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情深缘浅,曹植难解心中结

1

清风徐来,拂动着池水中亭亭如盖的荷叶。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绿色中,一朵朵娇艳的粉红莲花若隐若现,分外惹人怜爱。

池畔的柳树旁,建有一座宽敞的水阁,水阁正中铺着一张精致的凉席。凉席上放着一架玉筝,还放着一个乌漆小案,案头上放置着笔墨纸砚。

甄宓坐在席上,双手在筝弦上拨动着,十指间流出柔婉而又欢快的旋律。

小玉和小翠一人拉着曹睿的一只手,在凉席前蹦蹦跳跳着,边跳边唱——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一曲歌罢,甄宓的十指轻轻从筝弦上移了下来。小玉和小翠也停止了跳动,大口大口喘着气。

“再来跳,再来跳!”曹睿的小脸兴奋得像莲花一样通红,摇着小玉和小翠的手大叫着。

“睿儿,你已经玩了好半天,该歇一歇,认认字儿了。”甄宓边说边转过身,坐到了小案后面。

“不,我就要跳,就要跳!”曹睿的眼中立刻汪出了泪水,身子直往小玉背后躲去。

“唉!你这样贪玩怎么能行?”甄宓叹息着,柔声说道,“睿儿,你认了字,再和姐姐去玩,玩**秋千,好不好?”

“不好,不好!”曹睿叫着,把整个脸都藏在了小玉的衣裙里。

“小公子怪可怜的,夫人就让他再玩一会儿吧。”小玉央求道。

“是啊,小公子在丞相府中,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高兴过,夫人就让他高兴个够吧。”小翠也央求道。

“这……”甄宓沉吟了一下道,“也好,难得睿儿这样高兴,你们就领着他多玩一会儿吧,只是别玩得太累,别热着了。”

小玉和小翠连忙答应着,牵着曹睿走出水阁,嘻嘻笑闹着消失在花园深处。

甄宓望着小玉、小翠和曹睿的背影,直到望不见了才转回头,凝视着眼前的乌漆小案。

小案正中铺着一幅颜色微黄的上好麻纸,清风吹过,麻纸微微浮起,就似暮色中的一片云朵从沉黯的天际飘了出来。

甄宓心中一动,不觉拿起了笔,先在贮满了墨汁的玉砚上点了点,然后在麻纸上写了起来——

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

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

……

甄宓写着,写着,眼前一片模糊,隐隐似看到了曹植的人影。

曹植骑着一匹白色的骏马,右手挥鞭,左手握弓,在高高的河堤上飞驰着,直向甄宓驰来……

我怎么又想起他来了?甄宓放下笔,站起身,在水阁上徘徊着,心中思绪纷飞——唉,我回到娘家来,不正是为了避开植弟吗?可是我,可是我怎么会常常想到他呢?

从前我好像不是这样,我好像从来没有如此想过植弟。

为什么我会这样呢?难道,难道我的心中竟会丢不下植弟吗?

不是这样,不是!植弟他只是个孩子,我只是担心他会受到伤害,就像姐姐担心弟弟会受到伤害一样。

是的,植弟只是一个孩子,一个需要受人照顾的孩子。

不,植弟不是一个孩子了。植弟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

如果植弟还只是一个孩子,就不会写出“美女妖且闲”这样柔情脉脉的诗句。如果植弟还只是一个孩子,就不会那么激烈地劝谏丞相大人了……

我其实非常喜欢植弟所写的诗句,我也喜欢植弟敢于向丞相大人劝谏的热血心肠……

不,我不能这样想,决不能!

我只能想着我是睿儿的母亲,我只能想着我是甄家的女儿,我只能想着——我此生注定了是曹丕的“贤妻”,我此生注定了是曹植的“贤嫂”……

甄宓在玉筝旁坐了下来,手指轻轻在筝弦上拨动着。

清纯的筝音如山间的幽泉一样从甄宓的心上流过,使她躁动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远处隐隐传来小玉、小翠和曹睿的嬉笑声,近处清晰地传来荷叶哗啦啦的随风摇曳声。

幽幽的清香从水池中一阵阵漫涌过来,啾啾的鸟啼一声声从柳叶丛中透了出来。

我一辈子就这样平静地活下去,又为什么不可以呢?甄宓在心中说着,随着筝音低声吟唱起来——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

薜荔柏兮蕙绸,荪桡兮兰旌。

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

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

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

桂棹兮兰枻,斫冰兮积雪。

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

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

石濑兮浅浅,飞龙兮翩翩。

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

鼍骋骛兮江皋,夕弭节兮北渚。

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

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

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

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

甄宓唱着,心中忽地一颤,再也唱不下去。

甄宓弹唱的是屈原所作《九歌》中的“湘君”,她弹唱的大意为——湘君你为何如此犹豫不决,迟迟不肯来到我的身旁呢?

你久久地停留在水中的沙洲上,又是为了何人?

你难道没有看见,我为了你的到来,已是修饰得如此美丽吗?

这么久你还没有来到,我不能不担心啊,为此我将乘着桂木香舟,去往你所居住的地方。

湘君啊,如果你知道我的心意,就让沅水和湘水风平浪静,千万不要掀起波涛。

那一望无际的长江之水应该平平静静地流向东方。

唉!你怎么还没有来到呢?

我吹着排箫,想忘了心中的忧愁,却又怎么也阻止不了对你的思念……

甄宓又一次站起身,又一次在水阁中徘徊起来——“湘君”是湘水女神湘夫人对湘水男神湘君的思念之曲,我虽然早就熟记在心,却很少弹唱。湘夫人其实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她有一个永远为她所追慕、所忧愁、所思念、所哀怨的心上人——湘君。

可是我呢?在这个世上,谁又是我所追慕、所忧愁、所思念、所哀怨的那个人?好像有这个人,很早很早就好像有这个人。这个人在哪里,在哪里?

不,世上根本就没有这个人,从来就没有这个人,我不过是在胡思乱想罢了……

就连湘夫人和她所思念的湘君,也非人间所有啊。

湘夫人和湘君本就不属于人间,他们只是天上的神仙,可望而不可即的天上神仙。

只是,只是此时此刻,我为什么忽然唱起了这曲“湘君”?

难道我心中竟是……竟是有了一个能为我所追慕、所忧愁、所思念、所哀怨的“湘君”吗?

啊,我怎么又是这样想呢?我不能,不能!决不能这样想下去……

甄宓猛地抬起头,向远处看去,竭力转移着心中的念头。

远处的花树丛中,隐隐约约露出了一座又一座的亭台楼阁,透出骄人的富贵气象。

唉!甄家的花园,当真修造得如同丞相府的后花园一般,实在是太过奢华了。甄宓想着,信步走出了水阁。

水阁旁的柳荫下,立着一座秋千架。

微风中,秋千架的绳索轻轻摇晃着,似是在召唤着甄宓。

甄宓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候,顿时忘了身在何处,忘了心中纷乱的思绪。

她像一个小姑娘那样轻盈地跳到秋千架旁,伸手抓住了绳索。

忽然,一阵脚步声在甄宓身后响了起来。

甄宓回过身,见一个健壮的中年仆妇急匆匆走到了秋千架前。

“夫人,二老爷有事相商,请夫人到后堂去一下。”中年仆妇边说边弯腰行了一礼。

“知道了。”甄宓淡淡说了一句,心想这一定是哪一个朝廷大臣带着他的夫人来了,借着拜访甄家的名义,让他的夫人和我相见,以此讨好曹家。

唉!当时我只想着回到娘家,会过上一段清静日子,却没料到会有这等麻烦事。等一会儿见了二哥,我一定要告诉他,今后遇到了那些巧于献媚的大臣,就应当拒之门外。

2

甄家的后堂,无论是气派还是豪华,都远远超过了执掌朝中大权的曹家。

高大的屏风上漆着彩画——四匹骏马昂首奋蹄,拉着一乘张着红罗华盖伞的高车。

彩画两旁,悬满了闪闪发光的玉璧。

高车和玉璧都是富贵人家的象征,也只有富贵人家,才能骄傲地展示着高车和玉璧。

屏风下的木榻上,铺着轻软的凉席,席上盖着吴越之地出产的彩绣丝绢。

甄宓的母亲——白发苍苍,却又满面红润之色的甄老夫人坐在木榻正中。

木榻之旁,站立着眉头紧锁的甄宓。

在木榻之前,站着甄宓的三位兄长——甄俨、甄尧、甄仪。

甄俨年约四旬,面色白胖,眼角隐隐透出青色,似是带着病容。甄尧和甄俨生得十分相似,面相显得只是年轻一些。甄仪看上去有三十一二岁,身材魁壮,外貌甚是威武。

兄弟三人的眼中都是透着惶惑不安之意,一会儿看看甄老夫人,一会儿又看看甄宓。

甄老夫人为难地望望儿子们,又望了望甄宓,口中含混不清地说着:“宓儿,你二哥也是……也是一片好意,你,你就答应了吧。”

“不。”甄宓强压着心中的怒意说道。她万万没有想到,兄长所言的“有事相商”,竟是比她想象中的事情更加可恶。

她的兄长突然想到了要大做生日,并广邀邺城中的权贵赴宴。

甄宓心中十分清楚,如果她不回到娘家,兄长决不会想到大做生日这个“绝妙”的主意。

甄家兄弟一向不为众人注意,虽然极力想与权贵们来往,却常常遭到冷遇。

在权贵们眼中,甄家纵然和曹家结了亲,也不值得重视。因为甄家女儿嫁给的人只是在曹家不甚受宠的曹丕。

虽说曹丕在名分上是曹家的嫡长子,但若得不到宠爱,其命运反倒会比寻常的曹家儿子更为可悲,毫无前途可言。

将来任何一个承袭了曹家大业的人,必视曹丕为最危险的劲敌,必欲除之而后快。许多人都曾幸灾乐祸地对甄家兄弟说过他们的预言。

这些预言,使得甄家兄弟十分恐惧,也更加渴望与权贵们交往。

曹冲的去世,给了甄家兄弟一个极好的机会。

许多从来不肯正眼对甄家兄弟看一下的权贵们竟然改变了态度,开始与甄家兄弟一同在郊野行猎,一同饮宴为乐。

如今最有可能承袭曹家大业的人,就是大公子曹子桓。许多人都对甄家兄弟说出了新的预言。

但是仍有许多权贵并未改变对甄家兄弟的态度,他们相信的是另外一个预言——丞相大人最喜欢的嫡子是三公子曹子建。将来承袭曹家大业的人,必是三公子曹子建。

在甄家兄弟眼中,他们结交的权贵还是太少了。

何况那些权贵们就算改变了态度,也甚是傲慢,极少主动到甄家来拜访。

然而自从甄宓回到娘家后,来到甄家拜访的客人竟一下子多了起来。

那些客人中不乏当朝权贵,而权贵们前来拜访时无一例外地携带着夫人,那些夫人们无一例外地请求拜见甄宓。

甄家兄弟大喜,立刻想到了一个主意——借着甄俨生日临近的机会,广邀邺城中的权贵们赴宴。

在甄家兄弟的料想中,这次受邀的权贵定然不会拒不赴宴,因为他们会在邀请中提醒众人——大公子夫人将亲自招待来客中的女眷。

如果邺城中所有的权贵都应邀赴宴,那么甄家的名望就一下子压倒了众多的豪门大族,就自然而然成了新的权贵,就可以傲慢起来。

当然,如此重大的一个宴会,甄家兄弟必须在事先告知甄宓。毕竟,他们的宴会需要甄宓出来支撑。而他们也知道,甄宓并不喜欢在宴会上抛头露面。

为了使甄宓答应招待来客的女眷,甄家兄弟把母亲也请了出来。

甄宓自幼便十分孝顺母亲,应该不会当着母亲的面拒绝兄长的请求。

不料甄宓家兄弟才说出了他们的打算,便遭到了甄宓的断然拒绝。

“五妹。”甄俨有些着急地上前一步,说道,“我们甄家一向为人轻视,现在好不容易有个扬眉吐气的机会,你却……你却不肯帮忙,难道你就愿意我们甄家永远被荀家、司马家、崔家、蒋家那些人压着吗?”

“二哥,我且问你,荀家、司马家、崔家、蒋家为何压住了我们甄家?”甄宓问道。

“这……这个,这个是因为荀家有荀彧、荀攸叔侄。”甄俨答道。

“司马家是因为有司马朗、司马懿八兄弟。”甄尧说道。

“崔家是因为有崔琰,蒋家是因为有蒋济。”甄仪说道。

“难道我们甄家就没有叔侄兄弟吗?”甄宓又问道。

甄家兄弟互相望了一眼,俱是默默不语,垂下了头。

“我们甄家虽然是名门之后,却并没有出现像荀文若、司马懿那样名闻天下的才智之士,能保住眼前的一切已是十分侥幸,岂可生出非分之想?”甄宓又说道。

“五妹,我也想成为荀文若那样的才智之士,为甄家争一口气啊。可是你应该知道,我们甄家早早失去了父亲,长兄也去世得早,我小小年纪,便要支撑门户,以至于学业都荒废了,哪能……哪能如荀文若那般运气好呢?”甄俨委屈地说道。

“是啊,我们兄弟自幼便忙着下乡催租,应付征赋的县吏,还要想法躲避乱军,哪有工夫学文习武呢?”甄尧一样是满脸委屈之意。

甄仪却是默默不语,心道,我吃的苦头,远远要多过两位兄长。只是我最好不要在五妹面前说什么。五妹和两位兄长都是一母所生,而我偏是甄家的妾生儿子,在甄家的地位只不过比奴才们稍高一些罢了。二位兄长可以和五妹争吵,我却绝对不能。也许我这样反而能够得到五妹的看重,将来也会多得些好处。

听着儿子们的诉说,甄老夫人连连点头,眼圈红红地说道:“宓儿,你的几个兄长能熬到今日这一步,着实不容易。别的不说,就说你们五个女孩儿吧,哪一个不是从我甄家风风光光嫁出去的?宓儿你在女孩儿里最小,也最受兄长们的疼爱,当初我们甄家回到河北时,一路上担惊受怕,吃了不少苦啊。那会儿只要是有了危险,你几个兄长第一个想到的是我,第二个想到的便是你啊。如今你是曹家的人了,有能力帮你几个兄长一把,又为何不帮一下呢?何况你只是招待有身份的女客,也不会违了礼法啊。”

甄宓本欲说些什么,听了母亲的一番话,又不愿再说了——当初兄长们在乱世中苦苦支撑,确也十分不易,受尽了磨难。

何况,兄长们当初也对我极为宠爱,事事都依从我,几乎没有让我受到任何委屈。

兄长们纵然有许多缺失,却也有一样旁人难及的好处——对母亲极为孝顺。不论是在过去艰难的时候,还是在如今富贵的时候,都没有让母亲为家事忧愁过。

而我身为甄家的女儿,又为甄家做过什么呢?

我其实并未主动为甄家做过任何事情。不论是在大将军府中,还是在丞相府中,我从来没因为娘家的事情求过夫家。

几位兄长其实也很少让我为难,很少让我为了甄家的事情去求大将军或是丞相大人。

看在母亲的面上,我或许应该帮助兄长们一次……

“五妹,如果你实在不愿意帮忙,也就算了。”甄俨看到妹妹脸上已显出柔和之意,便以退为进地说道。

“唉!”甄宓叹了一声,缓缓道,“我答应你们就是了。”

“啊,多谢五妹,多谢五妹!”甄俨大喜之下,竟是情不自禁地向甄宓行了一礼。

甄尧、甄仪也忙跟着行礼。

甄宓慌忙还礼,责备道:“二哥怎么连礼法都忘了,竟给妹妹行起礼来了?”

“嘿嘿!”甄俨笑了笑,“五妹帮了哥哥的大忙,受哥哥一礼也不算过分。”

“我帮了二哥的忙,也盼着二哥能听听小妹的几句肺腑之言。”甄宓正色说道。

“五妹有什么话就讲吧。自小做哥哥的便看了出来——五妹虽是个女子,将来是我甄家最有出息的人。哈哈哈!如今五妹果然出息了,做哥哥的眼光着实不差啊。”甄俨得意地笑道。

难道我被强迫嫁给了有权有势的曹家,就是有出息吗?甄宓心中一阵刺痛,强露出笑容说道:“二哥,人贵在自知之明,我们甄家并无才智之士,也无领兵的将军,在朝中立不了什么功劳,永远也难以得到别人的真心尊重。像我们这样的人家,最易受人妒忌,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成为众矢之的。二哥今后千万不可多做招摇之事,而要牢牢记着满招损,谦受益的古训,处处让着别人三分。”

“这……这……”甄俨脸涨得通红,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宓儿说得有理啊。”甄老夫人深有感触地说道,“如今我们甄家和过去相比,已是天堂一般,该知足啦。”

“五妹的话……有,有理。我们都会记着。”见母亲也赞同妹妹的话,甄尧虽有满腹反驳之语,也不敢说出。

“还有,你们修了这么大一个花园,实在太招人注意了。”甄宓又说道。

“五妹说……说得是。不过,我们甄家处处被人压着一头,若连个像样的花园也没有,只怕更会被人看低了。”甄俨说道。

“二哥,有些东西不是想要就能要到手的。比如你吧,因为自幼支撑门户,少读了书,又不习军阵之事,若硬想去做一个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威风八面的边郡太守,只怕反倒会惹出祸来。还是母亲说得好——我们甄家该知足了。今后二哥千万别再赌气,做出什么力所不及的事情。”甄宓看出兄长已有不悦之意,尽量以婉转的语气说着。

哼!这个花园虽是花了许多黄金铜钱,也只是用去了我甄家库中所藏的一小半而已,哪里会是力所不及的事情呢?甄俨心中不服,脸上却竭力露出谦恭之意:“五妹的话,句句都是金玉良言,做哥哥的一定会记在心里。”

“如今家里比过去好多了,二哥就该多请些先生,好好教导几位小少爷,让他们长大了有出息,能够像荀文若、司马懿那些才智之士一样名扬天下。”甄宓说道。

甄俨、甄尧、甄仪听了,连连点头。

“你们还有什么事吗?”甄老夫人问道。

“没有什么事了。”甄俨回答声里,向甄老夫人行着大礼,然后领着甄尧、甄仪往堂下退去。

“二哥!”甄宓陡然叫了一声。

甄俨忙停下脚步,回头望着妹妹。

“你们邀请的客人中,有没有屯田都尉董祀?”甄宓问道。

“这个……没有。”甄俨回答着,心想董祀的官职是个肥缺,好处甚多。可惜他在朝中没什么势力,还不值得我甄家邀他赴宴。

“那你们就派人去邀请一下董都尉吧,请他们夫妻二人一起来。”甄宓说着,心想——甄家并非是曹家,也许文姬姐姐会来的。

3

半轮月亮挂在柳梢上,几点萤火忽明忽灭地在水阁旁闪烁着。

时时有蛙鸣声响起,回**在寂静的夜空中。

小玉、小翠扶着步履踉跄的甄宓,缓缓踏进了水阁。

“今日夫人怎么喝了这么多酒呢?我们都劝夫人别喝,可夫人就是不听。”小玉略带埋怨地说着,小心翼翼地弯下腰,让甄宓坐在水阁正中的凉席上。

“放心,那些酒醉不死我的。”甄宓脸上红红的,满带着酒意,话语却是十分清晰。

“那些女客们真是讨人嫌,我们都拿眼睛瞪她们了,可她们却装着没看见,一个劲地向夫人敬酒。”小翠恨恨地说道。

甄宓笑了笑,欲说什么,又未说出。

微风吹来,水阁中凉爽宜人。甄宓只觉身子轻飘飘地,仿佛要升入云端一般。

远处隐隐传来几声鸡鸣,小玉、小翠听了,不觉连打了两个哈欠。

“天太晚了,你们且回房歇息去吧。”甄宓说道。

“夫人也该歇息了吧?”小玉问道。

“不,我心里有些热,想在这儿坐坐,一个人安静地坐坐。”甄宓说道。

“那我们也陪夫人在这儿坐着。”小翠说道。

“我不是告诉过你们吗?我想一个人安静地坐坐。”甄宓有些不高兴地说道。

小玉先看了看小翠,然后转过头说道:“那,那我们就先回去了。夫人也……也要早些回去。”

甄宓点了点头,目光向水池望去。

小玉、小翠悄无声息地退到了水阁外。

清冷的月光下,水池中的荷花宁静安详,似是一个个美丽端庄的少女,正低头凝思着。

甄宓眼中模糊起来,仿佛在水池里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啊,这不是文姬姐姐吗?

文姬姐姐,今日在酒宴上为何见不到你?难道你不知道我已经回了娘家,正盼着和你相见吗?

莫非你将我也看成了曹家的人,连我也不愿见了吗?

不!你决不会将我也看成了曹家的人。你今日不愿来,只是怕在酒宴上遇到了曹家的人。

曹家的人的确来了。有曹仁家的人,有曹洪家的人,也有丞相府的人。

好像植弟也来了。唉!植弟,你不好好在丞相府里待着,来凑这个热闹干什么?

甄宓想到了曹植,那水池里的人影,也似变成了曹植。

“植弟!”甄宓脱口呼出,猛地站起身来。

无人回应。只有荷叶在风中的摇曳声、只有低沉的蛙鸣声在甄宓耳边回响着。

甄宓茫然地望着水池,望了许久,缓缓坐了下来。

那架精致的玉筝,依然摆放在凉席上。

甄宓抬起双手,轻抚着筝弦,仰头向夜空中望去。

清碧的夜空里,一双遥遥相对的星星清晰地映入甄宓的眼帘中——

那不是织女和牛郎吗?

唉!织女和牛郎虽然可怜,却能每年和心爱的人相会一次,其实已胜过地上的许多人了。

地上又有多少人能和心爱的人厮守终生呢?

许多地上的人一辈子也难以遇上心爱的人,纵然遇上了,也是……也是天地不容。

甄宓想着,十指拨动着筝弦。

幽幽的筝音犹如一条清溪从岩间流出,宛转低回,穿行在翠绿的山谷。忽然,筝音高扬激昂起来,仿佛那清泉已流入了大江,化作翻涌的波涛,滚滚东去。

就在那高扬激昂的筝音中,甄宓低声吟唱起来——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甄宓唱着,唱着,声音渐渐喑哑,眼中泪水盈盈。

她所唱的曲子,名为《上邪》,是一首乐府民歌,大意是:天啊!我愿与心爱的郎君永相厮守,年年岁岁情义不绝。除非是上天不能相容,让那高山崩塌了,让那波涛汹涌的大江枯竭了,让那寒冬响起了滚雷,让那盛夏落下了大雪!让那高天和大地合在了一起!只有这样,我才敢与心爱的郎君分别。

咚!筝弦在激昂的旋律中突然断了。

啊,难道上天连这样的歌曲都不许我弹唱吗?甄宓怔怔地望着那清碧的夜空。

夜空中仿佛有一个人迎着甄宓走来。

他,他怎么这样熟悉,就像是……就像是我最初……我最初梦见的那个人呢?

我一直盼着有那么一个人,让我能够唱出这首《上邪》。那一个人我好像看见了,看见了……

可是,可是我却只能在梦中看见他,只能梦中对他唱出这首《上邪》,只能在梦中对他说——纵然真的遇上了“夏雨雪,天地合”,我们也不分别,永远也不分别!

只是我就算在梦中看见了他,也总是看不清他的面容。

是他不让我看清楚,还是我不敢看清楚?

甄宓双眼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夜空。她要看清楚那个人的面容,一定要看清楚。

夜空中的那个人愈来愈近地走向甄宓。

“啊!”甄宓惊骇地叫了一声,她恐惧地发现——那个人竟是她竭力躲避的曹植。

不,不!那个人不是植弟,不应该是植弟!甄宓欲大声呼喊,却是一句话也呼喊不出。

夜空中的曹植已经走到了水阁中,走到了甄宓面前。

甄宓清晰地看到了曹植眼中晶莹闪烁的泪花,清晰地听到了曹植的呼唤:“大嫂!”

“是,是你!真是你?”甄宓惊疑地问。

“是我。”

“你,你怎么来了!”

“我来赴宴,中途逃席,一个人躲在了这个园子里。后来我听到了歌声,就循声走来,一直走到了这里。”

“你,你早就在园子里。”

“我早就在。”

“你,你不该来的!”甄宓猛然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厉声喝道。

“是的,我不该来。”曹植凝视着甄宓,喃喃说道。

“那你又为何来了?”

“我想见到大嫂。”

“你想见我?”

“是的,我要见到大嫂,一定要见到!”

啊,他,他竟然还是这样?甄宓又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大嫂,我有一句话要告诉你……”

“你别说,别说!”甄宓陡地打断了曹植的话头。

“我要说!我若不能说出这一句话,死也不能瞑目!”曹植大声说道。他脸色红红,似是酒意未消。

“这儿不是你说话的地方!”甄宓说着,忽地站起身,大步向水阁外走去。但是甄宓只走出两步,又停了下来。

曹植高大的身子已挡住了甄宓的去路。

“植弟,你,你是醉了。”甄宓说着,退后了一步。

“我没有醉,没有醉!”曹植上前一步,盯着甄宓,“你为什么要这样躲着我,为什么?”

“植弟……”甄宓的声音颤抖着,低不可闻。

“我要告诉大嫂,我,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我再也不想留在这个世上,再也不想!可是,可是我又不甘心,又不甘心啊!大嫂,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甘心吗,为什么?”曹植逼视着甄宓问道。

“植弟,你怎么能这样想呢?你……你别忘了,你是丞相大人最喜欢的儿子啊……”

“够了,够了!你别再对我提起什么丞相大人。”曹植打断甄宓的话头,“我不甘心的只是你,只是你!”

“是我?”

“是你!你是我在这个世上惟一放不下的人,我不甘心就这样离开了你,死也不甘心!”

“植弟,你又在说傻话……”

“我说的是心里话,心里掏出的话。这个世上,不是我能够待下去的地方,也不是大嫂能够待下去的地方。我知道大嫂心里也很苦,大嫂的心中若不是很苦,就不会在这个时候唱起了《上邪》……”

“植弟,你不明白……”

“我什么也不想明白。我只想告诉大嫂——我们为什么要待在这个不是我们能够待下去的地方?我们为什么不能远远离开这个地方,远远离开?”

“离开?”

“是的,离开!我们到一个没有什么丞相大人,没有什么朝廷,没有什么曹家,没有什么忠臣、逆臣,没有什么仁孝、礼法的地方,永远在一起,在一起。”

啊,我和植弟在一起,永远在一起!甄宓心中就似有一团火呼呼地燃烧了起来,燃烧得她一阵晕眩,身子摇摇晃晃。

曹植伸出双臂,猛地将甄宓抱在怀中。

甄宓的身子剧烈颤抖起来,那心中的大火已将她整个人都燃烧了起来。

啊!就让我这样烧死了吧,就让我这样烧死了吧……甄宓紧紧闭上双眼。

“我们在一起,永远在一起!纵然是‘夏雨雪,天地合’,也不分别,永远也不分别!”曹植的声音在颤抖着,身子也在颤抖着。

这不是我常在梦中对那个人说出的话吗?啊,植弟他也这样对我说了,他分明就是我梦中的那个人,他分明就是那个人啊!甄宓又陡地睁开了眼睛。

月光下,曹植激动而迷狂的面容是那样贴近地出现在甄宓眼前。

一声长长的鸡鸣声在远处响起,似锋利的剑刃在空中划过,尖锐地刺向甄宓的双耳。

天就要亮了。每过去一个夜晚就是白天,每过去一个白天就是夜晚。谁也不能改变,谁也无法改变。

这世上的一切,也是似白天和黑夜一样,谁也不能改变,谁也无法改变。

植弟想去的那个什么也没有的地方,其实根本就不存在,也根本不可能存在……

甄宓眼前的曹植,一下子幻化成曹操,幻化成曹丕。

曹操和曹丕就如同两块巨大的寒冰,沉重地压在了甄宓身上。

甄宓心中的大火刹那间熄灭了,浑身僵冷。

“植弟,你不能这样!”甄宓厉喝声中,奋力一挣,从曹植怀中挣出身来。

“啊,你……”曹植仍是满脸迷狂,怔怔地望着甄宓。

“植弟,这一生一世,我永远只能是你的大嫂。”甄宓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着。

曹植如雷轰顶,脸色惨白:“你……你……”

“你忘了我吧!”甄宓逃也似的从曹植身旁冲过,奔出了水阁。

曹植举步欲追,双腿却如同生了根一样,怎么也迈不开步子。他只觉有一把刀插进了腹中,将他的心挖了出来,一点点割着——

大嫂的心中果然没有我,无论我怎么向她表明心意,她也不愿理我!

老天啊老天!既然你不肯让大嫂理会我,又何必让我看到她呢?

曹植猛地举起拳头,向双眼击去。

“啊!”曹植痛苦地呻吟着,捂着双眼蹲下了身。

他一头跌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只隐隐约约看到有几点光斑在闪烁着。

曹植似溺水的人那样伸出手,向那几点光斑抓过去。

可是那几点光斑是那样的微弱,那样的稍纵即逝,曹植怎么也抓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