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心忧社稷,杨修荀彧推少主
1
血红的朝霞铺满天空,沉沉地压下来,仿佛要把世间的一切都压进血色之中。
曹植缓缓走上正堂,他的双腿似受了重刑般肿胀疼痛,每迈出一步,都是十分艰难。
曹操端坐在屏风下的木榻上,凝视着愈来愈近的儿子。
曹植走到木榻前,跪下行礼:“孩儿见过司空大人。”
“罢了!”曹操只淡淡说了一声。
曹植欲站起来,不料身子一晃,差点扑倒在地上。
屏风旁侍立的众堂吏见此情景,忙抢步上前,要将曹植扶起。
“让他自己起来!”曹操猛地大喝道。
众堂吏吓了一跳,只得退下,看着曹植接连挣扎了好几下,才站起身来。
“听说植儿在外面走了整整一夜,是吧?”曹操问道。
“孩儿心中无法安宁,便走来走去,不知不觉走到了天亮。”曹植答道。
“好。”曹操赞道,“如此看来,你虽然太过固执,却也有些坚毅之力,不愧是我的儿子。”
“孩儿等了整整一夜,是为了能够见到司空大人……”
“且慢!”曹操打断儿子的话头,向周围扫视了一眼。
众堂吏见状,立刻退了下去。
“你如此急着见我,究竟是为了何事?”曹操明知故问,心道,看他这副倔样,我今日只怕要多费些口舌了。
“司空大人……”
“你错了——从今以后,应该叫我丞相大人。”
“丞相大人?”
“对!朝廷的旨意今日便会传示天下:废三公之职,设丞相之位!”
“啊……孩儿恭贺丞相大人!”曹植说着,就要跪下去行以大礼。
“罢了,罢了!”曹操摆了一下手道,“你我父子之间,还论这些俗礼干什么?你且站着,有话快讲。过一会儿,我便要召见文若和夏侯将军,布置南征之事。”
“孩儿等待整整一夜,只是为了恳求司空……啊,是恳求丞相大人,孩儿恳求丞相大人以仁德为念,赦免了孔文举的一双儿女。”
“孔融乃是大逆之臣,论国法当夷三族。如今只斩其子女,已是法外施恩了。”
“孩儿不信孔文举是大逆之臣,恐……恐有奸徒在其中挑拨,还请丞相大人明察。”
“你凭什么认定孔融不是大逆之臣?”
“孩儿凭的是丞相大人的教导。”
“我的教导?”曹操愕然望着儿子,眼中全是疑惑之意。
“孩儿六七岁时,与兄长争夺玩物,哭闹不休,丞相大人便教导孩儿,说有一个名叫孔融的贤者四岁时就已知晓礼仪,一次与几位兄长吃梨时,不争不抢,专挑最小的梨子吃。旁人问那孔融,为何不挑大梨?孔融答道,我年纪小,当然该吃小梨。丞相大人因此让孩儿学那孔融,处处谦让,礼敬兄长,长大了做一个贤者,成为曹家的荣耀。丞相大人的教导,孩儿一直记在心里,并不敢忘。”
“这个……孔融在年幼之时,的确知晓礼仪,有贤者之风。”
“孔融似孩儿这般年岁时,为掩藏遭人迫害的兄长之友张俭,被官府押进了死囚牢中。孔融只需说出张俭是兄长之友,便可脱身。但孔融为了保护兄长,却承担了一切罪名。当初丞相大人对孩儿说起这件事时,盛赞孔融仁孝侠义,是个敢作敢当的血性君子。”
“我的确对你这样称赞过孔融。”
“孩儿不明白,孔文举如此仁孝侠义,怎么成了大逆之臣?”
曹操默然不语,两眼定定地望着儿子。
曹植只觉一种无形的力量似山一样压向了他,使他几欲无法站立,差点跪倒下来。
不,我决不能在此时此刻跪下来!曹植在心中奋然大叫着,猛一挺腰身,更直更稳地站在父亲面前。
“植儿,你是真不明白?”曹操沉默了半晌之后,开口问道。
“孩儿真不明白。”
“你已经不小了,应该明白。”
“孩儿愚钝,还望丞相大人教导。”
“植儿,你其实说得一点也不错,孔融仁孝侠义,根本不是大逆之臣。不仅不是大逆之臣,还是大忠之臣。”
“啊……既是如此,丞相大人……丞相大人又为何……又为何将大逆之臣的罪名加在了孔融身上?”
“孔融如果不是大逆之臣,我怎么杀他?”
“丞相大人为何定要杀了孔文举?”
“因为他是大汉的忠臣,而非我曹家的忠臣。我如果不杀了孔融,孔融便会置我曹家于死地。”
“啊……”曹植惊呆了,他万万没想到父亲会说出这番话来。
“植儿,你须明白,曹家代汉,乃是天时使然,并非我情愿如此。孔融不明天时,处处与我作对,欲坏我平定天下的大业。他这般逆天行事,实是自取其祸。逆天之人即为贼人,是贼人便可诛之。故以大逆之罪斩杀孔融,名正言顺,毫无冤屈之意。”曹操肃然说道。
曹植听着,就似被人猛击了一闷棍,脸色苍白,作声不得。
“植儿,你和丕儿、彰儿都是曹家的嫡子,身负天下之重任。你切不可忘了自己的身份,遇事更须以天下大局观之,万万不可拘于小节。”曹操又说道,语气柔和了许多。
曹植呆呆地站立着,仍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植儿,你怎么啦?”曹操关切地问道。
“丞相大人,难道……难道我曹家非得……非得代汉不可吗?”曹植好不容易说出了一句话。
“我说过,曹家代汉,乃是天时使然,并非我情愿如此。这其中的道理,不用我多说,你也应该明白。植儿,你聪明睿智,又有仁孝之心,我为此深感欣慰。望你能够谨慎自守,好自为之。”
“丞相大人,就算孔文举是自取其祸,也不该……也不该连他的子女也杀了啊。”
“孔融虚名甚高,足以迷惑天下。其子女又颇聪明,长成后若为奸徒所用,与我曹家极为不利。”
“丞相大人威重如山,奸徒岂能撼动?丞相大人若是以仁慈为怀,赦免了孔文举的子女……”
“植儿所说的仁慈,乃是妇人之仁。而胸怀天下者,必须具有圣贤之仁,方可成就大事。”曹操不悦地打断了儿子的话头。
“何为妇人之仁?”
“只从小处着眼,只救得一家一人之难,便为妇人之仁。”
“何为圣贤之仁?”
“从天下大局着眼,讨灭群凶,平服叛逆,使九州归于一统,万民安乐,外无战死之壮男,内无幽怨之少妇。然后教化百姓,以文章礼仪归服万邦,成太平盛世。此谓之圣贤之仁也。”
“难道杀了孔文举的儿女,也是圣贤之仁?”
“正是。奸徒祸乱天下,无所不用其极。诛杀孔文举的儿女,是堵塞祸乱之源,使无数人免于杀戮之刑,仁莫大焉。”
啊!丞相大人怎么……怎么会是这样呢?如此看来,他诛杀孔融儿女的举动是有意而为,并非听了奸徒的挑拨。若是这样,我又怎么能劝他改变主意?何况,丞相大人的话,听上去也有些道理……不,不!滥杀无辜,岂能有理……曹植心绪纷乱,再也站立不稳,扑通跪倒在地:“丞相大人,孩儿不知道什么是圣贤之仁,只知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滥杀无辜,必遭恶报!求丞相大人看在……看在孩儿一夜苦等的份上饶了……”
“住口!”曹操勃然大怒,“你竟是如此愚蠢,枉费了我的一番教导!难道在你眼中,孔融那双儿女的性命,都胜过了我曹家的大业吗?”
“丞相大人说过,仁孝乃是天下至德,孔文举既然有着仁孝之名……”
“你不听为父之言,便是不仁不孝!”曹操不等儿子把话说完,便怒吼起来。
“孩儿只是恳求丞相大人以仁德为怀……”
“你还敢狡辩!”曹操狂怒中暴喝一声,“来人!”
几个身材高大的堂吏应声走到了正堂上。
“把这逆子给我赶出去!”曹操大喝道。
堂吏们一拥而上,扭住曹植,就往堂下拖去。
“丞相大人!丞相大人……”曹植一边大声呼喊着,一边奋力挣扎,却又哪里挣扎得动?
曹操听着那渐渐远去的呼喊,不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中就似灌了铅一般,沉甸甸往下坠着——如果仓舒活着,一定会恳求我赦免孔文举的儿女,但他决不会似植儿这般率性而为,丝毫不顾及为父的颜面。唉!仓舒啊仓舒,你真不该这么早就离开了我,真不该啊。
植儿的心地仁孝,其实不在仓舒之下,只是性情太过放纵,缺乏理智。
刚才我如此疾言厉色,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不,不!情势如此,容不得我有丝毫心软啊!
上次为婚姻之事,我有意对植儿严加训斥,盼着他能明白我的一片苦心,从此以后能够严于律己,收束性情,以天下为己任。不料他今日仍是如此,丝毫没将我的期望放在心上。
假若我稍有心软,植儿必是更加放纵,最终将成为一个庸碌无为的豪门子弟。
植儿啊植儿,为父是把你当作了可能承袭大业的嫡子,这才会严加教导啊。也许我现在对你心狠了些,但你若真是大贤之才,必能明白为父的一片苦心。
不过,植儿毕竟太过年少,阅历有限,许多事情无法明白,须得良师指点。
朝廷内外的才智之士甚多,谁可充做植儿的良师?
不急,不急。为植儿择师之事,可缓行一步,眼前最要紧的事情是发兵南征,一统天下。南征之中,我还可以借此观察众位才智之士,为植儿寻一良师……
2
烈日当空,玄武池中似隐隐浮起了一团雾气,犹如铜鼎中即将煮沸的汤水。
雾气中,十余艘战船一字排开,在池中演练着水战阵形。
曹丕站在第一艘战船的船头上,不停地挥着手中的佩剑。
咚!咚!咚……战船上的鼓声随着曹丕佩剑的挥动,一阵紧似一阵地传到了池畔的空地上。
空地上醒目地张着一柄红罗盖伞,曹操身穿葛袍,站在伞下,凝目向池中望去。
辛毗全副戎装,左手握着一面鲜红的小旗,右手按着佩剑,侍立在曹操身旁。
曹操和辛毗身后,站立着十多个府吏,除一人手执红罗盖伞外,余者俱是捧着一坛黄泥封口的美酒。
众府吏身后,是数百身披甲胄,手执长矛,依着队列肃然而立的护卫兵卒。
战船渐渐向池岸靠近,曹操清晰地看到了曹丕那张被阳光晒得紫黑的面孔,心中不觉感慨万千——丕儿到底是年长几岁,知道他现在该做些什么。
听说丕儿对甄宓也尊重了许多,这样做显然并非出自他的心愿,却能让他获得父亲的欢心。
能够迅速明白时势,并随着时势的变化迅速做出决断,是丕儿最大的一个优点。如今天下未定,朝中奸徒甚多,我曹家大业的承袭者,应该是一个明白时势而又能够迅速做出决断的人啊。
可惜丕儿又有着难以除掉的乖戾性情,缺少仁孝之心,难以成为一个名传千古的圣君。
植儿的仁孝之心,要远远超过丕儿,可惜他又太过任性,遇事不知轻重。
丕儿和植儿为什么偏偏是两个人呢……
“丞相大人,天气太热,且让大公子上岸吧。”辛毗的说话声打断了曹操的思绪。
“不行,他们还得再演练一遍。”曹操说道。
“是。”辛毗答应声里,举起小旗向天空挥了两挥。
曹丕又连连挥动佩剑,指挥战船向湖心驰去。
“辛毗,三公子干什么去了?”曹操目视着远去的战船,问道。
“三公子从正堂下来,便骑马出了府门。属下看他神情有些……有些疲倦……”
“不仅仅是疲倦,恐怕还有着一肚子委屈吧。”曹操打断了辛毗的话头,微微露出笑意。
“正是。”辛毗也笑了起来,“属下看三公子那副委屈的样子,本不想将他放出府门,可又想着丞相大人早有吩咐,只好让三公子就那么一副样子出去了。”
“让他出去散散心,有好处。”
“是啊。从前三公子有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儿,出去骑马跑一圈就好了。”
“这一次,他只怕要多跑几圈,才会好起来。你呢,也须对他多照看些。不过,你的照看切勿太露痕迹,免得他发觉了心中不安,反倒另外生出了事端。”
“属下遵命。”
“这次朝廷南征,你就不必去了。邺城乃是丞相府的所在之地,极为要紧。你须得小心谨慎,千万不能出什么事情。”
“属下遵命。”辛毗响亮地回答着,心中却满是遗憾——
丞相大人这次南征,定可大胜,随行文武,俱能立下战功,大有所得。
而我镇守邺城,须得随时向丞相大人禀告丞相府内外的大小事务,倘若所禀之事不合丞相大人的心意,轻则会受到斥责,重则会惹来祸事,实在是一件苦差……
“这次南征,三公子也不去了。他年少不知世事,你有空时要多陪陪他,好好教导他。”曹操说道。
“属下遵命。”辛毗的回答仍是迅速而响亮,心想曹植是丞相大人眼前最喜欢的嫡子,我借此机会对他着意结纳,将来必是大有好处。
“当年朝廷能够破邺城,辛大人功劳甚大。近些年来,丞相府内的诸多繁杂事务都由辛大人担当,功劳亦是不小。还望辛大人能够善始善终,更立新功。”
“属下能够被丞相大人驱使,已是至幸。且又蒙丞相大人不弃,引为腹心。属下虽是肝脑涂地,亦难报丞相大人知遇之恩也。”
“辛大人忠心耿耿,吾一向深知……”曹操正说着,忽地一阵热风吹来,使他胸中发闷,脑中也隐隐生出刺痛之感。
啊,莫非我的头痛之疾又要发作了?不,此时此刻,我万万不可生出疾病啊。曹操心中发慌,眼中不觉透出了一丝忧惧之意。
“丞相大人,这风中带有热毒,宜避其锋,小人恳请丞相大人以国事为重,保全万金之体,且至厅堂稍做歇息。”辛毗见曹操神情有些异样,连忙劝道。
“辛毗,你留下,代……代本丞相赏赐水战之卒。”曹操不敢在热风中待下去,也不愿到厅堂上去歇息——他永远不能忘记那厅堂上“山鸡起舞”的情景,而他只要一想到那“山鸡起舞”的情景,就无法控制心中的悲伤。
我眼前最要紧的事情,就是立即南征,尽快一统天下。我切不可因为儿女之情,误了军国大事。曹操在心中说着,抬手一摆,示意回到丞相府去。
3
玄武池畔的柳荫中坐满了兵卒,每十余人围成一圈,大口饮着美酒。众兵卒在烈日下演练了大半天,疲惫至极,已是无力说出一句话来,以至于柳林中除了饮酒的“嗞嗞”声外,竟是听不到任何声响。
曹丕坐在远离众兵卒的一座凉亭中,虽也极是疲惫,却竭力强打精神,不停地举起装满美酒的玉杯,向坐在他对面的辛毗敬着酒。
二人之间隔着一张乌漆木案,上面不仅放着一坛美酒,还摆着几样精致可口的菜肴。
“下官今日能够代丞相大人赐酒,实为荣幸之至,也是沾了大公子的光——若非大公子统领的水军这般出色,丞相大人又岂肯赐以美酒?来,来!请大公子干了这一杯,略表下官的谢意。”辛毗举起玉杯说道。
“大人即将被拜为丞相府长史,食禄千石,是为朝廷大臣矣。”曹丕说着,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然后再次斟满,抬起手道,“我今日就借丞相大人赐下的美酒,恭祝大人步步高升,早日封侯,光宗耀祖!”
“大公子言重了,言重了!下官就算被拜为丞相府长史,也还是如同从前一样,只不过是一个料理丞相府中细务的管家而已,哪里称得上是朝廷大臣呢!”辛毗连连摇头,声音中却透出无法掩饰的得意。
“昨夜贱内行事乖张,使我惶惑不已,难以安睡。若非大人及时将贱内的详情告知与我,则我今日必是心神纷乱,无法演练。”曹丕感激地说着,心中道——看来平日着力结纳辛毗的举动,实是一步妙棋。不然,辛毗就不会将甄宓昨夜的举动详细告知与我了。
唉!昨夜若非丞相夫人把甄宓劝走了,必致生出大事来,与我大大不利。
看来甄宓对丞相夫人的话还能听得进去,今后我须得多向丞相夫人表示些孝心,让丞相夫人多多劝说甄宓。
从前我结纳辛毗,是怕丞相大人会对我有什么不利的举动,好预先有个防备。今后我要获得丞相大人的欢心,须得更加倚重辛毗才是……
“昨夜下官对你说的那些话,俱是丞相夫人吩咐的。下官只是听命而为,不值一提。”辛毗说着,心想——如果不是仓舒死了,我才不会对你曹丕如此巴结呢!纵然是丞相夫人有所吩咐,我也不会那么急着告诉你。何况我告诉你的那些话,丞相夫人根本就没有吩咐。只不过我此刻绝不能在你面前露出巴结之意,这才假托了丞相夫人的名义。
唉!仓舒这么一死,丞相府中不知要生出多少麻烦事来,我须得小心了又小心。
如今丞相大人似是最喜欢曹植,却又好像十分看重曹丕。
我在着意结纳曹植的同时,万万不可忽视了曹丕。
“听说辛大人与文学掾司马懿甚是相熟,不知近日可有来往?”曹丕问道。
“司马懿不喜交往,我只是与他的兄弟司马季达有些相熟。”
“听说司马懿甚有才学,我很是钦佩,只是从未拜见过他。”
“司马季达家中常有宴乐,大公子若是愿与司马兄弟同饮一醉,下官或许能够效劳。”
“如此便有劳辛大人了。”曹丕大喜,举杯相敬。
辛毗笑着举杯回敬,心道,这曹丕倒也机灵,知道他应该对朝臣广为结交,培植势力。
曹植那小子在这上面就差远了,好像还没开窍,糊里糊涂什么也不明白。不过,曹植还年轻,或许会后来居上。
4
红日渐渐西沉,暑气却并未消退,大街上车马稀疏,行人少见。
一乘高车十分醒目地出现在宽阔的街道上,车上坐着一人,布衣葛巾,手持羽扇,看上去年在三旬上下,长眉修目,面如白玉,意态甚是潇洒。
高车缓缓而行,车上之人轻摇羽扇,双目微闭,似是若有所思。
突然,街道尽头响起了暴雨般急骤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直向高车逼来。
车上之人睁开眼睛,正看见曹植骑着雪白的骏马,风驰电掣般从高车旁飞驰而过。
“子建,子建!”车上之人连忙喊道。
曹植似未听见,头也不回,仍是驱马狂奔。
“子建,我是杨修,我是杨修!”车上之人高声喊道。
然而曹植已去得远了,转瞬之间,白马仅仅成了一个模糊的小点。
“唉!”杨修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高车继续前行,接连拐过两处街口,停在一座宅院之前。
从外面看上去,那座宅院泥墙木扉,甚是简陋,但门楼外却站着两个健壮的家仆,显出主人的身份非同寻常。
杨修下车行至门前,尚未踏上台阶,早有一位年轻公子迎出门来,拱手一揖:“荀恽拜见主簿大人。”
杨修连忙回礼,问:“尚书令大人可在家中?”
“父亲正惦念着主簿大人呢。”荀恽笑道,将杨修迎进院内,引至正堂。
荀彧满脸忧色地从屏风后走出,对儿子摆了摆手。
荀恽再次向杨修行了一礼,然后退至堂下。
荀彧和杨修稍作礼让,分宾主在屏风下的木榻上坐了下来。
“太尉可好?”荀彧问道。
“家父这几天夜不能寐,精神差了许多。不过大人也不必担心,家父今日的气色已好转了,和平日没有两样,想来不会有什么大碍。”杨修答道。
“愚兄与太尉心意相同啊,这几日也是寝食难安。愚兄早就想请贤弟过来,又想着太尉离不开贤弟,就忍住了。今日愚兄正忍不住了,想派人去请贤弟时,贤弟就来了。”荀彧说着,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司空大人疑心甚重,小弟若是太早过来,只恐会引起他的注意。”杨修说道。他的神情看上去十分悠闲,见不到半丝忧愁之意。
“从今日起,司空大人已是丞相大人了。”
“不错,他是丞相大人了。他如此快便走了这一步,倒是有些出乎人意料。”
“这是因为仓舒去世了,丞相大人心怀忧惧,不得不如此。”
“以大人之见,在丞相大人的诸子之中,谁可代替仓舒?”
“仓舒是谁也不能代替的。”
“但丞相大人必须找到一个代替的人。”
“是啊,这便是丞相大人的难处。在丞相大人的诸子之中,最出色的只是曹丕、曹彰、曹植三人而已。”
“曹彰过于粗莽,丞相大人不会满意。”
“不错,若无特别的意外之事,丞相大人不可能让曹彰承袭他的大业。只是曹丕和曹植二人,恐也难以令丞相大人满意啊。”
“然而就眼前的情势来看,丞相大人将不得不从曹丕、曹植兄弟中选择一个承袭之人。”
“依贤弟看来,丞相大人最终会选择谁?”
“对我们而言,最要紧的不是丞相大人会选择谁,而是我们希望丞相大人会选择谁?”
“德祖到底是德祖,一眼便看到了关键之处。”荀彧叫着杨修的字,赞赏地说道。
“丞相大人有头痛之疾,未必能够长寿。他执掌大权的时日,顶多只有十来年。”杨修沉静地说道。
“这就是说,我们有十年的时间来影响丞相大人的选择。”
“如果我们运气好,也许用不了十年。”
“贤弟还没有说,我们希望丞相大人会选择谁?”
杨修微微一笑:“我们且猜上一猜,看看是否想到了同一个人。”他说着,把右手放在了身后。
荀彧也笑了一下,把右手藏在身后。
“大人请!”杨修说着,猛地将手伸出。与此同时,荀彧也迅速伸出了手。
两只手的姿势一模一样,都是拇指、小指弯曲,其余三指则高高竖起。
“哈哈哈!”杨修不觉大笑起来。
“还请低声。”荀彧忙提醒道。
唉!文若兄什么都好,就是太过谨慎了。杨修心中叹了一声,压低声音说道:“大人和小弟俱愿丞相大人选择三公子曹植。但在丞相大人心中,只怕更倾向曹丕一些。”
“是啊。”荀彧点头说道,“曹丕身为嫡长子,名分上大占优势,且阅历甚多,文武兼备,又颇有智谋,在许多方面,曹植都比不上他。”
“但曹植心地仁厚,又为曹丕远远不及。”
“在丞相大人眼中,心地仁厚未必是那么重要。”
“可是在我们眼中,心地仁厚就非常重要了。”
“所以,我们一定要让曹植成为曹家大业的承袭之人。不然,我们的谋划全都会成为泡影。”
“今日小弟前来,便是想请教大人,如何才能使曹植成为曹家大业的承袭之人。”
“曹植心地仁厚,却又是血性少年。对于他,我们不能过多地使用什么计谋,必须以真情相待,方为上策。”
“大人是说,我们必须将真实图谋告诉他吗?”
“正是。”
“这……”
“贤弟莫非有什么顾虑?”
“曹植太过任性,如果过早对他说出我们的真实图谋,只怕他会不小心泄露出去,坏了大事。”
“这件事我反复想过,如果不一开始就对曹植说明一切,我们在以后的日子中便很难得到曹植的信任,而失去了曹植的信任,我们的图谋也就无法实现。”
“曹植毕竟只是一个少年,毕竟是曹家的嫡子,我们的图谋,他能接受吗?”
“我们的图谋虽是出于维护仁义大道,但在世俗之人眼中,定是迂腐不堪。而曹植虽然年少,却一向追慕前贤,有仁者之风,绝不是一个世俗之人。这些年来,我是看着他长大的,并且时时都观察他。我相信曹植一旦知道了我们的良苦用心,定会赞同。”
“只是小弟有些担心……”
“要想成就一番大事,就必须有铤而走险的决心!”荀彧神情凝重地说道。
杨修定定地看着荀彧,忽然弯下腰来深施一礼。
荀彧连忙回礼,眼中露出困惑之意:“贤弟这是……”
“小弟刚才还在心中责怪大人太过谨慎,其实大人胆识过人,远非小弟所能想象。”杨修有些惭愧地说道。
荀彧苦笑了:“贤弟过誉了。我等欲成大事,须谨慎而又谨慎,非到万不得已之时,决不可弄险。”
“小弟能与大人同心协力,共谋大事,实为至幸也。”杨修钦佩地说道。
“若无太尉当年的不吝赐教,愚兄岂有今日?太尉已近古稀之年,仍是心忧天下,愚兄又岂敢有苟且之念?唉!愚兄枉称知人,却远远不及太尉。当初太尉一见丞相大人,便视为不世奸雄,愚兄却不以为然,以至于今日追悔不及。”荀彧感慨道。
“丞相大人心机之深,古今罕见,岂能轻易将其识破?”杨修安慰地说着,话锋一转,“依大人之见,我们什么时候能向曹植说明一切?”
“当在丞相大人南征回师之后。”
“大人说过,我们如此谋划,是因为丞相大人不会在他活着的时候以曹家取代汉室。但若丞相大人南征大胜,回来后必是忘乎所以。他如果因此野心勃发,立行代汉之举,我们又该如何应对?
“丞相大人此次南征,定难大胜。”
“此为何故?”
“因为丞相大人的劲敌不是刘表,而是孙权,丞相大人应该兵分两路,一路为虚,诈称攻取荆州,将刘表和孙权的兵力吸引在江汉一带;另一路为实,以精兵猛将日夜疾行,自合肥直捣江东腹地,使孙权措手不及,只得俯首而降。孙权若降,则刘表不值一提,仅派一使者大言恫吓,便足可平定荆州。可是丞相大人却欲倾举国之力,先下荆州,再平江东。此举实是本末倒置,不合兵法,难以获胜矣。”
“此等言语,大人是否告知过丞相大人?”
“今日丞相大人在正堂召见愚兄,布置南征事宜。愚兄本想说出心中的忧虑,可到了最后,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出。”荀彧说着,低叹了一声,“唉!我对丞相大人一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今……如今竟是……竟是背叛了他,这心中实在……实在……”
“大人此言差矣!是丞相大人背叛了大人,而不是大人背叛了丞相大人!”杨修正色说道。
“虽说如此,我心中还是十分难受……十分难受啊。其实我一直是盼着丞相大人能够早日平定天下,重现尧舜盛世。如果丞相大人南征获胜,天下一定能够平定……”
“天下平定之日,便是丞相大人代汉之时。”
“是啊,所以我不能让丞相大人如愿。唉!如今我不仅是有负丞相大人,也是有负初衷啊。”
“大人太过自责了。其实今日之丞相大人,早已不是当初的司空大人了。”
“是啊。自从丞相大人杀了孔文举,我心中对丞相大人的最后一丝希望就断绝了。”
“丞相大人杀死孔文举,是明白地告诉世人,他南征归来,便要以曹家代汉。谁若不服,谁就会像孔文举那样人头落地。”
“孔文举死得太冤枉。丞相大人此举,失尽了人心。”
“听说曹植为了这事,也和丞相大人闹了一番。”
“是啊。曹植为了请求丞相大人赦免孔文举的子女,竟在正堂外整整等了一夜。从此事上看,更可证明曹植的心地仁厚。”
“刚才我还在路上遇到过曹植。他大约是心中委屈的缘故,竟打马狂奔,我喊了他几声,他也没有听见。”
“性情太过外露,是曹植最致命的弱点。”
“今后我们要让曹植明白这一点,并及早改正。”
“曹植的弱点还有很多。但我们今日最要紧的事情,是须得将朝廷中的情势理出个头绪,看看哪些人能够为我们所用。要做出一番大事,仅仅靠我们二人的力量,远远不够。”荀彧说道。
杨修点点头,眉头紧锁,陷于沉思之中。
5
暮色深沉,柳梢上的知了一声又一声尖锐地鸣叫着,似刀锋一下又一下在坚硬的石墙上划过。
甄宓和蔡文姬坐在内室的凉席上,面对面望着,俱是默默不语。
在二人中间,摆放着一张精美的玉筝,密密的筝弦泛出晶莹的光泽,令人忍不住欲伸手抚弄。
“宓妹,我该走了。”终于是蔡文姬打破了沉默。
甄宓仍是不语,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
“我给宓妹弹唱……弹唱一曲吧。”蔡文姬又说道。
“是弹唱你自己的诗句?”甄宓问。
“不是。”
“为什么不是?”
“我无法写出我想写出的诗句。”
“不是你的诗句,我就……我就不听。”
“可是……可是我该走了。”
甄宓又是默然不语,眼中一片潮湿。
“宓妹还是……还是让我弹唱一曲吧……”蔡文姬哽咽着说道。
侍女小翠走进内室,弯腰禀道:“大公子回来了。”
“我……我真该走了。”蔡文姬的声音中透出无法掩饰的痛苦之意。
“文姬姐姐,恕我不能相送。”甄宓说着,猛地低下头——她不想让蔡文姬看到眼中的泪水。
蔡文姬默默站起身,向室外走去。
甄宓听着那脚步声渐渐远去,觉得她的心中似也流出了什么,正在渐渐失去……
一种难言的孤寂似蛛网般罩在了她的身上,无论她怎么挣扎,也无法挣脱。
脚步声忽又响起,这一次是由远及近,最后在甄宓的耳畔停了下来。
甄宓抬起头,看见曹丕满脸困惑地站在她的面前。
“文姬走的时候,你怎么不送送她?”曹丕尽量以轻柔的语气问着,心想,甄宓她不守家规,丞相大人却无一语相责。可见……可见丞相大人对她仍是极为看重。虽然她从昨夜开始就不肯理会我,但我却万万不可与她一般计较。
无论甄宓她怎么羞辱我,让我难堪,我也决不能动气,这一点我须得牢牢记在心中。
“没有必要去送。”甄宓回答道。她的眼中已无一丝泪光,有的只是冰冷的寒意。
“这是为何?你……你一向和文姬亲如姐妹,今日怎么忽然对她这般无礼?”曹丕大感意外,却又十分高兴——甄宓言语间虽然甚是冷淡,却愿意和我说话,这说明她已不会再给我难堪了。
“因为文姬姐姐再也不会到丞相府来了。”甄宓喃喃说道。
“再也不来?这……这又是为什么?”
“这是为什么,你应该明白。”
“难道是因为……是因为我不肯为了孔文举的事情去劝谏丞相大人?”
“为你还不值得如此。”
“那……那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在文姬姐姐的心中,丞相大人应该是一位胸怀仁德的至贤之人。但是现在,文姬却发现那至贤之人原来是泥做的,轻轻一碰便碎了。而文姬姐姐的心,也是……也是碎了。”
“就为了一个孔文举,蔡文姬便是如此,也太……也太过分了。”
“过分?”甄宓冷笑了起来。
曹丕神情尴尬:“当然,丞相大人也有些过分。那孔文举杀就杀了,又何必把他未成年的儿女也斩了呢。”
“这些话,你怎么不去对丞相大人说?”甄宓逼视着曹丕说道,心中溢满了悲哀——我就算犯了曹家的家规,就算让丞相大人知道了我的举动,又能怎么样呢?
一切都没有改变,一切都在依照着丞相大人的意愿去进行。
我只能是一个女人,一个只依从丞相大人的意愿活下去的女人。
我其实根本不必这么逼问曹丕,甚至连这些话也不必对他说出一句。
我又为什么要这样逼问曹丕,为什么……
“啊……我今日本想陪你和睿儿吃晚饭的,偏偏文学掾司马懿请了我去赴宴。司马氏乃是世代大族,名重天下,我不能不去应付一下。”曹丕不敢回答甄宓的逼问,转过话头说道。
“你去就好了,又何必来对我说。”甄宓转过头,向窗外望去。
“丞相大人已布置好了南征之事,我很快就会随军出发。临行之际,心里有许多话要和你说。”曹丕赔笑说道。
“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何必再说。”
“此次南征,我定当奋勇杀敌,立功报国,让丞相大人高兴。只是……只是这次三弟他并不随军出征……”
“你放心,我不会在你出征之后与三弟相见。”甄宓猛地打断了曹丕的话头。
“我不是不准你与三弟相见,只是……只是……唉!我也不知该如何说才好。”曹丕懊丧地叹了一口气。
“你放心南征去吧。我还是那句话:盼着你能平安归来。”甄宓竭力以平静的语气说着。
“你也放心,我一定能够平安归来。”曹丕见好就收,立刻退出了内室。
甄宓垂下头,怔怔地望着面前的玉筝,心绪纷乱——前些时曹丕还不愿南征,还感到害怕。今日他却要奋勇杀敌,立功报国了。
曹丕所以如此,也只是为了让丞相大人高兴。
可怜植弟他什么都不明白,偏偏要与丞相大人作对。听说他在劝谏之时触怒了丞相大人,竟被丞相大人喝令赶下了正堂。
这次丞相大人不让植弟随军出征,是不是对植弟已失望了?
不,不!丞相大人决不会这么快就做出了决断。
可是植弟这么下去,又怎么会得到丞相大人的欢心?
如果植弟最终失去了丞相大人的欢心,会是什么结果?
从古到今,争夺承袭大位的失败者,哪一个有好下场?齐桓公一登大位,兄长公子纠便人头落地。齐桓公乃春秋五霸之首,号为贤君,尚且如此,其余就不必说了……
甄宓想着,突然打了一个冷战,眼前仿佛一下子出现了许多血淋淋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