也。不并村落,不立碉堡,居虽星散,闻声相救,不制旗帜,不募勇士,农夫牧竖,皆为健卒,耰锄竹木,皆为兵器。此不必多费钱文,民所乐从者也。多费钱文者,不免于扰累地方,然以之御粤匪,则已仍不足;不必多费钱文者,虽未能大壮声势,然以之防土匪,则已有余。今粤匪全数东下,各县乡团专以查拿土匪为主。臣是以剀切晓谕,令其异居同心,互相联络,不多费钱,不甚劳力,以冀百姓之鼓舞而听从。

湖南会匪之多,人所共知。去年粤逆入楚凡入天地会者,大半附之而去。然尚有余孽未尽。此外又有所谓串子会、红黑会、半边钱会、一股香会,名目繁多,往往成群结党,啸聚山谷,如东南之衡、永、郴、桂,西南之宝庆、靖州,万山丛薄,尤为匪徒卵育之区。盖缘近年有司亦深知会匪之不可遏,特不欲其祸自我而发,相与掩饰弥缝,以苟且一日之安,积数十年应办不办之案,而任其延宕;积数十年应杀不杀之人,而任其横行,遂以酿成目今之巨寇。今乡里无赖之民,嚣然而不靖,彼见夫往年命案、盗案之首犯逍遥于法外;又见夫近年粤匪、土匪之肆行皆猖獗而莫制,遂以为法律不足凭,官长不足畏也。

平居造作谣言,煽惑人心,白日抢劫,毫无忌惮。若非严刑峻法,痛加诛戮,必无以折其不逞之志,而销其逆乱之萌。臣之愚见,欲纯用重典以锄强暴,但愿良民有安生之日,即臣身得残忍严酷之名亦不敢辞。但愿通省无不破之案,即剿办有棘手万难之处亦不敢辞。署督臣张亮基、署抚臣潘铎,皆思严厉整顿,力挽颓风,时时相与筹商,誓当尽除湖南大小各会匪,涤瑕去秽,扫**廓清,不敢稍留余孽,以贻君父之忧。其匪徒较多之地,如东南之衡、永、郴、桂,臣当往衡州驻扎数月,就近查办。

西南之宝、靖各属,臣当往宝庆驻扎数月,就近查办。所至常带兵勇数百、文武数员,以资剿捕之用。联络本地之乡团,使之多觅眼线,堵截要隘,以一方之善良,治一方之匪类,可期无巢不破,无犯不擒。此臣拟办会匪之大概情形也。至于教匪、盗匪,与会匪事同一律。三者之外,又有平日之痞匪,与近时新出之游匪。何谓游匪?逃兵、逃勇奔窜而返,无资可归,无营可投,沿途逗留,随处抢掠,此游匪之一种也。粤寇**之区,财物罄空,室庐焚毁,弱者则乞丐近地,强者则转徙他乡,或乃会聚丑类,随从劫掠,此游匪之一种了也。大兵扎营之所,常有游手数千随之而行,或假充长夫,或假冒余丁,混杂于买卖街中,偷窃于支应局内,迨大营既远,辗转流落,到处滋扰。此游匪之又一种也。

臣现在省城办理街团,于此三种游匪,尤认真查拿。遇有形迹可疑,曾经抢掠结盟者,即用巡抚令旗,恭请王命,立行正法。臣寓馆设审案局,派委妥员二人,拿获匪徒,立予严讯。即寻常痞匪,如奸胥、蠹役、讼师、光棍之类,亦加倍严惩,不复拘泥成例,概以宽厚为心。当此有事之秋,强弱相吞,大小相侵,不诛锄其刁悍害民者,则善良终无聊生之日。不敢不威猛救时,以求于地方有益。所有臣遵旨会商拨兵募勇各事宜,及现拟查办匪徒规模,谨陈大概,伏求皇上训示。至臣移驻衡、宝各郡,容俟长沙办有头绪,另行专折奏请。伏乞圣鉴。谨奏。

曾国藩写完,再看了一遍奏折,又对郭崑焘说:“令张荣祖将其所带的湘勇全部驻扎永州,王錱所带的湘勇全部驻扎郴州,没有我的军令,均不能返回长沙。”

奏折呈上,咸丰在奏折上面用朱砂批道:“办理会匪,必须从严,务必限期,斩除净尽,让曾国藩尽心办理湖南团练,专守湖南,必要时对付长毛。”

曾国藩接到咸丰的御批后,如获尚方宝剑,也不怕长沙市民议论和指责,遍示藩臬司道衙门。骆秉章看到皇上支持曾国藩,无话可说,湖南官员再也没有人站出来公开反对。曾国藩以为摆平了湖南官场,但是他们内心并不服气,一个个想尽办法排挤曾国藩,表面上一团和气,实则一直在暗中较劲。

朝廷设立团练大臣是一种应急措施,谁也没有把国家命运寄托在各省团练大臣身上。团练大臣既不是手握尚方宝剑的钦差大臣,也没有地方实权,需要依附巡抚才能生存。若是跟巡抚搞不好关系,日子肯定难过。

曾国藩随意杀人,便是对湖南官场的公然藐视,很多官员对此不满,其中陶恩培意见最大。他认为,这是严重越权。这还不算,曾国藩将手又伸到军队里面,大清祖制,各省巡抚除署名提督衔以外,谁也不能干涉八旗、绿营的营务与训练。八旗由将军管理,绿营由总督、提督管理,抚标营由巡抚管理,跟团练大臣没有任何关系。曾国藩却依靠塔齐布干涉绿营训练,引起轩然大波。

朝廷接到曾国藩的奏折时,湖广总督张亮基保塔劾清的奏折也到了兵部。朝廷闻奏,罢了清德的官,任命塔齐布为副将。

话说清德被罢官以后,就到鲍起豹、骆秉章等处告状,鲍、清交情深厚,鲍起豹经常倒塔护清,还到骆巡抚面前告曾国藩的恶状。一而再再而三地告状,让骆秉章也认为曾国藩不宜干预绿营兵事务。于是他主动找到曾国藩,示意曾国藩最好不要插手军队事务。

曾国藩听后,不仅没有同意,反而据理力争。他认为鲍起豹是在颠倒黑白,混淆清浊。

从此曾、鲍失和,绿营、湘勇争斗,如箭在弦上,蓄之已久,才导致这场“永顺兵变”。

刘蓉看得出来,这些天曾国藩一直闷闷不乐,他知道曾国藩正在为湘勇的事情烦恼,便与郭嵩焘一合计,到左局街湖南团练局找到曾国藩。曾国藩见二人来访,放下手中书,请他们坐下来一起喝茶。

刘蓉坐在西头,阳光透过木窗格,有点刺眼,他一脸关心地问:“曾大人还在为那绿营兵的事烦恼吗?”

曾国藩强咽下心中不快,勉强一笑道:“能不烦嘛!”

刘蓉望着这位少年故交,问道:“那你下一步如何打算?”

曾国藩十分不满地说:“我找了骆大人,绿营兵一事请他如实禀告官文。只是湘勇粮饷不济,我找骆大人要,他写了一张条子,让我去找布政使衙门。可是徐有壬只给了一半,其他一半让我自筹。”

郭嵩焘微微点头,苦笑道:“自古以来,人马好用,粮草困难。诸葛亮七出祁山,每次都是粮草不济,无功而返。”

提起诸葛亮,曾国藩瞪大了眼睛,盯着刘蓉说:“你不是自称小亮吗?今天怎么不开口了?”

刘蓉见问,挠了挠后脑勺,站起来说道:“自古以来,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湘勇组建之初,有皇上和兵部的旨意,骆大人必须认真办勇。自剿灭衡阳会党以后,这段时间湘勇也是闲着,平时出出操、巡巡街什么的,也没个实际事情,还经常惹是生非,如今别人对湘勇不是喜欢,而是厌恶,他们是不愿意拿银子来白养这群湘勇的。”

曾国藩一脸迷茫,道:“说了半天,还是没有说到问题的实质,湘勇的出路在哪里?”

刘蓉笑道:“着什么急咯,听我慢慢讲。如今洪秀全已经在南京称王,派兵围攻江西,长毛如果进攻湖南,必须攻打永、道、衡、宝一带。朝廷绿营兵战斗力不强,将来湖南的战事必须依靠湘勇。目前湘勇人数不够,只有一万人马,不足以对付长毛。湘勇要扩大,人数至少要增至三到五万人,湘勇才能够变成湘军。既然要练兵、扩军,我们就不能留恋长沙,可以把队伍拉到衡阳去。反正是粮饷自筹,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树挪死,人挪活。”

刘蓉一番话如醍醐灌顶,曾国藩茅塞顿开,道:“霞仙言之有理,我马上给朝廷上个折子,等到兵部批复以后,再去找骆大人。”

塔齐布自从挨了个处分后,心中一直不快,这些天一直在营帐里喝闷酒。这天,刘蓉来访,塔齐布非常高兴,拉着刘蓉一同坐下,两人边喝边聊。刘蓉安慰塔齐布道:“这些天曾大人正在为湘勇筹饷的事忙碌,特命在下前来答谢将军,倘若将军遇到难解的事情,曾大人肯定会挺身而出,为将军排忧。”

塔齐布双手一揖,说道:“不用客气,曾大人虽是文人出身,却胆识过人。末将与之相交,如饮甘饴。倘若曾大人有困难,末将还会鼎力相助。”

“那就谢谢将军了。”刘蓉等的就是他这句话,放心告辞,然后禀告曾国藩。

没过多久,兵部批文下来,同意曾国藩去衡阳练兵,并增加编制,粮饷自筹,勇丁由曾国藩自行招募,营官、哨官都由曾国藩自行任命。

曾国藩拿着兵部的批文去找骆秉章。骆秉章正想着如何撵走这个“曾剃头”,见他主动请退,正中下怀,立即批准。

湖南司道以下官员都说曾国藩办事操之过急,才有此次兵变。郭崑焘等人闻言非常愤怒,要向朝廷参上一本,曾国藩却说:“前不久参了副将清德,如今又参鲍起豹,作为臣子不能为国出力,反而给皇上添烦,实在是惭愧。这帮人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

郭崑焘微微一笑,问:“大人如何躲?”

曾国藩爽快地说:“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曾国藩拿到开拔费后,带着湘勇去了衡阳。塔齐布去醴陵,仍然统领抚标营、宝庆勇和辰溪勇。

咸丰三年八月二十七日,白露,曾国藩率领长沙勇丁到达衡阳。

衡阳,位于湖南中南部,湘江中游,衡山之南,东临罗霄山,南接南岭,西南经永州直抵广西,西北部越雪峰山逼近贵州,北部是衡山,经湘潭、长沙可以自由进出洞庭湖平原。湘江由南向北呈“S”形穿过城区,耒水从西南奔来,蒸水自西向东流去,三江在主城区交汇,形成小小的冲积平原。衡阳四周环山,山南水北称为阳,故得此名。“北雁南飞,至此歇翅停回”,栖息于城内的回雁峰,又称“雁城”。石鼓书院就在衡阳,五岳名山的“南岳衡山”就在这里。自古以来,衡阳才俊辈出,如蔡伦、王夫之、蒋琬等。这里战略位置重要,东进赣、闽,南下两广,西抵云、贵,北临长沙,是兵家必争之地。

曾国藩将湘勇大营设在衡阳东洲岛上,东洲岛四周环水,中间绿林掩映,是一个天然的练兵场。曾国藩发函到各县,各县都送勇丁到衡阳,并自筹粮饷。

曾国藩拜访衡阳知府陆传应,请求援助。陆知府知道曾国藩是京官,又有巡抚骆秉章支持,一一答应曾国藩的要求,并发动衡阳富户捐银,曾国藩很快解决了湘勇的粮饷问题。

曾国藩初建湖南团练时,朝廷并没有让他出境作战,只要求在地方上保境安民。自从江忠源向他汇报新宁楚勇征战广西的具体细节后,曾国藩明白湘勇成军后肯定会被朝廷派往其他地方作战。绿营都不是长毛的对手,普通团练根本不行,只有建立一支新式军队,但是兵权必须掌握在他手上。

刚一安顿下来,曾国藩就召开军事会议,他对大家说:“湘勇基层军官都是一批报国无门的书生,乱世之中要取得荣华富贵,必须忠心一主,唯一人马首是瞻。以同乡、同学、师生、亲友关系结为一体,指臂相连,声息相通,死不相弃。”

王錱不假思索地说:“我在湘乡练勇时,对八旗、绿营、官勇团练兵制做过分析,也研究过长毛的军事制度,湘勇可以取长补短。我们不能变成绿营的附属,要成为一个独立的、自成体系的军队。经过这次改革,我们湘勇就称为湘军。”

曾国藩微微点头,说道:“刚才几位的观点都很正确,只是目前我们条件还不成熟,尤其是在称呼上,单独成军要经朝廷同意,以后我们对外称呼只能称湘勇,尤其是在文字上不要出现湘军两个字,以免授人口实。待湘勇营制确定以后,随着队伍的扩大,营官以上可以设立统领、副统领,自成一军。”

众人听后,一齐鼓掌,湘勇对内正式称为“湘军”。

刘蓉表面谦虚,骨子里却有一种自负,说道:“湘乡勇在湘乡操练时,一个县的团丁数量有限,湘乡勇当时的营制规定是每营三百六十人。现在陆师已有五千人马,将来又要扩建水师,按五千人的编制,湘军人马达到一万人,需要营官三十人,加上其他文职、后勤等非战斗人员,估计营官需要四五十人,目前只有十名营官。营官是湘军的高级将领,数百名士卒生死系于一人,对营官的素质要求比同级别的文职、后勤人员要高,故而挑选要慎重,宁缺毋滥。”

“我完全赞同刘蓉的观点。”刘蓉所说与罗泽南所想一致,进一步补充说,“根据目前的需要,每营可编制士卒五百人,这五百人中还有后勤人员一百二十人,抬枪抬炮的十六人,水陆两军编制一样,陆师以营、哨、队三级编制;水师为船、马队为棚。”

王錱的口气不容置疑,他说:“大家认为一营官兵五百人为宜,我也不反对。为了便于湘乡出营官,只要是湘乡的满三百六十人可编为一营,称为小营。尤其是亲兵,八十人设为一营。”

曾国藩提议设立营务处,陆路营务处处长是朱孙贻,大家都表示赞同。

曾国葆也参加了这次会议,内心非常高兴,他说:“湘军每营增加了几名后勤人员,其他人专门打仗,训练时延长,战斗力增强了,只是这饷银应作相应提高。”

罗泽南目送曾国藩回到座位,不慌不忙地说:“我将泽字营的饷银与向荣、江忠源的部队做了比较,要选择一个合适的价位,向荣部下每人每月的饷粮是五两四钱,江忠源部下每人每月饷银四两五钱,湘军将士的报酬不能低于向荣、江忠源的部下,绿营兵不肯卖命,主要原因之一是军饷太低。”

刘蓉打开话匣子,一时收不住。只见他眉飞色舞,唾沫横飞说道:“六月份内阁学士胜保帮办军务,他向朝廷上奏折招陆勇,朝廷同意,经户部核准,每人每月拿四两五钱银子。我与涤帅商量,湘军陆师营官每人每月饷银五十两银子,公用经费一百五十两,其他费用六十两;哨官每人每月九两;队长四两八钱;亲兵、勇丁、伙夫三两三钱;其他杂役每人每月三两;水师官兵饷银与陆师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哨官,每人每月的饷银为十八两银子,如此算来湘军将士每人每月平均饷银六两银子。另外有两条规定不准违反,一是统帅一千人的将领每月到营务处领银不得超过五千八百两,统帅一万人的将领每月到营务处领银不得超过五万八千两。”

只见曾国藩起身在大营里来回走了数步,到朱孙贻跟前停下来,强调说:“今天拟的章程,湘军饷银同朝廷的官勇一样,营官、哨官比朝廷绿营不知要高出多少倍。将来分军,营官以上设分统,带兵三千人以上的分统每人每月可领饷银三百九十两,领兵五千人以上的分统饷银五百二十两,统兵一万人以上的饷银六百五十两,率勇五百的营官一年可支饷三千两银子,统率一万人的将领,一年可支六万两银子。”

会上,曾国藩宣布对现有的人马进行整编,军中选拔营官,湘勇层层比武。十人为一组,武艺最高者为队长。一百人为一哨,哨官从十个队长中选拔,武艺最高者为哨官;五百人为一营,营官从五个哨官中选拔,所有营官不光要有武艺,还要有文化。

营官由曾国藩负责考核,在这次考核中,曾国葆比较突出,考了个营官。曾国藩让曾国葆统领亲兵营,官兵清一色的湘乡人,士兵多是沾亲带故的才能进来,他们只认大帅不知朝廷。

曾国藩规定:水陆人马各五千,塔齐布、罗泽南两营七百人整编为一营,王錱六营两千三百人整编为三营,邹寿璋、周凤山等营五百人马不变,陆师多余人马编入水师,湘军陆师只留三千人马,剩余两千人马重新招募。大家都无异议。

会后曾国藩命朱孙贻、邹世琦、杨名声、林源恩等到湘乡、平江等县招募两千新勇。不出一月,两千人马陆续开到衡阳湘军大营。

王錱对曾国藩将六营湘乡勇瞬间裁撤三营的做法难以接受,就写信给湖南巡抚骆秉章诉说此事。骆秉章认为曾国藩做事欠妥,没有必要将王錱的六营湘乡勇裁为三营;另外,被裁八百湘乡勇可到长沙驻防,无需将陆师改为水师,水师兵勇可以重新招募。王錱接到骆秉章的信,亲点八百人到长沙投靠骆秉章,余下一千五百人留在衡阳湘军大营。

咸丰三年三月,太平军发动第一次西征,兵分两路:

北路军由秦日纲、胡以晃、林绍璋等率领,进攻安徽集贤关、桐城、舒城。

南路军由赖汉英、曾天养、石祥祯、林启容等率领,进攻江西湖口。

太平军水师进入鄱阳湖后,连克彭泽、湖口、南康(今星子),又拿下瑞州(今高安)、饶州(今波阳)、丰城、乐平、浮梁、都昌、吴城镇,前锋直抵南昌,江西震动。

江西告急,江西巡抚张芾请求湖广总督张亮基、湖南巡抚骆秉章派兵增援。张亮基令湖北按察使江忠源率一千新宁楚勇驰援南昌,自己到田家镇布防。江忠源之前奉旨到南京雨花台江南大营办理军务,当他从武穴坐船到九江时接到朝廷的命令,改赴防守南昌。

江忠源特请郭嵩焘、刘蓉一起来南昌出力。刘蓉与江忠源平时交往少,一口谢绝,郭嵩焘也婉言谢绝。江忠源知道郭嵩焘的主意很多,便给他写信说:“筠仙言词过谦,你不为我着想,也要为天下着想吧。兵法云:‘不谋万世者不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谋一域。’若江西被太平军攻占,下一个进攻目标就是湖南了,到时你想来帮我都迟了。刘蓉不能来也就算了,你怎么不能来江西?如果你来江西,刘蓉也会随你一起来的。”

江忠源率领的一千新宁楚勇号称能战,但是面对十万太平军,无异于杯水车薪。

谷雨前后,正是水稻插秧的时节。此时,石达开率军到达安庆,指挥太平军围攻南昌。

南昌被困,江忠源兵力不够,连夜写信给曾国藩说:“请老师派兵来援,否则岷樵身陷南昌不能自拔。”

曾国藩接信大惊,他手上也无兵可调。刘长佑率一千人在永州、桂东镇压当地会党;邹寿璋率一千人在浏阳、醴陵一带布防,阻止太平军由赣入湘;剩下只有湘乡勇一千人,亲兵营八十人,宝庆勇一千四百人,辰州勇六百人,也是四处出击。

曾国藩请示骆秉章,骆秉章说:“新宁楚勇最有名,又会打仗,不如发函到宝庆府,让知府魁联招募两千人。”

然而远水难救近火,曾国藩当机立断调罗泽南、金松龄两营人马先赴江西。罗泽南为主将,金松龄为副将,郭嵩焘为参谋,率一千二百人先行援赣,营官、哨官都是罗泽南的学生。

六月初五早晨,斗柄南指,衡阳东洲岛上旌旗招展,湘军帅旗高高飘扬。

曾国藩亲自为罗泽南、金松龄、郭嵩焘送行,他在检阅台上慷慨陈词:“湘勇第一次出省作战,主将、营官、哨官、队长都是书生。以前都没有作战经验,可以说此战开湖南书生带兵打仗的先河,谁说报国无门?书生百无一用?是骡子是马,这次就拉到南昌城去遛遛。杀敌有功者按朝廷规定封官晋级,有临阵脱逃者按湘军军法处置。”动员完毕,每人喝一碗壮行酒,大军开拔。

罗泽南率一千二百名湘勇离开衡阳,郭嵩焘第一次随军出省,意气风发,沿途作诗——

盗贼纵横遽如此,凭谁省识亚夫营。

乱余身已非全物,死去魂应识故乡。

郭嵩焘想象自己像汉朝的周亚夫那样慷慨悲壮,忠魂还乡,很有豪情。事后,曾国藩考虑到罗泽南的人马不够,请示过骆秉章以后又传下军令,以湖南长沙盐道夏廷樾为大将,朱孙贻为副将,江忠源的弟弟江忠济为先锋,张登科为前哨,率两千六百人随后出发。

此次驰援江西,曾国藩一概不用绿营将官,纯粹用读书人为营官,领队的哨官、队长多是秀才。

临行前曾国藩告诫江忠济、张登科二人说:“哨马每日必须在前面探路一百里,出醴陵进入江西瑞州后,要等候湘军到齐后再采取军事行动。”

江忠济心想新宁楚勇是一支劲旅,跟随他一起经历过不少战争,心中暗笑曾国藩胆怯,遂驱兵大进。果然不出曾国藩所料,途中有人伪称长毛来了。新宁楚勇听说后喧哗溃散,丢下不少军械粮草。江忠济自知有违涤帅旨意,只能退到江西义宁,整军十日,才继续朝着南昌方向前进。

金松龄获知太平军势大,又有准备,害怕龄字营遭受打击,遂勒马不前。江忠源获知南昌城外半夜三更杀声连天,知道救兵到了,遂率新宁楚勇来援。罗泽南正挺一杆滚银枪与林启容缠斗,渐落下风。

江忠源望见,高声呼道:“罗罗山,莫慌,江岷樵来也。”

罗泽南一听,气力大增,朝林启容左腋右臂心窝猛刺,一枪紧似一枪。突然,罗泽南虎啸一声,一个回马枪,正是“罗家夺命撒手枪”,枪尖正中林启容左臂。林启容大惊失色,绰枪而逃。江忠源指挥湘军发动反攻,林启容不敌罗、江两军,拍马冲出包围。湘乡勇、新宁勇高喊湖南话,会合一处,往南昌城撤去。

太平军立住阵脚后,赖汉英正要追赶,林启容大呼:“高陵勿向,背丘勿逆,锐卒勿攻,归师勿遇,围师必阙,穷寇勿追。”

赖汉英顿悟,指挥两路太平军截杀,湘军拼死抵抗,进入南昌城内。

罗泽南进入南昌城,金松龄随后跟进,江忠源将他们开门纳入。郭嵩焘惊魂未定,江、罗相见,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众人都很高兴。

太平军喜欢在黎明时分发动突然袭击,湘军经常吃亏。湘军安营扎寨以后,三分之一人马轮流站墙子,太平军来袭时,这些兵力可以抵挡一阵,其他人马可以从容起床,抄家伙战斗。湘军改变作息时间,每天天不亮吃早餐,遇到袭击也有力气打仗,黎明以后再休息。

这天,夏廷樾率湘军在南昌城外与太平军相遇,罗泽南率湘军出城向太平军发动猛烈攻击,太平军抵挡不住,纷纷后退。

石祥祯闻讯,亲临战场,除正面防守外,又密令两支太平军包抄湘军,罗泽南收拾其部众徐徐退入南昌城。赖汉英见南昌来了救兵,又久攻不下,如今又添两支凶恶的湖南兵,在南昌城外一筹莫展。

江忠源、郭嵩焘两人负责防守南昌章江门,只要抓到太平军探子,就会带到城楼上详细审问。

有一次,夏廷樾抓到一名太平军细作,郭嵩焘当堂审问,惊堂木拍得震天响,两旁湘勇手持水火棍“威武”声不断,反复问长毛主帅营垒在何处?

细作怕死,如实招供道:“城外文孝庙。”

郭嵩焘知道这是鬼话,自然不信,又问:“营垒多大?”

细作比画着说:“方圆二三里都是大营。”

郭嵩焘令他把文孝庙周边环境及大营布局说一遍,然后话锋一转,又继续问:“主帅营帐在何处?”

郭嵩焘感到惊奇,问:“主帅不住大营,大营都住什么人?”

细作眨了几下眼睛,说:“不住一人。”

郭嵩焘追问:“长毛发动进攻时,怎么有那么多人马?”

细作知道隐瞒不住,干脆和盘托出:“官军攻营时,主帅调兵站墙而已。官军走后,主帅和将士都移住舟上,大帐只是一座空营,只有一些站岗放哨的士兵罢了。”

郭嵩焘还是不信,威胁说:“若再胡言乱语,就拉出去砍头。”

细作将头叩得血肉模糊,说道:“不敢,大营三面环垒,一面临江,十万余众都夜宿江上,就是防止官军袭营。”

郭嵩焘当即派出八名探子夜探太平军营垒,正如那个细作说的一致。只见太平军水营船只穿梭赣江,水陆两支人马协同作战,陆师坐在船上,在赣江上面往来如飞,攻城略地,非常快捷。郭嵩焘深受启发,想建一支水师与太平军抗衡,遂给江忠源支招说:“长毛驰骋长江,往来自如,官军无船接应,怎么能与长毛对垒,宜建水师。”

江忠源听了十分高兴,认为郭嵩焘言之有理,请他代写了一份奏折,向朝廷建议组建水师。可以在湖广、四川造船,广东购买洋炮五百门,交给湖广、四川使用,再分别组建两支水师,顺江而下,合击太平军。

郭嵩焘打仗外行,出主意却是一位高手,很快将奏折写好,又对江忠源说:“再给涤帅写封信,请涤帅一同上奏在衡阳组建水师。水师建成以后,再开到湖北、江西作战,岂不是更好?”

江忠源也看到这一问题所在,他认为郭说得有理,没有水师不足以制敌,便给曾国藩写信,建议设湘军水师时说道:“长毛的战船很多,长江流域及其他主要支流大多被长毛控制了,与其作战一定要建立一支水师。如今长毛据长江之险,湘军如果不能造出炮船,训练水军,肃清长毛水师,则江西、安徽、湖北、湖南数省没有安宁之日。放眼四海之内,能建水师的只有曾老师一人。”

曾国藩看完郭、江二人的来信,认为很好,便向朝廷上奏折说:“长毛水师雄壮,当初从武昌东下,大小战船数千,千里长江都被其控制。白天进驻大营与官军作战,晚上都住在船上,我军就是想偷袭都没有办法。长毛进退自如,往来如飞,我军只能望江兴叹,徒奈其何。欲败长毛,非建水师不可,可由湖南造船,广东出炮,装备湘军水师。”

南昌是江西省会,坐落在江西境内最大的一块平原上,其水口在赣江与鄱阳湖的交界处。水陆交通发达,形势险要,自古有“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之称,有“南方昌盛”之意。

太平军攻南昌,赖汉英、石祥祯将兵力做如下布置:

赖汉英、石祥祯命令各军均要奋勇攻城,如有观望退缩者,军法处置。

湘军到达南昌,南昌城内人心大定。太平军猛攻南昌,湘军步步为营严防死守,坚城之下,太平军围城两个多月寸功未得。

广西提督向荣,跟随太平军从长沙追到武昌,追到南京,在南京明孝陵卫一带扎下大营一座,称“江南大营”。咸丰找不到一个合适人物取代赛尚阿,觉得向荣打仗还行,对金陵城内的那一帮太平军也比较熟悉,于是任命向荣为钦差大臣,节制江南军马,择机进攻南京。

不久,咸丰任命琦善为钦差大臣,统领和春在扬州城外宝塔山、司徒庙一带也扎下一座大营,称“江北大营”。一南一北两座大营钳制南京,密切关注太平军。

太平军在南昌大规模用兵,清廷认为南京必然兵力空虚,命令向荣会同琦善向南京发动进攻。

形势一下子紧张起来,太平军兵力不足,天王急命东王从江西撤兵,赖汉英进谏说:“这是清妖的阴谋诡计。”

杨秀清命令赖汉英从南昌撤军,又派韦昌辉到江西指挥作战,江北路以曾天养为先锋,取庐州、武昌;江南路以韦俊为主将,取广信、抚州、吉安、赣州等州县,不以南昌一城为得失。赖汉英接到命令,不再围攻南昌。

九月二十四日,太平军撤离南昌,兵分两路西征:石祥祯、韦俊率领一路人马撤至湖口,西取湖北;曾天养率领一路人马返回安庆,协助北路军攻取皖北。

太平军在南昌、吉安作战不利,石达开便命令赖汉英监视南昌清兵动向,分兵攻打江西各地,南昌之围始解。

湘军撤回湖南,周国虞领一支太平军出江西泰和,攻陷茶陵。王葆生、塔齐布、王錱前往征讨不利,但是遏制了太平军西进势头。

罗泽南见南昌战事结束,便向江忠源辞行,率本部人马回到湖南,临行前派人寻找诸生尸体,将易良幹、谢邦俊等人的尸体装上棺木,在南昌祭奠一番,送回湖南湘乡安葬。

血性男儿非鲁莽,今有绍良要逞强。

湘军师出南昌日,为谁辛苦为谁忙?

不知江忠源后来命运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