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唐鉴荐贤勤政殿 筠仙游说荷叶塘

话说太平天国刚在南京扎下根,清军就在镇江、扬州扎下江南、江北两座大营,对南京形成夹击之势。

扬州源于《尚书?禹贡》。相传大禹治水时,天下分九州,扬州居其一。夫差灭邗,引长江之水入淮,取名邗沟。越灭吴,楚灭越,楚在邗城旧址筑新城,称广陵,广陵挹江控淮,灏海沿江,地理优越,交通便利。西汉吴王刘濞平定英布谋反有功,刘邦令其镇守广陵,封吴王。魏晋衣冠南渡以后,扬州一时鼎盛。

隋开皇十年(590 年),杨广任扬州总管,镇守江都,即位后开凿运河,以扬州为中心,北至涿郡,西至长安,南到杭州。唐朝安史之乱,关中大户迁居江南,扬州成为全国都会,被称为天都城市。

日本遣唐使都由扬州入运河,抵达长安,鉴真东渡就从扬州出发。扬州城内商贾云集,有新罗、百济、日本、大食、波斯的胡客与蕃商,他们定居扬州,经商从学,港内千帆竞发,百舸争流,真州、瓜洲日趋繁盛。

明嘉靖年间,扬州置新城,盐商骈至。到万历时期,盐商有一百多家。清朝扬州成为全国食盐的集散地。盐商财力雄厚,全国各地豪商巨贾,侨居扬州不下数万人,天下税赋盐税居半,天下盐税两淮居半。扬州城内商铺鳞次栉比,翠花街皆珠宝首饰,多仔街皆布匹绸缎,扬州繁华,名冠淮左。琼楼玉宇,绣衣朱履,车马喧嚣,莺歌燕舞。

瓜洲是江北重镇,地属扬州和镇江之间,是运河通往长江的出口。自咸丰三年起,太平军与清军便在瓜洲杀得天昏地暗,林凤祥、李开芳率军北伐,首先进攻的便是瓜洲。

焦山地属镇江,一片苍翠,像一块碧玉浮在江上。十里之外便是金山,两山对峙,横锁大江。

太平军夺得焦山,将船开到江北,进攻瓜洲。瓜洲守将蔡用锡十分剽悍,见林凤祥率众弃船登岸,率一千八旗马队前来进攻。双方交织在一起,蔡用锡身中三箭,死战不退。此时天空乌云滚滚,几声炸雷,瓢泼大雨倾盆而降。不少马匹受惊,将身穿铁甲的清军骑兵掀倒在地,陷入泥潭之中。林凤祥大呼说:“天助我也,众将士脱去帽靴,与我死战。”

将士领命脱去帽靴,赤着脚在泥地里腾脚跳跃。不久,八旗兵大多被斩,蔡用锡战死,参将雷得瀛、总兵危在冕被擒。

江北大营接到警报,派兵来援。清军攻势如潮,太平军如江流巨石,屹立不动,两军士卒视死如归,前仆后继。瓜洲渡口一时间喊杀声惊天动地,血流漂杵,尸积如山。经过一天一夜的争夺,清军不支,退回扬州。李开芳进占瓜洲,林凤祥自率人马回防焦山。

攻打镇江的先锋是罗大纲刚刚组建的铁甲军,用的都是瓜洲战利品。这支人马全部是精兵强将,他们头戴铁盔,身披铁甲,足蹬铁靴,手执鬼头大刀,山呼海啸地冲向镇江城。城上守将高揽传令放箭,箭触铁甲全部落地。高揽大惊,命守军发炮,铁甲军也不避炮弹,继续攻城。高揽见长毛如此亡命,弃城而逃,女将苏三娘率领女兵首先登上镇江城。

瓜洲、镇江是运河的咽喉,太平军占领瓜洲,掐断了运河,山东之敌不能下江南;据镇江,浙江漕米饷银就不能运抵京师。杨秀清认为扼守两处,江南可不战而定,然后收拾人心,相机北上,三个月以内,京师必然大乱。

林凤祥、李开芳在占领瓜洲后,又趁势进攻扬州,清兵很快不支,江北大营被攻破。

扬州清军大营,林凤祥、李开芳在这里誓师北伐。各路人马已经到齐,旌旗招展,刀枪雪亮,战鼓声、号角声此起彼伏,一派临战的氛围。

江北人以为林凤祥是个高大英武的广西汉子,其实并不是那么回事。他个头不高,扎着裤脚,穿着一双麻鞋,连袜子都未穿。他额头较宽,颧骨凸起,眼神深邃,骑在马上一路凝视前方的队伍。那略显消瘦的身影如钢铁一样的坚强,操一口流利的广西官话,对接受检阅的太平军将士慷慨激昂道:“将士们,岳飞爷爷有句名言叫‘直捣黄龙府,与诸君痛饮尔’。这句话让黄龙府名扬全国。天王令我等北取幽燕,直捣黄龙,作犁庭扫穴之举,此事非大英雄不能做到。”

“还我中华衣冠!恢复汉家江山!”下面不少将士大喊。

林凤祥继续说:“太平军是为穷人打天下的,眼下清妖貌似强大,实则不堪一击,只要我们直捣北京,天下就是天国的了。我们要做天国的中流砥柱,要做北伐的先锋,大家就要勇敢顽强,英国人几艘战船可以打到南京,天国一万将士也可以打到北京去。”林凤祥的话简短有力,煽动性非常大。

北伐将士们越听越想听,大家一齐喊:“打到北京去!”

林凤祥、李开芳率北伐军从扬州出发,沿运河北进,清军望风而逃。五个月后太平军打到天津附近的静海,京师震动,不少王公大臣携带金银细软让家人先撤离。

咸丰神情颓丧,急调各路大军到京师死守。清朝的军事力量主要是八旗与绿营。八旗兵约有二十五万人,守卫京师,少数分往各地由将军、都统、副都统管辖;绿营兵六十四万人,少数驻扎京师,大多数在全国各地重点城市、关隘驻扎。太平军北伐,清朝调蒙古科尔沁郡王僧格林沁统率八旗兵、绿营兵到通州一带布防。

林凤祥转战四千里,到达静海独流镇已是严冬。这些两广兄弟在南方可以在山岭大道上赤脚奔走,而独流镇却是冰天雪地,太平军将士仍然穿着夏衣草鞋,一场大雪冻得他们不敢出营帐。士兵十有八九都被冻伤,有的还被冻死。

林凤祥、李开芳节节胜利的消息传到南京,洪秀全将他们两个马上封侯,林凤祥被封为靖胡侯,李开芳被封为定胡侯。由于后援没有跟进,北伐军处境艰难,每天吃的是难以下咽的小麦、玉米、高粱。

林凤祥、李开芳在独流镇坚守了三个月,实在挺不住了,来了一个“拉马猴山石蹓”。山石蹓的意思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的暗号,北伐军自运河往南突围,官军穷追不舍,春官副丞相吉文元战死。太平军退到东光附近的连镇时,还剩下八千人马。僧格林沁的铁骑已在连镇设下埋伏,将太平军全部包围,然后发挥骑兵优势,不断向太平军发动攻击。

林凤祥占领一处高地筑垒死守,清军各路援军陆续赶到,在僧格林沁的统一指挥下,将太平军层层围住。林凤祥见状说:“太平军将士必须有誓死报国的决心,我以战死沙场为荣,有敌无我,有我无敌,非敌杀我,我即杀敌。”太平军坚守十个月后,最终弹尽粮绝援绝,林凤祥率几十名骑兵高唱《太平歌》向清军阵地冲去。

僧格林沁下令开炮,一时间炮声隆隆,尘土飞扬,不断有战马中弹倒下,林凤祥的黄骠马浑身是血。僧格林沁拔出九龙宝刀,一群蒙古铁骑从左右包抄而去,长刀霍霍直取林凤祥。林凤祥一点都不惧,依旧策马向前,连砍几名清兵,最终力竭被俘。

李开芳获知林凤祥兵败,率军从高唐州突围占领冯官屯,在一处高坡上扎下营寨。僧格林沁亲自来攻,李开芳掘开徒骇河水淹清兵,数百蒙古铁骑被淹身亡。僧格林沁调集大炮猛轰冯官屯,李开芳身负重伤,不幸被俘,余部全部壮烈牺牲。

蒙古铁骑大获全胜,僧格林沁将林凤祥押到北京献俘。

乾清宫前的广场上,咸丰举行了盛大的献俘仪式。僧格林沁因功被封为亲王,节制山东、直隶、河南、安徽四省人马。自道光八年平定新疆叛乱以后,二十七年来,朝廷没举行过类似的庆典了,咸丰也是头一遭举行如此重大的活动,朝廷太需要一场胜利来鼓舞士气了。

林凤祥在菜市口就义时,他步子稳健,慷慨激昂唱道——

我为天下倡大义,男儿一死又何惜。

如果手提十万兵,保定万民享太平。

太平军进攻武昌时,咸丰下令各省在籍官吏举办团练,并对团练大臣的资格限定了三个条件:一是有名臣推荐,二是有号召力,三是对家乡的情况熟悉。

太平军离开长沙以后,左宗棠一直都在考虑在湖南建立一个大团,将新宁、湘乡、辰州、宝庆、浏阳等县的练勇选调一批送到长沙集训。绿营兵与太平军一触即溃,不能再指望他们守长沙了。各县团练中,湘乡勇人数最多,谁来统领乡勇呢?他将罗泽南、江忠源、魁联在心中排了一遍,罗泽南是刚候补的训导,品级太低;江忠源是候补知府,级别也不够,况且守长沙还得靠他,魁联是宝庆知府,可惜没有带过兵。想到此,左宗棠自言自语地说:“踏破铁鞋无觅处,湖南不是明摆着一个丁忧在家的礼部右侍郎嘛?”

左宗棠兴冲冲地来找张亮基,张亮基见左师爷一脸喜气,待他坐定便问:“师爷何事这么高兴?”

左宗棠胸有成竹地说:“中丞大人,湖南团练大臣人选有了。”

张亮基忙问:“师爷所选何人?”

“正在荷叶塘守制的礼部右侍郎曾涤生大人。”

左宗棠还没有说完,张亮基击掌称好:“师爷所言极是!前段时间被长毛吓得神魂出窍,湖北、江西巡抚衙门都送了挽联,倒是我们湖南巡抚衙门将这事给忘了,真是对不住。听说涤生讲究名教,服丧期间,我去请他,他会出山吗?”

“当然不会,必须朝廷出面。湖南团练大臣由朝廷任命,是朝廷命官,中丞可向朝廷上奏折,让曾侍郎墨绖出山,也就不必守制三年,可以提前赴职办差,这叫夺情,前提是要皇上同意,朝廷批准。”左宗棠深思熟虑地说。

张亮基点头同意,说道:“好!就请师爷代我向朝廷写个奏折。”

其实,推荐曾国藩担任湖南团练大臣的人有很多。最后,还是他的老师唐鉴起了决定性作用。杜受田在清江浦去世以后,咸丰情绪十分低落,曾在一筹莫展时问大学士倭仁:“南方大乱,忧得朕日夜不得安宁,这国家到底该如何治理?”

倭仁伏奏道:“奴才的老师唐鉴是南方人,南人有制南人的办法,皇上召他一问便知。”

咸丰又问:“你老师现在何处?”

这一问倒把倭仁问住了,倭仁诚惶诚恐地回答:“先帝在世时,唐老师已告老还乡。”

咸丰想起来了,高兴地说:“杜师傅在世之日,对唐大人十分敬重。你代朕拟旨请唐鉴进京。”倭仁领旨。

唐鉴,字镜海,号翕泽,湖南望城人。嘉庆十四年进士,翰林院庶吉士,后历任检讨、御史、府、道、藩等官,道光二十年(1840 年)内召为太常寺卿。他蜚声京门,编了一本《朱子全集》,是当时的“理学大师”。许多人都向他学习,倭仁也是他的学生之一。

道光二十一年(1841 年)正月,时任翰林院检讨的曾国藩由倭仁带领前去拜唐鉴为师。曾国藩为了表示敬意,按照孔子学生的标准准备了束脩,也就是十条腊肉,两条鲤鱼,腊肉长约一尺二寸,鲤鱼重两斤八两。

两人一起来到唐家,曾国藩递上拜帖。

“晚生曾国藩,湖南湘乡人,久仰乡贤大名,今日拜先生为师,望先生不吝赐教。”曾国藩说完,非常恭敬地跪下去,给唐鉴叩了三个响头。

唐鉴六十多岁,身材高大,胸前垂着三绺斑白长须,目光炯炯。他将曾国藩扶起,缓缓说道:“都是湖南老乡,何必这么认真?”

曾国藩郑重地说:“先生是当世名儒,我等湘学弟子拜乡贤为师,还不做出表率,这拜师之礼将来谁会继承?”

“读书的方法,修身的标准,你可以用《朱子全集》作为正答。”唐鉴说完拿出一本《朱子全集》对曾国藩说,“这本《朱子全集》是我花一生的心血编写的,你回去后好好研究。”

曾国藩双手接过书,又作了一揖道:“谢谢老师!”

唐鉴继续说:“《易经》为五经之首,将《易经》理解透了,其他经书都可触类旁通,遇到问题都可迎刃而解。”

曾国藩点点头,顺势问道:“人常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什么才是学问?”

“世人之说法谬矣,学问只有义理、考据和辞章三门,湖湘学派的经世之学即在义理的范围里面。经世致用之学要精通史学,不外乎看史。”唐鉴说到这里,朝曾国藩身边的倭仁看了一眼说,“倭仁的修身养性功夫十分了得,他每日必早早起床、静坐,除了读书就不做其他的事情,读史明智,养气保身,日书千字不以为倦,检摄于外,持守于内,主一无适。”倭仁见老师夸奖,不好意思起来,连忙低下头。

曾国藩偷看同来的倭仁,见他谦卑不语,万分感慨,又说道:“老师一番话,让学生一下子就明白了读书的方法,有如拨开霁雾见到了晴天丽日,多谢老师指教。”

从此曾国藩致力于经世致用之学,与倭仁声息相通,跟唐鉴的几个学生,如六安吴廷栋、旌德吕贤基、昆明何桂珍、罗平窦塘等成为好友。

一个月以后,唐鉴奉旨进京。勤政殿前君臣奏对,倭仁一旁候着。咸丰向他询问了许多军国大事,末了问:“唐爱卿,如今长毛在南方猖乱,朕派林则徐、李星沅、赛尚阿、徐广缙等大员前往镇压,这几位大臣非死即败,没有一个人能治得了洪逆的,他们的人马却越来越强壮,掠州夺县,朝廷官员或死或逃,陷地千里,何人可治洪、杨之乱?”

唐鉴从容地回答道:“臣保荐一人,可平洪、杨之乱。”

“何人?”

“湘乡曾国藩。”

咸丰侧目问倭仁:“你可知道曾国藩?”

倭仁答道:“与奴才是同学,共同受业于唐先生门下。”

咸丰心里有数了,但还是有些纳闷,便问:“曾国藩不是丁忧在家了吗?朕又如何让他出来?”

“皇上可下旨夺情。”倭仁赶紧回道。

咸丰不语,示意倭仁往下讲。倭仁见皇上在仔细听,接着往下说:“江忠源丁忧回家守制,太平军围攻桂林,江忠源一战擒获洪大全,二战诛灭冯云山,若非皇上下旨夺情,江忠源怎能出征广西?当初江忠源接到皇上的诏命正在犹豫不决,是曾国藩的一封书信促使他带领自募的五百新宁楚勇投军于乌兰泰手下。”

咸丰似乎记起什么,又问:“那江忠源为什么听曾国藩的?”

倭仁如实回答:“曾国藩是江忠源的老师。”

“朕知道了。”咸丰复问唐鉴,“唐爱卿信得过曾国藩?”

唐鉴说话极有分寸,道:“知徒莫若师,曾国藩忠诚谋国,才堪大用,臣用一生名节为曾国藩作担保。皇上可令曾国藩为湖南团练大臣,并授以实权,必能消灭洪、杨,为主分忧。”

“就依唐大人所奏。”此时,咸丰下了丹墀,又对倭仁说,“倭爱卿,代朕拟诏,令曾国藩墨绖出山办理湖南团练。”

倭仁十分高兴地回道:“奴才领旨!”

太平天国起义以后,朝廷令各省实行团练保甲,筑堡练勇,配合经制之师作战。团练大臣一般由当地乡绅担负,这些乡绅一般是在籍守制官员,他们利用乡情乡谊及广泛的社会关系,协同本省巡抚办理团练,前刑部尚书陈孚恩就是第一个被任命的江西团练大臣。

自咸丰二年十一月起至咸丰三年二月止,四个月的时间,朝廷任命了三批四十三人为各省团练大臣,人数最多的是山东,其次是江苏。在籍大臣毛昶熙、杜乔羽、晏端书、庞钟璐、王履谦、桑春荣、刘绎等先后回籍帮办团练,不久又让工部侍郎吕贤基、翰林李鸿章回家办团练。经过大浪淘沙,最后办团练有成效的除湖南、安徽两省以外,还有临淮军、皖军、豫军、滇军等地方武装。

咸丰二年十一月,天气温暖和煦,桃李生华,正是长沙小阳春。湖南巡抚张亮基接到咸丰圣旨,与左宗棠、江忠源一起商量对策。左宗棠看完圣旨,对张亮基说:“要请曾侍郎出山,一个字,难!”

张亮基叹了一口气,说:“事情正如季高所想的一样。”

左宗棠迟疑地问了句:“中丞还要去请吗?”

张亮基尴尬地一笑,如实说道:“我已差人前往湘乡,会同湘乡县令朱孙贻一起向曾国藩宣读皇上的圣旨。曾国藩对朱孙贻说,母亲新丧,不宜出山,自会请湖南巡抚代奏皇上,让其在家守制,如果要出来办团练,也是三年以后的事情。这曾侍郎孝义可嘉,他不愿出山又能怎么样?我连这件事都办不好,岂不有负皇上?看来我这巡抚也没办法干下去了,还请左师爷将大印接了,我辞官回老家去。”

左宗棠笑道:“大人此言差矣,长毛围攻长沙时,大人从骆大人手上接过巡抚大印,与那时的情况相比,此事有那么难办吗?”

张亮基推心置腹地说道:“当初若非季高出山,这长沙未必守得住。”

“这次皇上诏曾侍郎帮办湖南团练,背后必有高人指点,否则皇上不一定起用他。曾侍郎不出山,必有缘故。”左宗棠说完看了张亮基一眼,喜怒哀乐分明写在脸上,往下继续说道,“曾侍郎虽署吏部左侍郎衔,他的官职实则是一个礼部侍郎。他长时间在翰林院和礼部供职,出任四川、江西乡试主考,到底是一个文官。巡抚大人想过没有,大人只派一个钦差会同一个县令去向一个二品大员宣诏,也太不给曾侍郎面子了,难怪他不出山!”

张亮基见左宗棠说得有理,便说:“季高人称‘今亮’,必有高见,只要能请曾侍郎出山,不负皇上所托,就按季高说的去做。”

“大人一言九鼎,依我看来,要请曾大人出山,有四个问题需要解决:一是兵源,二是粮饷,三是办公的衙门,四是下属。先让江忠源去湘乡代大人吊唁曾母,曾、江两人是师徒关系,无话不谈,江忠源及其一千楚勇都划给曾国藩管理,湖南团练以江忠源的新宁楚勇为基础,然后在湖南境内招兵,所招新兵都称湘勇,这是解决兵源;新建湘勇粮饷由湖南布政司解决,薪酬要比绿营兵高两倍,这是解决粮饷;在城内给他找一处办公的衙门,曾侍郎二品京官,让他独立办公,团练局不受巡抚衙门节制,也不受司道衙门管辖,大家不要去插手团练局内部事务。罗泽南、刘蓉长期依附曾国藩,罗泽南是湘乡团练副使,办理湖南团练本来就是他分内的事,况且罗的门下聚集一帮学生,均可为国出力。以上四件事情办妥后,再请一人出面,必能使曾侍郎来投张大人。”左宗棠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张亮基听得起劲,见左宗棠不说话,就说道:“这四件事情本巡抚都能做到,只是需要请哪位神仙出面,还请左师爷不要打哑谜。”

左宗棠见巡抚大人着急,呷了一口茶说:“湘阴郭筠仙。”

江忠源听了在一旁附和说:“曾侍郎最爱面子,平生以理学信徒自居,又讲信义,他在湖南的朋友以‘二仙’最为知交。‘二仙’是湘阴郭筠仙、湘乡刘霞仙。霞仙是刘蓉的字,刘蓉父子在湘乡协助曾家父子办团练,天天在一起,让他充当说客不合适,只有丁忧在家赋闲的翰林院学士郭筠仙去游说才合适。”

张亮基看着面前热气腾腾的茶盅出神,不放心地问:“不知郭筠仙肯否充当说客?”

左宗棠知道曾、郭交情匪浅,非常肯定地说:“没有问题,曾、郭相交十八年,情谊深厚,不管是在京还是在湘,两人形影不离。郭筠仙五次进京会试,都跟曾国藩在一起,并长居曾家,曾不离郭,郭不离曾。郭筠仙有匡时济世之志,他常以曾国藩为榜样,处处效仿,也学得几分模样。目前隐居湘阴梓木洞,带着弟弟郭崑焘一起读书。”

张亮基心存顾虑,又追问一句道:“听师爷一席话,我茅塞顿开,只是郭筠仙不出山,那又如何?”

左宗棠不再跟张亮基婆婆妈妈,干脆将底牌打出,说道:“三十六计走为上,郭筠仙不出山,张大人只有奏明皇上,离开湖南回江苏,以免皇上责怪,只是……”

张亮基见左宗棠还有一计,忙问:“师爷直言不妨,我回江苏,你还不得离开长沙回湘阴,只是三十六计可否还有一计?”

左宗棠用手指敲了下桌子,道:“郭、曾不出山,不想为国出力,大人就奏请皇上夺情,谅他们也不敢抗旨。”

张亮基大拇指一竖说:“实在是高!皇上批复曾国藩为团练大臣的奏折这几天快下来了,师爷马上修书一封给郭筠仙,请他到巡抚衙门议事。”

郭嵩焘、郭崑焘兄弟先后中了举人,消息传开,湘阴人说:“郭家的风水好,应该大富大贵。”殊不知郭嵩焘刚点翰林不久,母亲去世,丧期未满,父亲又死了,就一直赋闲在家。太平军攻打桂阳时,见左宗棠全家移居东山白水洞,为了安全起见,郭氏兄弟也全家移居东山梓木洞,在一处幽静的山谷里饮酒赋诗,自娱自乐。

这天,江西龙虎山道士陈敷来见。郭氏兄弟对陈敷十分尊敬,郭嵩焘的祖父去世,就是陈敷点的墓穴。当时陈敷预言郭家不过三代,必然出大富大贵之人。郭父说要重金感谢,陈敷一文未取,说三十年以后再来。那时郭嵩焘年幼,尚不知此事。郭母去世后,郭父派人到江西龙虎山找到了陈敷,请他再到湘阴为亡妻看风水。陈敷到湘阴后相中了一处坟地,说郭母要停厝三年才安葬,他三年以后再来,郭父深信不疑。三年以后,陈敷再来时,郭父已一病不起,陈敷才将事情经过和盘托出,说:“若非郭父郭母同时下葬,否则压不住双凤,这双凤恐怕要飞。”郭父去世后,郭氏兄弟遵照父亲遗嘱,选一个黄道吉日将父母同时下葬。并留陈敷在梓木洞住上一年,天天好酒好菜,殷勤招待。

家人来报,说湖南巡抚衙门送来两封信。郭嵩焘拆开一看,信上说:“十二月十四日长毛已攻克湖北武昌,湖南、湖北自古一体,荣辱与共,武昌失守,长沙人心惶惶,郭翰林应该出山,保卫家乡。”

郭嵩焘看完又传给陈敷,说:“这洞中一日,人间一年果然不错。我隐居东山期间,外界发生了这么多事。长毛攻打长沙,曾涤生回乡守制,左季高到巡抚衙门做了师爷,还要我去当说客劝曾侍郎出山。”

陈敷捋捋白须,问:“筠仙是去,还是不去?”

郭嵩焘心中暗暗叫苦,说:“去也不一定有效果,岂不白跑一趟?”

陈敷怂恿他说:“你父母所葬之地正是双凤出林之地,应了你们家兄弟俩要追随曾涤生出去建功立业。否则终老山林,点了翰林又有何用?”

郭嵩焘内心欢喜,说:“道长相人,一看就准,我的心思被你测破。”

陈敷笑道:“郭家风水我三十年前就测定了,你能说服曾国藩出山,他必然请你相随,一起建功立业,去吧!”

郭嵩焘相信陈敷,点头答应。隔一日,两人收拾行囊一起离开东山梓木洞,到长沙又一村面见张亮基、左宗棠。

却说江忠源到湘乡后,直奔荷叶塘,曾国藩正在给弟弟们讲如何挂匾,他说:“曾家黄金堂挂匾一点都不讲究,举人‘文魁’二字用横匾,进士用横匾‘进士’二字,翰林用直匾,一般是‘翰林第’‘翰林院’三个字,‘诰封光禄大夫’用直匾,‘优贡’二字用横匾,礼部侍郎不能用匾,‘进士及第’不能用直匾。”

荆七通报后,曾国藩一身孝服走出堂内。江忠源行过大礼,命人将礼品献上。师徒二人分主宾坐下,江忠源说:“承蒙恩师抬爱,自投乌公帐下以来,历经多次恶战,屡获成功,学生感激不尽。”

曾国藩朝屋里睃巡一遍,说:“当初劝你不要带兵,实在情不得已。如今丁忧在家,皇上又命我帮办湖南团练,我正准备给张中丞请辞,岷樵帮我将信带给张中丞。”

江忠源一听急了,将头摇得像拨浪鼓,说道:“万万不可!此等大事岷樵不敢转呈,若恩师帮办团练,学生自愿率一千新宁楚勇来投,随时听从恩师调遣,早晚受教。”

曾国藩摆摆手,说:“你办团练已初有成就,几年时间由一介书生骤升五品知府。只是刀枪上的功名,也不容易博取。”

“湖南人才辈出,左宗棠、郭嵩焘、罗泽南、刘蓉等人的才能都在我之上。恩师若去长沙办团练,学生第一个前来迎接。”江忠源向曾国藩表忠心。

曾国藩淡淡地说:“今天先不谈这些,你将长沙的绿营及楚勇情况给我说说。”

江忠源仍不死心,道:“长毛撤围长沙以后,只有广西提督向荣一路尾追。赛尚阿大人仍在长沙,有关军国大事,巡抚张大人仍要向赛大人请教。湖南五千绿营兵归鲍起豹管理,副将清德、参将塔齐布是满人。长沙城内除了我的一千新宁楚勇以外,还有田兴恕的五百湘西镇筸兵,邓绍良的九百云南楚雄兵。”江忠源见曾老师听得认真,索性将太平军为何进攻湖南,自己从新宁起兵,蓑衣渡伏击,永州之战,郴州助剿,长沙守城的事一件一件都给曾国藩讲。曾国藩越听越来劲,师徒两人笑语不断,直到后半夜方才安寝。

江忠源又陪曾国藩在荷叶塘一带的山山水水转了一天,罗泽南闻讯,带着弟子王錱、蒋益澧、刘腾鸿、杨昌濬、李续宾、李续宜等人与江忠源一起探讨练兵阵战之法。

江忠源在荷叶塘住了几天,见无法说动老师,便先行告辞,与罗泽南一起到湘乡县城团练大营检阅湘乡勇。看到曾国潢、曾国华、曾国葆兄弟几人都在参加团练训练,他心中便有数了。江忠源已经完成张亮基交代的任务,临行前又与朱孙贻、罗泽南秘密交代一番。

江忠源回到长沙,即向张亮基汇报了湘乡的情况,说:“张中丞,湘乡勇在罗泽南的训练下小有成效,又有朱孙贻支持。他们依靠师生、亲戚、好友等关系结成团体,将来的作用会远远超过新宁楚勇。组建湖南团练,非得有罗泽南的湘乡勇不可。”

张亮基非常满意,说道:“将你的新宁楚勇与湘乡勇合并,再招一批青壮组成湘勇如何?”

江忠源喜道:“好!只是这次请曾老师出山未果,有负大人厚望。”

左宗棠抿嘴一笑,说:“岷樵的任务完成得很好,接下来请陈敷、郭嵩焘登场。”

咸丰二年十二月十三日,当太平军席卷东南数省时,曾国藩接到廷寄,令其协助湖南巡抚张亮基办理湖南团练。其左右为难,母亲棺柩尚未下葬,丁忧期间出来做官会遭人讥笑。地方人事复杂,俗话说:“当官若从家乡过,三岁小儿喊乳名。”与其将来失欢,不如此时失欢。

曾国藩中进士、点翰林,十年时间从一个七品小官升到二品大员,按照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信条,他相信终有一天,自己会成为翱翔九重天阙的凤凰。前思后想,他决定给朝廷写一份辞谢的折子,表示要在家守制。奏折写好后放在书房里,准备过几天托人带到长沙去。

这天上午,陈敷身穿道服来到荷叶塘白杨坪,看见黄金堂门前的摆设,知道曾府在办丧事。曾府门前进进出出的人很多,进来的人不论远近亲疏都会去案前上三炷香,拜奠一番。他知道当地规矩,随两个香客后面进了曾府。

曾国藩正在堂前守案,一个老道前来进香,他有点意外。又见这个老道鹤骨松姿,形貌苍古,手拿拂尘,走到灵堂取了三炷香,唱了几句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引得众人前来观看。

陈敷见一中年男子长脸美髯,肩宽背厚,一身重孝,带着一群孝子孝媳前来还礼。他料定是曾国藩,便走上前去一揖,问道:“请问阁下可是曾侍郎?”

曾国藩点点头说:“正是在下,不知道长如何称呼?”

陈敷神色凛然地说:“山人道号青云子,住江西龙虎山玉虚观,今去崀山会一道友。山人到此见曾府在办丧事,特来讨杯茶喝。”

曾国藩倒了一杯茶,递给陈敷说:“道长道骨仙风,是世外神仙,今天有缘,就在寒舍吃顿便饭。”

陈敷接过茶,说:“那就打扰了,出家人随地化缘,不过不能白受曾府施舍。山人路过此地,有一事不明,听当地人说曾家风水好,出了一个二品官。曾老夫人已去世多日,还停灵在家,怎么不入土为安?”

曾国藩长叹一口气说:“在下正为此事犯愁。在下遍找荷叶塘,没有寻到一块吉壤,故而一拖再拖。”

陈敷喝了一口茶,盯着曾国藩说:“真是有缘,前几天我路过高嵋山发现一处吉穴,正好安葬曾老夫人。”

闻言,曾国藩心中甚喜,将陈敷让到书房重新入座,说:“承蒙道长看得起,只是家父从来不信地仙,道长说了也是白说。”

陈敷收回目光,说:“恕山人多事,山人吃了斋饭便走。只是前几日听到当地百姓传言说曾家风水好,山人斗胆去七斗冲曾家太老夫人坟前看了一下,那里也算是好地方,但只能保大人官至二品,曾家再多出一个秀才。如果葬在高嵋山,情形就不同了,可以保大人位至卿相,曾家富比王侯,曾家子孙代代出秀才。”

曾国藩一听眼中闪出一丝欣喜的光芒,说:“实不相瞒,家母灵柩一直没有下葬,等的就是寻到一块好地,再择吉时安葬。哪知一拖快半年了,至今没有找到好地,不想今日遇到道长,若如道长所说,我愿千金相赠。”

陈敷一脸不愉快,说:“山人岂是为钱财而来?福人睡福地,这块地空着岂不可惜,湘乡四十八都没有一家能赶得上曾府的,也只有老夫人可睡此地。山人幼从师父那里学习《青囊经》《葬书》,几十年来给人看地从无差错,曾侍郎明日可随山人进山观看。”

曾国藩见他不图钱财,心中对他更加敬重。中午陪陈敷吃饭,饭后曾国藩带着曾国葆等几个庄客一起去高嵋山。

陈敷走到一个山口,指着荷叶塘说:“整个荷叶塘如一片夏天张开的荷叶,荷叶旁边有一小山,形同一只金龟,是一处‘荷叶钓金龟’的风水宝地。”

曾国藩顺着陈敷手指方向一看,果然如此。他兴趣大增,跟着陈敷登上山顶,陈敷又指着左右起伏的一座山脉说:“天上有二十八宿,地上有二十八个地方与之对应,山形水脉环环相扣。你看这两座山脉,如同大鸟的双翅,史书记载:楚国有一只大鸟,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原来这只大鸟就葬在湘乡高嵋山。山人昨天看到这只大鸟的尾部有一座坟,也不知是谁家葬的,正好葬在大鸟的腚下,也不知是那一路高人给指点的。这家主人将来发家,但不显贵。”

曾国藩一听乐了,说道:“那是一家外来户葬的。嘉庆年间,川楚白莲教造反,又赶上荆襄大旱,兵灾连年,有一对母子流落到荷叶塘,在这里要饭。一年冬天,那老婆婆在乞讨回家的路上走到此处,脚下打滑,摔了一跤,再也没起来。做儿子的无钱安葬就此挖了一个坑,将母亲埋了,以后远走他乡。十年后,儿子发了大财,回来祭奠母亲,将附近几十亩山林都买下,请了一个当地的佃户看守,年年代祭。”

“哦,原来是碰上的,怪不得!只是这鸟尾比不得那鸟嘴,如果葬在鸟嘴,这只大鸟冲天而起,出个王侯都不奇怪。”陈敷指指点点,带头前行。

一行人来到鸟嘴,只见这里林木葱茏,开阔向阳,后有背山,前有流水,山环水抱,气势非凡。曾国藩一看连连点头,认为确是好地。

“葬在龙口出天子,凤口出皇后,大鸟出将相,小鸟出公卿,曾老太太可葬在此地。”陈敷说完用罗盘仔细测了一下方位,然后折了一根树枝插在地上,“此处便是正穴,宜早不宜迟,否则被别人看破,大人则前功尽弃。”

曾国藩把周遭仔细看了一遍,说:“好!就依道长,在下择日将家母葬于此地。”

曾麟书听说来了一位道长,给曾家选了一块好地,前来感谢。晚上曾家五虎陪着陈敷吃饭,陈敷一肚子奇闻怪事,尽拣郭沆、陈抟的故事说开去,曾家兄弟听得津津有味,越发对陈敷敬重。

曾国藩从**坐起,说:“道长所言差矣,曾家十几代才出了一个进士,功名路上我已用尽全力了,何敢再有其他非分之想?”

陈敷略一思忖,道:“这些年山人在荆楚一带游历,经常夜观天象,轸翼之间将星闪烁,有一颗大星十分耀眼,正对长沙府湘乡县。司马迁的《史记?天官书》记载:天有列宿,地有州域。山人从长沙以东北测到西南,将星以湘乡为多。山人心中十分奇怪,今天见到大人,方知这是天意。天赐不取,必遭其咎。山人已道破天机,也会遭到天谴,明天山人即告辞。”

第二天早晨,曾家男女老幼都守在门口,将陈敷供得像神仙一样。曾麟书取出二百两银子,代表全家送给陈敷。陈敷分文未取,说:“待曾侍郎功成名就之日,再赏山人不迟。到时候曾府不给,山人也会登府来要。”

曾氏兄弟听到此言,一齐感谢。吃罢早餐,曾国藩率曾氏兄弟将陈敷送到贺家坳才拱手分别。

陈敷前脚刚走,兵部火票就由湖南巡抚衙门转到湘乡县衙,县令朱孙贻命人二百里加急送到白杨坪。曾国藩一看是圣旨让他出山,这下算是服了,陈道长果然神机妙算。墓穴既已找到,曾家按荷叶塘的规矩,请了二十四个和尚做了一天法事,在曾家孝子孝媳的啼哭声中,白杨坪男女老少全体出动,将曾母送到高嵋山安葬。

却说郭嵩焘从湘阴坐船到湘潭,湘潭县到湘乡路远,郭嵩焘雇了匹骡马直奔湘乡县衙。县令朱孙贻早就接到巡抚衙门的密函,郭嵩焘一到,留他吃中饭,饭后再用一顶绿呢官轿抬着郭嵩焘慢悠悠地前往荷叶塘。到荷叶塘时已是晚上掌灯时分,曾国藩正与曾国潢、罗泽南等人围坐在一起,说着太平天国的事情。

荆七来报,说湘阴郭翰林来访。

曾国藩一听,出来迎接。郭嵩焘以晚辈身份在曾母灵前行了跪拜大礼,然后与曾麟书、曾家兄弟一一见面,荆七安排用餐。

餐毕,几个人来到偏房聊天。郭嵩焘开始闲扯了,说:“自父亲去世后,我丁忧在家,久居东山梓木洞不问世事,前段时间小岑来访,他说在岳阳见过你,我才知伯母大人仙逝。今天特来拜奠,只是晚了一些,请涤生兄见谅。”

曾国藩双手微微一揖,说:“郭伯父仙逝,我远在京师也没去湘阴,若说见谅的话,筠仙应该先原谅我才是!”

“有,前两天接到湖南巡抚张亮基转来的圣旨,皇上任命我为湖南团练大臣,协助张中丞办理团练。我已写好了谢恩折,向皇上推掉这个差事。”曾国藩说完,转身拿出兵部火票、谢恩折,交给郭嵩焘看。

郭嵩焘看了一遍,将它放在桌上,叹了一口气说:“唉,看来唐老先生看错人了。我一生与你相知,以你为楷模,读你《戎行图》诗句,让我热血沸腾:生世不能学夔皋,裁量帝载归甄陶;犹当下同郭与李,手提两京还天子。我原来以为你会做郭汾阳、李光弼式的人物,不想你只是寻章摘句,说的都不是心中真实想法。”

曾国藩被他指责,脸上一阵潮红,很不自在,解释道:“筠仙,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我丧期未满,怎能出去做事?”

“如今皇上让你出山,这叫夺情,你又不是不懂。你还写了一份谢恩折,难怪湖南提督鲍起豹说,让曾国藩出来办团练,他懂个鸟?只晓得写诗吹牛,什么手提两京还天子,他妈的见鬼啦!”

“鲍起豹真的这样说?”曾国藩被郭嵩焘一激,很是气恼。

“岂止是鲍起豹如此说,湖南官场都这么认为。说湘乡曾涤生一介书生,写写文章,送送挽联还可以。若论练勇带兵,非他所长,只能以守制为名躲在家中不出,做一个缩头乌龟。”郭嵩焘掏出一封周寿昌的来信交给曾国藩,又继续说道,“自皇上召唐先生询问湖南团练大臣一事,老先生以一生名誉为你担保,说你是可用之人。皇上又询问过倭相,倭相说:洪、杨造反,赛尚阿、乌兰泰都不顶用,扼制不住太平军,宜启用汉人。曾国藩是先帝的破格重用的人才,皇上完全可以重用,效仿嘉庆年间平定川楚白莲教的做法,消灭太平军。江西已任命了陈孚恩,湖南完全可用曾国藩。皇上一听,龙心大悦,此时湖南巡抚张亮基大人的奏折也到了,奏请皇上批准你为湖南团练大臣。你不出山,冷了大家的心,将来在官场上怎么立足?”

曾国藩接过来信仔细看了一遍,正是周寿昌的笔迹。周寿昌在道光二十四年(1844 年)中顺天乡试南元,是湖南在京官员中有名的百事通,他说话基本可信。

曾国藩沉思良久说:“筠仙,你不是不知道,张中丞这个人与你我素无交往,若不能相处,岂不是进退两难?”

郭嵩焘继续打气说:“张中丞做过江苏上元知县,是林则徐大人培养的人才。林大人任江苏布政使时,张大人就协助林大人治理运河,自古河官都是肥缺,唯独张中丞不爱财,是一个清廉的官员。后来他被林大人推荐到云南永昌做知府,林大人总督云贵期间,又推荐张大人做了贵州巡抚。他到湖南后,充分信任江岷樵、左宗棠等人,最终守住了长沙。左季高这种骡子脾气的人都能在巡抚衙门做师爷,张中丞为人如何,不是一目了然吗?”

郭嵩焘绘声绘色地将张亮基巡视小吴门遇到江忠源,江忠源如何向张亮基献策,计赚左宗棠的事说了一遍。曾国藩听后捧腹大笑说:“若干年后,湖南人都会说左宗棠这个‘诸葛亮’是如何上当受骗的。”

郭嵩焘婉转问道:“涤生,你我相交多年,也不要兜圈子了,实话实说,你的顾虑在哪里?”

曾国藩反问道:“筠仙,你是我肚里的蛔虫,你且说说看?”

“你是害怕一个人势单力薄,搞不掂洪、杨,毁了你一生清名。我看洪、杨未必难以对付,连鲍起豹都知道搬出城隍菩萨坐镇天心阁,以正压邪,结果人心大聚,一炮打死了萧朝贵,长沙就保住了。长毛所到之处砸菩萨,打神像,将庙宇当营房,又不尊孔孟,若你能打出捍卫名教的旗帜,天下读书人都会拥护你,何愁洪、杨不消灭,天下不太平?”郭嵩焘滔滔不绝,当说到曾国藩的现状时,又说,“先帝去世前对你恩重如山,十年七迁,官至二品,自大清开国以来,湖南得此待遇的不过三人。你已飞黄腾达,身居高位,祖父都得到诰封,效忠朝廷是你的本分。”

曾国藩的内心为之所动,但疑虑不减,便直言不讳道:“我也想一心报国,当今圣上即位时,让大臣们上书言事,据实直陈,封章密奏,道光三十年八月,我向皇上推荐李棠阶、吴廷栋、王庆云、严正基、江忠源五位贤才,奈何朝廷不用。咸丰元年三月,我又再上了一道奏折,主张裁减五万绿营兵,朝廷也不认可。”

郭嵩焘免不了一番感慨,口若悬河道:“你的建议没有被朝廷采纳,但是你忧国爱才之心已溢于言表。长毛起事以后,绿营兵不能战,天下皆知。难怪刘蓉批评你,奏折没见效果就灰心丧气。如今士林不振,天下祸乱方起,圣贤应当挺身而出,救黎民于水火,光说公正廉洁,为人师表,武将不怕死,文官不爱钱,又有什么用处?”正是:

涤生本是不凡才,陈敷去后岳云开。

筠仙又来做说客,不由圣人不开怀。

不知曾国藩如何应对郭嵩焘这张利嘴,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