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父子聚议,立嗣事暂定大局

1

碧空万里,见不到一丝白云。

暖意洋洋的日光照在落满积雪的屋顶上,融出一粒粒晶莹的水珠,从屋檐滴下来,发出淅淅沥沥的轻响。

曹操站在高高的铜雀台上,手扶栏杆,极目远望。

如带的漳河,长长的城墙,平坦的田野,青色的远山,无比清晰地展现在曹操眼前。

好一幅太平图景!若使天下无我曹操,这中原之地,能够如此平静祥和吗?

天下者,公器也,惟有德者居之!我曹氏既有平定天下之功,为何不能成为天下之主?

曹操自豪中又有些愤愤不平,只觉胸中郁闷,似乎堵着什么。

“来人!”曹操叫道。

几个近侍同时走到了曹操面前。

“唤刘姬来……罢了,罢了!”曹操的一句吩咐刚刚说出口来,又连连摇着头,心中道——那刘姬的脾气近些时更加古怪了,我听她歌唱,本是为了舒解心中的郁闷,但往往听了她的歌唱,反倒惹出了一肚皮鸟气。

难道没有刘姬的歌唱,我就不能舒解心中的郁闷吗?

曹操想着,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

几个近侍互相望了一眼,悄悄退后了几步。他们知道,曹操这是要放声吟诵了。

曹操只有在心情极好或极坏的情形下,才会放声吟诵。

如果曹操的心情极坏,他在吟诵时就不能受到半点打扰。否则,曹操必会大发雷霆。

在几个近侍眼里,曹操今日便处在心情极坏的情形中。

曹操面对着铜雀台下无边无际的大地山川,放声吟诵起来——

对酒歌,太平时,吏不呼门。

王者贤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

咸礼让,民无所争讼。

三年耕有九年储,仓谷满盈。

斑白不负载。

雨泽如此,百谷用成。

却走马,以粪其土田。

爵公侯伯子男,咸爱其民,以黜陟幽明。

子养有若父与兄。

犯礼法,轻重随其刑。

路无拾遗之私。

囹圄空虚,冬节不断。

人耄耋,皆得以寿终。

恩德广及草木昆虫。

曹操突然停止了吟诵,他似乎听到了细微的脚步声。

辛毗和华歆小心翼翼地踏着石阶,走到了铜雀台上。

曹操缓缓回过身,向近侍们挥了挥手。

近侍们立刻远远退到了铜雀台的石阶上。

辛毗和华歆上前几步,面对着曹操行以大礼。

“罢了。”曹操说着,目视华歆,“我让你追查的事情,有了眉目吗?”

“有些眉目了。”华歆弯腰回答道。

“散布流言的大奸是谁?”

“少府耿纪。”

“耿纪?你可有证据?”

“耿纪十分狡诈,属下无法拿到证据。”

“那你为什么说是耿纪。”

“耿纪官居少府,常和市场上的商贾来往。而那些与丞相大人不利的流言,是先在许都和邺城的市场上流传开的。”

曹操听着,默不作声,心中念头百转——耿纪的先祖乃是光武皇帝的心腹功臣,耿家世代为汉室高官,家中广有钱财,奴仆成千。其人又恃勇好胜,自许为汉室忠臣,对老夫早就怀有妒恨之心。只是他立身甚正,名气也不算小,老夫一时找不出理由除掉他。不过他虽说官居少府之职,算是朝廷重臣,但手中毫无实权。他若是大奸之人,对我曹家倒是无甚危害。

不,不!耿纪绝不可能是散布流言的大奸之人。

耿纪只是个莽夫,并无什么智谋。

耿纪的背后,一定是另有指使之人。

那指使之人是谁……

“丞相大人,流言既是从市场上流传出的,就应将市场上的商贾尽数捉拿,严加拷问,这样或可得到那大奸之人的证据。”辛毗献计道。

曹操摇了摇头:“如今大军即将出征,各种军资都须从市场上征集。此时捉拿商贾,对朝廷并无半点好处。”

“这耿纪也许料定了丞相大人不会捉拿商贾,才敢如此放肆。”华歆恨恨地说道。

曹操淡淡一笑:“你等也太看重这个耿纪了,他有何能,竟可以料定本丞相?哼!耿纪此人不过是个小卒而已。”

“那大奸之徒是谁?”华歆忍不住问道。

“本丞相即将领兵出征,并不想在此时惊动了那大奸之徒。”曹操说着,话锋一转,问道,“朝中大臣,有些什么动静?”

“众人和平时并无太大的分别,除了公务之外,大都成天在家饮酒为乐,只是互相间的来往要少了许多。”

“杨彪还是那样从不出门吗?”

“还是那样。”

“崔琰还是那样成天忙于公务吗?”

“还是那样。”

“司马懿还是那样独来独往吗?”

“还是那样。”

“荀彧还是那样深居简出吗?”

“还是那样。”

“近些时来,有什么人拜访过荀彧?”

“好像没有什么人。”华歆说着,心中又惊又喜——丞相大人似乎对荀彧更加关注,难道丞相大人是在怀疑荀彧?如果真是这样,倒是对我大大有利。

天下人都知道——在朝廷大臣中,丞相大人最信任的人就是荀彧,其次才是我华歆。

丞相大人若是在怀疑荀彧,我就有可能成为丞相大人最信任的人……

“朝廷中的大臣,对荀彧有何议论?”曹操问着,心中隐隐作痛——我最不该怀疑的人,就是荀文若啊。如果没有荀文若,哪有我曹孟德的今天?

但是我现在最怀疑的人,偏偏是荀文若。

我无法不疑心荀文若啊!近两年来,他忽然对我冷淡了许多,也不肯替我出任何计谋了。

荀文若为何如此?我其实只要仔细想一想,就不难明白。

可是我从前为什么没有仔细想一想呢?

荀文若虽有智计,却又是个死抱着圣人之道不放的迂腐之徒。他眼见我曹氏的权势一天大似一天,心中的迂腐念头必是一天更比一天深厚。

他是惟恐我曹家代汉自立,“连累”他做了不忠之臣啊。

其实我曹家若是代汉自立,他荀彧便会成为萧何那样的元勋之臣,足可与古之大贤同辉并美,名扬当代,福泽后世。荀彧为何偏偏想不通这一点?为何偏偏要死抱着“大汉忠臣”的虚名不放?

荀彧他既是要做“大汉忠臣”,必会与我曹家作对。

这个荀文若的立身之道虽是迂腐不堪,但他想出的计谋绝不会有半点迂腐。

丕儿所说的那三条流言环环相扣,老谋深算,只有荀文若这样的人能够想出来。

看来,老夫将不得不自斩臂膀,对荀文若下手了……

“朝中的大臣,对荀文若十分钦佩,说……”华歆说着,故意停下话头,望着曹操。

“说什么?”曹操问着,脸色冷峻。

看丞相大人的样子,的确是对荀彧不满了。华歆想着,继续说道:“朝中大臣们说自从颜回去世以来,能够以德行名扬天下者,只有荀文若一人而已。”

“哈哈!”曹操大笑起来,“如此说来,荀文若竟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大贤之才了。”

“朝中大臣只是畏惧荀文若,并非真心称赞他……”

“不!”曹操打断了华歆的话头,“大伙儿是真心称赞荀文若,而荀文若也当得起众人的称赞。”

“这……”华歆怔住了,一时不知如何说才好。

“可惜荀文若这样的大贤之才太少了。”曹操遗憾地说着,心中道——荀文若在朝中的名望,要大大超过孔融。当初我杀了孔融,天下汹汹,连亲生儿子都对我侧目而视。如今我若是杀了荀文若,天下又不知该如何议论了。

何况荀文若又是我的心腹谋士,杀了他,岂不是令众多智谋之士心寒?

再说,我只是猜测荀文若是大奸之徒,并无任何证据啊。

不,我还不能对荀文若下手,我还要再试他一试……

“荀文若虽是大贤之才,但若无丞相大人的赏识,恐怕终生将埋没于草野之中了。”华歆说道。

曹操微微一笑:“天下不知有多少人才藏在草野之中。为此我在春天特地下了一道《求贤令》,希望天下的贤才能够尽数效力于朝廷。”

“《求贤令》一下,人才纷纷而至,朝廷几乎容纳不下。”华歆说道。

“容纳不下也得容纳。”曹操说着,对华歆一挥手,“你且去告诉崔琰,让他把新征召的贤才列出一个表章,送来我看看。”

“是!”华歆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向台下退去。

曹操的目光移到了辛毗身上。

辛毗微微垂着头,心中嘀咕道——今日丞相大人的神情有些怪异,我须得小心一些。

“植儿他近日在做什么?”曹操问道。

“三公子近日读了许多兵书,又拿了许多地图去看,常常一看就看到半夜。”

“彰儿呢,他在做什么?”

“二公子成天在教场上骑马射箭。”

“植儿拜见过谁?”

“三公子近日从未出府,没有见过府外的任何人。”

“彰儿呢?”

“他也未出过府。”

“丕儿也是如此吗?”

“也是如此。”辛毗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心中想——曹丕其实出去见过司马氏兄弟,只是这件事十分隐秘,除了我谁也不知。眼前曹丕虽是不似曹植那样深受丞相大人宠爱,但他毕竟是曹家的嫡长子,势力不弱。此时此刻,还不到我能得罪曹丕的时候,这件隐秘之事也就不必告诉丞相大人。

“听说杨修到西花园门前来过?”曹操又问。

“他来过。”

“植儿那天没去西花园吗?”

“没有去。”

“杨修有没有向你说起过植儿?”

“没有。”

啊,植儿这一次倒是十分谨慎,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曹操想着,话头一转:“李姬回到家中去了吗?”

“回去了。”

“这李姬当初是如何进府的?”

“她……她本是丞相府买来的乐女,后来被丞相夫人看中了,赐给大公子。”

“丞相府中的公子,身份非同一般,不论做任何事,都须谨慎小心。今后诸位公子的侍妾在收入房中之前,必须先领来让我看看。”曹操正色说道。

“是!”辛毗十分响亮地回答了一声,心中道——这个李姬看上去十分聪明,且又生得极美,却不知为何惹恼了丞相夫人,以致连累我挨了丞相夫人的一通臭骂。偏偏丞相夫人不知为什么对大公子特别关心,又要我为大公子再找一个侍妾,如果这次找来的侍妾仍是不能让丞相夫人满意,我只怕是要大祸临头了。现在却好了,只需我找来的侍妾先让丞相大人看了,并得到了丞相大人的许可,则那侍妾今后不论闹出了多大的事情,也是与我无关了。

“左慈、周不疑那帮‘神仙’‘剑客’有什么动静?”曹操忽然问道。

“自从丞相大人下了《求贤令》之后,那些‘神仙’‘剑客’们大都得了一个小官,俱是十分得意。左慈做了一个议郎,周不疑做了一个步军都尉,高兴得见人就称颂丞相大人。前日左慈和周不疑在市场里饮酒,听人传说那些不利于丞相大人的流言,愤怒之下,竟要拔剑杀了那些人。”辛毗笑道。

“这些人装神弄鬼,为的就是那个官儿。”

“他们既是装神弄鬼之徒,就不应视为贤才。”

“他们都是些小人,哪里称得上贤才呢?不过,小人也有小人的用处,朝廷决不会白养任何一个人。嗯,你可以从那些小人中挑选几个机警聪明的充作校事,让他们秘密伺察邺城商贾百姓的动静。”

“是!”

“你且回到府中,告诉大公子、二公子、三公子,让他们立刻到铜雀台来。”曹操缓缓说道,声音异常凝重,仿佛他每说出的一个字,都是用铅铸成的。

“是!”辛毗回答声里,弯腰深施一礼,快步退到了铜雀台下。

曹操转过身,走到栏杆旁,向远方望去。

不知在什么时候,天际已飘出了一团浮云。

那团浮云颜色沉黯,形状就似是一座巍峨的高山,愈来愈近地逼向铜雀台。

曹操的呼吸急促起来,觉得那巍峨的“高山”已压在了他的心上——我再也不能拖下去了,必须立刻做出决断!

可是,可是我又该如何做出这个决断呢?

丕儿身为嫡长子,文武双全,又颇有智谋,我应该立他为曹家大业的承袭之人。

何况他又是宓儿的夫君,立了他,也可了却我对宓儿的一番心愿。

只是,只是丕儿又缺少仁孝之心,难以成为一位千古圣君。

植儿聪明过人,文才天下无双,朝廷内外,无不对他大加称颂。

更难得的是植儿有着仓舒一样的仁孝之心,有望成为一位千古圣君。

如果我想让曹家万古流芳,避开“篡汉”之恶名,就应该将植儿立为曹家大业的承袭之人。

但是,但是植儿的性情过于仁厚,且好怒易躁,又缺乏决断之力,我实在不放心把曹家大业交给他啊。

唉!老天啊老天,我曹孟德到底该如何决断呢?

本来,到了这无法拖下去的时候,我会让植儿成为曹家的承袭之人。

虽然植儿不能令我放心,但我毕竟还能活几年啊。

趁我活着的时候,植儿可以向我学到许多东西啊。而且我还会拼尽全力,为他打下一个牢固的根基。

这样一来,我惟一的遗憾便是不能了却对宓儿许下的心愿。

然而我曹家大业毕竟是天下最为崇高、最为重大的事情,为了情使这件事情圆满,我纵然留下了遗憾,也足可告慰自己。

不料丕儿他忽然献上了一道奇计,使我到了这无法拖下去的时刻,也难以做出决断。

丕儿既能想出那条奇计,说明他已完全掌握了天下大势,并且对朝廷内外的情形也看得十分明白。

孙子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丕儿正是一个知己知彼的人,他不论面对任何敌手,也可战而胜之。

有丕儿这样的人承袭曹家大业,我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一个能够战胜任何敌人的君王就算不能成为千古贤君,也必能成为大有作为的明君。

为人不可太过贪求,我曹家能够出现一位大有作为的明君,也该知足了。

唉!虽说如此,我还是……我还是心有不甘,心有不甘啊。

如果植儿也能有丕儿这样的见识呢?那么我选择植儿,岂不是更好?

只不过……只不过植儿恐怕难有这样的见识。

我又没有问过植儿,怎么知道他没有这样的见识呢?

也罢,且等植儿来了,我问过他之后,再作决断吧……

2

铜雀台正堂上帘幕低垂,曹操一个人坐在木榻上,背衬着高大的屏风,显得异常孤单。

曹丕、曹彰、曹植三兄弟垂手侍立在木榻旁,神情肃然。

“知道我为什么把你们召来吗?”曹操问道。

“是为了出征之事。”曹丕回答道,只觉一颗心怦怦乱跳,几欲从胸腔蹦出——丞相大人决不会仅仅为了出征之事召见我们兄弟,他还要做出一个重大的决断——谁将成为曹家大业的承袭之人。

曹家大业的承袭之人一定会是我,一定会是我!

“朝廷出征,兵锋将指向何方?”曹操问着,目光直向曹植射去。

“朝廷兵锋,将直指关中!”曹植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心中亦是大跳不止——德祖兄说过,丞相大人若出征之事召见我们兄弟,便是要做出一个重大的决断。

德祖兄还说,只要我在丞相大人召见之前,能够沉住气,不要轻举妄动,则必将得到丞相大人的欢心。近些天来,我应该说是沉住了气,应该说是没有轻举妄动。

既是如此,我也就应该得到丞相大人的欢心了。

如果我真的得到了丞相大人的欢心,那么丞相大人的决断,就会有利于我。

一旦丞相大人做出了有利于我的决断,则天下离“仁孝大道”的实现,就近了一大步。

“朝廷的兵锋,为何要指向关中?”曹操问着,心中大为兴奋——近两年来,不论是丕儿还是植儿,都是大有进步。

从前植儿虽是喜好武事,却对用兵谋略不甚用心,但今日观之,他已是对用兵谋略熟知在心了。

“因为关中的马超,眼前对朝廷的威胁最大。”曹植答道。

“马超虽是武勇,但其兵势远远不及孙权,为何植儿说他对朝廷的威胁最大?”

“孙权兵势虽众,但为合肥坚城所阻,一时难以攻入中原腹地。而关中的险固一向称为天下之最,号为‘百二河山’,昔者秦始皇帝据关中以临天下,一举扫灭六国。后来高皇帝占有关中之地,亦是平定天下,打下了大汉数百年的基业。故以眼前而论,马超对朝廷的威胁最大。”

“好!朝廷兵锋当指向关中,已是确定无疑,只是应该如何进兵!”

“马超武勇过人,而缺少智谋,朝廷当出其不意,以奇兵袭之。”

“好!这奇兵当如何袭之?”

“朝廷可将大军屯于潼关,使马超以为朝廷会从陆路强攻,因而将其全部兵马布于潼关一带。如此之下,丞相大人便可亲率数万精兵,悄悄渡过黄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水路杀入关中,袭击马超侧翼。”

“好!”曹操忍不住又是一声大赞。

“丞相大人!”曹彰忽然叫了一声。

“你有什么事吗?”曹操有些不悦地问道,心中想——如今看来,只有彰儿无甚长进,还是这么莽撞,竟不等我问他,就抢先说话了。

“这次朝廷出征,孩儿愿为先锋,与那马超决一死战!”曹彰大声说道。

“只知死战者,是莽夫而非将才也。吾喜用将才,不愿用莽夫。”曹操冷冷地说道。

“孩儿……孩儿……”曹彰脸色红涨,欲说什么,偏又说不出来。

“朝廷大军出征,我曹家可有后顾之忧?”曹操并不理会曹彰,仍是盯着曹植问着。

“后顾之忧?”曹植想了一下,道,“只要朝廷牢牢守住合肥、樊城两地,不使孙权、刘备有可乘之机,便无其他后顾之忧。”

“老夫说的是我曹家可有后顾之忧?”曹操把“我曹家”三个字说得很重。

“我曹家?”曹植现出迷惑之色,一时不明白父亲问话的用意。

啊,丞相大人分明是在提醒三弟,想让三弟想出我“献上”的那条奇计。

如果三弟真想出了那条“奇计”,则在丞相大人心中,三弟仍是比我更为出色。

这样一来,曹家大业的承袭之人就不是我了!

丞相大人如此,太不公平,太不公平了!丞相大人从来没有像提醒三弟这样提醒过我啊。

看来丞相大人仍是在偏向三弟。

丞相大人为什么总是要这般折磨我,为什么?曹丕痛苦地想着,目光紧盯着曹植。

“是的,老夫说的是我曹家可有后顾之忧。”曹操再次提醒道,心中大为失望——植儿到底是植儿,他的毛病依旧是太过善良,缺少防人之心。

他难道不明白我曹家最大的后顾之忧,便是大汉皇帝和朝中的一些“重臣”啊。

“我曹家的后顾之忧是……”曹植思索着道,“是须得有一人镇守邺城,防止内乱。”

“这也算是我曹家的后顾之忧吧。”曹操说着,苦笑了一下,心中道——也不能说植儿没有一点防人之心,只是他在这方面的见识,的确不如丕儿。

唉!如今天下未定,人心险恶,曹家的大业若是掌握在植儿手中,实是太过冒险。

植儿若是生在太平之世必能成为千古难得一见的贤君,只是上天不仁,偏偏让他生在了乱世。

曹家的大业要想在乱世中立于不败之地,只能掌握在丕儿手中。

“三弟应该留下来镇守邺城。”曹彰又突然说了一句。

曹操和曹丕听了,都是浑身一震。

彰儿虽然莽撞,但也一定明白此时此刻留下来镇守邺城的人,就是承袭曹家大业的人。

彰儿突然说出这句话来,分明是要在我面前拥戴植儿啊,嗯,彰儿一向在兄弟间不偏不倚,为何今日如此偏向植儿呢?曹操心头疑云大起。

这二年来,二弟一直对我甚是冷淡,今日更是公然偏向三弟?难道……难道他和三弟早有勾结?曹丕恐惧地想着,只觉浑身冰冷。

“不,我要随军出征……”曹植话说半句,陡地停住了,心中道——不,这次我不能出征。我要成为曹家大业的承袭之人,就必须留下来镇守邺城。

“好,这次出征,彰儿和植儿可为军中先锋!”曹操抓住机会,说出了他最难说出的一句话——为了曹家大业,我必须立刻做出决断,再也不能有丝毫犹豫。

唉!植儿你就只能委屈了。这并不是为父不喜欢你,而是为父从天下大局着想,不得不如此啊……

“丞相大人是……是说……我……我和二哥为军中先锋?”曹植直愣愣望着父亲,疑心他是听错了。

“正是。”曹操斩钉截铁般答道。

“啊——”曹植眼前陡地一片昏黑,身子摇摇欲坠——丞相大人说出这句话来,分明是告诉了我曹家大业的承袭之人将是大哥。

曹家能够独当重任的人,只有我们三兄弟,镇守邺城的人,亦只能从我们三兄弟之中选出。

丞相大人让我和二哥充当军中先锋,则镇守邺城的人必是大哥!

啊,丞相大人的这个决断,大大出乎德祖兄的意料啊?

德祖兄一向料事如神,这次却为何错了?

丞相大人如此决断,到底是因为什么?

难道是我做错了什么,失去了丞相大人的欢心?

可是我又做错了什么,我又做错了什么?

曹家大业的承袭之人既是大哥,则荀大人和德祖兄的一片苦心,岂不是付与流水了……

“我和三弟随军出征,谁来镇守邺城?”曹彰大声问道。

“当然是丕儿镇守邺城!”曹操厉声说道。

啊!终于是我镇守邺城!终于是我成了曹家大业的承袭之人!哈哈……曹丕激动之中。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几乎忍不住要仰天大笑起来。

“大哥不能镇守邺城!”曹彰更大声地说道。

“丕儿为何不能?”曹操怒声问道。

曹丕心头一凛。啊,我万万不可露出得意之态,万万不可。我须得显出不胜惶恐,受宠若惊的样子,才能让丞相大人满意啊。

这个曹彰竟如此与我作对,实是可恨,可恨……

“我……”曹彰又是满脸红涨,又是说不出话来。

“二哥休要争执,沙场杀敌,正是小弟的心愿。”曹植竭力站稳身子,以镇定的语气说道。

“植儿英武过人,此次出征,必可建立大功。”曹操凝望着曹植,心中溢满了歉意——唉!植儿你休怪为父心狠,为了曹家大业,为父只能做出这样的决断。

今日你受到这般沉重的打击,尚能镇定自若,实是不易。

与从前相比,你的确十分出色。可是,可是丕儿却比你更加出色。

植儿你休要灰心,为父一定会好好补偿你,好好补偿你……

3

空****的正堂上,只剩下了两个人。

曹操仍是端坐在木榻上,神情凝重。

曹彰站立在木榻旁,眼中全是愤愤不平之意。

“彰儿,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留下吗?”

“知道。”

“你既然知道,为何不跪下请罪?”

“孩儿无罪。”

“老夫身为丞相,你却当众出言顶撞,这‘抗上不敬’之罪,你难道可以推脱吗?”

“孩儿并非是对丞相大人不敬,孩儿只是说大哥不能镇守邺城!”

“丕儿又为何不能镇守邺城?”

“因为大哥并不是仓舒那样的人。”

“仓舒……”曹操心中一颤,再也说不出话来。

曹彰亦是黯然无语。

过了半晌,曹操苦笑着道:“彰儿,你说得一点也不错,丕儿并不是仓舒那样的人。可是,植儿也不能与仓舒相比啊。”

“三弟立身极正,心地善良,可与仓舒相比!”曹彰大声说道。

“但是植儿并无仓舒的智计。”

“这……”

“这很重要。”

“可是大哥立身不正,我心中不服。”

“彰儿,不管你心中如何不服,但老夫既然做出了决断,你就必须听从!”曹操一字一句地说道。

“孩儿遵命!”曹彰仍是大声说着,声音中却仍是透着愤愤不平之意。

“你且回去,准备出征吧!”曹操命令道。

“是!”曹彰答应声里,行了一礼,向堂外退去。

曹操看着曹彰渐渐消失的身影,心中只觉沉甸甸的,异常难受——我这是怎么啦?我已经做出了必须做出的决断,却为何一点也没有感到轻松?

为什么我心中这般沉重,仍似压着一座大山?

难道我做出的决断,真有什么不妥之处?

不,不!我的决断,并无任何错处。

看人须从大处着眼,绝不可计较小节。丕儿对天下情势的见识,大大超过植儿,更非彰儿所能相比。

让丕儿成为曹家大业的承袭之人,无论如何要强过植儿。

只是,只是彰儿竟如此对丕儿不满,倒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丕儿身为长兄,却不能得到彰儿的敬重,说明他的为人的确大有缺陷。

看来我今后须得对丕儿多加教导,并尽量让他多受考验……

西风在长空中呼啸,尘土在大道上飞扬。

曹植骑着白马,直向杨修的府中驰去。

天空碧蓝,阳光明媚。然而在曹植的眼中,天空却是飘满了雪花。

漫天雪花中,站着眼中满含期望的荀彧。

曹植心中如被刀刺,一阵阵剧痛彻骨——荀大人啊荀大人,我再也无颜与你相见!

你对我那般推崇,将我从噩梦中拉出来,使我知道了这个世上尚有一线光明。

我听从了你的教导,以坚忍之心侍奉丞相大人,不惜一切去争夺那个能够实现“仁孝大道”的机会……

可是,可是我虽然竭尽了全力,却还是辜负了你的期望,眼睁睁失去了那个万分宝贵的机会。

不,我这是在为自己辩解啊。我真的是尽了全力吗?如果我真的尽了全力,会是眼前这个结果吗?

荀大人啊荀大人,我根本不值得你那般推重,我根本不配成为一个大贤之人!

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也许我只能成为一个“捐躯报国难,视死忽如归”的勇壮烈士,也许我只能在战场报答丞相大人的养育之恩,报答荀大人的殷切期望,报答德祖兄的苦心教导……

4

“哈哈哈!”曹丕仰天大笑着踏入内室——他已走到了自己的家中,他已远远离开了父亲,再也不必有任何顾忌了。

内室中的甄宓和小玉、小翠吓了一跳,怔怔地望着曹丕。

“哈哈哈!”曹丕仍是大笑不断,边笑边打量着室内。

但见明亮的烛光下,甄宓和小玉、小翠围坐在席上,正在缝补着一张毛色灰暗的皮褥。

“睿儿呢,睿儿呢!”曹丕连声叫道。

“他已经睡了。”甄宓站起身说道,心中陡地大跳了几下——这些天来,他一直是忧心忡忡,此刻却为何这般兴奋欲狂?

今日丞相大人召见过他,莫非是他和植弟之间的争夺已是有了结果,而他又……

“快让睿儿起来!”曹丕大声道。

“睿儿受了些寒气,刚服了汤药,你别吵醒了他。”甄宓说道。

“这个……”曹丕露出遗憾之意,但随即又大笑起来,“哈哈哈……”

“夫君今日为何这般高兴。”甄宓问道。

“我立刻就要搬到正堂上去睡,又怎么能不高兴呢?”曹丕紧盯着甄宓说道。

“你要搬到正堂上去?”

“正是。莫非你不相信?”

“此为何故?”

“丞相大人很快就要率军出征,我将代行丞相之权,镇守邺城,号令朝廷百官!”

“啊……”甄宓顿时呆住了。

“你不相信?”曹丕再一次问道。

“这……这是丞相大人的决断?”

“当然是。”

“丞相大人他……”

“丞相大人他英明睿智,做出了一件福泽天下苍生的决断,哈哈哈!”

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甄宓只觉耳中嗡嗡乱响,眼前一片昏黑。

“夫人,你不高兴吗?你难道不高兴吗?”曹丕看到甄宓异样的神情,笑意顿失,厉声问道。

甄宓一声不语,昏黑中只看见了一个人影,一个骑在白马上飞驰的人影——丞相大人如此决断,是当头向植弟狠狠打了一棒啊!

植弟他受得了吗?植弟这两年已经改变了许多,也没有惹丞相大人生气。从外表上看去,丞相大人喜欢植弟要远远多过喜欢曹丕。

植弟定是看出了这种情形,心里定是充满了希望。

谁知丞相大人竟是如此残酷,毫不留情地打碎了植弟的希望,一下子将植弟……

“夫人,你听到了我的话吗?”曹丕的声音中已透出了怒意——如此天大的喜庆之事,她竟毫无欢悦之意,是为何故?

难道她……难道她心中仍是放不下三弟,竟是在为三弟抱不平?

不,这两年来,她几乎连一句话都没有对三弟说过,怎么……怎么还会将三弟放在心上?

可是,可是她又为什么是这样一副样子?

“夫君在说什么?”甄宓问道,竭力使纷乱的心绪平静下来——我什么也不必去想,我只需牢牢记住两件事就行了:在曹丕面前,我应该是贤妻;在植弟面前,我应该是贤嫂。

作为贤妻,我须得时时提醒,让夫君的所作所为尽量符合丞相大人的期望。

作为贤嫂,我须得让夫君兄弟友爱,不可使植弟受到伤害。

“我是在问——夫人难道不高兴吗?”曹丕冷冷说着。

“我不高兴?”

“为什么?”

“你镇守邺城,代行丞相之权,是不是已成为曹家大业的承袭之人?”

“这还用问吗?”

“曹家是否终将代汉自立?”

“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

“那么夫君此刻的身份,等于是太子了。”

“难道不是吗?”

“身当太子重任,你一点都不感到恐惧吗?”

“恐惧?”曹丕不觉打了个冷战。

“申生是太子,扶苏也是太子。”甄宓的声音平静而又轻柔。

曹丕却是如闻疾雷,脸色苍白——申生、扶苏都是天下公认的贤德之人,但被立为太子后却是不得善终。

古往今来,下场悲惨的太子数不胜数啊。

尤其是具有开创之功的霸主,更是对太子无比苛刻,怎么看太子都不顺眼。

当年高祖皇帝刘邦不是屡屡欲废太子吗?

那位功业赫赫的孝武皇帝刘彻不是亲自下令将太子杀死了吗?

丞相大人威震天下,一样是有着开创之功的霸主啊。

何况丞相大人本来就对我不甚喜欢,这次让我留镇邺城也十分勉强。

丞相大人能够立我,更能够废我啊。

还有二弟他对我根本不服,当着丞相大人的面就敢与我作对……

还有三弟他绝望之下,会不会对我大加报复……

曹丕越想越是害怕,背上沁出了一层冷汗,不觉拱手对甄宓行了一礼:“夫人之言,惊醒梦中人矣。”

“丞相大人从今以后,必将更加注意夫君的言行。”甄宓说道。

“这就是说,我今后的日子,将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曹丕苦笑着说道,心中涌起几丝愧意——我原来错怪甄宓了,她之所以未露喜色,其实是在为我担心啊。

不,不!甄宓如此,不一定是因为心中有我。

她之所以为我担心,仅仅是怕我失去了丞相大人的欢心,丢了到手的“太子”之位。

如果我丢掉了“太子”之位,她也等于是丢掉了将来能够“母仪天下”,成为皇后的荣耀。

“夫君若想走过薄冰,避开深渊,言行就须比过去更加谨慎。”甄宓说道。

“也不必谨慎,我只需依照一个方法,便是高枕无忧。”曹丕微笑着说道,心中的那几丝愧意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什么方法?”

“我的一言一行,只需合于丞相的心意,就可以走过薄冰,避开深渊了。”

“这话说来容易,行起来……”

“行起来也甚是容易。”曹丕面带傲色说着,背着手在室内走来走去。

甄宓看着曹丕的神情,心中暗暗叹了一声,不再说什么了。

小玉和小翠早已站了起来,俱是低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呼出。

曹丕走着走着,猛地停下脚步,大赞了一声:“好!”

甄宓眉头微皱,疑惑地望着曹丕。

“你知道乐府歌曲中有一个《煌煌京洛行》的曲子吗?”曹丕望着甄宓问道。

“知道,这个曲子气势甚壮,宜于多人合唱。”甄宓答道。

“丞相大人近来很喜欢这个曲子,想让我依曲作一段歌词,我却一直未能作出。今日听了夫人一番话,心中忽然有所感触,竟然一下子想出了这段歌词。”曹丕得意地说道。

“真是这样吗?”甄宓问道。

“你不信?那就听我给你诵读出来吧!”曹丕大声说道。

“夫君且请低声。”甄宓说道。

曹丕一怔,随即笑道:“好,我低声,低声。”说着,他又在室中来回走动起来,边走动边轻声吟诵道——

夭夭园桃,无子空长。

虚美难假,偏轮不行。

淮阴五刑,鸟得弓藏。

保身全名,独有子房。

大帻不收,褒衣无带。

多言寡诚,抵令事败。

苏秦之说,六国以亡。

倾侧卖主,车裂固当。

贤矣陈轸,忠而有谋。

楚怀不从,祸卒不救。

祸夫吴起,智小谋大。

西河何健,伏尸何劣。

嗟彼郭生,古之雅人。

智矣燕昭,可谓得臣。

峨峨仲连,齐之高士。

北辞千金,东蹈沧海。

曹丕吟罢,停下脚步,笑嘻嘻地望着甄宓:“夫人,这段歌词如何?”

甄宓不语,心中道——曹丕的这段歌词,处处都在迎合丞相大人。

丞相大人喜欢朴实,讨厌浮华,曹丕便说“夭夭桃园,无子空长。虚美难假,偏轮不行”。

丞相大人一向推许张良、鲁仲连这等功成身退的高士,曹丕便对张良鲁仲连大加赞颂。

其实,无论是丞相大人,还是曹丕,未必会真心钦佩功成身退的张良和鲁仲连……

“夫人如何不说话,难道丞相大人会不喜欢这段歌词吗?”曹丕问道。

“这段歌词气韵高古,抒写前人之事十分生动,笔意和丞相大人甚是相近。如果夫君将这段歌词写在素绢上,张挂于高堂,丞相大人见了一定非常高兴。”甄宓略带嘲讽地说道。

“哈哈哈!”曹丕大笑了起来,“夫人所言,正是我心中所想也。如今朝中善书之人,最著名者当推邯郸淳和钟繇二人,我当请其中一人将这段歌词写下,悬于大堂,使丞相大人一眼能看到。”

“夫君又忘了低声。”甄宓说道。

曹丕抬手拍了一下脑门:“我今日当真有些得意忘形了。嗯,我到夫人这儿来,还有一件事情相求。”

“何事?”

“夫人这等女眷,自然不能到正堂上去陪我,但我带一个贴身侍妾去,还是可以的。”

“你可以带李姬去。”

“不行。丞相大人若是见到了李姬,定会生气。”

“那你……”

“我想让小玉跟我去。”曹丕说,目光向垂头站立的小玉望过去。

小玉猛地颤抖了几下。

“不,小玉不能去。”甄宓说道。

“为什么?”曹丕不悦地说道,心想我这是在抬举小玉,也与你甄宓脸上有光,你怎么就不乐意呢?

“睿儿他……”

“夫人,我愿意侍候大公子。”小玉忽然上前深施一礼,打断了甄宓的话头。

“你……”甄宓愣住了。

“哈哈哈!”曹丕又一次得意忘形地大笑了起来。

5

暮云重重,尚书令荀彧的府中一片昏暗,一片沉寂。

杨修面色憔悴,怔怔地站在庭院的回廊下。

荀恽从回廊的另一头走过来,站立在杨修身侧,默默无语。

天色愈来愈暗,杨修几乎连眼前的屋宇也难以辨认出来。

突然,昏暗中亮起了烛光。那烛光忽忽悠悠,由远及近,渐渐移至回廊下。

杨修和荀恽一动不动,凝神向前看着。

回廊外是一条碎石甬道,甬通上行走着三个人,一个人是荀彧,一个人是高举着蜡烛的家仆,别外一人则是个身披黑袍,年约五旬的魁壮老者。

啊,这个老者不是“柳下”酒肆的主人金袆吗?一个小小的酒肆主人,怎么会当得起荀彧亲自送他出府呢?杨修心中疑云大起。屏住了呼吸,仔细向甬道上的三个人打量着。

烛光微弱,照不进回廊,使杨修能看得见甬道上的三个人,而那三个人却看不见杨修。

然而那三个人走得很快,一晃身便过去了,杨修迷惘中什么也没有看清楚。

杨修想问些什么,张开口却又觉得他无话可问。

“唉!”杨修低低叹了一声。

荀恽听了,心中一颤,觉得那声叹息竟是如山般沉重。

正堂的屏风下铺着暖席,杨修和荀彧神情黯然,相对而坐。

屏风旁的烛架上燃着根手指一样的细烛,火苗缩成豆粒般微小,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刚才那个人,你看见了?”

“看见了。”

“金袆虽然只是一个酒肆主人,却有着世人少见的忠肝义胆。”

“前些时市场上流言纷纷,是金袆造出来的吗?”

“是我让他造出来的。”

“这些流言,原本可以逼着丞相大人尽早做出决断。可是……”

“丞相大人已经做出了决断。”

“但是这个决断却将我们……”杨修说着,凄然苦笑了一下,“却将我们逼入了死路。”

“金袆也认为我们只剩下了死路一条,因此冒险来见我,想刺死丞相大人。”

“啊!这……”

“金袆手下有许多奇人异士,其中有一个叫作周不疑的剑客勇武过人,能够充当刺客。”

“不,这个时候不能刺死丞相大人!”

“是啊。此时丞相大人若被刺死,中原必是大乱,中原乱,天下亦乱,将不可收拾矣。”

“大人必是说服了金袆,让他放弃了行刺的念头。”

“我说服了他。”

“大人是如何说服的?”

“我让金袆相信了我们其实并非只剩下了一条死路。”

“可是,可是我们的确是陷于了死路之中。”

“我等的图谋,完全寄托在三公子身上。只有在三公子成为曹家大业的承袭之人后,我等的图谋才能成功。但是现在,曹操却将曹丕立为曹家大业的承袭之人,以此观之,我们确乎陷入了死路之中。”

“这是小弟之错,小弟太过自信……”

“不,贤弟已尽了力。事至如此,全是天意,全是天意啊。”

“如今……”

“如今还有希望。”

“大人是在安慰小弟……”

“事到如今,我又能拿什么来安慰贤弟呢?”荀彧说着,话锋一转,“丞相大人已经召见了我,你知道吗?”

“这个时候,朝廷将连续发出诏令,丞相大人自然会召见大人。”

“不错,那些诏令,共有三道。第一道是加封丞相大人食邑三个县,共二万户。”

“这……”杨修心中顿时疑惑起来——曹操已是权倾天下,任何虚名都对他无甚用处,况且曹操也不是喜欢虚名的人啊。

若说曹操想贪实利,则此区区三个县的二万户食邑又未免太不足道了。

“那第二道诏令是拜曹丕为五官中郎将、准自置官属,为丞相副。”荀彧说道。

“这道诏令发下,曹丕在朝廷中的权势已仅次于丞相大人了,足以使他能够镇守邺城,威慑百官。”杨修又是苦笑了一下。

“奇怪!”杨修听着,心中大惑不解——曹操受封为侯的三个儿子中,只有曹植一人是嫡子。

曹彰没有受封为侯,曹丕也没有受封为侯。

“还有更奇怪的一件事——丞相大人亲自写了一道《让县自明本志令》,只愿保留武平一县的万户食邑,而将新受封的三县二万户食邑全部让出。”

“啊,竟有这等事?那道《让县自明本志令》是如何写的?”

“丞相大人让我仔细看过那道《让县自明本志令》。唉!丞相大人不愧是当世雄才,将那道令做成了一篇锦绣文章,日后你见了定会喝彩。那道令文字甚长,大致上是说,一、他年轻之时虽有报国之心,但志向不大,顶多想做一个‘大汉征西将军’。二、他如今已是贵为丞相,超过了原先的志向,不会再有任何奢望了。三、他世代受汉室之恩,绝无‘不逊之志’。四、天下尚未平定,他不论是为国,还是为己,都不能交出兵权。不过,他一人而受四县之封,未免太过分了,因此让出三县之地,使天下人都能知道他的一片苦心,再也不会说他有‘篡夺’之意。”

“谎言,谎言!”杨修激愤地大叫了起来。

“丞相大人的这番话尽管说得动听,却又的确是一派谎言。但他的这番话中,也透出了一个意思——近几年内,他还不会篡夺汉室。”荀彧说道,他似是十分平静,言语中听不到任何激愤之意。

“大人所说的希望,是在这上面?”杨修思索着说道。

“也不仅仅是在这上面,丞相大人请朝廷封曹植为侯,而不封曹丕,其中必有深意。”

“大人是说丞相大人虽然立了曹丕为承袭之人,但究竟是心有不甘。”

“正是。丞相大人以‘封侯’这道诏令给了朝廷内外一个暗示,他仍是极为看重曹植。”

“这就是说,曹植仍有机会?”

“古往今来,废立之事最是多变,难道我们不能使丞相大人改变心意吗?”

杨修听着,默然无语,但眼中已闪出了异样的光芒。

“当然,现在想让丞相大人改变心意,定是千难万难,且又更容易引起丞相大人的疑心,惹来杀身大祸。但是,我等既然已经身许仁孝大道,又怕什么千难万难,又怕什么杀身大祸呢?”荀彧说道。

杨修身子一颤,陡地站起身来,向荀彧深施一礼:“小弟知错了。小弟不该如此灰心,小弟……”

荀彧一摆手:“贤弟如此,全是因为过于自责之故。其实,事已至此,自责又有什么用呢?”

“小弟明白了,眼前应当是我等更加努力的时候。”

“是啊。我等须更加努力。眼前最要紧的,是不能让三公子失去了自信。”

“他的自责之意只会比贤弟更重。”

“我苦苦劝慰了他一番,说是仍有希望,但他似是……似是不太相信。”

“你要继续劝慰他,千万不要让他失去信心。”

“今日有了大人的一番教导,我一定能让三公子恢复自信。”

“好。今后贤弟须更加谨慎,若非遇到万分要紧的事情,切不可到我这儿来。”

“这个……”

“金袆是个大忠大义的英雄,可是他……他的想法太过激烈,我担心他早晚会闹出事来。”

“大人……”

“贤弟身负教导三公子的重任,心中当时时刻刻存有大局之念。”荀彧说着,站起身来,露出“送客”之意。

杨修却是站立不动,问道:“大人,眼前是不是到了对我们极为不利的时候?”

荀彧不答,反问道:“你想打曹彰的主意?”

“三公子亲口告诉过我,曹彰曾当面顶撞过丞相大人,不赞同曹丕成为曹家承袭之人。”

“曹彰既是公然和曹丕闹翻了,你打他的主意么……也行。不过,你一定要牢牢记住——绝不让三公子发现这件事。”

“我一定会记住。”杨修回答道,心中想——荀大人这么说,其实是在心里承认了眼前已到了对我们极为不利的时刻。

“贤弟……”荀彧凝视着杨修,心中似有许多话要说出来,却偏偏又说不出一句。

“大人多保重。”杨修对荀彧再次深施了一礼,退向堂外。

荀彧望着杨修的背影,眼中一片潮湿——今日这一别,只怕是再也见不到贤弟了。

唉!我的这番图谋,是不是害了贤弟,害了三公子?

丞相大人在最后的时刻选中了曹丕,说明他将曹家本身的安危看得比他的功业更为重要。

只要丞相大人一直是这个想法,那么他就永远不会选中曹植。

我到此刻,方才明白了丞相大人内心真正的想法,可惜这种明白已是太迟,太迟了。

贤弟,原谅我没有告诉你丞相大人其实已经对我起了疑心。

我造出种种流言,原是为了迫使丞相大人立大汉储君,使他的篡汉之谋更加难以进行。

但丞相大人却硬是顶住了那些流言,毫不退让。

当然,他为了安抚朝廷内外,也使出了一个《让县自明本志令》的花招,不得不当众宣称他没有“不逊之志”。

可是花招毕竟是花招,一旦讨平了关中之乱,丞相大人肯定会加快他“篡汉”的谋划。

到了那时,丞相大人就决不会容许我活在世上……

6

西风猎猎,血红的云霞倒映在河水中,随着流水不停地向东流去。

河畔的高岗上,曹彰、曹植兄弟骑着战马,向远方望去。

远方的渡口不时传来阵阵马嘶声,无数兵卒排着整齐的队形,在大旗的引导下,默默向前走着,依次登上渡船。

“知道。”

“一旦回到了邺城,我就不应该与三弟有任何私下的来往。”

“这倒不必,如今天下人都知道,五官中郎将是曹家大业的承袭之人。我曹植不过是寻常的曹家子弟,又为何不能与同胞兄弟私下来往呢?”

“三弟错了。”

“我错在何处?”

“你错在不知丞相大人的一片苦心。”

“二哥是说丞相大人并未完全将大哥视为承袭之人?”

“正是。”

“二哥是在安慰我吧。”

“不。我看得出来,丞相大人让大哥镇守邺城,只是迫不得已。丞相大人真正看重的人,仍是三弟。”

“真是这样吗?”

“其实三弟只要仔细想一想,就会明白——丞相大人如果不是对你十分看重,为何单单在嫡子中封你为侯呢?还有,这次西征马超,丞相大人只让你在后面看守粮草辎重,从不许你阵前杀敌,分明是对你特别加以保护啊。”

曹植听着,默默无语,心中想——这次临出征前,德祖兄反复劝说过我,说是大事仍有希望。让我不到最后时刻,万万不可丧失信心。

其实不论大事是否还有希望,我也一定要坚持下去。

古人云:知遇之恩,当以死相报。

而荀大人、德祖兄给予我的,又岂止是知遇之恩?

恨只恨我太过无能,以至于辜负了荀大人和德祖兄的一番期望……

“唉!”曹彰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今日本不想说这些话的,也不应该说这些话的。可是我看三弟太过消沉,全无往日的豪放气概,心中实在有些放心不下。”

曹植勉强笑了一笑:“我只是有些失望,并非消沉。本来,我是一心想到阵前杀敌立功的,哪知到了军中,丞相大人偏偏将我留在了后营中。”

“阵前杀敌,只是我这莽夫应当去做的事情。三弟身负丞相大人的期望,千万不可自弃。大丈夫理应敢当敢为,一件事不做便罢,要做就要善始善终地做下去。”曹彰说道。

是的,大丈夫立身处世,就应该善始善终!曹植感激地看了一眼曹彰,用力点了一下头:“二哥的话,小弟自当牢记在心。”

“三弟心地善良,立身极正……”曹彰说着,陡地停下了话头——不,我不能再说下去了。大哥和三弟,都是我一母所生的嫡亲兄弟,我不能过于偏向一人。虽然在我心中,始终对三弟更亲近一些,但我绝不应该将这种亲近表示出来……

远方飞过来一队大雁,排成人字形从高岗上空掠过。

曹彰、曹植目送大雁,望向天际。

但见夕阳已沉入河中,天际处一片苍茫,浮动着暗紫色的暮霭。

“二哥,你知道吗?凡是河水,都有水神。”曹植心中似有所动,忽然说道。

“不,我说的是女神。”

“女神?”

“对。女神。这洛水之神,便是女神。传说洛水之神名为‘宓妃’……”曹植说着,心中剧震,大嫂的名字也有一个“宓”字,大嫂她风华绝代,也是……也是女神。是的,大嫂就是女神,我心中的女神!

大嫂一定不愿意看到我消沉下去,大嫂一直期望着我能成为一个什么都拿得起、放得下、胸襟阔大的血性男儿……

“这水中的女神,定是非常美丽。但不知我等凡俗之人,是否可以看到她。”曹彰笑道。

“只要心诚,我们就能够看见她。”曹植说着,眼中灼灼闪光——洛水之上,仿佛凌波走来了一位女神。

那女神的外貌和甄宓一模一样。她轻舒长袖,裙带飘飘,宛若流风拂起的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