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欲承父业,曹丕后堂献奇计

1

几只暮鸦从高高的铜雀台上空飞过,落于西花园深处的一片柳林中。

丞相府长史辛毗怔怔地立在西花园的大门下,两眼一眨也不眨地向大门望着。

大门刚刚造好,尚未油漆,但其雄浑壮观的气势已是显露了出来。

寻常的花园大门高不过二丈,宽不过三丈,而辛毗眼前的大门,却高有五丈,宽有八丈,几乎和邺城的城门一样高大。

在那大门的门上,醒目地写着一个“活”字。

辛毗的身后围着数十人,大多是丞相府属吏,还有几人看上去是工匠的模样,众人外貌各异,神情却是一模一样——俱是疑惑不安地望着大门,想说些什么,又不敢说出。

远处忽有脚步声响起,清晰地送到众人耳中。

辛毗猛地转过身,顿时大喜——杨修在一个丞相府属吏的引导下,缓缓向西花园大门走来。

辛毗抢上前,迎着杨修深施一礼:“可把主簿大人给盼来了。”

杨修连忙还礼,笑道:“长史大人的吩咐,在下岂敢怠慢?只是今日恰好有些军务之事须向丞相大人禀告,故来得迟了,还望长史大人恕罪,恕罪!”

“唉!德祖老弟什么也别说,且救了我这条性命要紧。”辛毗边说边将杨修拉到大门下,抬手向门上一指。

杨修望着大门上的那个“活”字,问道:“这是丞相大人写下的吧?”

辛毗点点头:“这座大门,是丞相大人令我监造的,昨日才完工。我依照惯例,请丞相大人验看,不料丞相大人只在门上写了这么一个字,就扭头走了,竟是什么话也未留下。”

“丞相大人写下这么一个‘活’字,到底是什么用意呢?”杨修微微皱着眉头问道。

“哎呀!我要是知道了丞相大人的用意,还用得着把德祖老弟请来吗?”

“只是仅仅凭着这门上的一个‘活’字,在下也难猜出丞相大人的用意啊。”

“主簿大人这么说,分明是要断送我的性命了。”

“这个……长史大人不必太急,且让在下仔细想想吧。”杨修边说边向周围仔细扫视了一眼——嗯,怎么没有看到曹植呢?

丞相大人的怪异举动,定是传到了曹植耳中,而曹植也定会认为这是一个与我相见的好机会。

我有意来迟,也正是为了与曹植相见啊。

可是曹植又为何踪影全无呢……

“主簿大人聪明盖世,哪里还要仔细去想呢。你看天也快黑了,且赶紧救了我的急,也好让我备下美酒,与你痛饮一醉。”辛毗神情焦虑地说着。

“长史大人当真备有美酒?”杨修问着,眼中陡地闪出异样的光芒——他在门下围观的众人中看到了崔福。

“在这个时候,我还敢对德祖老弟撒谎吗?”辛毗苦笑着说道。

“听长史大人这么一说,我好像已经闻到了美酒的香味,这一闻到了美酒的香味,我肚中的馋虫就钻了出来,这馋虫一钻出来,我心里就多了一窍,也就猜到了丞相大人的用意。”杨修神采飞扬地说着,心中十分高兴——好,好!看来我这两年的苦心没有白费,曹植已经比从前明智了许多。曹植知道他的丞相公子身份太过引人注目,若是贸然来到西花园,定会被人告知给曹操。

此时此刻,曹操疑心最重,他若是知道了我在这儿和曹植相见,心中一定会生出不满之意。崔福只是一个家仆,并不会引起众人太多的注意。

我若有什么事要告诉曹植,自可让崔福把话传过去。

“啊,丞相大人到底是什么用意,还请主簿大人快快讲来。”辛毗听了杨修的话,不觉喜出望外——如果我是杨修,定会借此机会拿腔作势一番,捞些好处,哪知杨修他这么快就答应帮我解了。

看来今日我是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请问长史大人,丞相大人这个‘活’字,写在什么地方?”杨修问道。

“写在门上啊。”

“门里有一个‘活’字,是什么?”

“是……是……”辛毗说,眼中忽地一亮,兴奋地大叫起来,“啊,我明白了,明白了!这门里有一个‘活’字,分明是个‘阔’字啊。丞相大人原来是嫌这个大门做得阔了,哈哈哈!”

“哈哈哈!”杨修亦是大笑了起来。

“下官实在愚蠢,丞相大人一向俭朴,见了这个大门自是不喜,要嫌‘阔’了。”辛毗带着些遗憾之意说道,心想——其实我只要静下心来,仔细揣摸,也能猜出丞相大人的用意。

“长史大人,在下肚中的馋虫,可是等急了啊。”杨修笑着道。

“不急。下官别的不多,这美酒却着实藏了几坛……”辛毗正说着,忽然停下了话头。

崔福不知什么时候已走到辛毗身前,并弯腰行了一礼。

“你有什么事吗?”辛毗问道。

“三公子的坐车坏了,请长史大人派几个工匠去修一修。”崔福说道。

“这个容易。你且回去,告诉三公子,明日一早,修车的工匠就会到他那儿去。”辛毗说道。

“是。”崔福答应声里,又行了一礼,这才转身走去。

好!杨修暗暗赞了一声,心中甚是满意——这个崔福倒也机灵,虽然走到了我的跟前,也未对我说一句话,甚至连望也没有向我多望一眼。

我明明见到了崔福,却没有说什么话,这其中的含意,三公子定会明白。

此时此刻,是最为要紧的关头,不论是我,还是三公子,都不能出了半点差错。

唉!丞相大人也真沉得住气,居然到现在尚未做出他早就应该做出的决断。

丞相大人能沉住气,我和三公子就更须沉住气。

丞相大人决不会拖得太久,过不了几天就要作决断。依眼前的情势来看,丞相大人不做出决断便罢,只要他做出了决断,这曹家大业的承袭之人,就一定是三公子。

但愿三公子能牢牢记住这一点:和曹丕相比,他已是大占优势,只要他能坚决沉住气,小心谨慎,不出差错,定可稳操胜券。

看来曹植也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他才会派来崔福……只是,只是他还能够沉住气吗?

能!三公子一定能够沉住气。我今日不对崔福说什么,就是告诉三公子必须沉住气,三公子绝不会忽略了我的这片苦心。

2

一支蜡烛孤零零地立在烛架上,发出昏黄的光芒。

堂上的素白屏风下,杨修和辛毗隔着一张黄木酒案,相对坐在草席上。

席旁的火盆中燃着粗大的木炭,闪出青色的焰光。

杨修握着一只陶杯,举目四望,感慨地说道:“长史大人的内堂如此俭朴,全然不似官宦人家,实是令人钦佩。”

辛毗苦笑了一下:“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哪里愿意这么俭朴呢,所以如此只是为了讨好丞相大人。”

“长史大人此言,似有怨意,怎么能在外人面前说出呢?”杨修笑着道。

“难道德祖老弟是外人吗?”辛毗反问道,心中想——如今三公子大受丞相大人宠爱,只怕要成为曹家大业的承袭之人了。这杨修是三公子眼前第一个得力的人,将来在朝中必是大有势力,我绝不可轻视了他。

何况杨修此人又善知丞相大人心意,我日后还不知有什么事要请他帮忙呢。

从今以后,我须得在杨修身上多下些功夫,让他将我看作心腹之交。

既是“心腹之交”,我就不能不在他面前说些真话了……

“长史大人真的不将在下视为外人?”杨修笑着,心中道——辛毗此人深得丞相大人信任,且又知道丞相府中的许多秘事,他若真的不将我看作“外人”,则对我和三公子极为有利,也证明了三公子的确更得丞相大人的欢心。不然,以辛毗这等狡诈之人,怎么肯对我讲出“真话”呢?

他既然愿意对我讲出些“真话”,我就可顺势从他口中套出些“秘事”来。

不过,我还须尽量谨慎一些。

在辛毗这等人的心中,任何人都是“外人”,任何人都别想听到他真正的“真话”……

“德祖老弟这么问,是不相信下官的诚意?”辛毗说着,露出不悦的神情。

“在下有一件深藏在心中的忧惧之事,想请教长史大人。”杨修并未直接回答,仍是满面笑容地说着。

“还请德祖老弟说来。”辛毗顿时高兴起来。

杨修既是愿意向他请教心中的忧惧之事,则已表明相信了他的诚意。

“二公子是否痛恨在下?”杨修问道。

辛毗一怔:“你说的是二公子曹彰?”

杨修点了点头。

“这是从何说起?”辛毗满脸迷惑之意,心中道——如果说是大公子曹丕痛恨你杨修,那么一点也不奇怪。若说二公子曹彰痛恨你杨修,那就十分奇怪了。

“前些日子,正当深秋,我特地请大公子和二公子去西山游猎。大公子欣然而至,二公子却推说有疾,不肯出城。但后来三公子告诉我,二公子那天在校场骑马射箭,并无任何疾病。二公子如此疏远我,必有缘故?只是我想来想去,也不明白这缘故是什么。对在下来说,这想不明白的事情,实是最可怕的事情啊。”杨修满面忧色地说道。

“难道三公子没有告诉你这是什么缘故吗?”辛毗问。

“如果三公子知道这是什么缘故,早就告诉我了。”杨修坦然答道。

“唉,三公子太大意了,其实他只要仔细观察一番,就能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如此说来,长史大人一定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这个缘故说来十分简单,二公子不愿意和大公子一同游猎。”

“此为何故?”

“二公子对兄弟甚是友爱,不愿在此刻显得对大公子过于亲近,以引起三公子的不快。”

不对!二公子如此举动,必会引起大公子的不快。他既是对兄弟友爱,又怎会这般对待大公子?这其中必有隐情。辛毗要么并不知道这其中的隐情,要么他知道了却不肯告诉我。杨修想着,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道:“如此说来,二公子并无痛恨在下之意。”

“德祖老弟看来是‘杞人忧天’,自己吓到了自己。”辛毗笑道。

“多谢长史大人解除了我心上的忧惧。来,来,我敬长史大人一杯!”杨修说着,将陶杯向上一举,仰起头,一饮而尽。

辛毗亦是举起陶杯,一饮而尽,然后关切地说道:“其实二公子也不要紧。倒是对另外一位公子,德祖老弟须得多加礼敬。”

“长史大人说的是大公子?”杨修问。

辛毗并不回答,只是微微一笑。

“其实我和三公子相交甚厚,只是意气相投耳。如果大公子一定要以此怪罪我,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杨修苦笑着道。

“这件事情,大家都看得明白,怕只怕大公子有些不明白。”

“也许我应该和大公子见见面,解释一下。”

“这个我倒可以帮你,不过眼下只怕不行。”

“为什么?”

“眼下大公子不会轻易出府。”

“这又是为什么?”

“他要等着丞相大人的召见。”

“难道丞相大人并未召见众位公子?”

“没有。”

“这倒奇怪了。如今军情甚是紧急,丞相大人必会对众位公子有所吩咐。在下想不明白,丞相大人怎么竟是……竟是没有召见众位公子呢?”杨修说着,心中又是高兴又有些忧愁——我今日与辛毗相见,只是想弄明白两件事:曹彰是否在疏远曹丕?曹操是否召见过众位公子?这两件事,我好像明白了:曹彰的确在疏远曹丕。曹操并没有召见众位公子。

曹操又为何迟迟不召见众位公子?

这两件事,我其实并未完全明白啊。

如今我只能猜测曹彰之所以疏远曹丕,是发觉曹丕有对他不利的举动。而曹操之所以没有召见众位公子,是有一件比紧急军情更重大的事情压在了他的心上,他必须想出了结那件事情的办法,然后才会召见众位公子。

既是如此,我便可以顺势……

不,不!在此时此刻,我还是应该以谨慎为上策,千万不可轻举妄动。

毕竟,我的猜测只是猜测,仅仅凭着猜测行事,太过冒险……

“如今丞相大人行事,的确是越来越奇怪了。比如今日丞相大人在门上写这个‘活’字,就让人想不透。这种猜谜的游戏,实在……实在不怎么庄重。”辛毗犹疑了一下,才说道。

“其实这正是丞相大人的高明之处。”杨修笑道。

“此话怎讲?”

“如今邺城之中,是否有些人心惶惶?”

“眼下军情紧急,丞相大人又旧疾复发,城中传言纷纷,自是有些人心不安。”

“城中人心不安,大伙儿是否会对丞相大人的一举一动格外关注?”

“当然会。”

“那么丞相大人在门上写这个‘活’字的举动,是否会立刻传遍全城?”

“当然会……啊,我明白了,明白了,丞相大人此举虽不怎么庄重,却能安定人心。唉!我怎么就想不到呢,丞相大人有闲情玩这种猜谜的游戏,必是想好了破敌之策。丞相大人既有破敌之策,大伙儿就不用担心了!”

“哈哈哈!”杨修听着,不觉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辛毗亦是大笑起来。

3

夕阳渐沉,金黄的余晕笼罩着丞相府的后堂,在一片辉煌中透出愈来愈逼近的昏黄之色。

堂上已是烛光明亮,屏风下的座席上,依次坐着卞夫人、甄宓、崔氏和李姬。

座席之前,立着两个十六七岁的乐女,一个穿着玄衣,一个穿着青衣,神情兴奋而又拘谨。

“唉!”卞夫人轻叹了一声,缓缓说道,“丞相大人为了国事日夜劳累,以致旧疾复发,实是令人忧愁。丞相大人平生无所嗜好,只是喜欢听歌观舞。但府内的歌舞乐女,却没有一个能令丞相大人满意,为此丞相大人闷闷不乐,也使我惶恐不已,心中难安。”

“听说荆州来的刘姬极善歌舞,丞相大人十分欣赏。难道丞相大人身子不适,这刘姬也病了不成?”李姬眉飞色舞地说着,毫不掩饰她的得意之态——哼!你曹丕如此厉害,怎么又求上我了?

你曹丕不敢来见我,就把甄宓这贼妇指使来了,想让甄宓哄住丞相夫人,把我骗回去。

我才不会上你曹丕的当呢?你曹丕不亲自来求我,我便死也不回去,让丞相夫人骂死你……

“那刘姬的确病了,病得疯疯痴痴,不识好歹。”卞夫人强压心中的怒意,微笑着说道——这李姬真是个好看不中用的废物,一点都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宠爱她。

她有着如此出众的美貌,有着如此出众的弹唱之技,竟然收不拢丕儿的心,竟然奈何不了甄宓。

唉!她只要肯用心想一想,就会明白我喜欢甄宓绝不是出于真心。

甄宓这贱人有丞相大人撑腰,我就只能做出喜欢她的样子啊。

可是李姬就不一样了,李姬只是丕儿的一个侍妾,自可毫无顾忌地放出手段,把她的美貌和弹唱之技化作锋利的刀剑,狠狠刺向甄宓,一直把甄宓刺成肉泥,永世不得翻身……

“刘姬又是怎么不识好歹呢?”崔氏一边问着,一边打量着坐在她对面的甄宓——大嫂深居简室,一向很少出来,我这么贴近地看着她,只有五六次吧。

唉!我每次见到她,都觉得她比以前更加美丽,这是怎么回事呢?

李姬也是极美,可是李姬的美丽还能言语说出,而大嫂的美丽,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从前我在娘家自许貌美,无人可及,哪知一到了曹家,才知我原来只是井底之蛙。

真不明白,大哥有了这般美丽的甄宓,为什么还不知足,又弄来了一个李姬呢?

啊,若是夫君也像大哥那样,弄来了一个什么“李姬”,我该怎么办呢……

“那刘姬看上去好好的,却是没心没肺,只是由着性子胡来。别人说东,她以为是说西,别人说西,她又以为是说东,常常把丞相大人气得哭笑不得。”卞夫人望着李姬,意味深长地说道。

“嘻嘻!那刘姬怎么会这样蠢呢?”李姬说着,竟笑出声来。

“有些人就是蠢,怎么说她,她都不明白。”卞夫人说着,几乎要骂出口来——辛毗这个狗奴才好大的胆子,居然弄来了这么一个无用的东西搪塞我。哼!过几天我得找个机会,好好整治他一番……

“孩儿……孩儿该回去了。”甄宓忽然站起身来,向卞夫人深施了一礼。

“别忙,宓儿你深通音律,且听这两个乐女唱上一曲,看看她们是否出色。”卞夫人微笑着说道。

甄宓只得坐了下来,却又觉得那席上仿佛一下子生出了许多刺来,使她无法安坐——这两年,我能避开崔氏,就尽量避开。可是,可是我总有无法避开她的时候。

我不知在心中说过多少次,我应该心如止水,也能够心如止水了。

但是一见了崔氏,我的心中却仍是无法宁静,眼前总会有一个影子晃来晃去。

那个影子,分明就是植弟……

啊,我怎么又想起了植弟?不,我不能想他,不能……

“这两个乐女,是我让辛毗寻来的,但愿她们能够代替刘姬,使丞相大人高兴起来。”卞夫人说着,向身穿玄衣的乐女一摆手,“你先唱。”

玄衣乐女上前一步,弯腰向众人深施一礼,然后轻启朱唇,歌唱起来。

甄宓听着,陡地一颤。

那玄衣乐女所唱之曲,竟是她异常熟悉的《上邪》。

甄宓的眼前一下子模糊起来,仿佛又看到了清碧的夜空,又看到了一个人从夜空中走下来。

那个人愈来愈近地走向甄宓,面容也愈来愈清晰。

甄宓恐惧地后退着,她发现那个人竟是她竭力躲避的曹植。

但是她竟无法躲过曹植,或许她已不想再躲避曹植。

曹植猛地向甄宓伸出了双臂……

“不!”甄宓陡地大叫了一声。

卞夫人、崔氏和李姬吓了一跳,怔怔地望着甄宓。

那玄衣乐女也停下了歌唱。

“啊,我……我……”甄宓从幻境中清醒过来,满脸红涨,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嘻嘻,看甄家姐姐的样子,是有些犯痴呢,就像从前的三公子一样。”李姬忽然说道。

“像从前的三公子?”崔氏有些疑惑地望着甄宓。

“是啊,三公子从前常常犯痴,是甄家姐姐苦苦劝了他一回,才把他劝好了。”李姬立刻说道,心中大感畅快——哼!我要让这姓崔的贱妇知道她的那位三公子,也是被甄宓这贼妇迷住了呢。

但愿这姓崔的贱妇会恨死了甄宓,会在丞相夫人面前和甄宓厮打起来。

这样,丞相夫人就不会喜欢甄宓,也不会喜欢姓崔的贱妇,而只喜欢我一个人了……

“都过去了的事情,还提它作甚!”卞夫人皱着眉头喝道,心中大为懊悔——为了使李姬仇恨甄宓,我曾在“无意”中向李姬暗示过丞相大人和植儿“迷恋”甄宓,甚至讲过一些这方面的事例。我的本意,是让李姬得用这些事例去攻击甄宓啊。

哪知李姬愚蠢至极,竟把“火苗”惹到了植儿身上。

从今以后,我一定要小心,不让李姬和崔氏待在一块儿。不然,天知道这李姬嘴里会说出什么来?

植儿好不容易从甄宓这贱妇手中脱出了身,可千万不能再陷进去了。

今后我还得尽量少让崔氏和甄宓见面,免得崔氏口没遮拦,问出了什么尴尬事来。

植儿看上去十分喜欢崔氏,两口子和和美美,从未有过争吵。如此看来植儿似已是忘了甄宓这个贱妇。

但愿植儿真的是喜欢崔氏,真的忘了甄宓。这样,我至少是放了一半儿心了。

看甄宓的模样,她好像还不肯放过植儿。

刚才李姬一提起“三公子”,甄宓就魂不守舍,露出了贱妇的原形。

哼!但凡有我一口气在,你甄宓就休想打植儿的主意……

“过去的事儿说起来也挺有趣的。”李姬的话语,打断了卞夫人的思绪。

“难道你没有听见我的话吗?”卞夫人瞪着李姬,少见地训斥了一句。

啊,丞相夫人怎么忽然对我这么凶?李姬心中恐慌地想着,垂下了头,不敢作声。

卞夫人强自在脸上露出笑意,伸手指着那青衣乐女:“你且唱来。”

青衣乐女上前一步,刚欲弯腰行礼,就听见一阵急急的脚步声传到了堂上。

李姬忙抬起头来,只见一个侍女已走到了堂上,跪下禀道:“丞相大人到!”啊,丞相大人怎么忽然来了!卞夫人诧异之中又带着惊喜,慌忙站起了身。

4

烛光幽幽,照在曹操苍老憔悴的脸上。

卞夫人坐在席上,隔着一张乌漆小案凝视着曹操。

曹操将手臂搁在小案上,笑道:“看夫人的样子,就似不认识老夫一般。”

“贱妾……贱妾怕听丞相大人说出这个‘老’字。”卞夫人说着,眼中隐隐闪出泪光。

“我也怕这个‘老’字啊,可不论你怕还是不怕,这个‘老’字说来就来了,你躲也躲不掉。”曹操感慨地说着。

卞夫人默然不语,心中道:丞相大人竟会说出这个“怕”字,倒也不易,也许他真的是老了。

“老夫好久没有到这后堂来了吧?”曹操问道。

“丞相大人已有两年多没来了。”卞夫人说着,心中一阵酸涩:丞相大人有了那高入云端的铜雀台,哪里还记得这个后堂呢?

“唉!这两年国事繁杂,老夫是顾得了朝廷,顾不了家啊。”曹操略带着歉意说道。

哼!这句话,你会对铜雀台上的那些美人们说吗?卞夫人心中满是幽怨,脸上却浮满关切之意:“丞相大人一身关乎天下安危,千万要多加保重,切不可过于劳累了。”

“夫人放心,老夫虽说时常犯这头痛的毛病,一时半会还死不了。”曹操说道。

“啊,丞相大人……”卞夫人没想到曹操会说出比“老”字更可怕的“死”字,一时怔住了。

“老夫并不怕死,也不忌讳这个‘死’字。只是老夫还有些心事未了,不能就这么进了地府。”曹操平静地说道。

“听丞相大人这么说,贱妾的心都碎了。”卞夫人哽咽着说道。

“哈哈!”曹操大笑了两声,“人非神仙,生而必死!夫人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怎么如此看不开呢?想我曹孟德二十年来纵横天下,也算是做下了一番事业,虽未圆满,却可聊以**了。只不过……只不过……”曹操说着,话锋忽地一转,“只是老夫创下的曹家大业让谁来承袭为好呢?”

这或许是丞相大人最难放下的心事吧?卞夫人想着,默不作声。

“近些天来,老夫一直在想这件事,想得烦了,就忍不住要找个人说说,可是这件事老夫除了夫人之外,又能对谁说呢?”曹操的声音中透出几丝难以掩饰的苦恼之意。

卞夫人微微垂下头,仍是默不作声。

“丕儿遇事沉着,甚有谋略,却又机变不足,缺少包容天下的胸襟,且才学稍嫌浅薄,眼光难及长远。植儿才华过人,性情仁厚,有容纳天下的气度,看事能及长远。只是他又缺少谋略,好怒易躁,遇到紧要之时,难下决断。”曹操思索着说道。

不论是丕儿,还是植儿,都是我的亲生儿子,谁都可以承袭曹家的大业。卞夫人在心中说着。

“夫人怎么不说话?”曹操问道。

“谁能承袭曹家大业,关乎天下兴亡,实为至重之事。贱妾身居内室,自须严守妇道,岂可过问关乎天下兴亡的大事?”卞夫人正色答道。

“这个……”曹操大感意外,却又十分高兴——汉室衰弱到眼前这个样子,与妇人干政大有关系。我曹家须得在这上面严加防范,万万不可重蹈覆辙。当初我立卞氏为正室夫人,是看中了她能严守妇道。今日观之,我当初实是有着先见之明。

只要卞夫人能够这样严守妇道,就算我一旦撒手归天了,汉室的外戚之祸也不会在曹家出现……

“丞相大人也别太想着大事了,且听贱妾唱弹一曲,如何?”卞夫人察言观色,见曹操脸上已浮出了笑意,就立刻说道。

“也好,老夫好久没听夫人弹唱了。”曹操笑道。

卞夫人也笑了,转过头,抬起手,招呼侍女拿来一张七弦古琴,横放在膝上。

“丞相大人想听什么曲子?”卞夫人问。

“就听子建的那首《美女篇》吧……”曹操话刚出口,就觉失言,不觉尴尬地笑了一笑。

卞夫人听着,心中剧震,酸甜苦辣一齐涌上,不知是个什么滋味——这首《美女篇》,是植儿和丕儿赌气写的。

植儿和丕儿为什么会赌气?还不是因为甄宓这个贱妇在作怪。

那《美女篇》中的美女,只怕就是甄宓那个贱妇。

丞相大人精通诗文,难道不知这《美女篇》有什么含义吗?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当初他不是为此大为生气,不准府中的乐女唱这个《美女篇》吗?

可此时此刻,他竟然让我弹唱这个《美女篇》。

丞相大人分明是忘不了甄宓那个贱妇啊,他背地里不知听铜雀台上的那帮妖女唱过多少次《美女篇》了。

啊,老天为什么还让甄宓活在世上,为什么……

“近来我常看子建写的诗文,越看越是喜欢。”曹操见卞夫人有不悦之意,半带解释地说道。

“是啊,子建写的这个《美女篇》甚是华美,你怎么能不喜欢呢?”卞夫人竭力想压住心中的妒恨,言语中却仍是透出了无法掩饰的酸涩之意。

“从前我总不相信子建会写出这么好的诗文,疑心是别人代他写的,可又一直找不到这代写之人。直到前些时子建在铜雀台上大显身手,我才相信他的确是天降奇才。子建这孩子不论将来如何,只凭着他写下的这些诗文,就足以为我曹家流芳千古了。”曹操自豪地说道。

“丞相大人既是这么喜欢子建的诗文,贱妾就弹唱这个《美女篇》吧。”卞夫人望着曹操,目光幽幽地说道。

“混闹了,哪有为娘的去唱儿子写的**歌曲呢。”曹操笑着,连摆了几下手。

“那么贱妾该唱个什么曲子呢?”卞夫人问道。

“你就唱……”曹操正说着,忽又停下了话头。

一个侍女迈着小碎步,走到了堂上。

“大公子要见丞相夫人。”那侍女跪下禀道。

“今日我……”卞夫人望了一眼曹操道,“今日我没空见他,让他明天再来。”

“是。”侍女答应声里,站起身,向堂下退去。

“慢着。”曹操叫了一声。

侍女停下了脚步。

“是夫人让丕儿来的?”曹操问道。

“嗯。”

“夫人有什么事吗?”

“丕儿和妻妾之间闹了些闲气,我想说他们几句,让他们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别太计较些小事。”

“这么说,丕儿的妻妾也在你这儿。”

“丕儿的妻妾,还有植儿的媳妇,都在我这儿。刚才因为丞相大人到来,都回避了。丞相大人若是要见她们,我就把她们召来。”

我要见她们——曹操的一句话几欲冲出口来,又强忍住了。

不,此时此刻,我不应该召见甄宓,哪怕是有别人陪着她呢,我也不应该召见她。

我必须让甄宓明白我会严守承诺,绝不会给她带来任何烦忧。

只有这样,甄宓才会敬重我,才会心甘情愿地成为丕儿的贤妻,成为植儿的贤嫂。

曹操想着,尽量以平静的语气说道:“你且让丕儿进来吧,我想见见他。”

“丞相大人召见丕儿,是议论家事,还是议论朝廷上的事情?”卞夫人问道。

“议论家事,也议论朝廷上的事情。”曹操答道。

“既是如此,贱妾就该回避。”卞夫人说道。

“也好,你回避一下吧。”曹操点了点头。

5

明亮的烛光下,曹操端坐在席上,神情肃然。

曹丕恭恭敬敬地走上后堂,跪下行大礼。

“罢了。此非正堂,不必拘于礼仪,且坐下吧。”曹操语气柔和地说道。

“是。”曹丕又行了一礼,方站起身,弯腰走到下首的座席前,侧着身子坐了下来。

“听说你和妻妾闹了些闲气,是吧?”曹操问。

“孩儿只是和侍妾李姬闹了些闲气?”

“似你这等身份,怎么会和侍妾闹闲气。”

“因为那侍妾骂了……骂了甄宓,孩儿一时忍耐不住,就踢了那侍妾一脚。”

“那侍妾骂了宓儿?她骂宓儿什么?”

“她……她……她骂甄宓是贼妇。”

“可恼,这侍妾竟敢如此无礼,该打,该打!”曹操怒形于色,厉声喝道。

哼!丞相大人果然十分看重那甄宓,休说是李姬骂了甄宓,就算是我骂了甄宓,丞相大人也定会这般狂怒。曹丕心中酸溜溜地想着,脸上露出一副惶恐的神情。

“侍妾这样无礼,宓儿定是生气了。”曹操说道。

“甄宓并未因此生气。”曹丕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宓儿心地太过善良,纵然生气,也不会让人知道。”曹操感慨地说着,望向曹丕。

烛光下,曹丕脸色苍白,眼圈青黑,似是大病初愈一般。

“嗯,你的脸色不大好,是病了?”曹操问。

“孩儿没有病,只是睡不着觉,心里总像是压着一件大事。”

“什么事?”

“孩儿一开始不太明白,直到前两天,才想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孩儿觉得,不论是南边的孙权、刘备,还是西边的马超,都不是我曹家最厉害的对头。”

啊,丕儿所想,竟是与我一样。曹操心中大感意外,不觉脱口问道:“依丕儿之见,谁是我曹家最厉害的对头?”

“是大汉皇帝。”曹丕竭力以凝重的语气说着,强压住心头的狂喜——司马懿说过,我“想出”的这个办法,最好能单独献与丞相大人。

如果我当着二弟、三弟的面献上这个办法,只恐会“惊醒”了他们,让他们抢过了话头,把我独自“想出”的办法变成了三兄弟同时“想出”的办法。

若是真的出现了这种情形,我就是前功尽弃,枉费了一番心血。

只是不论我怎么着急,也找不到一个单独求见丞相大人的机会。

哪知今日天降福运,竟然送给我这个单独与丞相大人相见的机会。我必须牢牢抓住这个机会,牢牢抓住……

“大汉皇帝让我养在许都,被重重高墙围住,又能有什么厉害呢?”曹操问道,眼中闪烁出奇异的光芒,思绪纷涌——这是我最担心的事情,也是最难以与人言说的事情。

丕儿能想到这件事情,则眼光之长远,已大非往昔可比。

丕儿能有这样的眼光,足可担当大事啊……

“大汉皇帝的厉害,不在于他本身,而在于他的名分。”曹丕说道。

“这名分又有什么厉害?”

“君为臣纲,大汉皇帝占着‘君’的名分,不论他说什么,做臣子的都应该俯首听命。皇帝者,天子也。大汉皇帝既然是上天之子,则无论他做出什么事,都是顺应天道。就算他……”

“就算他谋害了我曹氏父子,也是顺应天道。”

“大汉皇帝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谋害我曹氏父子。建安四年,大汉皇帝甚至下了一道密诏,缝在衣带中送给董贵人的父亲车骑将军董承,让董承联络刘备等贼攻杀我曹氏父子。”

“但是董承却让我杀了,董贵人也让我杀了。只可恨没有拿住刘备,以致让他今日成了势。”

“大汉皇帝因此更加仇恨我曹氏父子。”

“他无论怎么仇恨,也对我曹氏父子无可奈何。许都皇宫外有七百精兵,俱为我曹氏心腹部下。而能够进入皇宫的朝官,亦是我曹氏之故旧亲朋。如此布置,可保万无一失。”

“种辑、赵彦、吴硕乃跳梁小丑,俱已被我铲除。”

“这类跳梁小丑焉知不会再有?”

“既是小丑,有何大害?”

“若小丑与大奸相勾结,则其危害之烈,难以言说。”

“谁为大奸?”

“小丑容易分辨,大奸则善掩其形,一时难以识穿。”

“既是如此,吾儿又怎知大奸存在?”

“近些时朝廷内外流言纷纷,其中有些流言与我曹氏极为不利,非是大奸之人,难以散布此类流言。”

“哦,这些流言是如何说的?”

“流言有三,一曰丞相府不宜设在邺城,应该迁往许都。二曰皇子已经成人,可立为储君或封藩就国。三曰丞相大人功高可比周公,为保全名誉,勿使小人诽谤,当不再执掌兵权。”

“哈哈哈!这三条流言看上去似乎都有些道理。”曹操不觉笑了起来。

“这三条流言俱是无比阴险,欲置我曹氏父子于死地。”曹丕神情凝重地说道。

“嗯,这些流言如何阴险?”

“其一,我曹家之根本在于邺城。如果丞相大人将丞相府迁往许都,是自弃根本之地,易为奸人暗算。”

“这其二呢?”

“大汉皇帝有两个嫡子,俱已成人,若将他们一个立为储君,一个封为藩王,势必使大汉皇帝多一东宫,多一藩国,此足以强固大汉皇帝而弱我曹家之势。”

“这其三呢?”

“我曹家能有今日,正是因为手中掌有兵权。若是听信流言,放弃兵权,则是自寻死路,任人宰杀也。”

“好!”曹操忍不住赞了一声,又问,“依丕儿之见,这三条流言中,哪一条最厉害?”

“明面上看,是第三条厉害。但实际上最厉害的,是第二条。”曹丕微微皱着眉头,似是在一边说着,一边苦思。

“此为何故?”

“因为散布流言者也明白——想让我曹家放弃兵权,那是痴心妄想,绝无可能。要迫使我曹家在此时此刻离开根本之地,亦是难上加难。但引诱我曹家去实行第二条流言,却有成功的可能。”

“不错,除非我曹家能够立刻代汉自立,废了皇帝,否则,为安抚朝廷内外,我曹家将不得不对大汉皇帝有所表示。”

“但我曹家又绝不能让大汉皇帝立了储君,封了藩王。”

“这怕不行。眼前孙权和马超正与朝廷作对,我即将领兵出征,如果不对朝廷内外安抚一番,只恐会激出什么变故来。”

“丕儿所料不差,能造出这等流言者,实为大奸。”

“这大奸对天下情势了若指掌,且又极有智谋,必是朝廷重臣。”

“朝廷重臣?他是谁?”

“孩儿只是隐隐约约有所感知,一时……一时难以说出。”曹丕说着,心中道——司马懿一定知道那个“大奸”是谁,但他却推说不知。

这司马懿是不敢说出那个“大奸”呢?还是有意瞒着我?

曹操默然不语,眼中望着曹丕,看见的却是别处的一些人。

那些人都是朝廷重臣,都是极有智谋。

但是那些人都面貌模糊,曹操看不清楚。

只有一个人的面貌十分清晰,曹操却又不愿向那个人多看一眼。

然而那个人却固执地立在曹操面前,令曹操无法回避。

曹操心中狂跳,思绪纷乱——怎么会是他呢?

他应该是我最信任的人啊,怎么会是大奸?

不,不!他不是大奸?

他就是大奸,只有他才会成为大奸……

“莫非……莫非丞相大人不信孩儿所言?”曹丕见父亲半晌不语,心中不觉发虚,忍不住问道。

“老夫相信,又有些不信。”曹操笑道,竭力使纷乱的心绪平静下来,想——丕儿今日的一番言语,大有见识,只恐不是他想出的,而是受人所教。

此时此刻,教丕儿说出这番言语的,也一定是个大奸,并且是一个十分可怕的大奸。

这个大奸似乎能够看穿我的肺腑,将来必会给我曹家带来极大的危害。

若真有这个大奸,我必须立刻杀了他!

“这个……这……”曹丕没料到父亲会如此回答他,一时不知如何说才好。

“谁是奸人,老夫心中已看得清清楚楚。今日老夫只想问问你:我曹家应该如何对付大汉皇帝这个最厉害的对头?”曹操一边说着,一边仔细观察着曹丕的神情变化,心中道——丕儿年龄渐长,所历之事亦是甚多,近来又甚是谨慎,与往日相比,实是大有长进。

他既是大有长进,这等甚有见识的言语,就不一定受人所教。

何况他的神情举止也无甚异常,不似心怀鬼胎。

“孩儿……孩儿苦思之下,已想出了一条奇计。”曹丕竭力以平静的语气说着,心中想——我千万要镇定,不能露出任何慌乱的痕迹。

“你有什么奇计?快快讲来!”曹操眼中一亮,神情大为振奋——看来丕儿的才智竟是大大超过了我的期望。

“这……”曹丕露出犹疑之意。

“你如此吞吞吐吐,是为何故?”

“孩儿说出来,怕……怕丞相大人发怒。”

“孩儿想——我曹家眼前对付大汉皇帝最好的办法,就是……就是与大汉皇帝结亲。”

“结亲?如何结亲?”

“丞相大人可以让大汉皇帝娶了我曹家的女儿。”

“娶我曹家的女儿?”

“正是。只有这样,才可破灭流言,对付大汉皇帝!”

好计,好计!这正是我苦苦思索,却一直未能想出的好计!可是,可是连我也未能想出的好计,丕儿怎么想出来了?曹操心中忽地大跳了两下,两眼如刀一样逼视着曹丕。

啊!丞相大人为何这样看着我?曹丕恐惧地想着,垂下头来,不敢与父亲的目光对视。

“丕儿,这条奇计是你想出来的吗?”曹操问着,声音寒冷若冰。

“是孩儿苦思之下,想出来的。”曹丕双手紧紧握着,强自镇静地说道,心中想——这条奇计虽说是司马懿想出来的,但若让我慢慢去想,也能想出。依此而论,说这条奇计是我想出的,也并非是在向丞相大人说谎。

“哈哈哈!”曹操忽然大笑起来。

“丞相大人,孩儿……孩儿……”曹丕脸色苍白,心中怦怦乱跳。

“你害怕了?”曹操陡地停住笑,厉声问道。

“孩儿说过,孩儿……害怕。”

“你怕什么?”

“孩儿说过,孩儿……孩儿害怕丞相大人发怒。”

“老夫为什么要发怒?”

“孩儿这条奇计,太过荒唐……”

“不,这条奇计一点也不荒唐,正合老夫心意!”曹操忽又大声称赞起来。

曹丕猛地抬起头,瞪大眼睛望着父亲。

曹操满脸微笑,以从未有过的欣赏之意看着儿子。

曹丕悄悄松开了双手——他的手掌心中,全是汗水。

丕儿的样子,不像是在说谎。此时此刻,丕儿也未必敢在我的面前说谎。曹操想着,问道:“丕儿,这条奇计奇在何处?”

“让大汉皇帝娶了曹家的女儿,我曹家便和大汉皇帝成为一体。曹家即是大汉皇帝,大汉皇帝即是曹家。”曹丕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不错,不错。”曹操连连点头,犹如久困暗室之中,忽然打开了窗户,心中一片透亮——是的,我曹孟德功高可比周公,以寻常之礼,已是赏无可赏,不能不引起天下人的猜疑和诽谤。为了保全名誉,我理当还政皇帝,归隐山林,安享富贵。

但是我曹家既然已和大汉皇帝结亲,便是国戚,当可赐予非常之赏,尊以非常之礼。何况当此叛贼未定之时,国戚自当与大汉皇帝患难与共,留在朝中。

大汉皇帝如果连国戚都不能信任,又能信任谁呢?

如此,我曹家便可名正言顺地继续执掌兵权,并扩充封地,使我曹家的根基更加强固。

丕儿这条奇计的最奇之处,是能够彻底根绝我曹家的心腹大患。

我曹家的女儿当然不能受了委屈,进宫之后,理应登上皇后大位。

大汉皇帝的那位伏皇后家族庞大,男丁极多,其中虽无出色之人,终是与我曹家大为不利。

而伏皇后名下的那两位皇子,更是我曹家的死敌,绝不能让他们活在世上。

一旦我曹家的女儿进了皇宫,便可迫使大汉皇帝下旨:伏皇后与其族人谋反,当诛灭伏家所有的男丁,并立即废除伏氏的皇后大位。

伏氏名下那两位成年的皇子,也可借此机会除去了,使大汉皇帝永远只是一个孤家寡人。

到了这一步,我曹家顺应天意,代汉而立的大事就可以顺利实现了。

只是那大汉皇帝久困宫中,性情已变得暴戾难测,我曹氏只让一个女儿进宫,只怕难以对付他。

眼前我曹氏女儿年龄稍长者,有曹宪、曹节、曹华三人,干脆让她们全都嫁给大汉皇帝。

唉!我曹氏终将废了大汉皇帝,到那时岂不是连带伤害了我曹家女儿……

罢,罢,罢!为了曹家大业,老夫已是顾不上儿女之情了……

“孩儿这条奇计,是……是可以实行了。”曹丕说着,声音隐隐颤抖——啊,丞相大人已经看中了我这条奇计!这就是说,我必定可以压倒三弟,得到丞相大人的欢心了……

“这条奇计极好,但应缓行一步。且待老夫安抚一下朝廷内外,收拾了孙权和马超后,再作主张。嗯,此计关联重大,丕儿千万不可泄露。”曹操叮嘱道。

“孩儿遵命!”曹丕神情凝重地回答道,心中兴奋若狂,又透出了几丝疑惑——既然丞相大人已愿实行我献上的奇计,又何必要另外安抚朝廷内外?

丞相大人所说的安抚,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