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忠心汉室,荀文若被逼身死

1

深秋的太阳照在漳河上,泛起连天的金色波光。河畔的山岭上杂树丛生,无边无际的野草随风摇曳,发出一阵阵呼啦啦的声响。

司马朗、司马懿站立在岭上的一株大松树下,向山腰望去。

但见山腰上旌旗招展,刀矛闪亮,数百人列成一个半圆阵势,呼喝声,鼓角声犹如涨潮的海水一般一浪高过一浪。

半圆阵势的中央,斜斜伸出一块方圆十余丈的平坦巨石。曹丕手持弯弓,身披战袍,威风凛凛地站在巨石边缘。

曹丕左右身后,有十余人簇拥着,那些人大都身穿文吏袍服,另有几个人的穿着则甚是怪异,高冠宽袍,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

巨石之下,有数十身披虎皮的勇士在来往奔跑吆喝,将林中的鹿、兔、雉等猎物都惊得四处乱窜。

曹丕大喝一声,嗖嗖嗖连发了三箭,射倒了一头梅花鹿和两只灰兔。

“好箭法!”

“大公子神箭无敌!”

“大公子神箭天下无双!”

……

山腰上赞颂声大起,如滚雷般传到山顶上,震得司马朗、司马懿耳中嗡嗡乱响。

“大公子终于成了曹家大业的承袭之人,兴奋中已是得意忘形了。”司马懿说道。

司马朗皱着眉头,轻叹了一声。

“怎么,大哥不高兴吗?”司马懿笑问道。

“我无法高兴。”

“此为何故?”

“大公子为什么能成为曹家大业的承袭之人?这全是我司马氏的功劳啊。可是,大公子现在早将我司马氏忘在了脑后。你看看,他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大公子成天被这些人围着,又哪里会想到我们司马氏呢?”

“那都是些什么人,小弟倒不太明白。”

“你还不明白?”司马朗大为生气,伸手向山腰上指点着,“那个又矮又瘦的丑小子名叫王粲,靠出卖他的荆州主子得了个丞相掾的官职。”

“这个人我知道,他很会写文章,在荆州写了一篇《登楼赋》,名动天下。”

“他还很会争宠,如今他已成了大公子跟前最亲信的一个人了。”

“大公子不仅善于射箭,也对文才十分自负,他喜欢和王粲这等文士交往,自是在情理之中。”

“但是那个身材高瘦的白面小子,就不完全是个文士了。”

“他是谁?”司马懿做出一副十分认真的样子,顺着司马朗的指点向山下望去。

那个高瘦的“白面小子”紧挨着曹丕站着,手中不停地比画,似正在对曹丕说着什么。

“他姓吴名质,字季重,自称有‘鬼谷子’之智,俨然成了大公子的心腹谋士。”司马朗愤愤地说道。

司马懿笑了一笑,道:“吴质身后站着的那个宽袍老头,我倒识得,他叫左慈,会些法术,自称活了一百八十岁。”

“大公子身边不仅有左慈这样的‘妖人’,还有什么剑客。你看到了左慈身边的那个少年人吗?他姓周名不疑,自称是天下第一剑客。”

“大公子看来大有孟尝之风,门下的食客着实不少。”

“人情炎凉,莫不如此。当初大公子不甚得宠,有谁理会过他?如今大公子成了‘丞相副’之后,这些人全都围着大公子团团转了。哼!你看,那些自许才学过人,立身方正的儒士刘桢、徐干、陈琳、应德琏、阮元瑜,还有那个什么善写奏章表文的路粹,不全都跟在大公子的屁股后面吹吹捧捧吗?”

“好!”司马懿忽然赞了一声。

“好什么?”司马朗不觉一愣。

“大哥,大公子心中明不明白他能成为曹家大业的承袭之人,全在于我司马氏的鼎力相助。”

“他当然明白。”

“大公子明白之后,是会感激我司马氏了,还是会妒恨我司马氏?”

“这……这,他开始的时候多半会感激我司马氏,但现在……现在他只怕会妒恨我司马氏了。”

“如果从现在开始,我司马氏逐渐疏远大公子,而让王粲、吴质他们去亲近大公子,可否消除大公子对我司马氏的妒恨?”

“当然会,可是……可是我又实在不甘心啊。”

“大哥之所以不甘心,无非是如此一来,我们应得的荣耀会被王粲、吴质他们抢走。”

“难道不是这样吗?”

“大哥,我司马氏如此苦心谋划,究竟是为了什么?”司马懿反问道。

司马朗心头大震,口中不语,心里答道——我司马氏如此苦心谋划,当然是为了夺取曹氏天下。

以前我还不太相信二弟的这个谋划能够实现,但眼前看来,这个谋划竟是有可能成功。

“过多的荣耀,反而会使我司马氏引起曹家父子的注意,对我司马氏所谋的大事十分不利。”司马懿说道。

“只是……只是我又担心大公子……”司马朗话说半句,停了下来。

“你担心我司马氏会失去对大公子的控制?”司马懿问道。

司马朗点了点头。

“其实,只要我们司马氏牢牢抓住两个关节所在,就不怕大公子脱了我司马氏的掌握。”司马懿说道。

“哪两个关节?”

“第一个是辛毗,第二个是郭姬。”

“辛毗没有问题。郭姬呢,如今是对我司马氏万分感激,纵然让她去赴汤蹈火,她也不会推辞。”

“现在正是郭姬进入曹家的时候。”

“季达已安排好了,还是让辛毗将郭姬送进曹家去。”

“郭姬明白她要做的事情吗?”

“明白,她必须得到曹丕和曹操的欢心,然后尽力去打探曹家的秘密,尤其是要打探关于甄宓的秘密。”

“但愿郭姬会成功……”司马懿正说着,陡地停下了话头——他看见一匹青色骏马顺着山道直向曹丕驰去。

“是夏侯尚!”司马朗叫道。

这夏侯尚不是跟随曹操西征马超去了吗,他怎么忽然来到了这里?司马懿想着,凝神向山腰上看去。

只见夏侯尚已驰到巨石前,翻身下马向曹丕行了一礼,神情激动地讲着什么。

曹丕听着,神情亦激动起来,陡地大呼道——天佑丞相大人,天佑丞相大人!

曹丕周围的众人也一齐大呼起来——天佑丞相大人,天佑丞相大人!

司马懿向兄长看了一眼,笑道:“丞相大人运气不错,居然这么快就打败了马超。”

司马朗点点头:“是啊,丞相大人三月出征,到现在也不过是大半年。”

“都说马超有勇无谋,看来果然如此。”

“是啊,马超据有潼关天险,所统领的西北骑卒又是天下最为勇悍的劲旅,如果他稍有智谋,也不至于会败得这么快。”

“丞相大人既已平定关中,就会立刻对付孙权。”

“对付了孙权,丞相大人就要用大公子‘献上’的计谋去对付大汉皇帝了。”

司马懿陡然压低了声音:“我们司马氏,也得尽快‘对付’曹操了。”

司马朗一怔:“大公子已经成了曹家大业的承袭之人……”

“大哥以为曹操真的看中了大公子吗?”司马懿打断了兄长的话头,问道。

“事实上……”

“事实上,曹操封了曹植为侯,却并未封曹丕为侯。而且听说那曹彰曾公然反对曹丕镇守邺城,而曹操却对曹彰依旧十分信任。”

“如此说来,曹操仍是……仍是十分看重曹植?”

“正是。”

司马朗默然无语,心中道——看来我司马氏和曹操的争斗,竟是永无止境。幸而我司马氏在暗中,不然,以曹操之奸诈,我司马氏只怕很难斗过他……

2

合肥城外,营帐一座连着一座,无边无际。

一轮弯月挂在树梢,军营中静悄悄地就像没有一个人,只听得见大旗在风中呼啦啦的摇摆声。

中军大帐里,曹操站在屏风下,神情激动。

荀彧垂手立在曹操身前,神情谦恭而又倔强。

“文若,众朝臣认为我应当受封为国公,你为何不赞成?”曹操问道。

“属下以为,众朝臣此举,是欲陷丞相大人于不仁不义之中。”荀彧答道,心中想——丞相大人击败马超之后,本应立即南下合肥,但他为了迫使众朝臣“公推”他晋升国公之位,不惜延后了一年,才亲领大兵来到了这里。

丞相大人如此,实际上是要准备对付大汉皇帝了。他在动手之前,想要明确知道——朝中究竟有哪些人是他的敌人。

谁不赞同丞相大人晋升国公,谁就会成为丞相大人的敌人。

“有功则赏,难道论功我不应受封为国公吗?”曹操怒声问道,心中异常悲哀——荀文若果然是“大汉忠臣”,果然是要与我曹家作对了。

上天啊上天,你对我曹操为何如此不公!

你既然让我得到了荀文若这样的谋臣,却为何又将他的忠心留给了大汉皇帝!

荀彧望着怒容满面的曹操,坦然说道:“丞相大人当初举兵起义,为的是扶助朝廷,安定国家。数十年来,丞相大人南征北讨,功勋可与日月同辉,区区一个国公,不仅不能与丞相大人的功业相配,反倒会使人以为丞相大人有居功自傲之意,不免生出许多流言,对丞相大人的名望大有损害。”

“那些流言,文若一定是每字每句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曹操冷冷问道。

“荀彧不答,只是低声吟诵道——

威服诸侯,师之者尊。

八方闻之,名亚齐桓。

河阳之会,诈称周王,是以其名纷葩。

曹操听着,心中不禁一颤,欲说什么,竟是不能说出,仿佛他的咽喉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

荀彧吟诵的,是曹操西征马超大胜后所作《短歌行》中的一段,大意是——晋文公战功赫赫,仍是尊重王室,因而赢得了众诸侯的尊敬。

然而晋文公虽然威震八方,名声却次于同为天下霸主的齐桓公。

因为晋文公居然使用欺诈的手段,迫使周天子参加了臣下召集的河阳大会。

晋文公以臣迫君,实是有违礼法,引起了天下人的议论纷纷。

唉!曹操在心中暗叹了一声——荀文若是在告诉我朝廷内外之所以流言纷纷,是因为我曹操“有违礼法”。

我曹操如果想避免后世的讥刺,就不能重蹈晋文公的覆辙。

我曹操若是连晋文公那样“有违礼法”的举动也不去仿效,自然更不会有什么“不逊之志”。

荀文若啊荀文若,你到了此时此刻,还在苦心维护着大汉皇帝,倒也称得上是“忠心耿耿”。

你为什么不对我曹操这般忠心?我曹操难道对你还不够信任吗?我曹操给予你的恩宠荣耀还少了吗……

大帐中的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相互间都能听到呼吸之声。

屏风旁的烛架上光亮渐弱,那些插在架上的蜡烛已快燃到了尽头。

“文若,你为我曹孟德立下了三大功劳,我会永远记在心中。”曹操忽然说道。

“丞相大人的知遇之恩,属下至死不敢忘记。”荀彧说着,眼中隐隐泛出泪光。

“文若,你是闻名天下的大贤,我绝不会杀你。”

“属下知道。”

“你的子女,就是我曹孟德的子女,我会好好照顾他们的。”

“丞相大人恩德如山,属下只能来世相报了。”

“天已不早了,你且去安歇吧。”

“属下还有一句肺腑之言相告。”

“你说吧。”

荀彧向曹操深施了一礼,缓缓道:“如果天命归于曹家,属下盼望丞相大人会成为周文王那样的至贤之臣,而丞相大人的承袭之人,亦能成为周武王那样的至贤之君。如此,纵然是千秋万世之后,也无人能对曹家说出任何讥刺之言。”

至贤之臣?至贤之君?曹操听着,心中剧震,怔怔地望着荀彧,眼前人影晃动,忽地闪过曹丕的面容,又忽地闪过曹植的面容。

荀彧再次向曹操行了一礼,退到了帐外。

已是初冬时节,寒风从帐缝中吹进来,冰冷刺骨。

曹操却丝毫也没有感到寒冷,心中反反复复想着一个念头——我曹家大业的承袭之人,必须是一个圣贤之君。

仓舒若在,一定会成为一个圣贤之君,植儿心地仁厚,也能够成为圣贤之君。

可是,我却选择了丕儿成曹家大业的承袭之人。

丕儿能够成为一个圣贤之君吗?不,他不能,不能……

3

荀府的正堂上肃穆宁静,垂挂着素色帘幕,一口巨大的棺木端端正正地摆在堂上,棺木前的灵牌上写着——汉尚书令荀公讳彧之神位。

曹植跪倒在神位前,连连行以大礼。

杨修和荀恽陪着曹植行礼,二人神情悲伤,却又强撑着忍住眼中的泪水。

曹植礼毕站起,已是泪流满面。

“三公子还请节哀。”杨修说着,拱手向曹植行了一礼。

曹植喉中一阵哽咽,想说什么,又无法说出。

堂下忽然传来大呼声——夏侯大人,崔大人前来拜祭尚书令大人!

“我们且避一避吧。”杨修说着,和曹植走下正堂,进入回廊旁的一间小室中。

室中空空,仅仅铺着一张暖席。

曹植双腿一软,跌坐在席上,眼泪又是滚滚涌出:“荀大人他……他怎么这么突然去世了?”

“荀大人到合肥军营去慰劳士卒,路上受了风寒,以至于病重去世了。”杨修说着,心中道——不,荀大人绝不是病重而亡,他定是丞相大人活活逼死的。

丞相大人一定是想篡汉自立,要逼迫荀大人拥戴他。当丞相大人无法使荀大人屈服时,就下了毒手。

荀大人啊荀大人,你明知必死,却是心志不改,其高风亮节,足可为万世楷模。

只是你去得实在太匆忙,实在太匆忙了。

你这一去,千万斤的重担就压在了我一个人身上,我能承受得了吗……

“不,荀大人不是病死的。他……他是我害死的,是我害死的!”曹植悲伤的声音打断了杨修的思绪。

杨修一怔:“三公子,你怎么会如此自责……”

“是我太不争气,让荀大人失望了!如果我……”

“三公子,如果荀大人听到了你这么说,一定会大失所望。”杨修打断曹植的话头,严厉地说道。

“我……”

“你难道忘了荀大人的教导吗?”

“我没有忘记。可是事到如今,还有希望吗?”

“有希望,大有希望!但是如果三公子放弃了‘仁孝大道’,我们就毫无希望了,若真是如此,那么荀大人纵然是在九泉之下,也是遗恨无穷啊。”杨修恳切地说道。

“不,我绝不会放弃‘仁孝大道’!”曹植咬牙说道。他的眼前,似是出现了荀彧的身影——荀彧正跪在他曹植的面前,哽咽着说道:三公子若愿坚信仁孝大道,老朽死也瞑目了。

“好!”杨修赞道,“三公子心志不改,一定能越过眼前的难关,做成大事!”

“可是我……可是我心乱如麻,实不知该如何行事。”曹植有些茫然地说道。

“你应该如何行事,当初荀大人已经说过,难道你都忘了吗?”杨修问着,心中道——这两年来,曹植竟是越来越心躁了,须得反复安慰,方能让他镇定下来。

唉!这也不能全怪曹植,自从他承诺了荀大人后,确乎是尽了全力,只是……只是上天不佑,才使得我们功败垂成……

不,不到最后时刻,我决不可言败!

荀大人坦然受死,是对我和三公子寄予了厚望,是完全相信我和三公子能够成功啊。

我决不能辜负了荀大人,决不能!

“荀大人对我说过的话,我都记得。”曹植喃喃说着,耳旁清晰地响起了荀彧的声音——自古成大事者,必有坚忍之心。昔者,周公受谗奔楚,而忠直之心不改。孔子周游列国,屡屡受困,其克己复礼之志不变。三公子从今以后,当抱定坚忍之心,以天下为重,谨慎侍奉丞相大人。

4

春风微吹,天碧云白。

卞夫人领着一个年约十八九岁的少女,踏上了铜雀台,走进了正堂。

曹操头上缠着丝巾,神情忧郁地坐在木榻上。几个侍女低垂着头,站立在木榻两旁。

“拜见丞相大人。”卞夫人和那少女跪下行以大礼。

“夫人免礼。”曹操说着,摆了摆手。

卞夫人站了起来,而那少女仍是跪在地上。

“她就是你准备赐给丕儿的郭姬?”曹操问道。

“正是。”卞夫人恭恭敬敬地回答道,心中愤愤——丞相大人年纪越大,竟是疑心越重,连我给丕儿找一个侍妾这等小事,他也要亲自过问。

曹操不语,凝神打量着跪在面前的郭姬。

堂上帘幕低垂,不甚明亮。郭姬的面容似是有些发黄,但五官甚是清丽,尤其是一双眼睛幽深如古潭之水,令人一见,忍不住会怦然心动。

这孩子模样儿挺周正的,虽比那李姬略为逊色,可看上去没有妖气,十分沉静,一定不会惹是生非。曹操满意地想着,慈祥地对郭姬笑了笑:“孩子,你起来吧。”

“是。”郭姬答应一声,站起来,立在卞夫人身侧。

“孩子,你家中都有些什么人?”曹操问道。

“贱婢自幼丧父,家中只有一个兄长。”郭姬答道。

“哦,你父亲作何营生?”

“贱婢之父世为书吏,因遭兵乱,故早早去世了。”

“你父既是书吏,必然识得文字。你呢,也识字吗?”

“贱婢幼时受父亲教导,略识文字。”

“好。识得文字,便能知礼守德。身为妇人,容貌尚在其次,知礼守德,倒是最为要紧。”

“丞相大人的旨意,贱婢定当牢记心中。”

“好,好!”曹操连声赞道,又问,“你兄长作何营生?”

“贱婢的兄长颇善贸易,积下了些铜钱,近日置了一处田庄,说是要做一个田舍翁,安享太平盛世之福。”郭姬说着,心中道——若非司马大人慷慨相助,我那兄长又哪里能够成为一个庄园主人呢?

司马大人对我如此恩重如山,我又怎么能不报答呢?

何况,司马大人又愿意帮我在曹家立足,让我得到一个女人所能得到的最大荣耀……

“你兄长愿意弃商务农,实是明智之举,自古商为末农为本。天地之间,除了读圣贤书外,务农便是第一等的大事。”曹操说着,话锋一转问道,“你到曹家来,兄长愿意吗?”

“愿意。”郭姬毫不迟疑地回答道,“兄长说,如今我们郭家能够安享太平之福,全是丞相大人所赐,贱婢有幸进入丞相府中,实是上苍降下的天大福分。”

“你兄长倒也有些见识,哈哈哈……唉哟!”曹操正笑着,忽然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丞相大人怎么啦?”卞夫人连忙问道。

曹操苦笑了一下:“荀彧忽然离我而去,使我心中十分悲痛,以致旧疾又犯了。”

“荀大人已年过五旬,算是善终了。丞相大人身负天下大事,千万别过于忧伤了。”卞夫人关切地说道。

“没有荀彧,哪有我曹孟德的今天?如今上天不仁,收走了荀彧,我又怎么能不忧伤呢?”曹操叹息道。

“常言道乐而忘忧,丞相大人何不乐上一乐呢?”

“怎么乐?”

“可以听听歌儿啊。”

“听谁唱歌?”

“当然是听刘姬唱歌。”卞夫人笑道。

曹操也笑了:“不知怎么回事,如今我只听得进刘姬的歌唱了。却不料那刘姬竟然借此狂起来了,竟敢在我面前放刁,想唱就唱,不想唱就不唱。害得我是想听她唱歌,又怕让她唱。”

“说不定她今日正想唱呢。”卞夫人劝慰道,“其实像刘姬这样的人,不过是如同丞相大人所喜爱的狗马一样,只是逗人开心的玩物而已。丞相大人万万不可认真与她生气。”

曹操点点头:“不错。这就好比我前些时行猎差点让坐骑甩了下来,真正的良马,决不会百依百顺,总有那么点恼人的地方,难道我竟值得为此生气,把坐骑给宰了吗?”

“那么就让刘姬上来吧。”卞夫人探询地说道。

“好。”曹操说着,伸出手,对榻旁的侍女挥了一下。

一个侍女匆匆走到堂外,不一会便把刘姬带了进来。

刘姬看上去不太年轻,大约二十八九岁的样子,脸上未施脂粉,穿着玄色衣裳,手中横端一张七弦古琴。

“丞相大人想听你唱一个曲儿,怎么样啊。”卞夫人望着刘姬,和颜悦色地问道。

刘姬也不回答,更不行礼,只点了一下头,便在榻前的暖席上坐了下来,将七弦古琴放置在膝上。

“丞相大人要听什么呢?”卞夫人又问道。

“就唱那首《龟虽寿》吧。”曹操沉吟了一下,说道。

刘姬听了,不等卞夫人吩咐,就拨动琴弦,吟唱起来——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盈缩之期,不但在天;

养怡之福,可得永年。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刘姬的歌声不怎么清脆,甚至有些沙哑,但其中却透出一种不可言状的悠远沉静之意,仿佛无边无际的大沙漠中,忽然掠过一阵天籁之音,又似黑沉沉的暗夜里突地响起了一声鸟啼,并拖出长长的尾音……

曹操闭着双目,身心两忘,整个人轻飘飘的如同立在了云端里,直向上升去,向上升去……

刘姬唱罢,停下手,向卞夫人望过去。

卞夫人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两眼一眨也不眨地望着曹操。

过了好一会,曹操才睁开眼睛,长长叹了一声:“唉!此诗乃本丞相于建安十二年北征乌桓回师时所作也,转眼之间,竟已过了六年。人生在世,当真如白马之过隙,忽然而已。”

“人生苦短,丞相大人更当乐而忘忧,以期‘养怡之福,可得永年’。”卞夫人笑道。

“哈哈!好一个乐而忘忧。行,我听夫人的。”曹操说着,对刘姬一扬头,“嗯,且将那首《观沧海》唱来听听。”

刘姬听着,却是端坐不动。

“你为何不唱?”卞夫人奇怪地问道。

“贱婢不会唱。”刘姬答道。

“《观沧海》与《龟虽寿》同在一套曲子中,你能唱《龟虽寿》,却为何不能唱《观沧海》?”卞夫人问道。

“贱婢不会唱。”刘姬一字不变地回答道。

“你……你……”卞夫人怔住了,不知如何说才好。

“下去!滚了下去!”曹操大怒,咆哮起来。

刘姬神情木然,站起身,抱着七弦古琴退到了堂外。

“贱妾原想让丞相大人乐上一乐,谁知……谁知反惹得丞相大人生了气。贱妾实是……实是该死。”卞夫人惶恐地说道。

“这不怪夫人。”曹操摇了摇头,“几年来,我一直拿这个刘姬没有办法,我离不开她,有时非得听她唱唱歌儿之后,心里才觉宽舒一些。可是我每次听她唱了歌儿,又要生一回气。”

“唉!”卞夫人低叹了一声,“贱妾也知道这刘姬常惹丞相大人生气,就想找一个能代替她的人,可是总也找不到。”

“这件事夫人就不必费心了。刘姬的歌喉乃是天然生成的,独一无二,哪里能找到代替她的人呢。”曹操说道。

“丞相大人。”郭姬忽然走一步,对曹操深施了一礼。

“你有什么事吗?”曹操有些奇怪地问道。

“贱婢想,或许有一个办法,可以找到代替刘姬的人。”郭姬说道。

“什么办法?”曹操大感兴趣地问道。

“歌喉虽是天生的,但也可以去模仿,有些人就很会模仿。丞相大人可以找一百个善于歌唱的乐女模仿刘姬。难道在一百个人当中,就没有一人能够模仿刘姬吗?”郭姬答道。

“妙!”曹操兴奋地大叫了一声,“这倒是个好主意,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丞相大人日理万机,想的都是天下大事,哪里会在意这些小事呢。”郭姬说道。

“哈哈哈!”曹操大笑起来,“丕儿好福气,竟会得到你这么一个聪明的美女。”他边笑边向卞夫人望过去,“夫人,你别太偏心了,也得给彰儿、植儿找几个好一点的美女啊。”

“我正在给彰儿找。植儿嘛,他还年轻,过几年再给他找不迟。”卞夫人笑道,心中十分高兴——看来辛毗这次倒是真的费了一番力气,找来的这个郭姬要比李姬强多了。

郭姬今日第一次来到铜雀台,便能讨得丞相大人的欢心,日后定会得到丕儿的欢心。

哼!她一旦得到丕儿的欢心,自会容不下甄宓。

到了那个时候,我再从暗地里使些劲儿,就不愁对付不了那个贱人……

5

黄昏渐至,铜雀台正堂上已是十分昏暗,却并未点上蜡烛。

曹操端坐在木榻上,神情凝重,似是若有所思。

华歆和辛毗弯腰低首,站在木榻之前。

“华歆,你如今是尚书令了,可知道这尚书令执掌何事?”曹操问道。

“尚书令总管朝廷政务和奏章及诏令之事。”华歆竭力压住心中的狂喜,以谦恭的语气说着——尚书令极有实权,在朝中的威风仅次于丞相和丞相副,是我梦寐以求的官职啊。可是从前荀彧却挡在我面前,使我无法越过去。

如今天从人愿,竟是让我心想事成……不,我千万不能得意忘形,在丞相大人面前说错了话啊。

“我为何让荀彧做了尚书令?”曹操又问道。

“荀大人有三大功劳。”华歆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是哪三大功劳?”

“一、安定兖州。二、首倡迎接天子,立都于许。三、献策破袁绍。”

“没有这三大功劳,我能有今日吗?”

“这……”

“兖州是我最初立足之地,兖州不能安定,我当初岂可立足?天子若非立都于许,我岂能以朝廷的名义号令天下?不破袁绍,我岂能占据邺城,扫平中原?”

“若非丞相大人善识贤才,荀大人只恐至今埋没于草野之中。”

曹操笑了一笑,道:“荀彧立下了三大功劳,才做了尚书令。今日华大人做了尚书令,是立了什么功劳?”

华歆额上沁出了汗珠:“属下无能,实不该……实不该居此高位。”

“我曹孟德从不重用无能之辈。”曹操语气和缓地说道,“华大人虽无大功,但甚有才智,更有忠心,这就够了。”

华歆扑通跪倒下来,眼中流出泪水:“属下纵是肝脑涂地,也难报丞相大人的大恩大德。”

“华大人且请起来。”曹操伸手虚托了一下,“朝廷近日将发出几道诏令?”

华歆站起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答道:“朝廷近日将发出三道诏令。”

“是哪三道?”

“第一道诏令是追封荀彧为敬侯,赐食邑二千户,其爵位由荀彧长子荀恽承袭,并拜荀恽为虎贲中郎将。”

“很好。荀彧有大功于朝廷,如此封赏毫不为过。”

“第二道诏令是册封丞相大人为魏国公,加九锡,魏国可自置百官。并以河东等十郡之地为魏国食邑。”

“这道诏令,是谁出的主意?”曹操问着,露出了怒意。

“此乃百官公推,皇帝严命也。”华歆答道。

“胡闹了。我前年还作了一道《让县自明本志令》,只愿接受一县的食邑。如今朝廷不仅要封我为国公,还一下子封了十个郡的食邑,这怎么能行?我让出的县只有三个,而十郡之地,却有数百个县。让三县而接受数百县,天下宁有此理?这道诏令,我不接受!”曹操正色道。

“此道诏令,乃百官公推,皇帝严命。丞相大人若不接受,是上违君命,而下背公意也。”华歆亦是满脸肃然之色。

“这我不管,反正我不会接受这道诏令。”曹操说着,话锋一转问,“第三道诏令又是什么?”

“第三道诏令是皇帝聘丞相大人之长女宪、次女节、又次女华为贵人,并拜太司农、安阳亭侯王邑为迎娶使者。”华歆答道。

“过分了,太过分了。贵人乃女子爵位之极也,曹家何幸,一门中竟有三个女儿同时获此荣耀。唉!皇上如此恩宠,叫我曹家如何报答呢?”曹操叹息着,对华歆挥了挥手。

华歆再次行了一礼,倒行着退到堂外。

“辛毗。”曹操叫道。

“属下在!”辛毗大声应道,心中溢满了兴奋——如今丞相大人不论与人商议任何重大之事,都不让我回避,显然是对我更加信任了。

“朝廷大臣们有什么异常举动吗?”曹操问道。

“属下觉得有一个人十分可疑,似是大奸之徒。”

“此人是谁?”

“前太尉杨彪。”

“杨彪?”曹操盯着辛毗,嘴角浮出了冷笑。

辛毗不敢与曹操的目光对视,慌忙垂下了头。

“抬起头来!”曹操喝道。

辛毗只得抬起了头。

“你刚才的话,是何人所教?”曹操厉声问道。

“属下怎敢……怎敢受人之教?”辛毗回答道,脸色苍白,心中连呼——坏了,坏了!我今日定是自作聪明,说错了话。

“真的无人教你?”曹操更加严厉地问道。

辛毗跪倒在地,行以大礼:“属下有多大的狗胆,敢欺骗丞相大人?”

曹操不觉笑了:“你且起来。告诉我为何你认为杨彪十分可疑,是个大奸?”

“属下几次去拜见杨彪,他都不肯相见。属下又听说他十多年未出大门一步,不似常人应有的行为,因此十分生疑。”辛毗答道,却并未站起。

曹操哼了一声,又问:“杨彪为何十余年不出大门一步?”

“这个……”辛毗回答不出。

“告诉你,杨彪自恃父祖三代都在朝廷做过三公之职,因此初见老夫之时,甚有傲态。后来他见老夫名望日高,便生出了畏惧之心,故十年不敢出大门一步。似杨彪这等庸蠢老朽,纵有大奸之心,也是无大奸之胆。”

“丞相大人明见,属下糊涂……”

“你一点也不糊涂。”曹操打断了辛毗的话头,“若是在两年前,你也敢怀疑杨彪吗?”

“属下不敢。”辛毗回答着,几乎把头垂到了地上。

“你为何不敢?”

“因为杨彪是杨修的父亲。”

“难道现在杨彪就不是杨修的父亲吗?”

辛毗无法回答,只是连连磕着头。

“哼!看在你还老实的份上,今日这件事就不追究了。”曹操说着抬手一挥。

辛毗颤抖着爬起来,退到了堂下。

曹操望着堂外,看见无边的黑暗正在向他逼来。他想站起来,却又觉得身上似压着什么,沉甸甸地使他无法站起——辛毗今日的这番话,真的没有人教他吗?

就算没有人教他,也有人向他暗示。

这暗示辛毗的人,十有八九是丕儿。

那杨彪虽是不敢出大门一步,却又让他的儿子拼命巴结老夫,以图长保富贵。

杨修才气过人,最擅文书之事,老夫用起来十分顺手,也就把他看成了心腹之人。想这杨修热衷富贵,喜欢卖弄,自是不会对老夫生出异心。只不过这杨修又有一个甚是令人厌恶的毛病——喜欢自作聪明。他一直以为老夫最看重植儿,就竭力与植儿交好,甚至替植儿出些争宠的主意,俨然成了植儿的军师。

杨修如此,丕儿自是对他大为痛恨,必欲杀之而后快。

但是老夫既然容忍了杨修,丕儿也就不敢轻易下手。

此时丕儿定是自认他的地位甚为稳固,就对辛毗加以暗示了。

要是在前两年,辛毗倒也不敢答应丕儿,然而现在从外表上看去,老夫似是对丕儿更偏爱一些,这辛毗的胆子也就大了起来。

如果杨彪成了大奸,这杨修也就难逃一个“奸”字。

唉!丕儿啊丕儿,你难道不知道——为父最不喜欢的,就是你心胸过于狭窄,难以容人。

其实一个人只要真有才能,又懂得随机应变,善识大势,就不必对他太过苛求。惟有如此,才能使天下人才尽量为我曹家所用啊。

老夫手下的文武僚属,几乎一大半都曾是敌方的亲信,如今不都在为我曹家出谋划策,奋勇拼杀吗?

丕儿你若是一直是这样心胸狭窄,就算有一日君临天下,也必是真正成了孤家寡人,难保我曹家大业。

唉!也不怪丕儿如此性躁,老夫其实还没“封”他为曹家大业的承袭之人啊。

如今我就要成为国公,可以正式立世子了。

若是我正式将丕儿立为世子,就等于是“封”他为曹家大业的承袭之人了。

也许只有这样,丕儿才会安静下来。

可是……可是丕儿眼前又是这样,老夫能放心立他为世子?

那么植儿呢,老夫可以立植儿为世子啊。

植儿争宠处于下风,却并未因此自暴自弃,甚是难得。只是……只是他的谋略和决断之力,又比不上丕儿。

还是等一等吧,看看丕儿和植儿谁更能担当大事……