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精明谋算,司马氏暗怀异心

1

月明星稀,清风阵阵。三三两两的蝙蝠不时从空中掠过,在幽静中透出些诡秘的意味。

文学掾司马懿府内的后堂烛光辉煌,高大的屏风上悬满晶莹的玉璧,显示出主人富贵而又高雅的身份。

屏风下的木榻上相对坐着曹丕和司马懿二人,木榻两旁各站着一位美貌侍女,手持长柄羽扇,轻轻往榻上扇着。

“久闻仲达先生府中的美酒为邺城之冠,今日得有口福,实为至幸。”曹丕笑道。

“大公子文武全才,名传海内,天下英雄无不钦佩,以能见大公子一面为终生荣耀。在下今日能得大公子屈尊俯就,惊喜之情,实是难以言说。”司马懿说着,拱手向曹丕施了一礼。

曹丕连忙还礼道:“河内司马氏乃是名震天下的大族,世代官居高位,道德文章俱为当世之冠。贤昆仲更是人中龙凤,皆为非常之器。在下不过是借着丞相大人之威德,略有一些虚名而已,哪能与贤昆仲相比呢?只可惜刚才饮宴之时,仅能与仲达先生同乐,实为憾事。”

“本来家兄和诸弟亦是极欲一睹大公子风采,只因事先未及向大公子禀报,怕过于唐突,故不敢相见。”司马懿谦恭地说着。

“饮宴同乐,乃是寻常小事,何须事先告知?仲达先生实在是太过谨慎了。”曹丕说着,心中大为高兴,司马懿既为世家子弟,又是当今名士,却对我如此敬重,并不自作清高,实是难得。今后我若能得到此人相助,必是大为有利。

“来日方长,只要大公子不嫌弃,家兄和诸弟自当洒扫庭院,恭候大公子驾临。”司马懿说道。

“哈哈哈!好一个来日方长。”曹丕更加高兴,问道,“天下人俱呼贤昆仲为‘八达’,是否因为贤昆仲字中都有一个‘达”字?”

“正是。在下字仲达,家兄字伯达,诸弟依次为叔达、季达、显达、惠达、雅达、幼达。”

“天下人还言道,八达之中,仲达为日、伯达为月,其他六达为星。”

“此乃过誉,在下实感惭愧。”

“仲达先生何必太谦?当初丞相大人征召先生时,特地向以知人著称的文若先生询问过,仲达此人如何?文若先生回答了八个字,令我至今难忘。”

“但不知是哪八个字?”

“是为‘聪亮明允,刚断英特’也。”

“啊,文若先生实在是……实在是谬赞了。”

“什么谬赞,今日我眼中的仲达先生,远非那八个字所能形容也。”

“大公子此语,令在下无地自容。”

“仲达先生什么都好,就是太过谦虚了。太过谦虚,未免有自傲之嫌。仲达先生既然是如此自傲,吾岂敢久留?”曹丕说着,做出要站起身的样子。

“在下久慕大公子的贤名,正欲多加请教,怎么,大公子竟要走呢?莫非大公子是嫌在下招待不周?”司马懿说着,慌忙起身相拦。

“今日有幸与仲达先生相见,恨不得作长夜之谈,岂愿告辞?只是过几日丞相大人就要点兵出征,有些军中之事须得料理,故不敢在外久留。”曹丕带着歉意说道。

“既是大公子军务繁忙,在下怎敢留客?”司马懿说着,高呼了一声,“来人!”

几个健壮的家仆抬着一个三尺见方的乌漆木柜,走上堂来。

这是什么东西?曹丕望着司马懿,眼中满是疑惑之意。

“此乃在下的一点心意,还望大公子笑纳。”司马懿说着,让家仆打开了木柜。

曹丕的双眼顿时放出光来,都看得痴了——柜中竟盛着一副铠甲。粗粗看去,那副铠甲似是无甚特别,黑沉沉之中带着许多利刃划过之痕,显然已十分陈旧。但细细一看,就会发现那副铠甲在黑沉沉中闪出沉郁凝重的光华,透出其无比坚韧的本质。

“这……这是犀甲吗?”曹丕激动地叫了起来。

“此正是犀甲也。在春秋之时,楚地多有犀牛,楚人以其皮制成铠甲,天下竟无物可摧。故当时楚军战无不胜,列国闻风丧胆。只可惜后来楚人太过贪心,猎杀犀牛殆尽,致使犀甲愈来愈少,到今日已成稀世之物。此犀甲传说为当年西楚霸王所有,辗转流落数百年,侥幸归于我司马氏之家。然而我司马氏向来文弱,不堪当此重宝,故特地献于大公子矣。”司马懿边说边向曹丕深施了一礼。

曹丕连忙从榻上站起还礼:“如此重宝,吾岂能承受,还望仲达先生收回。”

“大公子即将南征,此物正可使用。俗语云‘有用为宝,无用为草’。此物归于大公子,方可称为重宝,若留在我司马氏之家,则是明珠藏于粪土矣!”司马懿说道。

征战之中,随时都会发生凶险之事,我若有此犀甲护身,当可放胆在丞相大人面前一展武勇矣!曹丕心中想着,也就不再推辞:“仲达先生既是一片美意,在下只得领受了。”

“哈哈!能向大公子一表寸心,大慰平生矣!”司马懿笑了起来。

“吾平生最感畅快之事,莫过于今日矣!哈哈哈!”曹丕更是得意地大笑不止。

2

司马懿亲自将曹丕送出大门,然后又回到后堂。

此时后堂上已见不到一个侍女,却多了一位壮年之人。那人的外貌与司马懿甚是相像,只是眉目间缺少些神采,年龄看上去也显得大了许多。

“大哥今日必是有所感慨吧。”司马懿笑问道。

“我司马朗乃是堂堂男子,却要偷偷躲在屏风后听人谈话,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情,能不感慨吗?”

“小弟之所以让大哥如此,是想让大哥能够更加明白我的谋划。”

“今日我总算是明白了。”

“那么大哥是否赞成小弟的谋划?”

“这……”司马朗犹疑起来。

“难道曹丕其人,不是小弟预料的那样吗?”

“从刚才的情形来看,曹丕身受过誉之词而面无愧色,彬彬有礼却又喜口舌争胜,见厚礼竟不推拒,确乎是贤弟认为的那样:外示沉静而内实浮华,表面宽和而心中忌刻,虽有智谋,却惑于小利而缺少远见。”

“既然如此,大哥为何又有疑惑之意?”

“唉!愚兄总觉得贤弟之谋,太过弄险。”

“欲成大事者,不避行险。”

“贤弟是否……是否痛恨曹家?”

“当然痛恨,而且是痛恨入骨。前几年,曹操为粉饰天下,欲尽召名士入朝,将小弟也列于征召之中。当时小弟见曹操势大,有篡汉之谋,便不愿入朝,以免有损我司马氏的名节,于是诈称有风瘫之疾,难以行动。不料曹操闻知,竟派刺客潜入小弟家中,欲向小弟行刺。当时小弟猜想曹操是有意试探,便一动不动。那刺客见此情景,以为小弟真有风瘫之疾,便未下手。唉!现在小弟想起来,还是害怕啊。当时小弟如果没有坚忍之心,哪怕是稍微动一下呢,也必会被那刺客杀死。”

“所以当曹操再次征召你时,你便说风瘫之疾已经医好,‘欣然’来至朝廷。”

“小弟仍是不愿入朝。但小弟当时已买通曹操左右,知道了曹操的真实意图,原来曹操料定小弟会拒绝征召,因此对使者下了诛杀之令,想以小弟的人头来吓唬那些拒绝征召的清高之士。”

“这一次曹操又失算了,他没有想到贤弟会‘欣然应召’。”

“可是曹操对小弟依然心存猜疑,只给了小弟一个掌校典籍的文学掾官职,毫无实权。”

“但不论怎么说,曹操对贤弟还算看重。依贤弟之大才,若从此以后谨慎侍奉曹操,则三五年内,必可成为朝廷重臣,光大我司马氏矣。”

“哼!我司马氏乃名满天下世代大族,却要依靠曹操这阉人之后来光大,实为奇耻大辱。”

“贤弟此言差矣。自古英雄不问出身,何况曹操父亲的官职也曾做到过太尉,名列三公之中。”

“哈哈哈!”司马懿不屑地一笑,“曹操父亲的那个太尉,是花一亿个铜钱买来的,臭气熏天。”

“买来的太尉也是太尉。”司马朗正色道,“贤弟之谋划因痛恨曹操而成,全无理智可言,不可实行。贤弟还是听从愚兄之劝,顺从天意谨慎侍奉曹操吧。”

“大哥错矣!”

“愚兄错在何处?”

“小弟虽然痛恨曹家,却也绝不会因此而定大计。小弟之谋划,是思之又思,慎之又慎,仔细观察了天时人情之后,方才做出的决断。”司马懿神情凝重地说道。

“这天时人情,难道不是在曹家的掌握之中吗?”

“从前可以这么说。但如今上天不佑曹家,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上天如何不佑曹家?”

“上天如果庇佑曹家,就不会让曹冲夭亡。”

“曹冲不过是一个童子,怎么他夭亡了,就算是上天不佑曹家呢?”

“因为曹冲不死,曹操便不会举止失措,自弃天时人情。”

“这个……这个愚兄不太明白,还请贤弟详细道来。”

“首先,大哥看轻了曹冲。以小弟看来,那曹冲虽是小小年纪,却有大仁大智。曹操得此佳儿,便是毫无后顾之忧,自可从容平定天下,缓缓收服人心,将大汉基业一点一滴移至曹家手中。如果真是如此,小弟也就只好顺从天意,忍辱事奉曹操,做一个太平臣子。但是曹冲突然去世后,曹操悲痛之际忧惧交加,接连做出了几件失策之事,给了我司马氏一个绝好的机会。我司马氏若不能抓住这个机会,实在是上负苍天,下负列祖列宗矣。”

“曹操做的是哪几件失策之事?”

“至少有三件。第一,不速立承袭之人。第二,诛杀孔融。第三,设立丞相之职。”

“不速立丞袭之人,是曹操想经过仔细观察,选定一个可以长久保持基业的圣贤之才。”

“但是在天下尚未平定之时,先求自身安稳为第一要务。速立承袭之人,虽然稍嫌仓促,却可安稳人心。曹操不愿速立承袭之人,其腹心必然怀有私意,相互结党,极易酿成祸乱。再说,曹操出色的儿子就那么几个,且都已成人。若曹操肯痛下决断,还是能够选出一个他较为满意的承袭之人。”

“这……这个算是贤弟说得有理。然而诛杀孔融,是曹操整肃朝廷的举动,虽然有失人心,却也不至于是失策之举啊。”

“孔融其人,虚名甚高,却无真才。将他留在朝廷,虽然会给曹操带来一些麻烦,但绝不会有大的祸害。然而曹操却过高地估量了孔融,不能克制心中的怒气,以致动了杀心。孔融乃汉室忠臣,人人皆知。曹操诛杀孔融,使朝中心存汉室的臣子大为惊怒,虽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却会出于激愤和自保之念,暗暗与曹操作对,使曹操处处受到牵制,难成大事。天下未定而擅杀名士,自树敌手,不为失策,又是什么?”

“设立丞相之职,乃是揽权之举,应该对曹操有利啊。”

“不错。设立丞相之职,有利于曹操揽权,但却侵夺了许多人的私利,把本来不是敌人的朝臣变成了敌人,实在是得不偿失。比如,丞相府设东西曹掾,东曹掾为崔琰,主掌朝廷重臣的任免,这不仅是侵夺了尚书台那帮尚书令、尚书仆射、尚书郎的权益,还使得朝廷重臣认为他们须受丞相府的一个属吏管辖,心中自是羞辱难当,难免不会对曹操生出恨意。西曹掾为蒋济,主掌丞相府内官吏的任免,使人一眼便能明白曹操的用心——丞相府中的官吏纯为曹家私人,与朝廷无关。如此一来,承相府中的官吏和朝中的大臣就天生成了对头,必会互相轻视,争斗不休,无形中反倒削弱曹操的威权,与曹操大为不利。”

“贤弟这么一说,好像曹操的这三件事确为失策之举。只是愚兄想不明白,那曹操本是一个雄才大略的人,怎么会变得如此糊涂呢?”

“这其中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小弟说过,是曹操痛失爱子,忧惧之中举止失措。第二个原因,是曹操自认为他已平定中原,即将一统天下,其威势赫赫足以吓倒任何敢于反抗他的人。”

“不错,不错。曹操近年来骄态日露,已是得意忘形。”

“曹操行此三策,让三岁小儿都会看出他有篡汉之心,等于是自弃‘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天时,自弃‘兴复汉室,平定天下’的人情,实在是愚不可及。”

“天时人情,俱已离曹操而去。是否可以说曹操离败亡已经不远了?”

“这倒不一定。曹操过快败亡了,小弟的谋划也就无从实现,对我司马氏来说,反倒是一件不利的事情。”

“贤弟是说,曹操不会很快败亡,但其功业亦难有所进展?”

“不错。曹操其人,毕竟是一代奸雄,谋略才智远非常人所及,何况他大势已成,根基也甚为深厚,绝不会轻易败亡。但他一统天下的功业,只怕难以实现。”

“贤弟是说曹操此次南征,不能成功?”

“正是。曹操此次南征,从整个布置上来说,就是大错。首先,这盛暑行军,便犯了兵家大忌。其次,曹操将大军集中一路,直迫荆州,未免使关西、合肥两线空虚,倘若马超、孙权自关西、合肥两线来攻,曹操势必首尾难以兼顾,进退不得。其实曹操也未必不知他的布置不甚妥当,但他太过轻敌,急于求成,想一鼓而下荆州,然后挟战胜之威,逼迫孙权不战而降。荆州之主刘表懦弱无能,又身患重病,曹操或可一鼓而下,但那江东的孙权却是血气方刚,部下谋士战将如云,又岂肯不战而降?”

“如果孙权不降,难免会有一场大战。我中原之兵想在南方水草茂密之地取得大胜,恐非易事。”

“依小弟看来,这场大战曹操绝难获胜,他能确保荆州而还,便是十分侥幸。”

“贤弟能看出曹操布置上的大错,旁人就看不出来吗?”

“旁人当然能够看出。”

“贤弟所指的旁人,究竟是谁?”

“朝中智谋之士比比皆是,如荀文若、贾诩、满宠、荀攸、杨修等人,其中不论是谁,都能看出曹操布置的不妥之处。”

“这些人好像都是曹操的心腹,他们为何不出言提醒曹操?”

“从前这些人当然都是曹操的心腹,但今后却未必是。”

“贤弟是说,曹操自弃天时人情,已使得众人大为疑惧,不敢多说什么。”

“只怕也是不愿多说什么。”

“贤弟所言,似乎有些意思。曹操的功业不能进展,又不至于很快败亡,这中间便有一段‘平静’的时日了。”

“牢牢把握住这段时日,把曹操丢弃的天时人情一点一滴掌握在我司马氏手中,小弟的谋划便可成功。”

“贤弟谋划的关键,好像是在曹丕身上。”

“正是。小弟的谋划中有一个最要紧的地方,就是曹丕必须成为曹家大业的承袭之人。”

“难道曹丕就是这么不可缺少吗?曹操的儿子之中,曹植亦是十分出色,甚得曹操的喜爱。万一曹操选中了曹植为承袭之人,贤弟又当如何?”

“如果曹植成了承袭之人,小弟的谋划便成为泡影矣。”

“当真如此吗?”

“必是如此。”

“这个……这个还请贤弟详细讲解。”

“小弟之所以把曹丕看得这么要紧,是因为我司马氏虽然有些虚名,但与曹操的势力相比,则差得太远,无法相敌。况且曹操又是不世而出的雄才,智谋深不可测,若正面交锋,小弟未必是他的对手。所以我司马氏须得暂退一步,就像山中的猛虎一样,在时机未到之前,只能潜伏于草野之中,蓄养力气。而曹丕就不一样了,他虽然文武全才,但其见识和智谋远逊其父,小弟对付他并非难事。至于曹植,论文论武他都不输于曹丕,可是在见识和智谋上,他就比不上曹丕了。但小弟若想对付曹植,却远非像对付曹丕那般容易。”

“这是怎么回事,愚兄都听糊涂了。”

“因为曹植是一个血性之人,使他难以为利所惑,更难以为权欲所控制。”

“不错。听说曹植为劝谏父亲赦免孔融的子女,竟在正堂外等了整整一夜,的确称得上是一个血性之人。”

“小弟的谋划,至少要达到三个目的:一、削弱曹家的权势,使曹家疏离元老重臣。二、让曹家宗族亲党互相残杀,猜疑不断,自损根本。三、我司马氏可以逐渐扩充权势,广植亲信。如果曹丕做了承袭之人,我的这些目的便不难实现。”

“不错,不错。曹丕外示沉静而内实浮华,就不能虚心纳谏,礼敬贤者,自然也就疏离了元老重臣。”

“他表面宽和而心中忌刻,就会对同族大起猜疑之心,甚至兄弟之间也难以相容。”

“他有智谋,但惑于小利,缺少远见,必视我司马氏为心腹,并授以权柄,使我司马氏能够广植亲信而不受怀疑。”

“曹植则不然,他既然难以为利所惑,难以为权欲所惑,必会对那些元老重臣礼敬有加,使我司马氏难以在朝中弄权。”

“曹植他既是一个血性之人,就不会猜疑族人,更不会兄弟相残。”

“所以,我们一定要让曹丕成为曹家的承袭之人。”

司马朗忽然沉默下来,两眼定定地看着司马懿。

“大哥,你难道还是不肯赞同小弟的谋划吗?”司马懿问道。

司马朗一声不语,就似没有听见司马懿的问话。

司马懿也就不再问了,背起手,神情悠闲地欣赏着屏风上悬挂的玉璧。

“哈哈哈!”司马朗陡地大笑起来。

“大哥,你……”司马懿露出困惑之意。

“贤弟的谋划,愚兄其实早已赞同。”司马朗得意扬扬地说道。

“那么大哥刚才是故意为难小弟了。”司马懿心中大喜,脸上却满是委屈之意。

“非也,非也。”司马朗连连摇头,“我只不过是有些不放心,想知道贤弟是否思虑周密,有无缺失之处。”

“大哥现在是否放心了?”

“放心,放心。”

“大哥没有发现小弟的缺失之处?”

“没有。”

“但是在小弟的谋划之中,的确有一个缺失之处。”

“什么缺失?”

“我司马氏若想辅佐曹丕成为曹家大业的承袭之人,还必须对付一个女人。然而直到此刻,小弟也没有想出对付那个女人的办法。”

“一个女人?她是谁?”

“甄宓。”

“是她?贤弟是说,那甄宓乃是绝色佳人,有可能控制曹丕,使我司马氏白白辛苦一番?”

“不,甄宓虽为绝色佳人,却不是那种惑君乱政的妖狐之女。我要对付她,是因为有她的存在,曹丕只怕很难获得父亲的欢心。如果曹丕得不到父亲的欢心,也就不可能成为曹家大业的承袭之人。”

“为什么有甄宓的存在,曹丕就难得到曹操的欢心?”

“难道大哥没有听到那些传言吗?曹操早就被甄宓迷住了。”

“我听到了许多传言,却并不相信。”

“传言中的事情,往往比亲闻亲见更加可信。”

“不会吧。如果曹操真如传言中所说的那样,那么早在当年攻占邺城之时,就会把甄宓收进后府。”

“据说邺城被攻破时,曹丕抢先得到了甄宓。”

“那又有什么呢?曹操并不重视礼法,而甄宓当时只是一个女俘。曹操若想得到甄宓,实是易如反掌。当然,曹丕可能会不情愿,但是做儿子的,又怎么能和父亲抢夺一个美女呢?”

“这其中定有什么隐情,为你我所不知。不过,曹操至今仍然迷恋甄宓,却是千真万确的事情。”

“贤弟为何这般肯定呢?”

“大哥,你知道辛毗吗?”

“当然知道。他是曹操的心腹之人,听说曹操已给了他一个丞相府长史的官儿当着——其实他只不过是丞相府的管家而已。”

“当年辛毗出卖袁氏兄弟,使曹操最终攻破了邺城。但辛毗的家眷及族人,也大多被邺城守将审配杀死。曹操因此对辛毗极为信任,许多机密之事,都让辛毗去办。”

“这我都知道。”

“辛毗近来与季达交往甚多,大哥也知道吗?”

“这个……这个我倒不知。”

“辛毗为什么与季达交往,大哥知道吗?”

“这……这个季达是我司马氏兄弟中最不成器的家伙,成天只知斗鸡走马,贪恋女色。”

“正是因为季达贪恋女色,辛毗才肯和他交往。”

“此为何故?”

“季达贪恋女色,也极善寻找女色。”

“啊,莫非辛毗是想让季达帮他寻找美女?”

“正是。”

“这……辛毗不像是一个贪恋女色的人啊。”

“辛毗是奉命寻找美女。”

“奉命?是曹操的命令?”

“正是。曹操让卞夫人示意辛毗,给曹丕找一个美女。并且说,这个美女必须能够和甄宓相敌。”

“啊……曹操这是何意?”

“曹操的用意,是想以另一个美女来安抚曹丕。因为曹操已经在单独召见甄宓。”

“果真……果真如此?”

“我曾让季达灌醉辛毗,诱使辛毗说出了许多我想知道的事情。”

“这曹操单独召见甄宓的事情,也是辛毗亲口说出的?”

“当然是辛毗说出的。”

“如此说来,曹操果然是迷恋甄宓了。唉!我也知道曹操好色成性,却没有想到他好色已经好到了这种地步。”

“如今甄宓已为曹家生了长孙,曹操绝无公然占有甄宓的可能,只好在私下里召见甄宓。”

“曹操当真是……当真是色令智昏了。他这么荒唐下去,极有可能与曹丕发生冲突。”

“所以说,有甄宓的存在,曹丕就很难得到父亲的欢心。”

“这便如何是好?”

“其实曹操也不愿意与儿子发生冲突,因此才让辛毗去寻找美女。只是要找到能够和甄宓相敌的美女,只怕很难。”

“季达也找不到吗?”

“季达倒是找到了一个李姓美女,论其色艺,或许不低于甄宓,只不过……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那美女我见过,她好像缺少些什么,难以与甄宓相敌。我已吩咐季达暂缓将那美女交给辛毗,且再花些心思去搜寻一番。如果实在找不到更好的,就只能把那姓李的美女拿出来充数了。”

“如果确有另外一个美女代替甄宓,曹氏父子就不会发生冲突。”

“难,难啊。若是甄宓能够代替,曹操就不会如此迷恋她了。总之,我们的谋划要想成功,非得对付了甄宓不可。只是……只是到底该如何对付甄宓,小弟实难想出一个妥当的办法来。”

“贤弟也不必如此为难,我司马氏有八位堂堂丈夫,难道就对付不了一个小小的女子吗?”

司马懿听了,先是一愣,随即大笑起来:“大哥所言,极是有理。哈哈哈!”

笑声在堂上回旋着,发出诡异的回音,传入幽静的夜空中,竟如同鸱纝的怪啸一般。

3

红日渐渐升起,邺城的市场亦是渐渐热闹起来。

邺城地当冲要,又是冀州和魏郡的治所,更设有大汉丞相府,其繁华富庶,早已超过天下任何一座城池。

虽然正当盛暑之时,但出入市场的车马行人却似流水般源源不绝,喧闹声响成一片。

夏侯尚骑着一匹高大的青色骏马,扬鞭驰入市场中。

十数个健壮的家仆紧跟在马后,每一个家仆手中都握着一根手臂粗的枣木大棒。

市场中的人们见到夏侯尚,都慌忙闪开,有些走得急的,竟至摔倒在地,发出恐惧的哭喊声。

夏侯尚高昂着头,对众人视而不见,纵马直向市场深处的一株古柳驰去。

那株古柳枝干高入云端,浓密的树叶遮下来一片方圆十余丈的荫凉。

古柳旁,是一间茅草盖顶的酒肆,从敞开的大门中透出阵阵诱人的酒香。

市场内店铺如林,无论是北方匈奴之地出产的牛羊皮货,还是西域之地出产的美玉宝石,或是江南之地出产的丝绢明珠,俱是随处可见。至于日常所需的铜器、锡器、铁器、木器、漆器、陶器以及花果鸟兽、鱼肉菜蔬、凉席草鞋等等,更是数不胜数,堆积如山。

然而市场内最不可缺少的酒肆,却极难见到。

邺城的市场方圆达数百丈,但酒肆仅有四五家,因此每一家的生意都是出奇的兴旺。

古柳旁的酒肆店面最大,酒质最好,名气也最响,被人称为“柳下”。

平日“柳下”中人进人出,几乎是邺城市场里最拥挤的地方。只是近些时来,“柳下”的门前竟是十分清冷,难得见到一个客人。

“柳下”只有一个人在进进出出。

那个人便是夏侯尚。

每当夏侯尚走进“柳下”时,十余个健壮的家仆就横眉怒目地站在门外,任何人只要稍稍挨近“柳下”,必遭大棒迎头痛击。

夏侯尚很快就驰至古柳之前,他一甩手中缰绳,跃下马背,大步往“柳下”酒肆中行去。但夏侯尚只走出了两步,就陡地停下了脚步——“柳下”酒肆中居然有了客人。

客人有二位。一位身穿玄衣,胡须花白,面容清瘦。一位身穿青衣,年约十八九岁,外貌十分英俊。“柳下”酒肆供客人饮酒的店面放置着十余张座席,那二位客人坐正中的席上,隔着乌漆酒案相对笑谈,对站在门前的夏侯尚竟然不觉。

夏侯尚望着酒肆中的二人,脸色由青转红,又由红转青。他猛地一跺脚,转过头对身后的众家仆狂吼起来:“给我打!打进去,打断了他们的狗腿!”

众家仆轰然答应一声,一齐往“柳下”酒肆冲进去。

“柳下”酒肆的店门并不宽大,众家仆无法同时冲进去,只两个腿快的奔在了最前面,余者紧跟在后。

席上的二人似乎并未听到夏侯尚的狂吼,更未看到猛扑进来的众家仆,仍是安然坐着。

眼看那两个腿快的家仆已冲到了二人面前,并且举起了手中的大棒。

二人中那个年少英俊者像是动了一下,又像根本未动。

“啊!啊!”随着两声惨叫,那两个腿快的家仆竟仰天摔倒在地。

后面紧跟着的众家仆不及停下,前后相挤,俱被绊倒在地,扑通扑通摔成了一堆。

夏侯尚愣住了,怔怔地望着酒肆中的少年,就似身陷在一场噩梦之中。

那少年抬直右臂,将一柄佩剑放在了酒案上。

寻常的佩剑,都插在皮鞘中,而那少年的佩剑,却装在一只笨拙粗糙的长木匣中。

木匣上惟一使人注目的地方,就是在靠近剑柄之处刻有两个苍劲的篆字——太阿。

“周不疑,是周不疑!”夏侯尚忽然大叫了起来。

“哈哈哈!”那胡须花白的老者大笑起来,“不疑老弟无论身在何处,就会一眼让人看破本来面目,可谓名满天下矣!俺左慈枉活了一百八十岁,却不为人知,哪怕是身在闹市之中呢,遇到的也全是有眼无珠之辈,着实可恨,着实可恨。”

在老者的笑声中,有几个家仆已爬起了身,再次举起了大棒。

扑通!扑通……那几个家仆爬起来快,摔倒得更快。

这一次夏侯尚看清楚了——那少年的确动了一下,仅仅只一下。

少年抓起插着佩剑的长木匣,向前一伸,然后仍将长木匣放回原处。

就是那长木匣一伸,使一个家仆往后便倒,而那个家仆的倒下,又将另外几个家仆连带着撞倒在地。

啊,难怪人称周不疑为当今第一剑客,他看上去竟比传言中所说的更为厉害。夏侯尚心中惊骇,双腿忍不住颤抖起来。

“邺城到底是邺城,人人都知礼敬长者。”胡须花白的老者看着倒在地上的众家仆,满脸都是遗憾之意,“你等行此大礼,小老儿本该赏给几个铜钱才是,只可惜小老儿还没找着主顾,手中空空,有心无力啊。”

“反了,反了!”夏侯尚又是狂吼起来。老者的话,使他一下子明白了过来,他其实根本用不着害怕,在邺城之中,势力最大的便是曹家和夏侯家,而曹家和夏侯家又实为一体,休说是一个剑客,就算是当朝大臣也不敢不避让三分。

“什么反了?”夏侯尚的身后陡然响起了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夏侯尚忙回过头,先是一惊,随即大喜——他身后站着一人,身披白袍,腰悬长剑,正是曹植。

“三公子来得正好。今日这两个妖人竟敢羞辱于我,分明是没将丞相大人放在眼里……”

“谁是妖人?”曹植打断了夏侯尚的话头。

“这两个人,一个自称是天下第一剑客,一个自称活了一百八十岁。如此大言欺世,不是妖人,又是什么?”

“胡说,周大侠和左老先生都是我请来吃酒的贵客,如何成了你眼中的妖人?”

啊!他们……他们竟是三公子请来的客人?天啊,三公子哪里不能请客,却偏偏把客人请到了“柳下”。这,还不是有意和我作对吗?夏侯尚肚中叫苦不迭,口中却无法说出一句话来。

曹植不再理会夏侯尚,径直向“柳下”酒肆中行去。

众家仆见曹植走进了“柳下”,顿时慌了,有几个人已爬起了半截身子又连忙跪倒下来,行以磕头大礼。

曹植对众家仆视而不见,几大步便走到了周不疑和左慈跟前。

周不疑和左慈已站起了身,对曹植拱手行礼。

曹植抬手还礼,也不说什么客气话,背朝着门外坐下来,两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乌漆酒案上的长木匣。

周不疑和左慈亦是坐了下来,目光同样落在长木匣上。

众家仆趁机连滚带爬地逃出了“柳下”,战战兢兢地望着他们的主人。

完了,完了!这曹植竟和那两个妖人是一伙的,我今日若硬要闹下去,只会吃更大的亏。也罢,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笔账,且让他们欠下吧。夏侯尚恨恨地想着,转身跃上马背,向市场外狂驰而去。

众家仆跌跌撞撞跟在马后,狼狈不堪地奔跑着。

市场上的众人诧异地看着狂驰而去的夏侯尚,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这位“太岁爷”又在耍什么把戏?

曹植对夏侯尚的离去毫无所知。他抬起头,向周不疑望过去。

周不疑也正望着曹植。两个人都是神情冰冷,有若寒霜。

“不疑兄,听说你曾对人说过,谁能与你相斗十招,便可得到这把太阿宝剑?”曹植问道。

“我说过。”

“但你却宁愿白送给我这把宝剑,也不肯与我相斗一招。”

“不是白送,是我有求于你。”

“你求我什么?”

“三公子只要收下了宝剑,我自会相告。”

“我不要宝剑,只要与你决斗。”

“我不能与三公子决斗。”

“为什么?”

“三公子身份至重,并非是寻常的剑客。”

“我也是剑客。”

“你不是。”

“我是剑客。”曹植怒吼声中,刷地抽出腰间长剑,直向周不疑头上劈去。

“啊呀——”左慈失声惊呼起来。

周不疑任凭长剑劈来,端坐不动。

长剑离周不疑的头顶不过一寸远时,陡地停了下来。

“啊呀,怎么二位一见面就像两只公鸡一样斗了起来呢?快,三公子快把你那吓人的玩意儿收起来吧。老朽虽是活了一百八十岁,可也还没活够啊。三公子别一时手滑,错把老朽的这颗粗头砍了下来,那可就乖乖不得了啦。”左慈摇头晃脑地说着,屁股向后一挪,离酒案远了几尺。

曹植收回长剑,向左慈望过去。

左慈满脸是笑:“三公子,你可别这么望着老朽。不然旁人见了,还以为你想把老朽吃了呢。只是老朽虽说痴长了一百八十岁,却只长骨头不长肉,吃着也没什么滋味。”

“老朽只是比旁人多长了几岁,并不是比旁人多长了几个胆子,又怎敢骗三公子呢?”

“你说过,只要我答应在‘柳下’请你和不疑兄吃酒,不疑兄就会答应与我斗剑。可是事到临头,你又改口说不疑兄只愿将太阿宝剑送给我。”

“三公子和不疑相斗,不就是要赢得这把太阿宝剑吗?老朽劝说不疑将宝剑送给三公子,使三公子不用相斗,便可如愿,实是一件大大的美事,又怎能扯得上那个‘骗’字呢?”

“我不要宝剑,只要和天下第一剑客相斗!”曹植又是一声大吼,转头逼视着周不疑。

“我只与剑客相斗,决不会和丞相府的三公子相斗。”周不疑缓缓说着,透出一种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沉静。

“我不做这混账三公子,我只是一个剑客,一个剑客!”曹植狂躁地大叫着。

“三公子一生下来就是三公子,这一切早已被上天注定,并非人力可以改变。”周不疑说道。

“上天注定,一切都是上天注定。”曹植喃喃说着,突然跃起身,既不对左慈、周不疑行礼,也无一句告别之言,竟是头也不回地奔出了“柳下”酒肆。

左慈和周不疑望着曹植远去的背影,半晌作声不得。

“唉!”周不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左老头,我真不该答应你。三公子看上去是个血性之人,而我们却在利用他。”

左慈笑了笑:“其实三公子也可以利用我们啊。只不过近些时他在和丞相大人赌气,心中一时转不过弯来。”

“今日这件事,一定会传扬出去。”

“当然。你我二人的名声,也就因此更加吓人了,也许很快就会吓到丞相大人。”

“你不愧是老奸巨猾,一直等到丞相大人领兵南征了,才玩出了这套把戏。”

“丞相大人不怎么相信神仙之事,更不喜欢什么侠客,如果他还在邺城,打死我也不敢这么闹腾。以老朽的估计,在这期间,我们爷儿们最好再弄出几件事来,把名头弄得大到不能再大。这样,待丞相大人回来时,我们爷儿们已是不由他不另眼相看了。到了那个时候,你周不疑想要得到什么,都是易如反掌。”

“左老头,不管你今后要玩什么把戏,也别再把三公子牵扯进来。”

“今日我们把三公子牵扯进来,只是想让邺城的人都知道,三公子和左老神仙、周大侠是一条道上的朋友。如此,夏侯尚那帮太岁爷就不敢与我们爷儿们作对。这一个目的,我们爷儿们已是达到了。今后我们爷儿们要玩什么把戏,三公子这尊神请不请来也就无所谓了。”

周不疑听着,默然不语,伸手在长木匣上抚弄着。

“周大侠真舍得送出这把宝剑吗?”左慈笑问道。

“周大侠,你想没有想过,我不做天下第一剑客了!”左慈亦反问道。

“我也曾想过,不做这天下第一剑客了。”

“老朽也曾想过,不做这活了一百八十岁的老神仙了。”

“也曾?”

“对,也曾。”

周不疑又是默然不语,眼中透出旁人难以察觉的忧郁之意。

“不疑年岁轻轻,却好像有着满腹心事,实是怪哉怪哉。嗯,身在酒肆,却不知饮酒,岂非愚不可及?”左慈摇着头,忽地大叫道,“主人,快拿酒来!”

“来啦!”酒肆深处响起一串银铃般的回应。

周不疑眼中顿时一亮,闪烁出异样的光彩。

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穿着红罗长裙的少女捧着装满美酒的错金铜壶,轻盈地向二位客人走了过来。

4

暮云低垂,仿佛压在了屋顶上。

甄宓在小玉、小翠的陪伴下,从丞相府后堂上走下来,顺着庭院中的小径缓缓而行。

天地间似是涌动着一股潮乎乎、热乎乎的暗流,不停地冲击着甄宓,使她的额上沁出一层珍珠般晶亮的汗珠。

曹丕走了多少天?大约有十余天吧。如此酷热的时日,我就算走在丞相府中,也有些受不了。而他还要披着甲衣,走在烈日之下,又如何能忍受?啊……我怎么想起曹丕了?难道在我的心中,还存有曹丕这个人吗?不,不!我这一辈子纵然注定了要成为曹丕的“贤妻”,也绝不会在心中留下他这个人……甄宓想着,突然停下了脚步。

曹植迎着甄宓,从小径的另一头走了过来。

我怎么又遇上了植弟?甄宓举目四望,意欲退避,但狭窄的小径却令她无从避开。

“见过大嫂!”曹植抢步上前,深施一礼。

甄宓默然无语,侧身还了一礼。

曹植亦是默然无语,凝视着甄宓。

甄宓的身子陡地一颤,微微垂下头。

“这些天来,我在路上遇到过大嫂好几次,每一次大嫂见了我,都是远远避开。难道,难道上次大嫂的劝说我没有听,大嫂就……就生了气吗?”曹植问道。他的声音有些喑哑,与平日的响亮大不相同。

“是丞相夫人让你来的吗?”甄宓不答,反问道。

“我……我……”曹植心中的话语一下子堵在了喉间,无法说出——大嫂,你难道不明白?我正是知道你被丞相夫人召到了后堂,这才有意等在此地啊。

“没有丞相夫人的召见,植弟怎么敢擅自来此?”甄宓冷冰冰地问道。

“我……”曹植似被人当头猛击了一棍,眼前金星乱迸。

“你如今已和从前不一样了,再也不能耍小孩子脾气。你这么随意来到后堂,丞相大人日后知道了定会生气。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任性呢?你为什么不肯用心想一想,丞相大人希望你是个什么样子呢?”甄宓严厉地说道。

“你好好想想吧,丞相大人希望你是个什么样子?”甄宓说着,大步从曹植身旁走过,心中一阵刺痛——我如此疾言厉色地教训植弟,定会让他心中难受,甚至对我生出了恨意。

可是我若真心想做植弟的“贤嫂”,就只能如此。

这些天来,植弟他成天在外面乱跑,以至于成了什么“神仙”“剑客”的朋友,惹出了许多闲话。如果丞相大人回来听到了这些闲话,只怕会对植弟更加失望。

植弟好像心中很苦,好像有很多话要对我说,或许我该好好和他谈一谈……不,不!植弟他……他只怕还没有打消那些傻念头。如果我对他稍微柔和些,他的那些傻念头就更难打消了。而他不打消那些傻念头,终究会因此毁了他自己……我又怎么能让植弟自己毁了自己……

甄宓几乎是奔跑着走到了小径的尽头,走出了庭院的大门。

曹植望着甄宓的背影,只觉有一块沉重无比的巨石压了下来,将他压得粉碎——大嫂果真对我生了气,竟是理也不愿理我!如果连大嫂也不愿理会我,那么在这个世上还有谁能理解我的心意?丞相大人希望我是个什么样子?丞相大人不是希望我像仓舒那么仁孝吗?我也愿意像仓舒那么仁孝啊。可是,可是我的仁孝之念,却被大嫂说成是在做着傻事,却被丞相大人斥为妇人之仁。丞相大人和大嫂都是我崇敬的人,可他们却是……却是如此冷酷地对待我。丞相大人视我为“逆子”,当众将我赶出正堂,并且不许我从军南征。大嫂她……她更是理也不愿理我了……

庭院大门外是一条弯弯曲曲的青石道路,道旁遍种花树,隔不远处就有一座草亭。

甄宓急急走着,不提防在转弯处一个踉跄,直向地上摔去。

小玉和小翠慌忙抢上一步,扶住了甄宓。

“啊……”甄宓呼吸急促,额上汗如雨下。

“夫人,歇歇吧。”小玉说道。

甄宓无力地点了点头。

小玉和小翠将甄宓扶进道旁的一座草亭,斜倚着石砌栏杆,半靠半坐着。

“都怪三公子,老是这么冒冒失失的,惹得夫人生了气。”小翠说道。

“三公子今日这个样子若是被丞相夫人看到了,定会倒大霉。”小玉说道。

“上次他也是这么冒冒失失来到了后堂庭院里,结果让丞相夫人叫去训了一顿。”小翠说道。

“听后堂里的人说,那天丞相夫人让三公子在石阶上跪着,跪了整整两个时辰才放他起来。三公子也怪,吃了亏却一点记性都没有,今日又跑到后堂庭院里来了。”小玉说道。

“三公子好像是有话要对夫人讲,可夫人又偏偏不和他讲,他急了,就成了这个样子。”小翠说道。

“我不会和三公子说什么话。”甄宓摇着头,严厉地看了看小玉和小翠,“你们也别理他。就算他找上了你们,要和你们说什么,你们也别听。”

小玉和小翠答应声里,互相看了一眼,都是疑惑不已——从前夫人好像挺喜欢三公子的,夫人一天到晚,难得有个笑容,但她一见了三公子,就会露出笑意。可是近些时来,夫人却是见了三公子就脸色不对,常常会无缘无故地生气,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三公子在外面乱跑,有没有人跟着?”甄宓忽然问道。

“这倒不清楚。我们这些住在后边的人,对外面的事儿知道得不多,全是听的传言。这些日子,府中对三公子的传言最多,说他……”小玉说着,猛地停住了话头,心道,我说了那些传言,夫人只怕又会不高兴。

“说他什么?”甄宓不自觉地问道。

“说他为了一个卖酒的女孩儿,在市场上和夏侯家的少爷打起架来了。”小玉回答道。

“不,三公子他决不会如此胡闹。”甄宓听着,连连摇头。

“那也说不定。三公子这些时来……这些时来疯疯癫癫,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小翠说道。

“是啊。夫人最好能说说三公子……”

“我不是告诉过你们吗?我不会和三公子说什么!”甄宓陡地打断了小玉的话头。

小玉吓了一跳,悄悄转过头,对小翠吐了吐舌头。

“夫人,你虽不愿意和三公子说话。可是,可是三公子知道你经常到后堂来,他也就会经常像今天这样在路上等着。夫人你应该告诉三公子,让三公子别这样。”小翠知道她的话甄宓听了会不高兴,但还是说了出来。

“三公子以后不会这样在路上等的。”甄宓说道。

“为什么?”小玉奇怪地问。

“刚才我告诉过丞相夫人,说要到睿儿他舅舅家住上一段时日,丞相夫人也答应了。”甄宓说道。

“是这样啊,太好了!”小翠喜形于色,“听说舅老爷家盖了一座花园,和丞相府的后花园一般大。丞相府的后花园我们不能随便去玩,可到了舅老爷的花园中,我们想怎么玩就能怎么去玩。”

“真是太好了!夫人,我们什么时候到舅老爷家里去?”小玉也高兴地叫了起来。

“明天就去。”甄宓说着。她的声音异常低沉,每说出一个字,心中就仿佛被什么狠狠咬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