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江忠源浏阳剿匪 鲍春霆南门卖妻

“你素有澄清四海之志,一味拘泥于古礼,于君父何益?自古以来就有墨绖出山的例子,为了请你出山,张中丞已从各县调选乡勇一千多人,已在长沙待命,团练局开衙的地方都选好了,专门等你到任。团练粮饷由湖南巡抚衙门供应,左季高对你出山寄予厚望,老百姓如大旱之盼甘霖,江岷樵已同意做你的副手,湘乡县令朱孙贻,湘乡团练副总罗泽南都接到调令,带湘乡勇与你一起去长沙,你为什么不去?”郭嵩焘言辞犀利,让曾国藩感到无地自容。

曾国藩知道,只要让郭嵩焘说下去,一个时辰都打不住,便打断他的话头,摆了一大堆理由:“父母去世,儿子在外做官的,必须回家守制三年,最少也是二十七个月。君子重孝,在朝事君,在家守孝,这点不能改。”

曾国藩的说辞,郭嵩焘听得索然无味,还是继续按自己的意思出牌:“在家守制,从个人角度来说的确很重要,尽了人子的孝心。如今国家有难,长毛席卷东南数省,武昌失守,湘、鄂两省人心不稳,朝廷让你出来做点事,大家都能理解。你作为理学名臣,还自称是国之藩篱,又跟随唐镜海先生学习理学,湖湘文化的核心是经世致用,君子要匡时济世,又何必死守教条呢?以前你开口陶文毅公,闭口林文忠公,现在又何从谈起?如果不是先帝对你青眼有加,你还不是一个穷翰林,在京虚度时光,就算你在学问上专心致志,就能成为当今有名望的大师?湖南不缺学问大家,也不缺状元榜眼,缺的是手握虎符,征战四方的大将,救黎民于水火的匡时济世之才!”

郭嵩焘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催人奋进,曾国藩不由得动心了。

郭嵩焘见曾国藩不语,知道他心有所动,又说道:“丁忧未满,为国出征,自古有之。你的学生江岷樵丁忧在家,在新宁办团练,他出兵桂林时,你还在赛尚阿、乌兰泰面前推荐他,怎么自己说的是一套,做的是另一套呢?如今烽烟四起,正是英雄辈出之时。我们读书干什么?每天钻研经世致用之学干什么?还不是君父有忧,百姓有难,可以为他们出生入死吗?”郭嵩焘一连串的发问,问得曾国藩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郭嵩焘得理不饶人,又对罗泽南说:“长毛打到湖南,罗罗山帮办湘乡团练,周边百十里一片安宁。涤生保卫家乡,是义不容辞的责任,楚虽三户能亡秦!”

罗泽南铁面胡须,目若朗星,当即点头表示赞同。郭嵩焘继续游说:“我躲到乡下,每天在东山梓木洞战战兢兢地过日子,你以为长毛就捉不到你?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苟且偷生有什么意思?倘若长毛再一次大兵压境,到时候玉石俱焚,你我都悔之晚矣!现在皇上叫你在湖南帮办团练,维护地方治安又不是叫你出境作战,有什么不可以的。你不出山,皇上夺情,看你怎么办?”

罗泽南也附和说:“筠仙说的有道理,如今皇上有旨,让涤生坐湖南团练头把交椅,如果不同意,我回去后解散团练,继续教书。”

郭嵩焘嗤笑说:“你还谈什么去教书,只怕有朝一日,我们吃饭的家伙都让人给咔嚓啰。”

“人道筠仙有苏秦口才、诸葛智慧,我一直不信。几年不见,学问见识大有长进,让我自愧弗如,你既然苦口婆心劝我出山,我还得征求父亲同意才行。”曾国藩说不过郭嵩焘,寻找借口,郭嵩焘只好同意。

曾麟书穿一件青布长衫,头戴素缎瓜皮帽,胡子已经花白,这时正拿着一杆水烟枪吸了几口,舒畅地打了几个喷嚏。

郭嵩焘将请曾国藩出山的意思说了,曾麟书眉头皱着,那刻刀也刻不出几两肉的马脸上分明写着不快。

曾麟书做了一段时间湘乡团练局局长,刚过了几天官瘾,见郭、罗两人说得有理,又怕团练真的散伙,他做不了官,几个儿子都断了生计,便当着他们的面对曾国藩说:“在朝为国,在家则保卫乡梓。皇上命你出山,你还犹豫什么?自古忠孝难两全,你今天出山,是移孝作忠,为朝廷出力,我脸上也有光彩。家中事情均由老父做主,你上有皇命,下有父训,名正言顺,没人说你闲话。国葆心细,可以与你一起去长沙。日常起居交给荆七,安全护卫交给国葆,至于在家给你母亲尽孝的事,有几个弟弟代你行孝,家中大小事情有国荃、国华支应,将来有机会他们再出去跟你,你要尽心尽力,忠于王事。”

“伯父考虑的周详!”郭嵩焘内心喜滋滋的,看了曾国藩一眼,等他表态。

“谨遵父命!”曾国藩点头答应,决定投笔从戎,墨绖出山,他看了郭嵩焘一眼又说,“只是我才学疏浅,朝廷委以重任,我一个人恐怕不行。筠仙费尽心机劝我,我有一个条件,你答应后我才能出山。”

郭嵩焘生怕煮熟的鸭子飞了,应道:“只要大哥出山,莫说只有一个条件,就算十个条件我都答应你。”

“好!我要的就是这一句话。如今鱼乱于深渊,鸟乱于山林,张亮基计赚左季高,你又来算计我。我出山以后,你这个‘诸葛亮’也不能独居东山,跟你弟弟一起都到军前效力,曾家一个进士赚郭家两个举人,还要带上刘蓉,三兄弟一个都不能少。”

郭嵩焘刚游说完曾国藩,不能打反口,当即同意。

却说湖南巡抚张亮基看完郭嵩焘送来的书信后,当即派人将湖南团练局衙门打扫干净,然后在巡抚衙门等待曾国藩到来,就是不见他的人影。第二天,张亮基亲自找到左宗棠,将这事跟他说了。左宗棠沉思片刻,说道:“大人勿扰,曾侍郎不会诓郭筠仙,其中必有缘故。张大人再修书一封,索性将先前答应的几件事情一一说出,让郭筠仙再辛苦一次。”

郭嵩焘回家以后,在梓木洞住了几天,又接到张亮基的来信,说曾国藩并没有到长沙履职,还请他务必再去湘乡,定要将曾国藩请到长沙。信中还承诺以江忠源的新宁楚勇为基础组建湘勇,江忠源随营效力,其他营官都由曾国藩任命;团练内部事情巡抚衙门不插手干预;新招湘勇,粮饷均由湖南巡抚衙门支付;团练衙门已腾出,等候曾大人到职云云。

郭嵩焘将信给郭崑焘看,郭崑焘要求哥哥带他一起去。郭嵩焘非常喜欢这个弟弟,也想找机会带他出去历练一番。

上次曾国藩送走郭嵩焘后,正在家思考如何出山,只是仓促之间组建湘勇,千头万绪都不知道如何梳理,以至于郭嵩焘口头三天之约,也未成行。

咸丰二年冬至,清晨,一只喜鹊在曾家门前叫个不停。

荆七来报,说郭嵩焘、郭崑焘俩兄弟前来拜访。

曾国藩满心欢喜地说:“赶快有请!”

正说着,郭嵩焘已进了堂屋。曾国藩出门来迎,被郭嵩焘一把扯住说:“好你个曾涤生,想诓我不是?约好了三天之后去长沙,怎么不践约,害得我在张中丞面前说假话?”

曾国藩挣脱出来说道:“筠仙莫要责怪,坐下来听我慢慢解释。”

郭嵩焘这才罢休,郭崑焘见过曾国藩,寻了个凳子坐下。

曾国藩一脸严肃地说道:“军机大事,非同儿戏。我在京师虽然是个挂名的兵部侍郎,对朝廷调兵遣将也略知一二。自洪、杨起事以来,朝廷大员林则徐、李星沅、徐广缙哪一个有好下场?一步不慎满盘皆输,只是皇上一纸诏书,我无兵、无饷、无衙门,这个团练大臣怎么做?”

郭嵩焘拿出张亮基的信递给曾国藩说:“张中丞早就给你谋划好了。”

曾国藩接过信,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将信放在桌子上,道:“这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郭嵩焘道:“江忠源、罗泽南皆可为将。”

“文官呢?”曾国藩问。

“刘蓉。”

两人相视一笑,曾国藩走进书房,草写一份手札,交给荆七说:“去请刘蓉到府议事。”

咸丰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张亮基接到湘乡县令朱孙贻的报告:“三天以后,曾国藩在午时以前来巡抚衙门报到。”张亮基大喜,吩咐布政使潘铎、师爷左宗棠准备迎接。

且说曾国藩在家中准备了一夜,次日一早,带着郭嵩焘、曾国葆、荆七等人离开了荷叶塘,前往湘乡视察团练。朱孙贻已经接到曾麟书来信,得知曾国藩同意出任湖南团练大臣,已集中勇丁,在湘乡县城东门外校场口接受检阅。曾国藩检阅了湘乡勇,称赞一番。在湘乡父老的殷切期望中,曾国藩先行前往长沙,临走时吩咐朱孙贻、罗泽南过几天将这批湘乡勇全部带到长沙。

曾国藩到达长沙大托铺,江忠源率一百多名新宁楚勇前来迎接。曾国藩见了江忠源十分高兴,一路闲谈,将长沙各方面情况问了一遍。新宁楚勇前呼后拥,甚是威风,一行人不知不觉地来到新开铺。左宗棠率欧阳兆熊、黄冕、孙观臣、岳麓书院山长丁善庆、城南书院山长丁辅臣等前来迎接。

曾国藩下轿与众人一一见过,一路步行说说笑笑,来到又一村。

只见巡抚衙门大开,张亮基率罗绕典、布政使潘铎、按察使岳兴阿、长沙知府梅不疑、提督鲍起豹等大小官员到大门口迎接。曾国藩一到,巡抚衙门口就燃起鞭炮,看热闹的老百姓围满了一条街。曾国藩非常感动,向众人连连打躬作揖,说了很多客气话。

张亮基笑着回礼说:“久闻曾大人威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曾国藩谦虚地说道:“大人是下官的家乡父母官,如此抬爱下官,实在是受当不起,有劳张中丞远迎,愧不敢当。”

张亮基执着曾国藩的手,将到场迎接的文武官员一一介绍,曾国藩也将郭嵩焘、罗泽南、刘蓉、郭崑焘等人一一引见。宾主寒暄已毕,在众人的簇拥下,曾国藩和张亮基等一起进了巡抚衙门议事厅。

众人坐定,衙役献上茶,不一会儿,鼓乐大起,鞭炮齐鸣,一位衙役喊道:“请圣旨。”不一会儿,几个衙役用木漆盘托着圣旨和湖南团练大印进来。“接圣旨”,湖南文武官员一齐跪下。张亮基当众宣读:“制曰:丁忧侍郎曾国藩,籍隶湘乡,于湖南地方人情,必然熟悉,着该抚传旨令帮办本省团练,搜查土匪事宜,伊必尽心不负委托,钦此!”宣读完毕,曾国藩带头谢恩,张亮基将一切事情安排妥当后,又在巡抚衙门为曾国藩等一行人接风洗尘。

饭毕,曾国藩告辞而去。在江忠源的指引下,一行人来到团练衙署,门口站着两排“新宁楚勇”。见江忠源到来,一声呼哨,众勇丁一起向曾国藩行礼。

团练局不大,是一处老宅,前后两进,中间有天井,后面厢房、卧房、厨房等,十分齐全。曾国藩四处看了一遍,十分满意。让荆七将众人先安排好,留东边两间厢房供自己和郭嵩焘、刘蓉暂居,又吩咐江忠源摆好笔墨,在一块空白的招牌上写上“湖南团练局”几个大字,命江忠源挂出去,然后在门口放了一挂鞭炮,团练局就算正式开张了。

一连几天,张亮基都邀请曾国藩到巡抚衙门谈事。两人知无不言,相见恨晚。曾国藩建议在长沙设一大团,对付各会匪。张亮基表示支持,同意给朝廷上一个奏折说明此事,团练人数报兵部备案,粮饷在藩库按人头支取。

曾国藩知道自己练兵打仗是外行,军旅之事以前没有接触过。于是他向北京的师友求援,分别给唐镜海、倭仁、吴廷栋、窦鑫、冯卓怀、吴嘉宾、邵懿辰、何绍基、汤鹏、黄彭年、刘传莹、王锡振、朱琦、吴尚志、庞文寿等人写信,请求他们支援。

唐鉴很快回信说:“可以先从史籍上学习前人的经验,戚继光抗击倭寇时,从湘西带了一队镇筸兵,其征兵练兵之法,值得借鉴。”

曾国藩收到来信,茅塞顿开,联想到傅鼐平苗乱、葛云飞守定海、江忠源战广西,带的都是湘勇,戚继光的“束队”之法,傅鼐的“碉堡”之法对练兵打仗都有好处。他参照戚、傅的方法,结合湘勇的实际情况,制定一套招兵、选将、训练的程序和方法。他招兵的条件是:选用年轻力壮、穷乡僻壤的农民,那些黑脚杆,又不爱讲话的乡下人一选就中。对于那些白白净净、油嘴滑舌的市井之徒,水乡码头的刁钻之民一概不用。他选将的条件是:“不怕死,不急功近利,忍耐辛苦,才堪治民,不喜欢说话的人。”他选营官的条件是:“要有一副好心肠,会计算路程的远近,会使用武器、弹药,会公平分配粮饷,会客观分析敌我之间强弱。”

这天,曾国藩换上二品锦鸡补子官服,戴着珊瑚顶子,在亲兵的拥戴下来到团练局大堂,在中间从容坐定,江忠源、罗泽南、郭嵩焘、刘蓉等各找椅子坐了下来。只听曾国藩轻咳一声,朝全体文武拿眼睛扫了一下,然后用浓重的湘乡话将戚继光的练兵方法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江忠源学着曾老师轻咳了一声,扯开嗓门说:“募兵要多选乡村朴拙之夫,山僻之民多犷悍,水乡之民多浮滑,城市之民多懒惰,新宁楚勇都是农民猎户。选将要知人善任,善于观察敌情,临阵不乱,队伍整齐。如果将领话多,一遇危险,其神情飞动,混乱视听,会动摇军心。”

罗泽南接着江忠源的话,说:“湘乡勇都是黑脚杆农民,他们僻居乡间,训练刻苦,作战勇敢,几次在本地剿匪,都是父死子代,兄仆弟继。我选用的将领都是读书人,书生带兵,如王錱手下的王开化、张运兰,两人打仗就有一套。其他的学生如李续宾、李续宜、刘腾鸿等都很不错。”

刘蓉点点头,说:“绿营将领贪生怕死,桂林之战,东调五百,西调一千,士兵之间相互不买账,将领之间又不和谐。为将之道不仅要智勇双全,号令严明,吃苦耐劳,还必须有血性。”

“刘蓉说得对,军人就要讲究血性,朝廷之所以有这么多内忧外患,八旗、绿营兵与长毛作战,贪生怕死,一触即溃,望风而逃;今后要以仁义治军,重铸军魂,用恩莫如用仁,用威莫如用礼。”曾国藩说完,回头看了一眼郭崑焘,见他在逐字逐句速记,又接着往下讲,“士兵以军营为家庭,营官对待士兵,就要像家长对待子女,这就是仁。只有平时和睦相处,营官不打骂士兵,战时士兵对营官就像子弟对待父兄一样,互相照应,勇往直前,这一点湘乡勇就做得不错。”

罗泽南见曾国藩说到湘乡勇,站起来说:“我还要补充一下,湘乡勇训练时特别重视训练家规和营规,家规是:禁止嫖赌,不准惰散,说话谨慎,尊敬师长。营规是:早晚点名,经常演操,按时巡更,夜晚放哨。我的学生带勇,就像哥哥对弟弟,没有得到报酬、保举,那是小事,不能因为骚扰地方而坏了湘乡勇名声,不能因为抽烟喝酒,乱嫖滥赌而坏了身体。湘乡勇人人学好,个个成材,其父母家人,哪一个不对我们感恩戴德呢?”

“是啊!”郭嵩焘目光闪烁,让人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他用眼光朝众人脸上扫过,看见大家带有敬畏的神色,便用一种平静而威严的语气说,“湘勇不能有骄气,骄气是失败的前提。八旗、绿营纪律松弛,经常扰民,因此得不到老百姓的支持。湘勇不准扰民,不准议论营官,要训练技艺和阵法。技艺是‘刀矛能保身,能刺人,枪炮能命中,能及远’。阵法是‘同进退,同站立,登山不乱,越水不杂,总不外乎一个熟字’;技艺练熟了,一人可抵挡十人,阵法练熟了,万人如同一人。”

“湘勇不仅要有精神支撑,还要有银子奖励。巡抚衙门给的粮饷比八旗、绿营兵多,奖励也要厚,惩罚也要重。新宁楚勇出操一日给钱一分,出省作战一日给钱一钱半,本省作战一日给钱一钱四。轻伤十两、重伤二十两,残废三十两,阵亡六十两。”江忠源是湘军的开创者之一,蓑衣渡之战曾重创太平军,讲到这里故意停了一下,见众人都在仔细听,便接着往下说,“新宁楚勇在省内省外作战,靠的是银子支撑。湘勇自然与楚勇要有所不同,赏银、记军功要比楚勇多。两军对阵,杀一名、二名、三名长毛会匪,分别奖励十两、二十两、三十两银子,另外赏九品、八品军功,补用把总。捉拿一名长毛赏银二十两;缴获一门大炮,一匹马赏银十两;缴获火药一桶,小炮一尊,赏银五两;缴获一杆鸟铳,一桶铅弹,赏银三两;缴获刀、矛,旗帜每件赏银二两。两军对垒,将士当奋勇冲阵,虽未成功,也给封赏。以物诈功,诈伤冒功,责四十军棍,开除。临阵后退,格杀勿论,假冒战功,枭首示众。”

刘蓉把营规强调一遍,见郭崑焘在快速记录,说道:“现在招湘勇,编制以营为基本单位,营以下设哨,哨以下设队。三百六十人为一个营,营官年薪二百两银子,与知县养廉银数目一样。营官位置非常重要,既要全面判断前方敌人的情况,又要了解后方统领的要求。一营士兵都要听从营官指挥,营官以上不设统领,营官皆听从曾大人一人调遣。各营之间要呼吸相顾,痛痒相关,赴火同行,蹈汤同往,胜则举杯让功,败则死力相救。”

“戚继光以三千人**平倭寇,我们以后就参照戚大帅的用兵方法。今后招兵,招一队人马即为队长,招一哨人马即为哨长,招一营人马即为营官,营官旗号可用自己的名字命名。除巡抚衙门固定的粮饷外,军饷还要自筹,各营官自树旗帜,不要相互牵制。”曾国藩还没有说完,众人都一齐叫好。

“今后团练局开会,由郭崑焘的记录为凭。”曾国藩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说,“奉巡抚手谕:江忠源的新宁楚勇,罗泽南的湘乡勇正式合并,组建湘勇。编成三个营,由朱孙贻、罗泽南、邹寿璋各领一营,由本大臣统一指挥。”

湘勇正式开始招兵。一时间湖南境内新宁、浏阳、南县、湘乡、邵阳、湘阴、平江县城农村,或五里或十里,乡乡设有招兵旗,人人都以从军为荣,争相报名。

一日,罗泽南陪同曾国藩便服到长沙南门口招兵处,曾国藩见一个黑脚杆的湘乡人在排队报名,便用湘乡话问:“老乡,为什么要来参加湘勇?”

那黑脚杆对曾国藩的问话不屑一顾,鼻孔朝天,哼了一声。曾国藩也不恼火,回头对罗泽南说:“好!好!这个兵可招。”

不一会儿,只见一个油头粉面模样的后生,拼命往前挤,曾国藩朝罗泽南干咳了几声,用手一指。罗泽南会意,马上派两个湘勇将那人从队伍中拉了出来,令其回家。

不到一个月,曾国藩招募乡勇五千人,加上刚开始招的三营,一共编了十三个营。集训一段时间后,那些体能较弱、油嘴滑舌的人便被陆续淘汰。

湖南东临幕阜,西接武陵,南薄五岭,北阻长江,中间丘陵起伏,东、西、南三面十几个州县,是会党活跃的地区。主要有天地会、征义堂、串子会、红黑会、半边钱会、一股香会等,至于其他会党,不知名的不计其数。官军来时则四散为民,官军走后则啸聚山林,规模小的在大白天公开抢劫财物,规模大的敢全副武装攻村夺寨,占据州县,焚烧衙署。太平军初到湖南时,只有一万多人,半年以后即拥有十几万人马,攻长沙、陷岳州、据武昌,尤其是湘南一带,成千上万的会党与太平军合流一处。

虽然湖南会党大半随太平军北上,但是留下来的一批会党骨干,仍与太平军遥相呼应,四处活动,只要有一点星火,即可成为燎原之势。湖南官员对本地的会党势力也略知一二,他们不敢去碰,只求一时平安。

石达开主持太平军西征事宜,为尽快打通两湖两广通道,他派大批两广兄弟潜回湘粤桂一带,与当地的会党联系,支持他们扯旗造反。

却说湖南道县天地会首领何贱苟接到翼王来信非常激动,他利用春节来临之际召集各处码头山寨大小头领到道县岩头村秘密集会。衡阳常宁五洞主雷德勤,郴州桂阳县白水洞主闭万僚,宁远赖子山寨主危靓南与何贱苟素有往来,这几个人都是天地会分布在湘南一带的骨干成员。雷洞主与衡山草市刘积厚有“过命交情”,闭洞主与江西上饶刘洪义有“八拜之交”,危寨主与新田串子会、蓝山的半边钱会有私下往来,他们之间合伙走私粤盐、鸦片。太平军打到安徽宁国时,何贱苟在道县岩头村举旗造反,一举攻占道县。把总许得禄往永州方向逃走,半路上被何贱苟追兵赶上,杀死在水田里。典史吴世昌被俘不降,何贱苟将其斩首示众。一时间,四方义军云集道县。何贱苟认为,洪秀全、杨秀清等都称王,那么普天之下谁都可以称王,于是对外自称“普南王”。

江西上饶刘洪义是半边钱会的首领,知道太平军打到湖南,便在江西上饶起义,然后进兵桂东县,与雷德勤、闭万僚一起合兵攻打桂东。沙田一战,他杀死总兵吕志章。黄达三率团练抵抗,也被刘、雷二人歼灭,只有陈士杰率广武军坚守桂东,与起义军对峙。

长沙被太平军包围的时候,浏阳秀才王应蘋截获一封浏阳征义堂堂主周国虞私通太平军的书信,周国虞怕事情泄露,将王应蘋灭口。秀才李兴锐与王应蘋是好友,发誓为他报仇,在浏阳教谕李竹悟的支持下,到宝塔山兴办团练,密切注意周国虞的一举一动。

浏阳征义堂位于宝塔山南麓,堂主周国虞是当地大户人家。周姓始祖周天赐,做过南明兵部尚书史可法的贴身侍卫,扬州城破,史可法自杀,周天赐没有死,逃出扬州,投奔南明永历皇帝,跟随大将李定国东征西讨。南明政权灭亡后,他从缅甸逃到浏阳宝塔山隐居起来,建立征义堂,以反清复明为己任,是天地会的一个分支机构。

浏阳征义堂传到周国虞这一代已经是第八代了,周国虞是第八代堂主。他有两个弟弟,一个叫周国贤,另一个叫周国材,三兄弟从小练武,又爱打抱不平,十里八村的后生都来归附。罗大纲与湖南天地会首领洪大全渊源深厚,洪大全派罗大纲来湖南联络征义堂周氏兄弟。周氏兄弟与罗大纲一见如故,从此以后,广西、湖南天地会往来密切。雷再浩在新宁造反时,周氏兄弟就准备响应,只是雷再浩失败得太快,这兄弟俩就潜伏下来。金田起义过程中,洪大全积极参加,但后来被清军抓住,送到北京砍了头,周氏兄弟不敢轻举妄动。故而罗大纲几次相邀,他们都借口天地会和太平天国目标不一样,没有参加。

浏阳团练副总张义山是个好色之徒,又蛮不讲理,仗着手下有两百号团练,在浏阳为非作歹。又与湖广总督程橘采有姻亲,浏阳县令饶丰平都怕他三分。浏阳谁家娶媳妇,只要他知晓,成婚当天,他要先睡人家媳妇。主人若有意见,他便说主人家私通太平军,将新郎抓走,老百姓都怕他,私下骂他是“张霸山”。

这天,张义山手下团丁探得宝塔山周国贤娶亲,于是骑着高头大马打扮成新郎模样,在半路上劫了花轿。周国贤闻讯,带着一伙后生追到团练局。张义山吓得赶紧逃走,周国贤抢回媳妇,还火烧县团局,闹得很大。知县饶丰平获悉后,将此事捅到湖南巡抚衙门。

张亮基一到签押房,左宗棠连忙让座,本想开口汇报此事。张亮基却先开口了,说道:“岳阳失守,朝廷处理各级官员的折子想必你们都看了。长沙的防守也要加强,不能让人钻了空子。”

“岳阳城破,就是晏仲武、唐正才这些会党与太平军里应外合,否则岳阳不可能这么快就陷入敌手。目前湖南各县都在办团练,我已经给曾涤生写了信,至今也没见回音。征剿会党这事还要加紧,趁热打铁。”左宗棠拿出浏阳县令饶丰平的公函,告诉张亮基征义堂火烧团练局,说这些会党越搞越大,不如让江忠源带兵进剿。

张亮基有些犹豫不决,原来太平军攻长沙以前,湖南太平已久。征义堂私下逞强斗狠,搞得乌烟瘴气,地方也不得安宁,官府想了很多办法都不能将这颗毒瘤治好。张亮基知道征义堂人数较多,不好对付。长毛撤围长沙后,他反复考虑了这个问题,认为不宜派兵进剿,但是征义堂这颗毒瘤不除,将来会危及身家性命。想到这里,他主意已定,立即传令差江忠源来见。

随着一阵爽朗的笑声,一位三十多岁年纪,身材高大,皮肤漆黑,棱高脸宽,内穿铁甲,外披斗篷,腰挎钢刀的青年将领走了进来。他走得非常快,带来一阵冷风,将左师爷案前的蜡烛晃灭了,来人正是江忠源。左宗棠示意他坐下,特意交代一番,然后去见张亮基。

江忠源参见张亮基后,立即清点本部五百新宁楚勇往浏阳进发。周国虞得知前来进剿的官军人数不多,容易对付,决定趁对方立营未稳进行偷袭。哪知新宁楚勇训练有素,江忠源列队进攻,征义堂人马一触即溃,纷纷逃往宝塔山。新宁楚勇紧随其后,将征义堂困在寨内,断其水源,又将劝降书用弓箭射进山寨,内容是凡出寨投降官兵的一律视为良民,可领取官府颁发的良民证回家种地,既往不咎,否则朝廷大军会踏平山寨。

寨上会党不少是附近乡民,见官兵来剿,不降难免一死。有些胆大的偷偷出寨向官军投降,江忠源立即发放良民证,让其回乡。一传十,十传百,当晚即有一百多名会党前来投降,周国虞不能制止。

隔一日,山上会党大多数来投,江忠源一一安抚,遣送回家。余下数十人不降,江忠源下令攻寨,周国虞凭险固守,双方激战,不到一个时辰就被江忠源斩杀大半。周国虞不支,带着几个骨干分子逃往江西野人山,余下部众被江忠源尽数拿获。张亮基第一次派兵剿匪全胜而归,抓获几个首要分子带回长沙斩首示众。

曾国藩对张亮基说:“中丞大人,各县团练均由各县出钱,现在湘乡、新宁、邵阳、浏阳、泸溪、沅陵等县乡勇陆续来到长沙报到,再要各县出钱已不合适,否则一有战事,这些乡勇是靠不住的。他们现在不仅是保卫各县,而且保卫湖南全境,饷银必须由布政司衙门支付。”

张亮基一下子变得容光焕发,神采飞扬,语气肯定地道:“涤生说得对,饷银以后改由藩库拨款。各县团练以后是官勇,不再是地方武装,按人数拨款,在兵部备案,我向朝廷上一个奏折。”

“湘勇在长沙成立一个团,选拔各县壮实的农民来吃饷,用戚继光束兵之法来练兵。”曾国藩见张亮基同意自己的意见,加以补充。

朱孙贻非常认同曾国藩的观点,说:“长毛号称百万,朝廷的八旗绿营都不是对手,如果训练出来的湘勇临阵倒戈,投降长毛则更加麻烦。团练首先要成团,其次才是练。团的职责是在各乡各村清查户口,缉查土匪等敲敲边鼓的小事。练则是组建正规军队,不光有剿匪的任务,还得有与长毛作战的长远打算。”

张亮基认为他们说得有理,便让曾国藩放手去办,有事共同承担。

咸丰三年正月,太平军放弃武昌,顺流东下,进攻安徽、南京。朝廷任命张亮基为湖广总督,骆秉章为湖南巡抚,江忠源为湖北按察使。

张亮基收到廷寄,来到签押房,见左宗棠在看文书,便以实告知。

“大喜,祝中丞高升!”左宗棠双手抱拳祝贺。

张亮基微微一笑道:“都是左师爷的功劳,我跟江岷樵去武昌,不能没有左师爷。倘若长毛西取两湖,武昌还是首当其冲。”

“这个容我考虑一下。”左宗棠推辞道。

“还考虑什么?你去武昌照旧当师爷,只不过衙门大一点而已。”张亮基说得非常诚恳。

“好,恭敬不如从命!”左宗棠不好回绝。

张亮基非常高兴,说道:“今晚跟左师爷一起去又一村酒楼摆酒庆祝,我还吩咐戈什哈去湖南审案局请了曾大人赴宴。”

张亮基去湖北,带走了江忠源、左宗棠,也带走一千新宁楚勇,曾国藩感觉到身边的朋友一下子少了许多,心中有些不快。在长沙湘江码头,曾国藩十分惆怅,这几个最有力的支持者一齐离开,未来究竟会怎样?望着渐渐远去的船影,曾国藩暗下决心,一定要将湖南团练办好。

骆秉章官复原职,对曾国藩还算客气,湘勇大小事都由曾国藩做主,他不去干涉。

不久,任新宁县教谕的好友欧阳兆熊来访。鉴于湖南会匪较多,欧阳兆熊建议应该在长沙设立审案局,专门审理被抓的会匪。曾国藩遂在团练大臣公馆内设立审案局,请欧阳兆熊任文案。欧阳兆熊认为自己资历不够,不能担任此重任,要调一位有审案经验的知县来担任。

于是,曾国藩又在团练局门口加挂了一块湖南省审案局招牌,规定各县团练抓到会匪后都由审案局审案。牌子挂出去后,很多人自荐上门,曾国藩经过慎重挑选,留下十来人,最后确定岳麓书院一起读过书的同学黄廷瓒来当局长。黄廷瓒做过昆山知县,有审案经验,审案局大小事情都由他来牵头。

曾国藩干脆将长沙府、望城县的审案权回收,归省审案局统一审理。各县团练局押往省城的会党,视案情轻重分为三等:一等问斩、二等当堂杖毙、三等打一百皮鞭,关押三日后再释放。

曾国藩又亲拟一批布告,署上自己姓名,发至各县团练局,告诫乡村父老不分长幼,以同等礼节对待。不久,湖南形势一片大好,人人都称赞曾国藩能说话,敢做事。

这天,曾国藩从黄土岭回审案局,刚走到太平街口,前面一片嘈杂声。他打开轿帘抬头一看,只见一个汉子身穿一件紫色粗布衣衫,腰扎一根四指宽的牛皮带,黑色裤子,脚穿草鞋,面黑如炭,戴着铁链,朝曾国藩跌跌撞撞地跑来。后面追着几个捕快,那汉子嘴里大喊:“曾大人救我。”

彭毓橘、萧庆衍以为是刺客,冲上前去一把拖住那汉子,双双被那汉子摔倒在地。彭毓橘死死拖住他的后腿,那汉子也不跑了,双膝跪下,此时几个捕快赶了过来,将其拿住。

那汉子大声喊道:“曾大人,您不是在到处招兵吗?在下鲍超,是唐朝薛仁贵一般的人物,如今落难,愿投大人到军前效力,大人打仗时少不得用我。”

见那汉子说自己是薛仁贵,曾国藩一听乐了,让众人松手,问道:“你有何本事,敢将自己比作薛仁贵?”

鲍超见曾国藩不信,急了:“大人,我与薛仁贵一样,能开三百斤硬弓,一百五十步内箭无虚发,七八个汉子近不了我身。”

曾国藩见鲍超临危不惧威风凛凛,心中称赞果然是好壮士。但看那长相,豹头环眼,燕颌短髭,黑头黑面,声若巨雷,势如烈马,怎能跟白面白袍白甲的薛仁贵相比,明明是镇守阆中的猛张飞嘛!既然他自称是薛仁贵,必然有些本事,军中用人之际,可先带回审案局审查,倘若有真本事,让他投军为国效力也是好事,便吩咐彭毓橘将鲍超押走。

几个捕快十分为难,七嘴八舌地说:“曾大人,这汉子是我们抓获的案犯,理应由我们带回去交差。”

曾国藩脸色一沉,眉头紧紧拧住,这副神情让几个捕快感觉到大难临头了,过了半晌他才开口问:“你们是哪个衙门的?”

为首的那个捕快说:“我是望城县衙的,这汉子卖了老婆又不认账,还打伤了我们几个。”

曾国藩一看,那几个捕快一个个鼻青脸肿,显然是吃了这汉子的亏。看来这汉子果然有本事,功夫不在杨载福之下,心中又添了几分欢喜,便对那捕头说:“这汉子在大街上企图行刺本官,不知是否与会匪有关?你们与我一块去审案局办个交接手续,回去告诉望城知县李大人,说这个案子我曾某人接了。”

那捕头见曾国藩官大,人又多,不敢说不,点头同意。

众人正要离开,此时一个妇人发疯似的从人群中冲了出来,跪到鲍超跟前说:“春霆,你不能去审案局,那可是有名的阎王殿啊,要死就死在望城县吧。”

这时候从人群中出来两个壮汉,前去拽那妇人。那妇人抱着鲍超大腿,死不放手,哭叫声十分凄惨。围观的老百姓无不落泪,指指点点。

曾国藩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怕场面不好控制,说道:“将所有人犯带回审案局。”众团丁一起呼喝,将那妇人和两个壮汉一同捉拿。人群中有一个老板模样的人见势不对想开溜,团丁眼尖,将他一起拿了。

回到审案局,曾国藩亲自升堂,黄廷瓒陪审。大堂外不少老百姓在围观,一行案犯被带到堂前跪下。

审案局局长黄廷瓒为人正直,遇事爱认死理。当过一任知县,得罪了上司,后来只有回乡卖红薯,又逢老母去世,无钱送葬。幸亏左邻右舍,亲朋好友凑了一点钱才办完丧事。曾国藩就看重他迂腐、正直这一点,将他从老家请出,让他坐镇审案局。黄廷瓒到任后十分负责,大小案件都认真审理,任何人去求情都无济于事。

鲍超见黄廷瓒在认真听,继续说道:“永安之战,为了对付会匪,我夜袭敌人大营,抓获会匪首领洪大全时,不想连人带马掉入陷阱,身受重伤。向大人见我作战勇敢,提拔我当了他的亲兵。桂林城外草桥一战,乌兰泰大人身受重伤,死在阳朔。赛大人命向大人前往营救,向大人也深陷重围。我死战得脱,但是身负重伤不能随军,向大人将我留下养伤,我说要是能留在将军桥韦家酒馆最好。向大人找到韦老汉,留下一百两银子。韦老汉不敢违令,将我留下。”

原来韦家酒馆有个妹子名叫韦秀英,长得浓眉大眼,颧骨突起,虽无十分姿色,却身材匀称,很对鲍超口味。他第一次去酒馆给向提督打酒,就被这个妹子迷住了。

韦老汉夫妻俩在将军桥边用竹子搭了个简易茅草屋,开了个小酒馆,维持生计。这段时间太平军攻打桂林,过往的兵多了,生意比平时好。几张桌子经常坐得满满的,天地会、太平军、绿营兵轮流来,只要是生意,韦老汉便开门接客,平时也只卖一点茶水、瓜子、油炸花生米、豆腐青菜之类的小买卖。

韦秀英聪明伶俐,嘴巴特别甜,跟韦老汉学写字,又能打算盘,从小就跟着大人学做生意,帮忙送一点酒菜什么的。韦秀英在这种环境下慢慢长大,十五六岁就长得胸满臀圆,懂得人情世故。

又一日,鲍超前来沽酒,见韦妹子如此迷人,便想勾引她。殊不知韦大娘防范甚严,见鲍超过来,便将韦秀英藏了起来。鲍超不见韦家妹子,又不敢打听,坐在凳子上等了一个时辰,直到亲兵雷脱皮来找他才恋恋不舍地回到大营。

鲍超这次来没见着韦妹子,搞得他无精打采,怅然若失,越是如此,鲍超越想见到韦秀英,不论是白天还是晚上,眼前晃动的都是韦妹子的身影。

这下好了,鲍超住在韦老汉家,他平时的生活起居都由韦秀英照顾。两人朝夕相处,日久生情,鲍超的伤很快好了,他也不晓得开店赚钱,只会跑马弯弓。

这天晚上来了七八个土匪,在店内大吃大喝,划拳猜谜,搞得乌烟瘴气。临走前也不结账,还骂骂咧咧。刚出店门,一道白光冲出,呼啦啦的一阵风响,跳出一只白虎拦住去路。几个土匪吓得面无人色,将身上的银子掏出扔在地上,然后屁滚尿流地跑了。那只白虎也不追赶,只对着他们的背影虎啸几下。

一日早晨,天刚蒙蒙亮,韦老汉起来小解,突然听到鲍超的柴房中似有声音。他便踮起脚趴在门缝中观看,只见一只白额老虎卧在**,骇得大叫一声跌倒在地。鲍超惊醒,出门观看,老汉见鲍超出来,惊问:“刚才你帐内那只白虎呢?”

鲍超说:“我睡得好好的,哪有什么白虎?”韦老汉揉揉眼睛再打量鲍超,分明是一条威猛的汉子,哪里是什么白虎,刚才莫非是眼睛花了。

俗话说:“白虎当堂坐,无灾必有祸。”韦老汉略懂一点相术,便将韦大娘拉到一边,如此耳语一番。

不久,韦家夫妇就认了鲍超这个女婿,并举行了婚礼。

鲍超成亲后,有了娘子、小酒店,每天敞开肚皮吃饱饭,一顿要吃五升米,一只鸡,十斤水酒,又过了一个月,伤基本好了。

韦家也不富有,鲍超坐吃山空。这天韦秀英说:“官人,你不去干活,这样再吃下去,不出一月,我家的小店就要关门了。”

鲍超安慰她说:“娘子不用着急,如今草桥两边到处有鸟,我会射箭,待明日做一些竹箭学王三,到处打鸟。”

韦秀英笑问:“既然要打鸟,需用真弓真箭,那竹箭没有箭头,哪里射得着?”

鲍超蛮有把握地说:“无妨,当年薛仁贵落难,自制竹箭,见那雁叫就一箭穿喉。我是薛仁贵转世,打雁的手法自然跟他一样,只是树林一带无雁可打,我只能去打鸟。”

韦秀英转忧为喜说:“这也是条活路。”

从此以后,鲍超每天早出晚归,到处打鸟。他打鸟方法自然是一箭穿喉,专打鹭鸶、白颧之类,打死之后挂在竹竿上,一天下来有五六十只。鲍超留下几只自己受用,其他的都拿到集市上去卖,每天可得钱一两百文,回来后将钱通通上交,韦秀英满心欢喜。

几个月以后,鸟都飞走了,鲍超自然无鸟可打,小酒店生意也不景气,一天到晚也没一个客人。加上他饭量大,韦家一家的口粮都不够他一个人吃,身上的银两也不多,光治病都不够,韦老汉实在撑不下去了,一家人在一起商量对策。最后还是韦秀英拿主意说:“与其坐吃山空,倒不如去投军。”

韦老汉认为有理,将家中唯一的一只母鸡杀了。鲍超吃得眼泪直流,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吃到这么好的鸡。

黄廷瓒此时插话说:“你小子大难不死,还有艳福。”

“听说长毛正在打长沙,我投向大人军前效力。我媳妇不愿意与我分开,要跟我一起来长沙,我只好同意。到长沙后没见到一个广西兵,一打听,长毛打到南京去了,向大人已去了南京。我盘缠用尽,便想回到黄土岭绿营去当伙夫,哪知营房的伙夫告诉我,早就有人挑水做饭,现在不需要人帮忙。我就在长沙流浪,到处打临工,东家见我饭量大,用了一次,再也不用第二次。我夫妻俩身无分文,又欠下房东不少租金。一次,我从外面典当衣物回来,打了两斤烧酒,一包花生米,几个馒头,回家以后,夫妻俩吃完喝完抱头痛哭。谁知哭声招来了房东,他过来讨房租,我没钱给,问他要不要老婆?房东去年死了堂客,没有续弦,一听大喜,问我此话当真?我说没钱还房租情愿拿老婆抵押,房东马上找来两个证人与我商议此事。”

黄廷瓒一拍惊堂木,说:“好你个鲍超,堂堂七尺汉子在长沙卖老婆,你且住口,跪到一旁。”

鲍超自称该死。

黄廷瓒又喊:“带当事人,证人!”

房东听到传唤,上前跪着,如实交代说:“小人马山立,家住桐梓坡,平时做一点小本生意为生。前段时间鲍超到我家租房,说好每个月一两银子,半年过去了,他只给了两个月房租,其余的一直欠着。中途他还在我家借了不少米面,针头线脑等日常生活用品,累计起来一共欠下十两银子。我多次找他催讨,他总是以各种理由拖延,前几天他买了酒菜,夫妻两人在一起痛饮,我过去找他还钱,他斜着眼将我扯到一旁,问我要不要他老婆?我问此话当真?他说当真。没钱还债,情愿以老婆抵押。我知道他老婆长得好看,就问价钱。他说要二百两银子。我说娶一个黄花闺女也要不了八十两银子,何况你老婆是二手货。他想了一会儿说,就打个八折,六十四两银子。我还价六十两,扣去欠款十两银子,给五十两。他说马老大你也是个好人,干脆好人做到底,就给六十两银子,六六大顺,以后我们各不相欠。我同意了,就喊隔壁邻居陈四、冯五作证,双方签字画押。当天晚上我给了他六十两银子,准备领人。他说就算是钟馗嫁妹也要等个三天吧,我想想也是。又怕他拿着银子跑了,就和陈四、冯五轮流看守,同时准备娶亲。三天后,我去接新娘子,哪知鲍超反悔,还当场将我暴打一顿。要不是几个邻居来帮忙,我都被他打死了,后来此事就惊动了地方。”

黄廷瓒又问捕头:“你讲事情经过。”

捕头像溺水者抓到了一根浮木,抢着说:“大人,我带几名兄弟正在巡街,见一伙人正在打架,为首那名汉子人高马大,将一伙迎亲的人撵得鸡飞狗跳,好几个人被打得哭爹喊娘。我们见那汉子凶恶,绝非善类,就上前询问,哪知他见我们就打。我们五六人都围他不住,又喊来了一群帮手,才将他制服。正要押回大牢看押,刚走到太平街,那汉子见曾大人一行人过来,他知道遇到了一个大官,就挣脱开来向曾大人这边跑来。我们还以为他是行刺大人,就追了过去。”

黄廷瓒心里明白了,问道:“你们讲的都是实话。”众人齐说句句属实。黄廷瓒取了口供,让他们当堂画押,众人依了,审案结束,事实清楚,都说鲍超不是!

此时曾国藩开口了,问道:“鲍超,你在街上当众行凶,又跑到本官面前说你是唐朝薛仁贵,明日到黄土岭训练场考试武艺,如果所言不实双罪并罚。今晚将你夫妻收监,去掉枷锁,休息一晚,退堂。”

第二天,鲍超被众湘勇押着来到黄土岭练兵场,曾国藩令他在众人面前展示武艺。

鲍超已吃饱喝足,又睡了一个晚上,精神大振。他知道今天不展示平生所学,这脑壳说不定会被曾大人砍了去。只见他来到场子中间,将裤带扎紧,活动了一下手脚,然后一个立定,吸了一口气,一个摆头,打了一套少林罗汉拳。呼喝声不断,动作连贯,进退自如,虎虎生风,引得湘勇一阵喝彩。

彭毓橘喜欢武艺,将一根白蜡杆凌空抛起说:“鲍春霆接杆。”只见鲍超一个鹞子翻身,腾空接住白蜡杆,舞起来如同一轮风车。又见鲍超一声断喝,那白蜡杆砸在地上,叭的一声裂为两片,众人又是一阵喝彩。

萧庆衍见鲍超如此身手,有心再试,随手抓起一杆八尺长的长枪,说了一声:“鲍春霆看枪。”从背后扎来。只见鲍超一个前滚翻,那枪便刺了空,鲍超顺手抓住枪柄,引得众勇一片唏嘘。鲍超有心卖弄,又演示了一套六合枪法。只见枪扎一条线,快如闪电,十分惊险,一路枪法玩完,突然收式,脸不红,心不跳。

曾国藩头也不抬,说:“抬硬弓,在一百五十步以外摆上箭靶。”众兵将听令,马上有两个士兵抬来一张硬铁胎弓,摆上三支长箭,那箭靶也很快抬到场外立定。鲍超也不言语,左手拿弓,右手拉弦,叫声起,那张硬弓被他拿起来,试了试,果然是一张好弓。他用力拉了半圈朝箭靶试了试,调整了一下力度和角度,众人见那靶子远得看不清,不少人为鲍超捏了一把汗。

曾国藩心里暗自惊奇,这三营湘勇的功夫,估计没有一个能超过鲍超,果然是当今的薛仁贵,于是大声喊道:“鲍超过来。”

鲍超听见,几步跑到曾国藩跟前跪下。

曾国藩说:“你一身武艺沦落到如此地步,十分可惜。你也不用去南京寻找向提督了,就在军中做一个教练,将你一身功夫传给众湘勇。将来与长毛作战,军前效力博一个封妻荫子,你可愿意?”

鲍超大喜过望,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大声说:“小人愿意!”

“鲍超听令。”曾国藩说。

“请大人发落。”

“本官任命你为湘勇副总教官,协同总教官训练士卒,听从总教官安排。你务必尽心,不准有丝毫保留,否则军法从事。”

“是!”鲍超连忙答应。

“本官同意你去营医务处支取一百两银子将欠账还清,给马房东赔礼道歉。打伤了别人,应该把医药费全部给人家算清,剩余银子将老婆安顿好,三天以后到大营效力。望城县那边,本官与你具结。”

鲍超喜从天降,当场跪地叩了几个响头,千恩万谢,随彭毓橘离去。从此,鲍超视曾国藩为再生父母,唯命是从。正是:

自古湘军出湘乡,今到长沙演兵场。

南门口外收鲍超,又得猛士征四方。

不知鲍超后来表现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